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崔师叔素来自诩名门正派,极看重名声......”
云挽明白了,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忍不住将心里话小声对沈鹤之讲了出来:“听师兄这般说,我倒还有些失望,否则我一定要好好问问大长老,他凭什么放任他女儿那般欺负我。”
她这话透着几分稚气,却也将她那副总隐在早慧表象下的性子展现得淋漓尽致。
沈鹤之不禁又垂眸看了她一眼,他提醒她:“崔师叔五感敏锐,若你不是在我身旁,这话恐怕都会被他听去。”
“我还怕他听不到呢,”云挽“哼”道,“他最好能好好反省一下,别道貌岸然地把自己都给骗了!”
身侧的师兄似是因她的话轻轻笑了一声,他很少会笑,所以云挽没忍住悄悄抬眸看他,可惜他已收敛起了情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大测持续三日,这三日我会一直等在水玉镜旁等你出来,”沈鹤之道,“雪魇秘境对你而言不算困难,你不必太紧张,若是你都无法成功走出来,今年恐怕也没有外门弟子能通过大测了。”
云挽认真点头:“我不会给师兄丢脸的。”
沈鹤之却道:“雪魇秘境中包含幻梦试炼,水玉镜可总览所有细节,只要别在幻梦中说些不该说的话,就不算丢脸。”
云挽入道时间不长,尚不太能理解这仙家秘境的能力,一时没太听明白,只懵懂地点了点头。
他们没再继续交谈,因为水玉镜附近突然卷起了一股巨大的灵气漩涡,转瞬之间,一道水波荡漾的巨门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那便是雪魇秘境的入口了。
外门弟子很快被教习招呼着,在巨门前排成了整齐的队伍。
云挽也抬脚走入了队伍之中,这是她第一次进秘境试炼,所以即使师兄肯定了她的实力,她还是有些紧张。
周晴走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朝她看了一眼,就听她道:“水玉镜可观看雪魇秘境内的一切,在其内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外面的人听见。”
周晴说这话时,始终目不斜视,显然根本没有任何想表现出和云挽熟识的意思,云挽也听出了她话中的警醒。
周晴修炼有禁术,她自是害怕会在秘境中暴露。
不过外门大测为了确保公平性,会将弟子传送至不同的地点进行试炼,直至在走出秘境前,他们都不会遇上第二个人,所以周晴倒不必担心会在秘境中遇上云挽,更不必担心她会不小心说漏嘴,暴露出她的秘密。
云挽没搭理周晴,不多时,她便跟着浩浩荡荡的人群穿过了那道水波荡出的巨门。
她只觉自己像是突然沉入了水中,光影迅速变化,四周的温度也骤然降了下来,令她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的恍惚,她就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寒风呼啸,她四下看去,几乎找不到任何参照物。
但片刻之后,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汗毛倒立的胆寒感,危险的气息从脚下袭来,她连忙后退几步,从腰间抽出木剑,与此同时,她刚刚站立之处竟崩裂开来,一条雪白的巨蟒猛地钻出,朝她吐着红信。
云挽神色凝重,握着剑的手也紧了几分,雪魇秘境的试炼一共分为两重。
第一重便是与秘境中的妖兽打斗,这些妖兽并非是真正的活物,而是由秘境幻化出的假象,秘境会根据不同弟子的实力,幻化出不同数量的妖兽,斩杀的妖兽越多,便越有拜入三峰长老门下的机会。
在此之前,云挽也有许多次与人比试的经验,甚至于沈鹤之也亲自陪她对过招,她的斗法能力绝对不算弱,但对手是妖兽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云挽不禁有些紧张,那雪白巨蟒却并不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便猛地扑了过来。
她脚下错步,躲闪而出后,木剑也随之斩出,一剑就砍在了巨蟒的七寸处,这一剑又快又准,竟一招便令那巨蟒毙命。
被砍碎的巨蟒化为了点点灵光,很快重新融入了四周的雪地之中,而下一刻,便又有新的妖兽钻了出来,冲云挽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斩碎了多少妖兽幻影,经脉丹田之中的灵气终于损耗殆尽,强烈的疲惫令云挽脸色苍白地踉跄了一步。
那片白茫茫的天地终于不再幻化出新的妖兽,周围也随之安静了下来,云挽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她拖着手中的木剑,剧烈地喘息着,不知多少次的挥剑令她的手臂也酸软得再抬不起来。
她不清楚外面是何情况,心中却忍不住在想,也许在水玉镜旁的师兄此时正看着她呢,也不知她有没有给他丢脸......
