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受苦了,日后有机会回到东瓯,我必将如实向王太女禀告,姑娘为东瓯为王女付出了太多。”
明姑并未细说那药是何用处,只含糊道了句补身用的,尧窈也就没再多问,脑子里还在想着皇帝说的那些话。
这个皇帝实在是小气,分明是他提起的神仙,待她去问,他又闭口不谈。
他是不是嫌她给的不够多,她再多给点,他是不是就愿意告诉她了。
“姑姑,一颗夜明珠是不是不够?”
尧窈这么一问,明姑惊诧地望着小姑娘,恨不能拿手去捂住她的嘴。
“姑娘为何这么说,怎么可能不够,这大晟可不比东瓯,只这一颗便已是世间难寻的奇珍异宝了。”
生怕尧窈胡思乱想,明姑快言快语继续道:“姑娘以后快莫说这样的话了,尤其在皇帝那儿,你无心的一句,皇帝当真了可就不妙了。”
“他哪里会当真。”尧窈小声咕哝。
全都给他,也没见他要。
“可是姑姑,我还是想他来。”她要帮王姐,就必须讨皇帝喜欢。
“我也想,可这种事急不来,贸然行事,惹来祸端就更不智了。”
明姑也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们在大晟宫中势寡力单,小主子又受了皇帝宠幸,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极易得罪人,而且皇帝看起来又是个吃干抹净撂摊子不认的无情性子,连个名分都不愿给,这时候多结交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给自己多留几条后路,总归不会错。
这宫里除了皇帝就属太后最尊贵,再来就是淑妃和德妃。
太后并非皇帝亲母,但皇帝的生母走得早,皇帝自小就养在太后身边,比亲生子也不差,不然太后也不会舍弃亲生儿子誉王,一力扶持养子坐上皇位。
因着并非亲生,皇帝的表妹也出自两家,淑妃来自皇帝生母母族,而德妃则是太后嫡亲的侄女,各有各的优势,可以说是旗鼓相当。
尧窈听得云里雾里,明姑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堆,落到她耳中,化为了很浅白的几句。
她要给人送礼,太后得送,德妃和淑妃也得送。
皇帝不要的珠子,她要送给皇帝的母亲和女人们。
尧窈所在珑璟轩就在德妃主管的玉漱宫内,德妃性子懒,又自恃身份,不爱宫内妃嫔到她跟前乱晃,加之尧窈尚未得一妃半嫔的封位,以外邦公主的身份入住,秉着来者是客的礼仪之道,德妃没有冷待少人吃喝已经是宽厚,再让她笑脸相迎,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尤其是一觉醒来,听闻皇帝昨夜驾临玉漱宫,绕过主殿直接往珑璟轩去,不仅施了雨露,还不止一次两次,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几回水,德妃浑身仿若油锅里煎炸,痛苦得无以复加。
他怎么能,她怎么敢。
为着皇帝来一趟玉漱宫,看她一眼,与她说说话,她背地里走了多少关系,舍了多少真金白银,又找家里要了多少宝贝,遭了嫂子多少嫌弃,可换来的只是望着皇帝背影空虚哀怨的几个夜晚,到了外面,还得装出一副深受恩宠,享尽雨泽的娇娇样,所有的苦闷,只能暗吞下腹,一忍再忍。
这时候,有个比她更美,更年轻的女子,真正一副深受恩宠,享尽雨泽的娇娇样,拿着看起来就质地甚佳,价值不菲的珠串说要送给她。
德妃能有什么好心情。
施舍?怜悯?同情?
