裴长旭皱眉,“下去看看。”
裴长旭先跳下马车,许清桉和薛满紧跟其后。
最前?头的马车果然掉进一个半人高的坑中。蹊跷的是,那坑上铺着?草帘再覆上薄土,远远瞧着?并无异常,难怪卷柏第一时?间没察觉不妥。
不好,这是人为布置的陷阱。
裴长旭脸色一凛,正要命许清桉护着?阿满离开,林间里却突然冒出道?道?人影,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兵械,缓步朝他?们逼近。
罗夙、云斛、卷柏等人立刻将主子们围在中间,不会?武的人则紧贴马车,咬牙一声不吭。
正值傍晚,天际红霞遍布,气氛凝重?不堪。
许清桉将薛满护在身后,她习惯性地探出头,观察那群不怀好意?的歹人。
他?们分散四周,粗略一看,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蒙着?面,穿着?单薄,手里拿着?长棍短刀,步伐谨慎又坚定无惧。
瘦,他?们都很瘦。
这是薛满对他?们的另外印象:他?们每个都瘦骨嶙峋,唯有领头的一名男子称得上强壮。
那男子手持一柄砍刀,率先靠近车队,沉声开口:“谁是管事?的,站出来跟我说话。”
“我是车队的主人。”裴长旭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拦下我们?”
男子上下打量裴长旭,断定这是位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过路有路规,过山有山规。你们既路过此?地,便该向我们交些过路费。”
裴长旭道?:“你们是山匪?”
男子道?:“山匪也罢,盗匪也好,随便你怎么称呼。今日只要你们留下食粮,我们便会?手下留情,放你们平安离开。”
“只要食粮?”
“只要食粮。”
裴长旭问:“我按你们说的做,你们保证不伤我们性命?”
“老子说话算数。”男子挥舞砍刀,“别废话了,再挑战我的耐心?,我便先杀你们一人祭天。”
既不是谋财害命的劫匪,裴长旭便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与其硬碰硬地打一架。他?命罗夙收拾出大部分的干粮,远远抛到?佝偻老者与幼童的面前?。
孩童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见到?里面的东西后,回头欢喜大喊:“是馒头和馕饼,还有肉干和糖果!”
老者跟着?打开一枚包袱,热泪盈眶地道?:“感谢上苍保佑,我们有吃的了,不用继续饿肚子了!”
其余人再不看裴长旭等,蜂拥围住一包包的食粮,有着?急的已开始大快朵颐。
裴长旭将这一切纳入眼帘,看向男子问:“我们能?走了吗?”
男子语气稍缓,“你们走吧,记住,不许向官府透露此?事?,否则我保证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见裴长旭没有异议,男子便呼唤着?同伙拿上干粮离开。裴长旭则命人抬出坑中马车,修理破损的车轮。
两拨人本在渐行渐远,忽然间,山匪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叫声。
“梨头,梨头,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噎着?了?快将馒头吐出来,快往外吐啊!”
“去寻水来!灌他?喝水便好了!”
“我,我,我马上去溪边接水!”
“溪边过去都要一刻钟,来不及了,快去向那群过路人要水!”
眨眼的工夫,那领头的男子便疾奔到?眼前?,朝裴长旭伸出手道?:“给我水。”
裴长旭朝罗夙使个眼神,他?便将腰间水囊解下,递到?男子手中。
“多?谢。”
男子下意?识地道?谢,正要走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他?吃馒头噎着?,灌水只会?在喉中胀得更厉害。泰酉,你快跟上去瞧瞧,看能?否救他?一命。”
男子看向说话的少女,不待细思,便见一名十?六七的少年?走出队伍,“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男子咬咬牙,与少年?一道?跑向人群。那少年?看着?文弱,动作却十?分利索。他?先一把拉起地上的男童,再用双手从后抱住男童腹部,一下又一下地往上使劲。不多?时?便见男童呕出一块馒头,青紫色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
旁边的老者朝他?下跪,感激涕零地道?:“小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孙子!”
