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怀欣喜,望向马车对面的一对姐妹:姐姐戴着面纱,只露半张脸仍能窥见?绝世风华,只可惜是?个哑巴,个头也高得过分。妹妹娇憨俏丽,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拉近了彼此距离。
两姐妹一动一静,好比天上月、水中花般相映生辉。
妹妹阿九道:“姜姐姐,我与?姐姐阿宁是?晏州人?,我姐姐的未婚夫乃日升当铺掌柜庞博涛的侄子,明年初他们?便要完婚。可他三月前突染疾病,不吃不喝,竟连地都没法下了。庞叔叔为他寻遍名医仍不得法,我父母劝我姐姐跟他解除婚约,可我姐姐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哪里舍得呢?于是?我们?姐妹瞒着家人?出?走,到处寻访名医,看看是?否有法子能救回未来姐夫。”
“我懂你姐姐的心?情。”姜氏不疑有他,有感而发道:“不瞒你们?说,我与?夫君虽是?按父母之命成的婚,但婚后他待我一心?一意?,即便我多年无子,房中却未纳一人?。他后来生了病,也曾劝我和离改嫁,可我不愿辜负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我总要守着他。”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薛满为她感到怅然,随即咬牙切齿:那些?歹人?便是?利用了女子的这份痴心?谋财害命,真正是?令人?发指!
“我姐姐也同你想得一样?。”薛满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与?姜氏两两对望,那个叫惺惺相惜。许清桉淡扫薛满一眼?,她回过神,清嗓道:“姜姐姐,待会?儿你就说我们?是?你的远房表妹。”
两人?对好口径,马车刚好抵达云清山下。姜氏提着裙摆下车,指着山间蜿蜒而上的青石阶梯,对两姐妹道:“此阶梯名为‘去病’,共有八百六十四阶,你们?第一次来,须虔心?诚意?,每登八步叩拜一首,叩完一百零八首,方有资格进入若兰寺。”
……路成舟没说有这出?啊!
薛满无语凝噎:酷夏爬山,又?叩又?拜,简直与?受刑无异。但豪言壮语已出?口,她怎好再打退堂鼓?少?爷就在旁边看着呢!
“来都来了。”她笑得很勉强,“劳烦姜姐姐带路。”
姜氏在前头先给她们?示范了一次:每登八级阶梯便双手合十,作揖三下,再双膝跪地拜三下……薛满依葫芦画瓢,不多时便满头大汗,浑身酸痛。但见?许清桉一声不响,她便咬牙将苦咽回肚子,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将来的恒安侯府管家,坚持到底,你一定可以!
爬完整整八百六十四阶,叩完一百零八首,薛满头晕眼?花之际,终于见?到了若兰寺的真容:白墙青瓦,平屋简致,它迎着山风伫立,由苍松翠柏环绕,看起来非常普通。
薛满与?许清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也看到了额头上同样?的红痕——那一百零八叩着实伤人?不浅!
薛满用帕子揉摁着额头,见?守在寺门外的长脸中年女尼微微颔首,朝她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姜檀越,好久不见?。”
姜氏亦回礼,“方慧师太,好久不见?。”
两人?显然是?旧识,略微交谈几句后,姜氏介绍起身后的两姐妹,“这是?我的两位远房表妹,听闻我受贵寺妙音濡化,两位妹妹亦有所求,故而此次与?我同来。”
方慧师太望向如花似玉的两姐妹,短暂的惊艳后问道:“两位檀越,此番所求何事?”