蛮夷之地的女子,简直是可恶至极。
德妃隐忍着内心快要崩溃的情绪,在尧窈甜美得极为刺眼的笑脸下,含恨收下了珠串,握手里捏了捏,又舍不得丢掉。
当真是打磨光滑,质地剔透,色泽莹润,戴在她手上,衬得她的纤纤玉手更美了不少。
德妃带着珠串,打发了尧窈,下一刻便去太后宫中,寻她的姑母诉苦。
“姑母不知这外邦女有多可恶,又不是后宫的妃嫔,哪里能上得了玉牌供表哥挑选,还拔得头筹被表哥宠幸,背地里不晓得使了多少心眼。”
太后贪凉,夜里用多了冰块,起来后便有些不适,听着侄女愤懑不平的倾诉,更觉脑仁儿嗡嗡地疼。
太后扶着额头:“闭嘴。”
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德妃被太后一声呵斥,心头一紧,瞬间消了音。
比起皇帝,德妃更怕得罪姑母,皇帝本就待她冷淡,少有往来,如若姑母也不管她了,她在这宫里真就无依无靠了。
德妃不吭声,只把玩手里的珠串,又好似故意让太后瞧见。
太后想不瞧见都不可能。
那位东瓯小公主倒确实会拉拢人心,也是个有家底的,何止德妃有这珠串,太后一早也收到一串更大的珠链,戴在手上得绕上好几圈,挂脖子又有点重,不如拆开了用作别处。
到底是娘家侄女,太后有意提点:“皇帝的确甚少驾临后宫,但你自己数数看,去到你宫里的次数是不是最多的,怎么别人才承宠一回,你就受不住了。”
太后问到了德妃痛处,德妃忍不住道:“侄女和淑妃是差不多的。”
“还敢犟嘴。”太后一记薄怒,德妃当即没了脾气,跪在太后膝前连连讨饶。
“是侄女想岔了,钻牛角尖,姑母别气,为侄女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你也晓得不值当,”太后怒极反笑,伸出手在德妃脑门上重重一摁,“你是什么身份,堂堂国公嫡长女,哀家亲侄女,皇帝表妹,岂是一个小国公主能比的,为着一点小事就乱了阵脚,又怎么能堪大任。”
太后这一摁使了大力气,德妃不敢反抗,被摁得脑袋直往后仰,泪花儿隐隐在眼眶里浮动。
“这公主既然能入得了皇帝的眼,必然有她过人之处,你不妨与之结交,多多观察,对你也是一种裨益。”
“姑母说什么就是什么,侄女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德妃告状不成,反挨了一通训,回到自己宫中,很是关起门,生了一顿长长的气。
偏居一隅的尧窈丝毫不受干扰,做完了珠串,她兴致上来,又想做几朵珠花,自己戴着玩,送人皆可。
这种与世无争,独自安逸的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不过明姑私心里仍是希望小主子保持本心,不要沾染这世间太多的污浊气,见她如此开怀,也便随她去了。
快要熄灯睡下的时候,这回皇帝人倒是没来,却遣人送来了迟到的赏赐,明姑猜想了各种可能,却在打开匣子的那刻仍是怔住了。
明黄的布帛上,龙飞凤舞,劲书狂草的一个字,窈,下方盖有皇帝的印章。
这玩意,说贵重,当真是贵,毕竟皇帝亲书。
说无用,也确实无用,皇帝的东西,还盖了章的,谁敢私卖,无疑是嫌命太长。
尧窈探出脑袋,大晟的字她认不全,但自己的名字还是识得的,看了好半晌,才轻轻道:“这字,可真好看呀。”
她要学会,得花多久时间呢。
明姑心中悲苦,却不能言,只能宽慰自己,天大地大,不如姑娘喜欢最大。
第3章 馋了
近日,偏居一隅、门可罗雀的珑璟轩门前热闹了不少,要说真正敲门来访的其实也没几人,大多散步般在门前踱过,到了墙根无法前行,再转个身,踱回来。
有好奇,也有打探,毕竟能让皇帝夜宿,且正儿八经打赏的妃嫔少之又少,门里头这位,却是连个妃子都不算。
不患寡而患不均,德妃和淑妃身居高位,同皇帝的情分非比寻常,多几分宠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个外邦女子,才来几天,没名没分地又凭什么。
珑璟轩没有小厨房,明姑每日都要到漱玉宫偏殿的御厨房取食,一来一去难免要与人周旋,这其中有巴结的,有艳羡的,更有看不顺眼的。
郑嫔的贴身宫女紫竹便是个刺头,为自家从未被皇帝驾幸的主子鸣不平,看明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见明姑端了一大碗米饭,菜碟更是拿了不少,以肉食居多,紫竹不禁嘲讽道:“你们东瓯不是不产米饭么,养的牲畜也少,穷山恶水的地方,到处都是瘴气毒虫,饿极了拿一块破网往海里一扔,逮着什么就吃什么,听说你们还生吃鱼肉,也不嫌腥,果然是未开化的野蛮人。”
