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志杰自愧不?如,“许大?人棋艺高超,韩某甘拜下风。”
许清桉道:“承让。”
韩志杰欲言又止,“许大?人,我有一事想冒昧相问。”
“请说?。”
“许大?人想自立,可与阿满姑娘有关?”
“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得出许大?人待她不?同,而以她的?出身?,必然入不?了侯门。”韩志杰黯道:“不?瞒你说?,我曾有相似的?经历,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自立不?当为人,而当为己。”许清桉道:“若不?想受制于人,便该厚积薄发?,蓄力一搏。”
怎么搏?
韩志杰失魂落魄:无能如他,连健康的?身?躯都是奢求,他好似一棵未破土便生霉的?种,靠人硬灌着养分苟命,舍不?得死便只好赖活。
韩志杰起身?告辞,“许大?人,我祝你心想事成,此?生无憾。”
许清桉任他走远,随后去往相反的?方向?,随手拦了名婢女道:“我想四处走走,你可有空带路?”
“奴婢有空。”婢女心中暗喜,娇羞地福身?,“许大?人请随奴婢来。”
沿着青石子?铺就的?蜿蜒小道,许清桉欣赏两旁景致,走走停停。忽然广袖一扬,俯身?从草丛里捡起一枚令牌,递到婢女眼前,“这是何物?”
婢女仔细一瞧,笑道:“回大?人,这是我们府上的?出入令牌,怕是有哪位护卫无意间?落在了此?处。”
“你怎知?是护卫而不?是婢女?”
“两者的?令牌有区别?。”婢女为表殷勤,从怀中取出一枚相差无几的?令牌,“大?人瞧,这是奴婢的?梨花牌,比护卫的?令牌多出一朵梨花。”
“果然是这样。”许清桉唇角轻扬,语气平和,“你平日都随身?带着它吗?”
婢女被迷得七荤八素,顿时知?无不?言,“是,否则办事不?方便。”
“若弄丢了该怎么办,可会受到责罚?”
“短时间?还能瞒一瞒,久了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不?仅会被主人责骂,还要扣薪两月。不?过还有个方法,向?城东的?闻铁匠塞点银子?,请他私下再打一枚便好……”
“那你得收好令牌,千万别?弄丢了。”许清桉合掌,将手中令牌放入衣襟内,“至于这枚令牌,待会由我交给韩夫人便好,省得替你惹来非议。”
临走前,许清桉食指贴唇,朝她眨眼,“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好?”
小婢女恨不?得肝脑涂地:好,当然好,十分好,一万个好!
薛满随仆走出小径,刚拐回大?路,便迎面遇见一名颇为眼熟的?青年。不?等薛满细思,对方已退后几步,敛了首,恭敬道:“阿满姑娘好。”
“你……”薛满记起来了,“你是韩志杰身?边的?那名护卫?”
“姑娘好记性。”青年道。
干巴巴的?对话,谁都说?不?出名堂,幸而那仆从接道:“戈护卫,你认识这位小姐?”
“认识。”戈宏朗道:“阿满姑娘是夫人邀请的?贵客。”
仆从打消疑虑,笑道:“那正好,我还有事,便劳你领姑娘回去吧。”
仆从离开后,薛满悬着的?心落回原地,终于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懊恼地盯着戈护卫的?脑袋——对方一直低着头,不?肯多言语的?模样,能打探出东西才有鬼!
罢了罢了……
余下的?时间?里,薛满更找不?到打探的?机会,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回到衙门后,她跟着许清桉进入书房,将门扉合好,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小书案后——这是之前她代?替凌峰办公的?位置,如今还保留着。
许清桉也已归位,端起一盏热茶,不?徐不?疾地撇着茶沫,“你今日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满闷声闷气地道:“什么也没打探到。”
“不?是出去了好久,怎会一无所获?”
“按少爷的?意思,但凡苦读诗书十年,人人都能金榜题名了?”她话里不?无火气,说?完又觉得理亏,耷拉着脑袋认错,“好吧,我承认是我没用,在花园里贪玩迷了路,白白浪费了时间?。少爷,你罚我吧。”
她想也不?想地朝许清桉摊开双手,动作娴熟至极。
这般下意识的?动作,令许清桉思绪略顿: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中,是否曾有人习惯这样罚她?倘若有,那人会是谁?