泰酉连忙去扶他?,“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您孙子没事?便好。”
泰酉救完人后便返回队伍,岂料男子亦步亦趋地跟上,朝那隐在人后的少女道?:“姑娘,谢谢你的大发善心?。”
他?岂能?不清楚,那领队的俊美男子无意?多?事?,若非少女出声,梨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再故作凶相,摘下蒙面的布,露出一张周正面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积善行德,往后定有福报。”
薛满道?:“小事?一桩,你叫他?往后吃东西别太着?急,尤其是馒头、馕饼之类的干粮,很容易噎出事?情。”
男子苦笑,怎么能?不急呢?他?们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食物,便连他?,方才都险些将嘴塞得满满当当。
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敢问那位小哥是大夫吗?”
薛满点?头,“是。”
男子神色踌躇,片刻后,竟双膝跪地,磕头求道?:“我自知?刚才行径无耻,冒犯了各位,没脸再开口求你们帮忙。但我妻我女,还有几位同伴都病入膏肓,眼看熬不过这两天……能?否借你们的大夫一用,替他?们看看有无医治的可能??”
他?说完话,其余山匪们纷纷下跪,对那富贵车队齐声道?:“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山林不再沉寂,充斥着?这群瘦骨嶙峋的山匪哀戚。裴长旭扫视一圈,心?绪波澜起伏。
异常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于?是乎,一场本在意?料中的劫匪戏码,变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戏码。
裴长旭本想让男子带所谓的病患下山,但除去男子,其余人均瘦骨伶仃。况且据他?所说,那些生病的人意?识不清,连起个身都难,更不提颠簸下山。
鉴于?种种细节,裴长旭选择相信他?的话,吩咐许清桉等人原地等候,他?则带上泰酉和几名护卫,上山一探究竟。
何家两兄弟兵分两路:许清桉在原地休整队伍,男子领着?裴长旭等攀爬山路,越过杂乱无章的树丛,总算抵达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山洞群。
是的,没有房屋,仅连在一片,勉强能?够人生活的山洞。
“生病的人在何处?”泰酉提着?药箱,缩了缩脖子,山顶可比山下冷得多?,“赶紧带我去看看。”
男子道?:“小哥请跟我来,至于?其他?几位,你们先坐着?歇息会?儿,我叫人给你们搬凳子来。”
男子领着?泰酉、卷柏进入山洞,里头光线不明,但泰酉仍能?看清几名躺在干草堆上,正盖着?破旧棉被的病患们。
她们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均是瘦弱苍白的女性。
他?赶忙提着?药箱上前?,先用手背试过其中一名女童的体温,“卷柏大哥,你帮我一把,将她扶着?坐好。”
男子抢先一步,将瘦弱的女童扶到?怀中,红着?眼道?:“小哥,这是我的女儿,名叫环环,今年?刚满五岁。旁边躺着?的是我妻,今年?也只二十?二岁……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们娘俩,哪怕要割我的心?头肉做引子都行。”
山洞外,裴长旭坐上“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几个干燥的木桩。他?默默端详周围,发现这群山匪过得简直凄惨。别处的山匪趁火打劫,谋财害命。他?们这群人倒是例外,不仅只要吃的,连像样的住所都没有,只能?窝在隐蔽的山洞里过冬。
他?问不远处的老者,“我观你们的品性,并非凶神恶煞之辈,怎会?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老人佝偻着?身躯,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亦是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下才躲到?这里。”
裴长旭继续追问,老人却不肯再说,与其他?人分食起抢来的干粮。
其中有一人眨着?大眼,好奇地关注着?裴长旭,正是那被馒头噎到?,险些丧命的男童梨头。
裴长旭朝他?招手,“你叫梨头吗?”
男童两手各捧着?吃食,点?着?头靠近他?。
“是哪个梨和哪个头?”
男童咽下嘴里的糖果,如实回道?:“是梨子的梨,大头的头。”
裴长旭问:“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男童咧嘴一笑,“我爹说我的头长得像梨子,于?是便叫我梨头。”
裴长旭失笑,“你今日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该改个更响亮点?的名字才是。”
梨头似懂非懂,又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却不敢再贪多?贪急,慢慢地咀嚼品尝。
裴长旭道?:“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
梨头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面前?的公子一看便才高八斗,取的名字肯定好听!
裴长旭想了想,道?:“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耀景这名字如何?”