明姑老神在在,没有被蛮横无理的女人激怒,心平气和道:“我和姑娘一样都是人,姑娘有的,我也有,姑娘能吃的,我自然也吃,若是发泄够了,还请姑娘让步。”
尧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顿不吃都饿得慌,加上昨日来了葵水,食欲更是大增。
能吃是福,好在尧窈天生吃不胖的体质,明姑也就不在吃食上苛待小姑娘,更是变着法地给人吃好。
见紫竹横在她面前不肯让步,明姑压了压情绪,不与黄毛丫头计较,身体往旁边挪动就要跨出去。
谁料紫竹阴笑了一声,突然伸腿使了个绊子,明姑注意力都在盘子里的饭菜上,一时不察,脚下吃痛,踉跄地倾斜了身子。
最后一刻,明姑手扶着墙才没倒下去,人稳住了,盘子却没能守住,热腾腾的饭菜洒了一地。
紫竹没有及时避开,汤汁溅到了裙摆上,她恶人先告状,一声夸张的尖叫。
“好你个蛮野村妇,路都走不稳,好好的食物全被你糟蹋了,你可知皇上厉行节约,御下严苛,最厌恶的就是铺张浪费,这些好肉好菜,寻常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顿。”
好一个冠冕堂皇,颠倒黑白,使坏的是这人,教训起人头头是道的也是这人。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明姑纵使气血上涌也只能强行忍下,看着一地饭菜止不住地可惜,回到屋里寻扫帚准备打扫干净,不想再落入口舌。
紫竹不依不饶追着明姑:“才掉下去,脏也脏不到哪里去,你们都吃生肉喝冷血了,还穷讲究个什么劲。”
明姑默默拿起扫帚,冷眼看着趾高气昂的紫竹:“让开。”
紫竹不当回事,仍是嬉笑:“不让又如何?叫你家公主来罚我啊,这里可不是东瓯,在我们大晟就要守大晟的规矩。”
话还没落下,紫竹只觉眼前一阵晃荡,又粗又宽的扫帚面朝她扫了过来。
紧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尧窈两手托腮靠在窗边,又是几日没下雨,树上的蝉鸣一茬响过一茬,和着这蝉声的,是小姑娘腹中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她饿了,明姑怎么还没回,这个时候,她已经美美饱餐一顿了。
尧窈坐不住了,跑到门口,坐在门槛那里等,她用树枝在地上扒拉着大晟的文字,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不觉弯了唇角。
中土有句老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是窈女,君子又是谁,皇帝吗?可他有那么多女人,她才不要他求呢。
她会让他喜欢上她,然后给她很多个娃娃,她的娃娃长大了,会生出更多的娃娃,她要告诉他们,他们有一半的家在山那头海那边,当这里变得不好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回那边的家,过上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新的生活。
那里有捡不完的蚌壳,有望不着边的海,还有海那边雾蒙蒙的山,更有海猪在海面上翻腾,发出婴儿般的叫声,追着过往的渔船嬉戏游乐。
那里有讨厌的人,也有快乐的事,更有她想帮助的人。
不知不觉,夜色抹去了最后一缕残阳,房前屋檐下挂起了宫灯,尧窈数不清自己写了多少遍自己的名字,许是等得太久,已经没那么饿了。
尧窈站起身,明姑是不准她踏出珑璟轩一步的,可她等不到人,也不想再等,只能去找。
然而才走了两步,明姑回来了,拉着尧窈进屋,把房门反锁上,从怀里掏出一块桂花糕,眼含歉意:“姑姑不小心把饭菜打翻了,又没别的剩下,只有这了,姑娘将就着吃,明日我起早点,多拿些吃食回来。”
尧窈没有接过桂花糕,反手一推:“我已经饿过了,吃不下,姑姑吃吧。”
这孩子有颗赤子之心,她不会假装说不饿,所有的表达都遵从本心,不懂得拐弯。
这样一个纯粹的孩子,如果没有自己护着,如何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存活,明姑心头涩然,把桂花糕撇成两半,和尧窈分着吃。
“不饿也要吃点,不然姑姑要生气了。”
尧窈不想姑姑生气,这才接过了半个桂花糕,小口咬着。
一块桂花糕也没多少,更不说半个,几口就能吃完,只是吃过以后有点噎喉咙。
明姑起身,到桌边给尧窈倒水喝。
尧窈跟过去,从后面看着明姑明显缓慢有些不自然的走路姿势,她快速靠近,把明姑拉到凳子上坐下。
“姑姑,你是不是腿疼?”