薛满等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情蓦然由雨转晴,“放心,我不?记仇,你打吧。”
她摊着一双白皙柔嫩的?手,微微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不?是在等待责罚,而是掬一场消融料峭的?春雨。
许清桉缓了声,“谁说?要罚你了?”
“我没办好事,你不?生气吗?”
“你没办好,自有人能办好。”
“谁?”她瞠圆杏眸,“是你对不?对?你打探到消息了?”
许清桉将韩府婢女的?话复述一遍,薛满闻言抚掌一笑,“那太好了,咱们只需要派人去找闻铁匠,看近日韩府有谁去找他偷偷打过令牌,便能揪出那晚袭击何姑娘的?黑衣人。”
许清桉朝她摇头,“不?够。”
薛满不?解,“哪里不?够?”
许清桉用手指点点脑袋,示意她自己想。
薛满蹙着眉,暗暗思量:黑衣人丢失令牌后,共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一是主动向?主人坦白,虽能避免露出马脚,可总归是办事不?力。二是找闻铁匠补上令牌,虽能避免责罚,却也存在诸多顾虑。
……顾虑?!
薛满灵机一动,“何姑娘意外?亡故,裘大?夫身?为她的?恩师自然悲不?自胜,该去外?地散散心才是。”
该顾虑的?人要么死要么远走,黑衣人才会掉以轻心!
许清桉长眸融融,“孺子?可教也。”
薛满的?低落一扫而空,双手捧脸,乐陶陶地道:“啊,我就知?道我是可造之才!”
许清桉凉凉拆台,“今日是谁在花园里迷路,耽搁了正事来着?”
薛满避而不?答,眯起眼睛,耐人寻味地打量他,“少爷。”
“怎?”
“你用了什么法子?叫那婢女对你毫不?设防,甚至还答应替你守口如瓶?”
“……”
“我来猜猜,如此?有效,该不?会是美男计吧?”
“……”
一主一仆,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却说许清桉与?薛满那?边进展顺利,孟超这边也在暗中?使劲。
他约了衙门?的仵作白杨喝酒,白杨满口答应,待下了衙便赶到?约定好?的酒肆。往常他们总坐在大厅中?胡吹海侃,今晚改成了角落里的小包房。
甫一进门?,白杨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再看桌上空空,只摆着?两大坛子酒,其中?一坛已经见底。
孟超醉眼迷离,朝他强颜欢笑,“你来了。”
白杨年近三十,样?貌周正,性格和气,平日?里跟孟超的关系不错。他清楚孟超对何湘的情意,不免心中?叹息,“你身上还有伤,悠着?点?喝。”
孟超坐直身子,把着?酒坛替他倒上半碗酒,又替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小伤而已,快坐下喝酒。”
白杨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我叫小二?送几个下酒菜,先垫垫肚子。”
下酒菜上齐后?,两人边喝边聊。
白杨语重心长,“我知晓你心里难受,毕竟是喜欢的姑娘没了,可你再难过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想开点?。”
孟超眼眶通红,“我只是后?悔,后?悔没在她活着?的时候表明心意。”
白杨道:“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件遗憾后?悔的事?我曾经也有个心仪的姑娘,她是茶寮里说书?先生的孙女。那?时我胆子小,话?都?没敢跟她说,等到?鼓足勇气时却听?说她嫁给人做了妾,对方是个爱打女人的畜生,第二?年她便去了。”
说到?这,二?人均悲不自胜,闷头干了一碗酒。
“她刚没的那?会,我每天闭上眼便想起她,足足想了小半年。”白杨哑声道:“但这么些年过去,我娶妻生子,每天忙忙碌碌,想起她的时候便越来越少。”
“真能忘掉吗?”