“是药材的药,水井的井吗?”
“非也,是闪耀的耀,景色的景。意?欲你将来腾云而起,开拓进取。”
“好!”梨头咽下食物,眉开眼笑,“多?谢公子赐名,以后我就叫耀景了!”
改完名,耀景又开始埋头苦吃,再看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
裴长旭暗暗思忖:这群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抢过路人的粮食,没有谋财害命的恶行。结合老人所言,他?们成为山匪的背后必有隐情。
约莫两刻钟后,泰酉急匆匆地出了洞。
“大少爷,我知?道?她们因何生病了。”
“怎么说?”
“她们应当是误食了一种果子,名叫蓖麻子。这果子本身可入药,但必须得炒熟入药,不能?直接食用,否则会?引起急性中毒,严重?者能?够丧命。”
男子脸色煞白,“那是我摘来的果子,我以前?在药铺买过它治病,便以为它是能?吃的果子,特意?分给女子和孩童吃。”
裴长旭问:“能?救吗?”
泰酉道?:“能?救,我看过了,她们的症状不算非常严重?,应当是食用的不多?。我药箱里刚好有能?解毒的几味药,我马上去生火煎药,待会?喂她们喝下便好。”
“你抓紧行事?,务必救回这些人的性命。”
泰酉得了令,速即带着?卷柏去没风的地方煎药。男子想帮忙,被泰酉挥手赶开,只好跟裴长旭坐在一起等候。
他?腹中饥饿难耐,掰了一小块馕饼,稍微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余的吃食收好,留着?待会?给妻女享用。
他?看向那位气度尊贵的公子,深感愧疚,“公子,抱歉,您帮了我们忙,我们却抢了你们的粮食。”
裴长旭道?:“吃食而已,我明日到?达城镇再买便是。”
男子问:“你们要去往何处,兰塬吗?”
裴长旭点?头,“是。”
男子迟疑道?:“我劝公子一句话,兰塬乃是非之地,几位还是尽快掉头吧。”
裴长旭问:“我听闻兰塬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常有商人慕名而去,又怎会?是是非之地?”
“那是从前?。”男子苦笑,“从前?的兰塬人杰地灵,现今却是乌烟瘴气,难容百姓生存。”
“听你所言,莫非你来自兰塬?”
“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兰塬人。”男子道?:“这片山头上生活着?的百余号人,都是兰塬百姓。”
“除去你们,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男子点?头,“我们平时?都分散活动,各自占领一片区域,以免因食物而产生纠纷。”
裴长旭顿时?了然为何山林异常萧瑟,“你们平时?以打猎为生?”
“说什么打猎,无非是抓山上的活物饱腹,上到?飞鸟,下到?地鼠,能?吃的全都吃了。”男子道?:“然而我们人数众多?,一到?冬天,仍旧食不果腹,只得像今日一般……看能?否遇上有存粮的过路人。”
“此?地偏僻,你们多?久能?遇到?一回路人?”
“你们是这个月内,我们遇到?的第一批人。”
“既如此?,你们何不搬回城里,求助官府解决生计?”裴长旭问:“我记得官府有明文规定,百姓们的生活若无以为继,他?们便有义务帮扶解决问题。更何况你们人数众多?,他?们绝不会?置之不理。”
男子露出讽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官府将我们流放至此?,不许我们再踏足兰塬所有城镇?”
裴长旭想到?一种可能?,“你们犯了事??”
男子反问:“这群老弱病残,能?犯何等重?罪,以至于?被流放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裴长旭道?:“我是外乡人,不明白兰塬的情况。兄台心?中若是苦闷,不妨跟我说说其中细节。”
男子用力抹了把脸,悲不自胜地道?:“事?情要从两年?多?前?开始说……”
男子姓邱名方天,兰塬人士,世?代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处。他?家中有妻有女,良田几亩,生活安居乐业。
在邱方天小的时?候,因边境不稳,常有南垗士兵作乱,生活时?有动荡。但自从十?年?前?广阑王接手兰塬,数次出兵震慑南垗后,生活便一天比一天平稳。
本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永久持续,未料三年?前?,官府强令他?们搬出村庄,去别处寻觅住所。顺从者可得寥寥钱财,不顺从者则直接被赶出家园,流落街头。
“我想过去官府告状,可一到?城门口,便有人将我们拦下,不许我们扰乱城中安宁。”邱方天恨道?:“后来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广阑王的身上,他?英勇威武,能?平定南境,自然也能?整顿官府的乌烟瘴气。然而当我打探到?他?得力属下的行踪,冒死送上诉状时?,那人却将状纸撕毁,还将我打了一顿,丢进暗牢关押了一个月。”
“那人姓甚名谁?”