尧窈不是有多聪明,而是被大巫惩罚过,懂得这样别扭的走路姿势是为什么。
明姑还想拦着,尧窈手脚更快地掀起明姑宽松的裙摆,一本正经的查看。夏日衣衫薄,裙子里面只有一件长不及膝盖的小裤,什么也遮掩不住,膝盖到小腿上段的大片淤青清晰可见,一眼望去分外狰狞。
尧窈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摸,但还没碰到就缩了回去,她知道有多疼,轻轻碰一下,都能疼得揪心。
尧窈蹲在明姑身前,仰头望她,剪水般的双眸,似一池柔静清澈的湖水,透彻无垠。
“她们不给你吃的,还罚你了。”
说她不懂,可有时候,她又好像很懂,懂得这世间的疾苦,也心疼身边人所受的苦。
明姑终是没能忍住,一行泪落了下来,她摸摸尧窈的脸:“不碍事的,我们不要在意她们,她们就伤不到我们。”
后宫严禁寻衅滋事,紫竹先拱的火,可先动手的是她,打赢的也是她,就算被德妃罚跪了一个时辰,冲着紫竹那张被她打得不能见人的猪头脸,她这顿跪也值了。
明姑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钻牛角尖的反倒是尧窈。
小姑娘的眼泪就似那断线珍珠,一粒粒地从脸颊两旁滚落下来,落到地上后却并未浸入到木板里,而是渐渐拢到一处,凝成不太规则的圆,显得愈发莹白润泽。
初具雏形的珍珠,质感仍有些软,明姑弯腰,一颗颗地捡起,捏了又捏,捏出饱满的圆,再放到匣子里,这种热天,捂个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好了,不难过了,你看我们不是还有这么多的宝贝,拿不到吃的,我们就自己去买,姑娘乖,好好睡一觉,到了明天,想吃什么都会有的。”
尧窈抿唇,这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吃。
“你啊,就听姑姑的话吧。”明姑笑得无奈,握住尧窈提醒她,“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必要的时候,少不了还得同她们周旋,这叫面和心不合,没什么不对的,你也不必多想。”
尧窈仍是抿唇,略过这话,只问:“药膏放哪在,我给你拿。”
明姑知道小姑娘要做点事,心里才能好受点,遂说出存放药膏的位子,由她去了。
夜里,尧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王姐穿着软甲劈开高塔的门,将她带离囚牢,大巫在后头气急败坏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
后来大巫做了二王子的义师,帮二王子出谋划策对付王姐,再后来,东瓯国内蔓延开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怪病,那病只针对出生不足一岁的婴孩,不到半年时间,国内的婴孩少了将近一半,那半年,王姐一头乌发也白了一半,无人的夜里,王姐抱着她痛哭。
那样坚强勇敢的王姐,哭得像个孩子,责任心和负罪感几乎要将她击垮。
那场劫难,固然有大巫的手笔,但更多还是东瓯国人自身潜在的缺陷,长年闭关锁国,不与外界通婚,加上人口本就不多,为了长久传承下去,到最后,国内将近七成的人家都有近亲婚史,更有不少堂兄妹因找不到合适的对象,索性破罐子破摔,罔顾伦常,偷偷有了首尾。
尽管王姐掌权后下了死令,以后再也不许近亲通婚,可女多男少,找来找去或多或少都有些沾亲带故,又该到哪里去寻血统优良的如意郎呢。
也因此臣民们对王姐颇有微词,二王子更以动摇国本的重罪攻讦王姐,想要将王姐拉下马的野心昭然若揭。
尧窈心疼王姐,想帮她,于是她说服了王姐,作为使节,以代表王姐为大晟太后贺寿的名义来到这里,实则是想做更多的事。
明姑是看着王姐长大的,比她更心疼王姐,同她一起来到大晟,假传王姐意思,赖在大晟不走。
尧窈断断续续地,做了一夜的梦。
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洗漱过后,桌上已经摆满了吃食。
明姑做了件亏本买卖,用一颗珍珠换这一桌的菜。
明姑给尧窈端了碗粥,连连说着吃亏是福,只为小姑娘宽心,莫再钻牛角尖。
到了午时,尧窈仰面望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趁着明姑午休的空当,将秀琴叫到跟前,拿出了一粒珍珠。