这想法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四周的景色又开始变幻,她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失重感,仿佛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丢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她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却并不觉得慌乱,因为她知道,她马上就要开始雪魇秘境的第二重考验了,这也是此次大测的重头戏。
雪魇秘境会通过第一重考验,将参试者的体力和灵气全部耗尽,再将其投入幻梦之中,参试者便会在身心俱疲的脆弱时刻入梦。
心性不足者,修为过低者,皆会迷失在其中,无法在规定的三日之内从梦中醒来,那便算是没能通过大测了。
对于这所谓的幻梦试炼,云挽曾向沈鹤之询问过。
“师兄,那秘境中的幻象会很具迷惑性吗?我会在其中看到什么?”
“雪魇秘境并不是想为难你们,所以幻象均没有针对性,只是因人而异,或许是你最害怕之事;或许是你最向往之事;也或许只是偶然在你心间留下痕迹之事,”他对她道,“它的本质只是一场梦,梦的成因很难说清。”
他思索片刻后,又道:“入梦之后,你是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的,不过也不需太过担心,幻梦一方面是为了判断你们的修为;另一方面则是想看看你们的神识是否受到过魔气的侵染。”
“以你的修为,是不会被困于其中的。”
云挽觉得自己的大脑似乎变得很混沌,她像是睡着了一般,但恍惚了一瞬,她又清醒了。
她低头看去,就见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剑,那是一把陌生的剑......不,那是她的本命剑......
闪着寒光的剑刃倒影出了她一侧的脸,她看到她的眼眸中含着浓郁的悲伤,让她的心底也一片酸涩。
随后,她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一般,抬眸向身前望去。
峭壁之前,白衣青年背对她而立,风动衣袍,令他看起来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这时,他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身望了过来。
青年眼神冰寒,那张向来如冷玉般的脸庞上,此时却遍布着猩红的魔纹,浓郁如血色流淌,几乎刺痛了云挽的眼。
“云挽,你要杀我吗?”
对了,她想起来了,师兄入魔了,她是来杀他的。
云挽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半晌,剑尖抬起,指向了面前的青年。
沈鹤之没动,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双被魔气侵染的双目,透着淡淡的赤色,令人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能感觉到一片浓重的肃杀戾气。
下一刻,青年握剑上扬,却并未将无霜剑拔出来,只用剑鞘轻点在了云挽的手腕上。
“剑都握不稳,你要如何杀我?”
如此情形,仿佛又与昔日那个亲自授她剑术的师兄重合,可却又完全不同了。
云挽咬牙道:“过了炽烈血渊,便是归墟海,师兄今日若执意离开,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山海界分为昆仑仙域和归墟魔域,两方天地呈漏斗状,相互对立,又彼此相连,上方灵气顺转为仙,下方则灵气逆转为魔。
修行之人引灵入道,但灵气在极致的负面情绪下,却会逆转为魔气。
魔气微弱时,会被灵气炼化;但若是魔气浓郁至了一定程度,则会使灵脉受到污染,形成魔脉。
昆仑墟之中便有不少被污染成魔脉之处,各仙门用阵法将其封锁,成了大大小小的凶冢,每隔五年,昆仑墟便会举行除秽节,各仙门都会派出弟子前往凶冢内巩固阵法。
若稍有不慎,魔气蔓延至整个昆仑墟,毁去了所有灵脉,这世间便会阴阳颠倒、血流成河,因此昆仑墟的仙门对待魔,向来是格杀勿论、绝不姑息。
那些本就生于归墟海的魔族,向来残暴嗜杀,对于充斥着灵气的昆仑墟极为不喜,鲜少会穿过炽烈血渊,来到昆仑墟作祟。
而修道之人入了魔,心智也会逐渐被魔气腐蚀,久而久之,自我的意识便会被完全抹除,变成一个盛装魔气的全新个体,成为真正以血肉杀戮为食的魔族,再找不到一丝过去的痕迹。
“回去复命吧,你不是我的对手”沈鹤之神色不变,“我既打算穿过炽烈血渊,前往归墟海,便没有再留在昆仑墟的打算,你可以让崔见山放心,我对昆仑墟的灵脉没有兴趣。”
他扔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向峡谷深处而去。
炽烈血渊常年陷在永夜之中,赤红的峭壁岩石似烈火燃烧,连那凛冽的风中都好似透着浓烈而炙热的血腥气。
云挽稍愣了愣,不远处的青年仍是一身白衣,只留给了她一道背影,她恍惚地看着他,就如过去与他生活在飞泠涧的那些年一般,她总会这样默默望着他的背影,踩着他留下的脚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走在漆黑与赤红之间,好似与过去没有任何区别。
她不是他的对手,更无法阻拦他,但她却很清楚,倘若她真的放他离开,便真的再没挽回的余地了......