“日?子总要往下过,你堂堂八尺男儿,难道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
深夜席卷,酒肆大堂中?人声嘈杂,包房内的二?人醉意酣然。
在孟超的刻意引导下,对话?已由何湘之死?转到?衙门?内的秘闻上。
“我听?说前段时间停尸房起火前,有人接连几天在附近见到?了鬼火飘,怪吓人的。”
“还有这事?我没听?说啊。”
“你整日?对着?尸体,能知道什么?”孟超压低嗓子,说得煞有其事,“都?在传是那?在牢里自杀的谁——是叫柯友文吧?说他怨念太重,至今阴魂不散。他当时的死?状我可看得清楚,撞墙而死?,血染得半个地面都?是。”
白杨正是当日?给柯友文收尸的仵作,随着?孟超的描述,他清晰回忆起对方的死?状,饶是身经百战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寻常人撞墙是头破血流,他恐怕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半边脑袋都?撞瘪了,脑浆流得到?处是,废了我好?几条长巾。”白杨狠狠咽了口酒,“被他杀的那?人也不过脖子挨了几簪子,对比起来,他对自己倒更狠得下心。”
“我抓他那?天,他便精神恍惚,疯疯癫癫,进牢以后?常残害自己,后?来请了何姑娘来……”孟超适时地停顿,“何姑娘说他应当是生了病才会这样?。”
“是吗,生了什么病?”
“不晓得,何姑娘没查清,他便死?了。”孟超幽幽道:“白杨,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便是何姑娘,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缠上了何姑娘——”
“呸呸呸!”白杨啐了一口,“我一个收尸的,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姑娘是意外身亡,他是得病死?的,两人各死?各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那?依你所见,他是得了什么病?”
“说不准,天下之大,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有。更何况还有千奇百怪的毒,能将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毒?”孟超眸光一动,“你尸检的时候,可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除去脑袋开了瓢,他身上也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前胸后?背和大腿处被挠得血肉模糊,指甲里全是自己的肉碎碎。啧啧啧,不知是有多痒才能挠成这样?。”
“还有呢?”
白杨神神秘秘地道:“他有个地方不好?了。”
“什么地方?”
“就那?个地方。”
“到?底哪个地方?”
“男人还有哪个地方不好?明说?”
这?孟超迟疑道:“莫非是鼠蹊处?”
“准确来说是子孙袋。”白杨小小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个小小的圈,“缩得只剩蚕豆般大小,想必早就没用?了。”
孟超愕然,正想继续问话?,门?外忽然响起韦霄的声音。
“孟超,白杨,我听小二说你们躲在里面喝酒!”
不等孟超起身,韦霄已不请自入,手中也拎着一坛酒。
“不介意多我一个吧?”
孟超面不改色,“当然不介意。”
白杨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这一起喝。”
韦霄一屁股坐下,扫了眼空底的酒坛,“你们在聊什么,喝得这么起劲?”
白杨道:“我们在聊——”
“韦霄不是外人。”孟超截过话?,一脸黯然神伤,“借酒消愁,自然是为佳人。”
韦霄不疑有他,说话?一如既往带着?嘲讽,“佳人已死?,孟大情种,你喝完这场酒也该忘了。”
孟超苦笑,“你说得没错,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翌日?,孟超趁休憩时找到?薛满,称他有重要的线索要告知许清桉。
薛满道:“你直接跟我说,我转告他就好?。”
孟超坚持,“我想亲自跟许大人说。”
薛满狐疑,“你有事要瞒着?我?”
“不是,只是……”孟超尴尬不已,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薛满哼了一声,倒没有为难他,替他引见了许清桉。
他们在书?房里谈话?,薛满便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乘凉兼望风。正值盛夏,簇蔟槐花开得茂盛瑰丽,香气沁人心脾。风起时拂动枝头,槐花便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翩跹起舞。
薛满欣赏着?眼前美景,不免回顾昨日?韩府里的那?堵围墙,悻悻然地想:她不过想看看墙后?种了什么花而已,那?灰衣人便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嘁,难道他们种的是黄金花?
凌峰进院时,见到?的画面如下:天高云淡,落英缤纷,树荫下的绿裙少女乌发如墨,肤白胜雪,纤纤细指掬着?花瓣把玩,一张俏脸隐含衿骄,不知又在对谁耍小性子。
凌峰厌极了她,此刻却挪不开视线。
薛满横眸向他,打破这幅静谧美好?的画面,“凌大人,你看够了吗?”
“荒谬!”凌峰狼狈地移开眼,“谁在看你,我明明是在看花!”