“我想见皇上,请秀姐姐带带我。”
秀琴是皇帝派来的人,不受簌玉宫管辖,可随意进出,但尧窈不行,她没有腰牌,德妃又盯她盯得紧,她哪也去不了,唯有等皇帝宣召。
尧窈很是配合地喝下汤药后,秀琴对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很有主意的外邦公主改观了不少,但这并不足以让她冒险得罪德妃。
尧窈不要钱似的又加了两颗珠子。
“这样呢。”
秀琴面色再也兜不住,所谓奇货可居,尤以舶来品为贵,如今正值珍珠大热,这等品质的珠子,随便搁哪家都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她上有父兄下有弟妹,何必跟钱过不去。
这几日,皇帝一如既往,仍在勤政殿内宵衣旰食地忙碌,户部和工部两部数十名要员被召到宫内已有两日,皇帝下了死令,只有把两部账目查清楚查干净了,他们才能获准回家抱媳妇睡大觉,否则就做好一辈子耗在宫里的准备。
西侧偏殿,便是这些官员们的临时住所,大厅里摆上硬邦邦的大通铺,四五个人挤在上面,睡上一觉过后腰也酸背也痛,哪哪都难受。
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种罪,内心无一不是唏嘘,可面上还得忍耐,不能表现丝毫,省得触怒了皇帝,丢官是小,性命不保是大。
何况,这位年轻的帝王是个狠人,同他们一样歇在殿内睡大通铺,若有不同,也只是他们几人睡一张,皇帝隔着屏风一人独寝。
此时,独寝的帝王半边身子靠着高枕,将工部呈上来的治水费用一笔笔地细看,越看,心口就越躁。
运输物资要钱,转移灾民要钱,调派民兵也要钱,修建堤坝更是要钱,东拉西扯一堆费用,最后扯到了扩建运河上。
为了便利水上交通,也便于他将来北上南下地巡游,运河是要扩建,但事有轻重缓急,当下迫在眉睫的头等大事是如何高效快速地治理水患,而不是一拖再拖,拖个数月再递个折子上来,声情并茂地一通呈情,写上洋洋洒洒几页纸,皇帝冷眼一行行看完,最终只解读出几个字,没钱了,治不起了。
大动肝火的皇帝当场就摘了工部尚书及几名要员的官员,收缴他们的全部家财,贬回老家吃土去。
前头烂摊子摆得太久铺得太大,即便皇帝换了一批自己亲手提拔上来的良才,可要在短时间内解决先帝时期留下来所有的麻烦,并非易事。
“算,重新算,算到朕满意为止。”
容渊丢开账本,起身离开偏殿,他怕他再待下去,会忍不住把这些人都打进大牢里。
刚出了偏殿,容渊正往寝殿那边走,就见秀琴鬼鬼祟祟地在殿门口东张西望,见皇帝过来了,也不上前恭迎,而是转过身,从里头揪了个小太监出来。
那小太监生得面红齿白,极为秀气,个子比秀琴还稍矮一点。
容渊面无表情地看过去,小太监这时也转头,与天子对个正着,愣了下便如兔子般缩回了殿内,一溜烟跑没了影。
秀琴待在原地,僵硬如石。
容渊沉着脸走近:“怎么回事?”
秀琴慌忙跪下,磕磕巴巴道:“小殿下说她想皇上了,缠着奴婢要来给皇上请问,奴婢不敢不从。”
“朕看你是很敢。”
撂下话,容渊大步跨进了殿内。
高福止步在殿门口,往里头看了看,询问一旁仍跪着的秀琴,虎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秀琴欲哭无泪,只能反复强调:“小殿下是真的想皇上了。”
高福意味深长:“且等着吧。”
说着,高福识趣地把殿门带上,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踏足。
尧窈步履轻快,一路小跑着到了内室,来到榻边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红壳果子,小手熟稔地剥开果壳,怡然自得地吃了起来。
容渊大步走进去,怒意尤为消散,心想小儿胆肥,自己送上门,就别怪他毫不怜香惜玉。
然而再走近了些,容渊一个冷眼,瞥到小姑娘吃东西的模样,粉嘟嘟的香腮,红艳艳的唇,双唇之间又含着凝脂般水滑饱满的果肉,贝齿轻咬,吃得香甜,却也斯文,可人。
容渊下意识舔唇。
可恶,他为何也有点馋了。
唯有年轻的帝王自己最知。
容渊眼微眯,冷冷看着小公主仿佛一尊玉佛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莹白透粉的面色,衬得那一身灰不溜秋的太监袍子格外碍眼。
胆子也是真的大到无边,尊贵的天子就站在自己面前,却不速速过来叩拜,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吃着果子,明晃晃地视天子如无物。