甚至于,从此以后,她再不会见到他......
握着剑的手猛地收紧,脚尖点地的瞬间,云挽整个人都扑了过去,眠雪十六剑第一式随之斩出,直奔青年后背。
剑风锋利,云挽却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酸涩感,眠雪十六剑本就是师兄教授她的,她从来没想过,她有一天会用这一式剑招指向他。
“铮”的一声,无霜剑终于出鞘,带着寒意的剑气向后撞来,他虽已坠魔,剑气却仍如过去一般坦荡清冽。
在剧烈的碰撞之下,云挽不受控制地倒飞了出去,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勉强站稳。
“没听懂我的话吗?”沈鹤之回眸冷冷看她,无霜剑锋利的剑尖也指向了她的咽喉。
他的目光冰寒彻骨,声音冷冽如雪:“念在师兄妹一场,我放你一条生路,不要得寸进尺。”
云挽的呼吸起伏着,虎口也被震得隐隐生疼,经脉中的灵气剧烈翻涌,她已再没了二次出剑的能力。
只是片刻的犹豫,她突然回剑入鞘,径直向前迈出一步,咽喉处柔软的皮肤也毫无阻挡地撞在了无霜剑的剑尖上。
沈鹤之手腕僵了一下,他的反应很快,及时后撤了一寸,那点尖锐的剑尖才没破开那处温热柔软。
“你要做什么?”沈鹤之问她,“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云挽深吸了一口气,竟露出了一个很轻松的笑容:“师兄既已决定了要前往归墟海,不如带我一起吧......”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或者现在杀了我。”
自云挽出现起,沈鹤之就始终冷着一张脸,仿佛不会被任何事扰乱心绪,但此时的他,在听了这些话后,还是露出了些不一样的神情。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看着她,“你若和我走了,便是叛逃师门、私通魔族,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嗯,我知道,”云挽坦率点头,“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我只知道,在这世间,唯有师兄对我最好,为了师兄,叛逃师门又如何?”
沈鹤之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一种审视,又仿佛是无法理解。
对视半晌,他放下无霜剑,收剑入鞘,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同意,却也没有拒绝。
云挽只稍作犹豫,便连忙抬脚跟上。
炽烈血渊的谷底就是进入归墟海的入口,从层层堆叠的悬岩峭壁之上向下望去,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的巨渊深海。
如胶质般的魔气流淌纠缠,只是靠近,云挽都觉经脉丹田之中的灵气不受控制地受到了牵引,隐隐变得紊乱。
冷汗从额间冒出,她的呼吸愈发艰难痛苦,步子也越来越沉,片刻之后,她就被沈鹤之落在了身后。
云挽心中焦急,恍惚间,她竟绊了一步,整个人都向侧旁栽去,一只手却恰在此时伸来,拉住了她的小臂。
“归墟海内魔气浓郁,你所修并非魔道,身处其中会非常痛苦,”他提醒道,“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赶紧离开。”
云挽抬眸看他,她鬓角的发丝已被汗水打湿,脸色也苍白如纸,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不后悔,大不了我也修魔。”
“不行,”沈鹤之拉住她的手突然收紧了几分,“你不能修魔。”
“为何不能?”云挽看着他,“师兄都能自愿坠入魔道,我为何不能?”
“我说不能就是不能。”
冰寒之气缓缓蔓来,将丝丝缕缕萦绕在空中的魔气阻挡在外,云挽的呼吸也变得平稳了许多,紊乱的经脉仿佛重新找回了秩序。
“师兄刚刚还要与我划清界限,如今却又管起我能不能修魔了,这是什么道理?”