薛满便拿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将阿宁与?未婚夫可歌可泣的感情说了一遍。方慧不动声色,姜氏便朝她手中塞了一锭白银。
姜氏软声道:“我的这位大妹妹身世坎坷,虽容颜绝丽,却天生畸高,幼时还吃坏了嗓子,再无法开口说话?。如今未婚夫危在旦夕,命运实在多舛,还请师太怜惜怜惜她吧。”
方慧师太捏着银子,又?见?两姐妹额际红肿,柔弱美丽,哪还有不松口的道理,“阿弥陀佛,佛祖定会?怜惜阿宁姑娘的深情。”
方慧师太领着三人往寺里走,一进门,薛满顿觉佛香袅袅,沁人?心?脾,因爬梯带来的酸痛逐渐消散。
许清桉亦有所察,眸中掠过一抹疑色。
他们?从山门进入,途经天王殿与大雄宝殿。方慧详细地介绍起两殿供奉的佛像,许清桉边拭目聆听,边一心?两用,暗中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寺内香火鼎盛,香客却不见?踪迹,唯有几个灰衣女尼在清扫落叶。她们?各守一方,脚步轻盈,臂力矫健,想来便是?路成舟探到的那几名守卫。
他收回视线,恰好与?方慧对上眼?,不慌不忙朝她一笑。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美人?,方慧顿觉意?乱神迷,赶紧念了句阿弥陀佛。
离开大雄宝殿,方慧师太领她们?到偏殿休息,一名面白微胖,年纪更长,自称和慧的女尼现身。她看似和蔼可亲,如家中长辈般与?她们?闲话?家常,实则详细探听两姐妹的来历。
好在她们?准备充分,又?有姜氏作陪,和慧师太并未生疑。
此时离她们?进寺已过去个把时辰,一名年轻女尼进殿,朝和慧师太恭敬道:“师父,时辰已经到了。”
和慧师太笑道:“请两位小檀越随贫尼来。”
薛满和许清桉移步至药圣殿,只见?外柱楹联写道:妙手回春医百病;灵丹济世乐千家。
跨过门槛往里去,殿中宝鼎燃香,弥弥烟云供奉着三尊高大佛像,均是?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此乃东方三圣。”和慧师太道:“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左右胁侍为日光、月光两菩萨。三圣慈悲为怀,能除生死之病,常悯世间所有疾苦。”
薛满与?许清桉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和慧师太道:“我寺住持五年前在梦中幸得三圣点化,醒后脑中竟凭空出?现一份药方。住持师姐便按此药方制成药丸,屡次试验后发现,此药丸竟可治百病。”
“三圣大慈大悲!”薛满一脸深信不疑,“主持师太定是?德高望重,心?系苍生,才?能得到三圣垂青。”
和慧师太点头,“正是?如此,今日你们?姐妹求药,亦需要在三圣佛前跪足半个时辰,此间倾心?吐胆,以求三圣庇佑。”
和慧师太告退,只留他们?二人?在殿中。殿宇深幽旷静,三圣像栩栩如生,薛满毕恭毕敬地拜了三首,心?中默念:三圣在上,若你们?真能显灵,还请助我们?一臂之力,顺利解开“神药”背后的谜团!
许清桉见?状:……她看起来很是?被感化的样?子。
好在她悄悄投来怨念的目光:再跪半个时辰,腿都要断了!
他们?不知隔墙是?否有耳,以防万一,要将戏演得彻底。于是?,佛前蒲团上跪着的两抹身影,姐姐口不能言,时常望向妹妹。妹妹与?她心?有灵犀,声情并茂地道:“三圣在上,我姐姐姓温名宁,乃晏州永城人?士,我姐姐与?未婚夫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姐夫突染重病,药石罔效……”
随着时间流逝,许清桉望向薛满的目光愈加深邃。
少?女纤细的身子笔直跪立,显然受过良好规训;她的声音琅琅盈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即便口干舌燥也未停下;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眼?眸总是?明亮,蕴含着盎然生机,似春天的第一抹新绿,又?似开在佛前的一朵花。
恍惚间,他见?到了新绿的美,也闻到了花的芬芳。
和慧师太再度出?现时,手中捧着一个签筒,“阿宁姑娘,请摇签吧。”
许清桉摇落一根竹签,和慧师太捡起竹签,念道:“‘此日人?同昨日永,所求心?事自丰盈’,恭喜阿宁姑娘,此乃上上签,三圣已经听到了你们?的祈愿。”
“阿宁”眼?泛泪光,喜极而泣。“阿九”则向三圣的佛像连连叩拜,又?转向和慧,语无伦次,“多谢三圣菩萨们?显灵,多谢主持师太神通广大,多谢和慧师太大发善心?……”
和慧师太很是?满意?她们?的反应,笑问:“姜檀越可有向两位说明取药的最后一步?”
“阿宁”忙从荷包里取出?一百两银票,“阿九”紧跟着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只要姐夫能有好转,我姐姐愿长期供奉寺内香火,还望师太不要拒绝。”
和慧师太没有推辞,收了银票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这里一共是?十颗药丸,我已将用法附在里面,你们?回去立刻喂他服药,一月内必能转危为安。待用完药后,你们?再来领取下个月的份例。”
薛满感恩戴德地接过,实际万般唾弃:当着三圣的面就行这等龌龊交易,这伙人?未免太过猖狂!