东瓯的王庭,难道就是这样的教养,怪不得国弱似蝼蚁,他稍稍一个动念就能摧毁之。
哪怕是东瓯国君来了,也要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所以,她到底怎么敢,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皇帝如何知道,他面前这个看似娇贵的小公主,曾被囚禁在高塔上十余载,在小公主心目中,再也没有比大巫更可怕的人了。
皇帝瞧着是凶,人前冷冰冰,抱着她咬的时候又坏得很,但和大巫的恶不一样,她凭直觉认为他不会真正伤害她,不会像大巫那样用尖尖的细管子把不知名的药水灌入她身体里。
再也没有比大巫更邪恶的人了。
一口果肉下肚,软腻腻,甜滋滋,带着丝丝凉意,将尧窈体内的燥热驱散大半。
还是皇帝这里的吃食更香,冰镇过后,最消暑。
尧窈摸摸依旧平坦的小腹,还是藏少了,只来得及拿两个,吃不够该如何是好。
未能忍住口腹之欲,尧窈只能厚着脸皮,当着天子的面,也假装看不见天子那如狼似虎的眼神,又从一旁高架上摆着的冰盒里取了个果子。
这一举动让本就心绪复杂的帝王面色愈发的沉晦。
这女子,她怎么敢,她就不怕天子一怒,真就把她这条不堪一击的小命碾成齑粉。
容渊怎么也想不到,少年老成的自己,早已不知天真为何物,竟会如赌气的稚子般冷眼瞧着小女子一个接一个将本是他这个皇帝才能享用的贡果吃得尽兴,并想看看这可恶的小姑娘何时才会注意到他。
那么,她若是觉悟过来,跪地向他求饶,他又该如何惩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呢。
终于尧窈将冰盒里最后一个果子吞食殆尽,连口碎肉都没留给皇帝,仍是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拿帕子将沾了点果汁的手指仔细擦干净,然后一点点地把帕子折好塞回袖子里。
从容渊的角度看去,女子娇美柔和的侧颜,乖巧得不得了。
涌上胸口翻腾不止的怒意,登时散了不少,容渊为自己这种不受控制的心绪感到着恼。
他是帝王,最不该有的情绪就是失控,尤其为着一个底细未知,现阶段仍是可以说来路不明的外邦女人。
“尧氏你---”
帝王刚开了金口,就被小公主接下来的举动止住了话头。
只见小姑娘从衣服里掏出了让皇帝看着眼熟的荷包,打开后,一粒粒地数着,然后一粒粒地放到方才取果子的冰盒里,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一直念到十二,她停了下来。
英明睿智的帝王略一思量便懂了,想要教教小姑娘什么叫怕的念头瞬间淡了下去。
却更多了一种恼。
这种情绪被一个小姑娘左右的感觉实在是糟透了。
尧窈可不管皇帝这时候如何懊恼,她牢记明姑的话,不可以白吃别人的东西,吃了多少果子就回送多少珠子,真要计较,是她亏大了,皇帝赚大了。
将珠子摆成自己喜欢的形状,尧窈捧着冰盒献宝般快步走到皇帝跟前,不解世事般乐滋滋道:“皇上,您看看,是不是这珠子跟盒子更配。”
皇帝这回占了便宜,且是不小的便宜,精于算计的脑子里已经在想着如何将这些珠子换成现钱填补亏空,又哪里有心情再同小姑娘置气。
“公主觉得好便好。”容渊无师自通,只觉小姑娘就该这么哄。
哄好了,才能套出更多他想知道的东西。
小姑娘也好似真的被皇帝一句话哄高兴了,细眉舒展,弯成了新月儿,又有些不好意思道:“王姐唤我阿窈,皇上也唤我阿窈吧,皇上赐的字,很好看,阿窈很喜欢。”
当真是个小姑娘,高兴与否,全都写在脸上。
可又不是真的不知事,毕竟,在某方面,她已经不算天真了。
容渊伸手将盒子盖上,叫尧窈放回到原处,这一回他收得心安理得。
饱暖思**,钱袋子有了进账,跟前又有个极对他胃口的美人,接下来,就该偷得浮生半日欢了。
容渊撩起深紫龙袍的下摆,屈指轻掸了微皱的袖口,修长身躯闲适靠坐在龙榻的一侧,一边指头搭着另一边拇指的玉扳指上,不紧不慢地摩挲,好整以暇地瞧着放好盒子转过身又眼巴巴望着他的姑娘。
这种小猫小狗似的湿漉漉又可怜兮兮的眼神,最能激起男人想要欺负的恶性根。
容渊稍坐起了身,骨节分明地长指有节奏地敲打榻上小几,面上带了一丝意味深长,一边唇角微扯,情绪不明地道:“傻杵着作甚,还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