沈鹤之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放开了她的胳膊,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围绕着巨渊入口的岩壁层层堆叠,崎岖陡峭,云挽周身灵气受阻,走得艰难,但沈鹤之这次却放慢了脚步,她便不至于再像之前那般跟不上他了。
“师兄不让我修魔,是觉得魔道不好,那为何自己却要走上这条路?”
沈鹤之没接话,也没再停下脚步。
“若师兄是担心太虚剑川已没了容身之处,那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隐世修行,”她小心看了他一眼,又道,“我可以陪着师兄。”
她等了一会儿,沈鹤之却仍是没开口,云挽不禁有些失望。
又走出一段,她再次道:“我不是师兄的对手,他们却将我派来,便是看出了师兄不会对我下杀手,他们利用我减少伤亡本也无可厚非,但我亦有自己的选择。”
这次,身前的青年倒是回头看向了她,漆黑的发丝似被血色的峭壁映得发红,但他那双眼眸却并未因魔气的侵蚀而变得浑浊,反而清明澄澈。
他轻声开口:“也许你的选择是错的。”
“若任由师兄离开,我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我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很重要。”她郑重点头。
青年停下了脚步,却与她的话无关,因为巨渊入口到了。
喷吐着漆黑魔气的深渊如一张大张着的嘴,仿佛能吞尽这世间一切有形之物。
站于巨口之旁的峭壁上,云挽只觉自己无比的渺小,经脉之内流淌的灵气也变得滞缓,令她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种战栗感,她在恐惧,生理性的恐惧,不可抑制、无法阻挡。
只要跳入这巨渊之口,她便会抵达传闻中的归墟海,那是一方没有丝毫灵气的天地,是所有修道之人的噩梦。
“想好了?”沈鹤之问她。
“想好了,”云挽点头,“师兄在哪,我就在哪。”
青年偏头看她,那遍布在肌肤上的魔纹似浓郁流淌的鲜血,衬得他的五官艳丽异常,与平日大不相同。
他像是在思索她到底在想什么,但也只是片刻的沉默,他就突然伸手搂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拽向自己。
云挽猝不及防之下,猛地撞入了他怀中,她心中一惊,连忙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但不等她有所反应,青年便搂着她,跳入了那片漆黑的漩涡之中。
汹涌而来的黑气骤然将两人吞没,仿佛游走于灵魂之上的粘腻触感,深深束缚而来。
云挽出现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每一寸皮肤都溺在黑气中,灵气无法流转,她眼前一片黑沉,什么也看不到,在失去意识之前,她不自觉收紧胳膊,搂住了身前之人的腰身。
云挽惊醒时,就望见一轮赤红如血的夕阳挂在天际,又慢慢低沉。
巨大而光秃的榕树,枝桠弯绕,捧起天边的一抹血色,是与昆仑墟完全不同的景色。
云挽此时正躺在盘绕的树根上,一件衣衫披于她肩头,她不知睡了多久。
她愣怔片刻,突然扭过头去,不远处,青年背对她而立,赤血般的夕阳仿佛将他的白衣也染成了一片猩红之色。
云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低下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
五指缓缓张开,掌心便隐隐透出了一道纯净的金色灵光。
净尘咒印,是她离开太虚剑川时,在藏灵峰中寻来的一道印诀,其效用便是净秽祛祟、祓除魔气。
只要将它打入堕魔之人的心脏,便可在不伤其魂魄的情况下,将魔气完全祛除到体外。
只是在祛魔的过程中,施术者会处在绝对脆弱的状态,命门完全暴露而出,任何人都可轻易将其杀死。
云挽合上了五指,再次闭上了眼睛。
她已经试过了,师兄对她还念了一份旧情,无法下手杀她。
她现在只需博得更多的信任,再趁其不备,便能将这枚咒印打入他的心脏了。
云挽其实真的不在乎沈鹤之是否入魔,他不管身处何处,又做了什么事,他都是她的师兄,是带她入道、授她剑术,免她遭旁人欺辱的师兄,她可以为他叛出师门,甚至可以为他做违背原则的事。
可修行之人一旦入魔,便会逐渐失去自我,宛如被魔气夺舍吞噬,变成另一个人。
她不明白师兄为何会选择坠魔,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看着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陷越深。