“傅迎呈!”邱方天咬牙切齿地道?:“他?是广阑王面前?的第一红人,却对我们的冤屈视而不见。后来我想明白了,此?事?或许根本便是由上至下,他?们全是一丘之貉!”
“后来呢,你们又怎会?被赶到?山中?”
“我被放出来后,带着?妻女游荡在城外的乡镇中,其间遇到?许多?跟我们经历相似之人。我们本打算联合起来,去外地拆穿兰塬官府的真面目,奈何次次都被捉回,更有甚者直接丧命。越到?后面,我们也越失去信心?,只求口饱饭能?填肚。直到?十?个月前?,官府忽然将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连夜赶到?荒山,并立刀恐吓,若敢返回城镇,便将我们就地斩杀。”
十?个月前?,正是迟卫被杀,父皇派左都御史前?往兰塬探查之时?。想也知?道?,是有人向兰塬通风报信,广阑王便煞费心?机,为京城塑造一片繁荣平和的假象。
好个城府深沉的广阑王!
裴长旭问:“你可知?你们的房屋田地被征用后作何用处?”
邱方天摇头,“我们离开后,村庄便有许多?官兵日夜把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看来村庄背后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长旭问清他?们居住的村庄和地址,又打探了其他?细节,等结束谈话,天色已漆黑一团。
泰酉煎好药,喂众人喝下后,不多?时?便见她们精神好转,悠悠醒来。邱方天喜极而泣,对裴长旭千恩万谢,更亲自护送他?们下山。
抵达平地后,裴长旭望向隐在黑暗中的深山,问道?:“邱兄以为,你们还会?在此?生活多?长时?间?”
邱方天悲哀地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三年?,五年?,十?年?。又兴许我们熬不到?那时?,便会?成为滋养这座深山的肥料。”
“我却有不同见解。”
“不知?公子有何见解?”
“三个月。”裴长旭道?:“三个月后,你们便能?走出深山,重?新回归家园。”
他?嗓音低沉,笃定万分,直击邱方天的内心?。
邱方天再度认真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位公子犹如天人尊贵,一言一行,重?如千钧。
“敢问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我同是大周子民,为大周而生,也当为大周殚精竭虑。你且安心?,最迟三个月,我会?派人将你们全部接回。”
裴长旭离开后,邱方天在原地站了许久。冷光灌得他?面庞麻木,胸腔内却似有岩浆在翻滚。
忽又泪如雨下。
他?们终于?等到?了吗?等到?了能?解救他?们,甚至解救整个兰塬的人……
裴长旭回到?今晚过夜的地方,只见空地上生着?火堆照明,帐篷也已经搭建完成。
“她人呢?”裴长旭问罗夙。
罗夙知?晓他?问的是谁,顿道?:“阿满姑娘与二少爷在帐篷里说话。”
裴长旭问:“只有他?们两个人?”
罗夙点?头,“嗯,只有他?们两人。”
裴长旭问:“待了有多?久?”
罗夙道?:“从帐篷搭好到?现在,应当有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
裴长旭笑了下,凤眸内杀意?涌动。
那是他?的未婚妻,该在帐篷里等他?回来,为他?递上一杯驱寒的茶水。而非在深更半夜,与许清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达半个时?辰……他?们当周围全是瞎子,当端王府的人都是死的吗?