不等薛满说话?,他便疾步跑进小间,砰的一声闭紧房门?。
薛满无辜地眨眼,怎么还恼羞成怒了,真是开不起玩笑。
半刻钟后?,孟超离开,薛满杵到?了许清桉的面前。
“少爷,孟超查到?重要线索了?”
“嗯。”
“什么线索?”
“柯友文精神错乱,身患奇痒,并且疑似……”
“疑似什么?”
许清桉神色古怪,闭口不言。
薛满气恼,“孟超瞒着?我便罢了,怎么连你也这样??莫非你们想踢我出局?”
“非也。”
“既然不是,那?你说啊。”
“你确定要知道?”
“确定,一定,肯定!”薛满抬着?下巴,一副“你不说我便跟你没完”的倔样?。
许清桉挥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薛满凑头去看,“不举?”
许清桉颔首。
薛满茫然,“少爷,什么叫不举?”
这不能怪薛满无知,她是个可怜的失忆症患者,哪怕失忆前她熟读各种话?本子,对“不举”二?字也陌生至极,毕竟偶有“禁书?”,里头男主都?是银枪不倒,御女数日?之流。
许清桉:“……”
许清桉继续挥笔,遒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纸上,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何为“不举”。薛满一怔又一傻,两颊红云遍布,偏又升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求知欲。
“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光游移,不由自主地飘向某人的下半身,欲言又止,“少爷……”
“嗯。”
“你们男子都?会这样?吗?”
许清桉眼皮一颤,“自然不是。”
“当真?”
许清桉无意继续这话?题,屈指往她额头敲去。她往旁边闪避,额上无恙,左脚却绊到?椅子,哎哟一声栽向黑漆柳木的桌角。
危急时刻,许清桉臂影一掠,将她稳稳接入怀中?。刹那?间时光滞缓,他拥住软香温玉,她紧依在他胸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扑通,扑通,扑通,谁的心跳得那?样?快?
薛满揪着?他银绣描流云纹的衣襟,仰起头,见他的喉结轻轻一滚。
咦,它动了。
她觉得新奇,竟伸出手?想去触碰。许清桉一把捉住,果断将她往外一推。两人立时各归其位,高的坐着?喝茶,矮的站着?嘟嘟囔囔。
“碰一下而已,这么小气。”
许清桉几乎被气笑,恶人先告状也不过如此。
“意图以下犯上,扣你两个月的月钱。”
“你都?说是意图了,还没得逞,怎么也要扣钱?”
“再顶嘴,多扣一个月。”
强压之下,薛满唯剩腹诽:不碰就不碰,她才不稀罕嘞!
言归正传,许清桉道:“我已让孟超向裘大夫捎话?,明日?他会带着?张超出门?远游。”
“闻铁匠那?边,要我去打探消息吗?”
“你太显眼,让路成舟挑个人去。”
“成,那?我帮你查诊籍找线索?”
“嗯。”
“没问题,找身患奇痒,体无完肤的不举者……”
许清桉眼也不眨,堪比老僧入定。
月明星稀,衙门?内人声渐息。薛满用?过晚膳,在伙房逗千里玩了许久,过足瘾后?踩着?皎皎银辉回院。
“阿满姑娘,请留步。”身后?有人喊她。
薛满转身,见不远处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身着?官袍,面沉如水,威仪庒肃。
此前薛满与?这位知州大人并未对过话?,偏在今日?,他们得到?重要的线索后?……莫非他察觉到?了什么?薛满疑心丛生,悄悄退后?半步,“韩大人。”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可方便?”
薛满不说话?,潜台词:一点?都?不方便!
韩大人道:“只说几句话?,不会耽搁你太久。”
他目光不让,凛然可畏。薛满倍感压力,却没有服软,坚持一言不发。
终是韩越先问:“阿满姑娘,你对许大人的身世了解多少?”
薛满失忆后?便是个糊涂脑子,对《婢女奋进录》中?的剧情记得并不牢靠,常随机调整,一切以许清桉的实际情况为准。目前她了解的情况与?他人无异:许清桉父亲早逝,母亲身份成谜,四岁被老侯爷带回侯府亲自抚养。
她照实讲:“跟旁人了解得差不多。”
韩越问:“恒安侯世子四岁归府,父亲早逝,母亲身份成谜……除此之外,你不想了解更多吗?”