许清桉拉过薛满的手,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薛满便问:“我姐姐问,能否一次拿两个月的份例?”
和慧师太道:“神药之所以有奇效,是?因为它供奉在三圣像前。每日受佛音熏陶,佛香浸染,若离开时间久了,药效自是?大打折扣。”
“原来如此。”薛满恍然大悟,“多谢和慧师太解惑。”
事毕,两姐妹总算能功成身退。薛满试图起身,可一双腿今日受了太多摧残,完全使不出?力。好在旁边递来一只修长匀亭的手,薛满顺势望去,感动极了:哇,还是?姐姐心?疼妹妹!
她借力起身,走路一瘸一拐。许清桉并未松手,牢牢扶着她的腕,两人?的身子靠得极近。姜氏见?状感慨:真是?一对相互扶持的好姐妹!
姜氏此时也得偿所愿,愉快地领着姐妹俩往外走,经过法堂,再穿过连廊,山门近在眼?前。谁都未曾注意?有抹娇影从暗处探出?半身,惊愕地捂住嘴巴。
怎么会?是?——他们?怎么会?来若兰寺?!
与?姜氏分开后,两人?回到妆粉街。许清桉卸去伪装,变回清贵矜傲的许大人?,只是?伪装好卸,两人?额上的红肿却异常显眼?。
薛满想到个好主意?,“少?爷,我可以剪刘海遮伤,至于你嘛……”
薛满为他选了几条额带,约莫两指宽的天青色杭绸额带。正束在眉峰上边,遮去几分深晦莫测,多出?些?风流意?气。
“姐姐。”她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可男可女,雌雄莫辨呐。”
许清桉威慑地投去一眼?,她这会?胆子肥得很,哪里会?怕,“这若兰寺根本?不危险,其实你不用陪我去的。”
“不危险?”
“是?啊,依目前来看,若兰寺里就是?群卖药的神棍,图谋钱财罢了。”
“自古以来,谋财必定伴着害命。”许清桉顿道:“况且,你并非毫发无伤。”
“皮外伤罢了,过几天便能痊愈。”她道:“最主要是?我们?成功拿到了药丸。”
许清桉……感到不解。不解她惯来娇气,今日遭足了罪,却没喊苦喊累,反倒比他更看得开。
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此言差矣。”薛满认真脸,“你本?可以不来,但你不仅来了,还陪着我一起爬山跪拜受伤。说起来,这是?我与?你第一次共苦呢。”共苦有了,同甘还会?远吗!
许清桉定眸一瞬,伸手揉乱她的碎发,“傻。”
“疼。”薛满往后躲,方才?还觉得额头尚好,这会?忽然又?疼了,真是?奇怪。
言归正传,薛满捻起一颗药丸。它约莫黄豆大小,乌黑圆润,闻着有股浓苦的药味,嗯,看起来跟若兰寺一般普通。
“它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送去让裘大夫一验便知。”
“我还有个问题。”薛满问:“明明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事,她们?为何要弄些?折磨人?的手段刁难香客?”
“依你看,什么样?的香客会?去若兰寺求药?”
薛满想到姜氏,以及另外三名死者的妻子,“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女子。”
“还有一点,走投无路。”许清桉道:“她们?要筛选,选出?最容易掌控的一批人?。”
越走投无路便越急乱,越急乱便越予取予求。届时递给她们?一条竹叶青蛇,她们?也会?认为那是?拉她们?上岸的绿枝。
薛满忽然懂了若兰寺为何只肯让女子进入,换作男子,有几人?能倾尽所有去挽救重病垂危的妻子?
自古男子多薄幸……
记忆深处模糊地显现一道颀长身影,曾几何时,她待他满怀依恋,可他从不回头看她,他爱上了别人?,他——
“阿满。”许清桉摁住她敲头的手,“怎么了?”
“我的头好疼。”
许清桉帮她轻摁起太阳穴,“这样?好些?吗?”
“嗯。”
“你累到了,回去早些?休息,睡一觉就好。”
“好。”
两人?各自回房涤尘,半个时辰后,许清桉召了路成舟进书房谈话?。
许清桉问:“韩志杰那边有情况吗?”