他?往前?方看去,云斛和卷柏正分立帐篷两侧,若有突发情况,势必会?拼死护主。
无碍,他?们武功再高也抵不过端王府的人多?,与许清桉一道?杀了便是。除去阿满,其余人都不配活到?兰塬,什么皇命,什么求香畔与广阑王……一切都该被抛之脑后,唯有抢回他?的妻子才是正事?。
这一瞬,他?忘了所有的筹谋隐忍,长臂一掠,眼看要抽出罗夙腰间佩剑,反被罗夙眼疾手快地摁住。
“殿下,请您千万三思。”罗夙低声道?:“许清桉乃侯府世?子,当朝四品官员,深得圣上器重?。”
“那本王便该将妻子拱手相让?”裴长旭心?意?已决,“本王今晚便当阿满的面杀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能?耐跟本王争抢。”
“殿下……”罗夙死死摁住他?的手,情急之下道?:“您想想薛小姐,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若杀了许清桉,她恨您都是小事?,最怕的是伤害自己,届时?便真的无力回天!”
如何伤害自己?为许清桉殉情吗?
裴长旭瞬间脱力,垂落双手,只觉眼前?渺渺茫茫。
回顾最初,他?与阿满青梅竹马,即将成婚,该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阿满单纯乖巧,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亦暗下决心?,会?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平稳。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想起来了,是从他?心?软接来江书韵,对阿满隐瞒南溪别院之事?开始。按照云斛所言,她曾亲自前?往南溪别院,见他?与江书韵在门口说话,从此?后,她便斩断情丝,弃他?而去。
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
眼前?经历的苦果皆是他?的报应,阿满自始至终都没有错,错的是自作聪明,糊涂贪婪的裴长旭。
可他?悔了,懊悔万分。
“罗夙。”裴长旭道?:“明日去寻几颗春桃来。”
罗夙愣住,立即回神道?:“殿下,您不能?吃桃子,一口都不行。”
“正因为不能?吃,我才要当着?阿满的面前?吃。”裴长旭道?:“我不信,即便我死在她面前?,仍唤不起她的怜悯。”
有别于?外面的寒冷,牛皮帐篷内温暖舒适,其乐融融。
薛满本跟着?许清桉在画手帕的图样,画着?画着?,她心?血来潮,替许清桉看起了手相。
她学着?街头的算命师,先轻抚不存在的八字胡,再眯起眼睛,捏住他?的左掌,高深莫测地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的掌纹复杂,似乎大有乾坤呐!”
许清桉配合问道?:“有哪种乾坤?姑娘还请细细道?来。”
薛满起了坏心?,用指尖挠着?他?的手掌纹路,“我观你三纹皆圆润绵长,代表你此?生定是感情圆满,长命百岁,大有作为。”
“子嗣呢?”
“啊?”
“大师既然火眼金睛,定能?看出我与将来的妻子有几名子嗣,分别是男是女。”
薛满被他?看得脸颊生热,甩开手道?:“大师的道?行不够,看不清那么远的事?情。”
“不远了。”
“……”
“等兰塬之行结束,若端王同意?解除婚约,我便立刻前?去薛府提亲,请薛老太爷将你嫁给我。”
薛满低头,心?口怦怦直跳。她真会?嫁给少爷吗?做侯府世?子夫人,做瑞清院真正的女主人?
许清桉牵过她的手,将手指并入其间,与她紧密相扣,“在衡州时?我便计划好了,等找到?你的家人,便要排除万难向他?们提亲。”
薛满问:“你从那时?起便喜欢上我了?此?生非我不可?”
许清桉道?:“是。”
没有多?余的倾诉,简短的一个字,便让薛满漾起笑容。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是我舍身扑向竹叶青时?,还是乔装去往若兰寺时?,或是我宁可冒险,也不愿你代替我做人质时??”
“谁知?道?呢?”许清桉亲吻她的鬓发,“许是在第一眼时?,我便非你不可。”
那场柔和美丽的太阳雨,开启了他?与阿满的全新故事?,赋予人生流光溢彩。
薛满抗议:“可那时?候的我还是薛小姐,跟如今的差别可大了。”
许清桉仔细回想:嗯,差别似乎也没有很大?
不等他?说话,云斛在外大喊:“大少爷,您回来了!”
端是声如洪钟,生怕账内人听不清。
许清桉松开手,与薛满端正坐好。
裴长旭进帐,面带笑容,随意?扫了一眼,“猜猜我可打听到?了有用的讯息?”