不愧是知州大人,一句话?便轻松拿捏住了薛满。她心中?天人交战,韩越与?许清桉的父亲,前恒安侯世子是旧识,他还知晓许清桉的母亲姓佟……她望向不远处的屋廨,那?是银枭队的住所,若有意外,高呼一声他们便能赶到?。
她做出让步,“这里没人,就在这里说,成吗?”
韩越妥协:“也好?。”
两人往阴影处挪了几步,薛满开门?见山地问:“韩大人,少爷的娘亲是谁?”
“嫂嫂姓佟,本是明州一座岛上的普通渔女,偶然间救起落难的子放兄,他们二?人相知相爱,私定终身。子放兄早已厌烦侯府生活,干脆隐瞒身份,留在渔村与?她厮守,岂料老侯爷还是找上了门?。子放兄坚持带嫂嫂回府,可老侯爷极看重门?第,绝不接受一个渔女成为恒安侯府将来的女主人。”
“所以是老恒安侯棒打鸳鸯,找回了前世子,却赶走了儿媳?”过河拆桥,这绝对是过河拆桥!
“没错。”韩越道:“老侯爷久居高位,行事老辣独断,怎会允许独子任意妄为?他赶走嫂嫂,逼子放兄另娶,子放兄走投无路,只好?远赴边疆参军。”
“然后?他死?了。”
“他本可以活。”回忆往昔,韩越怅然若失,“贞元二?年,北蛮敌军突袭边境,我军主帅及数名副将被擒,余兵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子放兄明明侥幸逃生,却趁夜潜入敌营后?方,以一人之力破北蛮三百精兵围堵,救出了被俘的一干人,又主动留下替他们断后?,乃至英魂早逝……”
薛满静默一瞬,“他走得痛苦吗?”
“万箭穿心,然死?得其所。”韩越道:“他用?一条百夫长的命,换来主帅及若干副将的活,两个月后?,主帅重整旗鼓,带领我军歼灭了整整两万北蛮大军。”
这是一段被岁月掩埋,沉厚哀楚的往事,如今被吹去砂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薛满面前。
旁人尚且觉得悲凉,何况是少爷?
她问:“少爷知道吗?”
“许大人不愿听?,即便听?了,恐怕也不屑一顾。”韩越平静中?隐含悲悯,“可子放兄有什么错?从头到?尾,他只想建功树业,好?能够接回嫂嫂。他死?时甚至不知嫂嫂有了身孕,替他生了个孩子。”
薛满忍不住为许清桉说话?:“少爷无父无母,从小过得很苦,心里难免会有怨言。”
“我理解。”韩越道:“恒安侯府乃望门?权贵,世代荣华,许大人幼时便承袭爵位,又无母族支持,必然举步维艰。”
“可不是吗?”薛满为许清桉掬完同情泪,又问起重点?,“说起来,少爷的娘去了哪里,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
韩越摇头,“我派人去打听?过,她简直像石沉大海。”
“她,她还活着?吗?”
“不知。”韩越道:“恐怕只有老侯爷才知道真相。”
薛满磨磨后?槽牙,对这位自私、独断、狠辣、坏人姻缘的老侯爷十分不满!
“阿满姑娘,我有一事想拜托你。”韩越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匣子,“这是子放兄的遗物,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许大人。”
薛满没有接,面带疑惑,“韩大人,为何是我?”
韩越道:“我听?夫人说了茗芳会上的事情。”
“所以?”
“许大人待你不同。”韩越眼神慈爱,蕴含期许,“阿满姑娘,希望你能代替子放兄和嫂嫂,陪许大人一直走下去。”
第43章
其实?无须韩越提醒,薛满也会陪许清桉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她的少爷,是她此生奋斗精进的动力,她将来还打算做侯府管家,继续为小世子鞠躬尽瘁呢!
薛满接过匣子,轻飘飘的,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好,我会帮你转交。”
韩越道过谢后离开,薛满目送他渐行渐远,依稀听见上官启的声音响起,“大人,您怎么还没回去?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今晚无论如?何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觉。造桥之事不急在一时?,等朝廷的拨款和募金到账,您想休息恐怕都没机会……”
韩越似乎是个好官,惩治秦淮明?、筹募造桥、为故去多?年的好友正名……一桩桩都显得他为人清正,重情重义。
可古云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这一切不是他的伪装?