“暂时没有。”路成舟道:“这两日他与?护卫没出?过门,全在别院待着。”
“说说他的情况。”
“我打探到的消息不多,只听说他生来便有顽疾,普通的伤风咳嗽都能要他的命,是?以他十八岁前足不出?户。直到两年前,他突然开始外出?,看着竟与?普通人?无异,去年还考上了秀才?。但好景不长,半年前他旧病复发,韩夫人?为此带他出?了趟远门,一个月前才?回到衡州。”
便是?这趟返程,许清桉一行与?他们?在荒庙偶遇。
“他可有未婚妻之流?”
“韩志杰从未订过亲事,但他身边曾有个叫香雪的婢女,自幼陪在他身边,感情非同一般。但一年前,便在他考中秀才?后不久,香雪离奇消失,直到现在都没踪迹。”
一名受韩志杰青睐的婢女,忽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背后原因值得推敲。
门外响起叩门声,俊生恭敬道:“公子,韩大人?请你到书房议事。”
许清桉应了声,对路成舟道:“路校尉,我有三件事需要你即刻去办。”
路成舟抱拳,“许大人?请说。”
“其一,将这三颗药丸送到裘大夫手中,请他务必尽快验出?药丸的详细成分。”
“至于其二和其三……”
许清桉薄唇翕张,声音低不可闻。
韩越此番找许清桉,是邀他三日后同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建桥铺路乃民生大事?,需要经过?缜密的地质勘查,评估周边的水文、气象等因?素,全部合规后方能施工动土。
夏季雨水充沛,恩阳河近日又发?生了?一起翻船事?故,三人因?此罹难。韩越内心不无歉疚,决意?将此事?加快进?度,早日解决百姓们渡河难题。
韩越之所以邀请许清桉同去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奉皇命而来,对建桥此等大事?亦有监督之责。二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乃老恒安侯的表侄,按辈分来说,算是许清桉的表叔。
衡州匠师的本领自然比不得京城,是以,韩越想请许清桉帮忙引荐下工部左侍郎,希望能向他探讨经验。
许清桉听明他的来意?,答应了?后者,拒绝了?前者。
他道:“建桥一事?,由韩大人全权负责便好,本官还有许多文书账册没看,库房亦未核资,实在抽不开身。”
韩越道:“只去半日就成,不会耽搁你太?久。”
许清桉道:“本官南巡已近半年,衡州作为最后一站,理该加快进?程,也好早日回京向圣上复命。”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韩越知晓他白日与阿满姑娘出过?门,怎到了?勘验河地便百般推辞?
……罢了?,这小辈惯来恣意?。
韩越不再劝服。
又听许清桉道:“在许某看来,韩大人办事?稳妥,事?无巨细,建造一事?定然径行?直遂。”
他目光清泠,难得口吐赞言。
“那便借许大人吉言。”笑意?冲散韩越那常年的庒肃,他看向许清桉的额头?,“许大人的额带不错,莫不是阿满姑娘选的?”
许清桉道:“是。”
韩越道:“与你很相配,阿满姑娘的眼光不错。”
阿满若是听到这番夸奖,定会翘起无形的尾巴,大言不惭地道:那是必须,也不看看我是谁家婢女?。
许清桉道:“我会转告她。”
两人转而谈起公务,韩越想留他用晚膳,外头?却有人传话?:“许大人,阿满姑娘正在院外候着,说是您答应今晚陪她一起用膳。”
韩越哑然失笑,“行?吧,那本官便不与她抢人了?。”
韩越送许清桉出院,刚过?圆形拱门,便见薛满等在围墙边,一袭碧色罗裙,与簇绿的地锦几乎融为一体。
“韩大人,少爷。”她脆声喊。
韩越笑道:“阿满姑娘,本官将许大人还给你。”
薛满道:“多谢韩大人了?,我今晚给少爷炖了?猪肺汤,你知道的,他之前腿受过?伤,还需要继续进?补。”
两人向韩越辞别,步伐异常同步地往青石道上走,晚霞在他们身后铺就一地瑰丽。
韩越目送他们离去,半晌后才离开。
薛满与许清桉回到书房,一关?上大门,薛满便急忙问:“少爷,韩越找你说了?什么,难道他察觉到了??”