“看你的样子肯定有好事?。”薛满替他?倒了杯茶,又推过去椅子,“你快说,这群山匪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长旭饮了一口茶,润好嗓后,将邱方天的故事?娓娓道?来。
薛满怒形于?色,险些拍案而起,“广阑王竟这般对待封地内的百姓,将几百条人命当作儿戏,实在枉为兰塬之主!”
许清桉也道?:“兰塬离京城足有八千里路,广阑王却能?及时?得知?京城内的状况,迅速做出应对,可见他?的神通广大。”
“是以,父皇对太子的猜忌情有可原。”裴长旭道?:“来兰塬之前?,我一直坚信太子与此?事?无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太子极有可能?牵涉其中。”
若他?们找到?广阑王与太子勾结的罪证,东宫便要彻底翻天。
薛满静了一瞬,“万一,我说万一太子出事?,茹楠和茹嘉会?怎么样?”
裴长旭理解她的担忧,她待茹楠向来亲近,“茹楠、茹嘉是父皇的亲孙女,年?龄尚小,父皇定会?网开一面。”
薛满苦笑,“会?吗?”那可是大周朝的皇帝,面对忤逆者杀伐果断,岂会?被小小的亲缘绊住步伐?
“她们亦是我的侄女,我向你保证,定会?不计代价地护住她们。”
见她仍是愁眉不展,裴长旭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顶,途中却被许清桉拦截。
许清桉道?:“大哥,男女授受不亲。”
裴长旭笑了,“既是男女授受不亲,二弟为何半夜跟阿满独处一室?”
许清桉面不改色,“我们在此?等你回来。”
裴长旭道?:“我已经回来了,二弟请?”
许清桉道?:“大哥先请。”
裴长旭道?:“我还有话要跟她说。”
许清桉道?:“那我等大哥说完再一起走。”
好个厚颜无耻的恒安侯世?子。
裴长旭望向薛满,她穿着?件月白绫缎碎花纹袄,青丝编成随云髻,发间戴着?一枚珍珠樱花流苏银簪,俏生生地坐在对面。
方才在帐外,他?满心?怨愤,恨不得杀了许清桉泄恨。但真面对她时?,所有的不甘便化为爱怜,只想轻轻地拥她入怀。
“阿满。”他?眸光柔软,“你今日戴的簪子很好看。”
“……”等告诉他?簪子是谁送的,他?应当会?火速改口嫌簪子丑。
薛满脸不红,气不喘地谢过夸奖,随后将两人都赶出帐篷。
许清桉、裴长旭前?后离开,待面向寒夜冷风时?,裴长旭道?:“明日便要抵达兰塬,许少卿可做好面对危险的准备?”
许清桉道?:“皇命在身,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裴长旭道?:“大多?数时?候,许少卿都清明自躬,当得起‘忠臣’二字。”
少数时?候呢?
许清桉轻笑一声,未将他?的警告放进心?底。两人都十?分清楚,此?事?执着?到?最后,定有人输得一败涂地。
许清桉坚信自己不会?输,只要阿满的心?属于?他?,他?便绝不会?输。
历经九天,裴长旭一行人终于?顺利抵达兰塬的主城墨城。
正值城门关闭之际,士兵在用力地推着?城门,见不远处驶来一列车队。最先头赶车的青年?利落下马,朝他?们解释起来路。
“两位官爷好,我们是江州人士,府中从商多?年?,一早便听闻兰塬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座寸土寸金之城。此?番前?来,一方面是游玩,一方面是想寻点?能?做的买卖回江州……”
官兵听到?“从商”二字后,便笑着?道?:“你们再晚来片刻,今晚便得宿在外头了。”
“是是是。”罗夙道?:“路上没估准时?间,稍晚了一些,还望官爷通融下,能?放我们进城过夜。”
他?往官兵手里塞一袋碎银,官兵摆手拒绝,“无需客套,你们进城吧,记得找家正规的客栈住,莫叫黑店坑了银钱。”
换做不明真相者,定要夸赞墨城治理有方,连守门的官兵都和颜悦色,品行端正。但经过劫匪一事?,裴长旭只道?广阑王为应对父皇,堪称煞费苦心?。
不知?父皇派去的另一队人马,可成功迷惑了广阑王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