薛满若有所思?地回到屋里?,打开红色匣子,见匣内装着一叠蜡封完好的书信,信封上无一例外写着:蓉娘亲启。
蓉娘,是少爷的娘亲吗?
薛满点了书信,共有九封,最下面?压着一枚流云纹银簪,背后刻了四个小小的字:爱妻蓉娘。
一盏烛光如?豆,屋内昏昏欲坠。影影绰绰间,画面?如?陈旧的书页翻动,卧房成了简陋的帐篷,娇小的身躯变为男子挺拔的背影。他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案上的信一封又叠一封。
他撂了笔,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簪,以指腹反复摩挲,依恋低语,“爱妻蓉娘。”
转瞬的工夫,他已?身处敌营。天际黑云翻墨,周遭狼烟四起,战鼓声穿云裂石,入目皆是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一场激烈的厮杀后,他喘着粗气仰倒在地,盔甲被无数翎箭射穿,鲜血汩汩而流,渗入干涸皲裂的地面?。他面?容模糊,像聚着一团雾,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双桃花眸明?亮多?情。
“爱妻蓉娘……”
天光大亮,薛满顶着两抹眼下淤青,幽魂般飘到书房报到。
许清桉朝她脸上看了又看,“你昨晚没睡?”
“睡了,还不如?不睡。”
“失眠?”
“做梦!”薛满痛苦地抱头,“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什么了?”
薛满语噎,总不能说她梦到他死去的亲爹,听对方喊了一晚的“爱妻蓉娘”吧?
许清桉抬手一拨,“回去睡好再来。”
“不成。”薛满拨浪鼓似的猛摇头,“何姑娘还等着我们揪出凶手呢。”
俊生送来早膳,今日是百合粥配酱笋脯、白菜豆腐、荠菜春卷、三色松菌。
全素,清淡,难吃。
薛满吃了两口便停筷,视线落在许清桉的脸庞。他生得极俊美,说貌比潘安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双形似桃花的长眸,眼韵似醉非醉,不笑时?矜恹,笑时?眸光流转,潋滟多?情——便如?梦中?的前恒安侯世子。
“我脸上有脏东西?”许清桉抬眸。
“没有。”
“那你为何不吃菜,光看我?”
“你长得好看啊。”
她坦然自若,纯欣赏他的美好颜色,并无一丝浅薄的垂涎和神魂颠倒。
过了会,她又冒出一句,“少爷,你想你的爹娘吗?”
许清桉唇角轻扬,笑容有多?柔软,眼神便有多?淡漠,“阿满,谁叫你这么问的?”
“我想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了。”薛满答非所问:“唉,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等日后有空了,我得告假回去看看他们。”
“我老?家在桃花乡,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我排行老?四。我爹娘是农户,他们下地干活时?,我经?常去给他们送饭,还会帮他们插秧,施肥,割稻谷……”
她越说越颠三倒四,许清桉越听越默然。
“你的玉呢?”
“玉?”薛满掏出脖间红绳挂住的羊脂白玉,“在呢,没丢。”
许清桉道:“此玉价值千金。”
薛满合掌一握,喜笑颜开,“那是当然,我爹娘对我视如?珍宝,好东西都留给我了!”
许清桉喝完最后一口粥,已?然平静无波。
薛满的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很显然,“爹娘”是许清桉的逆鳞,是问都不能问的禁区。
少爷生气的那一瞬间,她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她拍拍心口压惊,从诊籍中?抬头,暗觑向?许清桉。后者有所察觉,投来目光,她便露齿一笑。
“哈哈,少爷,我找到三个不举者了,看来不举的男子很多啊。”
“……”
许清桉捏笔的手指一紧,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午后的书房,阳光自窗斜入,清风徐徐,墨香淡淡。
少女困乏至极,在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她呼吸轻匀,长睫纤盈,额际沁着些汗水,容颜如?斯美好。
许清桉望着她。
自四岁后,他的人生便遗失美好。永远疾声厉色的祖父,笑里?藏刀的姨母,怙势凌弱的表亲,爬高踩低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