许清桉道:“他邀我过?几日一起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他肯定是想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薛满倒吸一口凉气,“他果然察觉到了?!”
许清桉便问:“你觉得他是坏人?”
“他是韩志杰的亲爹啊……”薛满撇着嘴,“况且,每次我们有进?展他便会出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每次?还有哪次?”
“呃,口误口误。”薛满不敢坦白她收下前世子遗物?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未必不知道韩志杰干的好事?,兴许他也参与其中。少爷,你一定要加倍小心,万不能着他的道。”
“放心,我拒绝了?,不会与他同去。”
“衙门里?的饭也有隐患,万一他下毒呢?从明日起,你只能吃我亲手做的饭菜。”
“……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薛满道:“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苦点累点也愿意?。”
她愿意?,但是他不愿。
许清桉转移话?题,“不是叫你去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又听俊生说韩越找你去书房谈话?,怕你有去无回……”
许清桉挑眉,“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任人宰割之辈?”
“小心驶得万年船。”薛满道:“毕竟在他的地盘,要是他跟晏州那个贾松平一样,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若非遭了?贾松平的道,他便没机会跟阿满相遇。明明初时觉得她是个拖累,仅三个月过?去,一切都变了?。
“我会注意?。”许清桉无比自然地撩开她的刘海,伤处已经敷了?淡绿色的膏药,“好些没?”
“好些了。”她问:“你抹药了吗?”
“没顾上。”
“那我替你上药。”
算礼尚往来吗?上回他替她上药,这次便轮到她了?。
许清桉没有推辞,坐在椅上,由她不甚熟练地抹起药。
她抬着手,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凝脂般白润的腕。指腹的力道很轻,带着些许温热,过?于小心地碰触着他的伤处。
“少爷,这样疼吗?”
“不疼。”
“疼的话?不要忍着,得告诉我哦。”
不,不是这样。
他藏在袖中的手徐徐收拢,直至掌心传来痛意?。不管是吃了?有毒的东西,还是被人踹进?冬日的湖泊,又或是被遗忘在猎场过?夜……祖父总是冷着脸呵斥:你若连这些小事?都扛不过?去,整日哭哭啼啼找我主持公道,倒不如随你那蠢爹一般自我了?结,免得将来丢我恒安侯府的脸。
薛满注意?到他忽然绷起下颚,长?眸覆上恹寒,唇畔扬起一抹讽笑。如此阴阳怪气的神情?,在前往衡州的马车上也出现过?。
他想到了?何事??
薛满有心询问,想起前些天的教训又将话?强咽回肚中。然而心思一分散,手中便失去准头?,挖着膏药的食指胡乱一戳——啧!恰好戳中了?许清桉的右眼!
许清桉猛地往椅背一靠,捂着受伤的右眼,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薛满呆若木鸡,高举着罪魁祸“指”,须臾后挤出笑容,真诚地问:“少爷,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
浓烈的薄荷凉侵袭了?许清桉的大脑,忿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这家伙,绝对是老天派来磨砺他的!
一番手忙脚乱后,伤口总算处理完毕,薛满自告奋勇去伙房端膳,临出门时,与前来报呈的凌峰打了?个照面。
薛满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分他一点。凌峰抱着文书的手臂一紧,在心底暗骂:这空有颜色,毫无礼数的婢女?,待他回京,定要向老侯爷狠狠告上一状!
他进?入书房,将账本摆到案上,恭敬道:“许大人,这是卑职近两日核对的账册,所有账目都核得上。”
“嗯。”许清桉颔首,其实不止近两日,而是到衡州经手的所有档案文书、核查的所有库房,均是条条有理,毫无纰漏。
“凌大人以为此地如何?”这里?自然特指衡州衙门。
凌峰斟酌用词,认真道:“秩序井然,庭无留事?,弊绝风清。私以为韩大人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整个衙门上行?下效,才能有此优况。”
“你对韩大人的评价很高。”
“是,毕竟卑职随大人一路南下,前几个衙门或多或少都有怠忽,甚至还有贾松平、马建树等贪官污吏,唯有衡州独成清流。”
许清桉以指轻叩案面,思虑盈于长?睫,“我知晓了?。”
凌峰迟疑一瞬,道:“许大人,舍妹昨日来信,称家母有意?为她订门亲事?。”
许清桉未抬眼,“这是凌大人的家事?,无须向本官禀明。”
凌峰鼓起勇气道:“许大人,从很久前,舍妹便对您——”
她对公子/少爷怎么样?!
薛满和俊生趴在门上,屏住呼吸等待后续。岂料门扉承不住两人重量,“嘎吱”一声响后,两人跌撞着进?房,好半天才站稳身子。
站稳后就很尴尬,特别尴尬。
首先是凌峰,他瞪着二人,恼羞成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我与许大人谈话?!”
其次是许清桉,他缓慢地摁着额角,一脸似怒非怒。
俊生端着托盘,盘中的菜肴撒了?些汤汁,他惨白着脸,无措地看向薛满:姐姐,该怎么办!
薛满镇定地丢回个眼神:莫慌,看我的。
她并不理凌峰,对许清桉道:“少爷,到用膳的点了?,要摆饭吗?”
凌峰气绝,这厚颜的婢女?,还敢装若无其事?!
他正待讥讽,耳畔听得许清桉道:“凌大人,既已禀完正事?,本官可否用膳了??”
这话?分明又在包庇那丫头?,凌峰却不敢造次,忍气作揖道:“卑职告退。”
经过?薛满时,凌峰的视线如刃,刀刀剐向她的脸。
薛满大方地受了?,乐意?瞧就瞧呗,反正不少块肉。
俊生火速摆好饭菜告退,“公子,今日的饭菜我已经试了?,您和阿满姐姐慢用。”
他飞一般地窜出门,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门扉。
“阿满,你最近行?事?愈发?没规没矩。”
“我晓得错了?,我保证痛改前非。今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遇见凌大人便装聋作哑,权当这人不存在。”
许清桉想:她存了?心气死凌峰。
“话?说回来,少爷,你对小凌姑娘真的毫无想法吗?”
“小凌姑娘是谁。”
“别装,小凌姑娘当然是凌峰的妹妹!”
“他妹妹,我为何要有想法?”
“男未婚女?未嫁,有想法才正常。”
“那你便当我不正常。”
许清桉坐到桌前用膳,薛满欲言又止地跟坐,目光试图瞄向某处:不知少爷是哪里?不正常,莫非是那处……?!
许清桉夹起一片她最讨厌的素瓜,重重压进?她碗里?,“闭嘴,吃饭,否则扣你——”
“月银!”薛满熟练地接话?,好歹肯安稳用膳。
余下的几日,无论是若兰寺还是韩府,乃至裘大夫都悄然无声。所有的风谲云诡都归于宁静,只是这宁静虚假且掩藏激流,叫人愈发?枕戈待旦。
中伏当天,韩越早早起身,带人前往恩阳河畔勘查。巳时过?,天上仍烈日高悬,晴空万里?。可眨眼的工夫,天际便重云翻涌,雷电大作,苍穹似被一双无形的巨掌撕扯。
空气闷热,潮湿,压抑。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如银河倒泻,整个衡州城陷入昏幽。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整整三个时辰过?去,风雨肆虐,恩阳河狂澜不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淹没河畔小草,吞噬弱小生灵。
风雨如磐,城中大多数人家都门户紧闭,唯有一名身着蓑衣的男子在雨中奔驰,他径直入了?衙门后舍,不等通报便闯进?许清桉的书房。
他扑通一声跪地,急赤白脸地喊:“许大人,韩大人出事?了?!”
湿冷的空气灌入书房,粗暴地掐灭烛火,许清桉的脸隐在黑暗中,无人能看真切。
“出了?何事??”
“韩大人今日坐船去恩阳河巡视,不料突然变天,风雨太?大掀翻了?船只,韩大人、韩公子及船夫全部落水!当时我与其他三人在另一艘船上,见状立刻下水营救,但只找回了?船夫,韩大人和韩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韩公子为何在船上?”
“韩公子来给韩大人送膳,他想和韩大人一起巡河,韩大人同意?了?,没想到突生变故,父子俩都——都——”说到最后,八尺高的魁梧男子竟隐有哭腔,“许大人,还请您主持局面,领我等去搜救韩大人吧!”
“你们州同大人何在?”
“刘大人今日在县衙里?办事?,得后日才回衡州!”
“上官师爷?”
“上官师爷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一直告假在家中休息。衙门里?此刻没有能主事?的人,所以我才冒昧来求许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