“云挽,我们该走了。”
青年终于察觉到她已经醒来,他转过身,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不知是因心怀不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云挽的心脏竟在这一刻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握住了那只朝她伸来的手,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想,就算所有人都放弃你,我也绝不放手。
第020章
归墟海的夜晚,天上挂着一轮赤红血月,连洒下的月辉仿佛都血淋淋的,透着股令人不舒服的阴郁。
云挽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藏住了满身的灵气,随着沈鹤之一同落脚在了一间破败的寺庙中。
庙中供着尊陌生石像,张牙舞爪、凶戾残暴,令人望之生畏。
“云挽,过来。”
师兄在身后唤她,她回头看去,就见他用衣物和稻草铺出了一处干净整洁的休息处。
云挽没拒绝,她慢慢躺下,闭上了眼睛,沈鹤之则坐在她身旁,闭目打坐。
归墟海中的魔气太过浓郁,云挽只觉丹田隐隐作痛,难以入睡。辗转至后半夜,她忍不住转过头去,看向了身侧青年的胸膛处。
她的左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心中的念头也在蠢蠢欲动。
只要能成功将净尘咒印打入他的心脏,便可将魔气祛除。
到时师兄会在一段时间内处于虚弱的状态,她大不了将他绑出归墟海。
太虚剑川容不下他,她可以在昆仑墟随便寻个无人处将他藏起来,总归是比现在好的。
云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试探性地坐起身,可还未等她向他靠近,青年便掀开眼皮,垂眸望了过来。
他没说话,眼神中却带了明显的询问。
云挽一时有些心虚,只小声道出一个字——“冷。”
她也的确觉得冷,四周的魔气令她很不适,阴寒感仿佛从脚底升起,时时刻刻包裹着她。
沈鹤之蹙眉思索了片刻,竟垂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修得一身寒气,气息自也冰冷刺骨,可那冰寒之气覆来后,云挽却并不觉得冷,那股萦绕不散的阴寒也随之消失了,她生出了几分困倦。
昏沉间,她忍不住问他:“师兄为何一定要入魔,这归墟海有什么好的?”
她恍恍惚惚地问着他,竟觉得这个问题似是憋在她心中许久,也曾令她困扰过许久。
为什么要入魔?为什么要与她兵戈相向?为什么?她想不通......
沈鹤之似是说了一句什么,她努力想去听,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云挽一身灵气受阻,在这充斥着魔气的归墟海中,既走不动,也经不起折腾,来此的第三日就发起了高烧。
她浑浑噩噩、意识不清,像是陷在一片浮浮沉沉的噩梦中,只觉得沈鹤之似是背着她走了许久,又带着她入了城。
归墟海的城镇中,生活着的皆是魔族,可云挽的经脉中流淌的却是灵气,若是被魔族发现了她的踪迹,以她如今的身体情况,甚至无法顺利逃脱。
沈鹤之将她安置在了一处客栈中,每日都会给她熬制能令她的身体适应魔气的草药,但不知为何,效果并不好。
她反反复复地昏睡着,几乎醒不过来,更没能找到施展净尘咒印的机会。
这日,她再睁开眼时,就见师兄正坐在她床边,低头看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对上她的视线后,他突然道:“明日我送你回昆仑墟。”
云挽愣了一下,她忙问道:“那师兄呢?”
“我会留在归墟海。”
云挽反应了片刻,这才强撑着坐起了身,抓住了沈鹤之的手腕,慌张地看着他:“你不要我了吗?”
她的问题令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异样,他沉默地注视着她,半晌才突然问道:“你想死在我面前吗?”
见她怔忡,他解释道:“若继续留在此,你会死。”
“那如果我说我宁愿赴死,也想和师兄在一起呢?”
他的眸光微微闪烁了,因着她的话,他明显地愣住了。
而下一刻,云挽的左手突然拍出,一掌重重击在了他的胸膛上。
他猝不及防之下,根本不及反应,源源不断的灵气便从云挽掌心涌出,很快包裹住了那颗浸在魔气中的心脏。
“这就是你的目的?”沈鹤之眼底闪过惊怒之色,垂眸望向她时,眸中的赤红似是更加浓郁,隐隐透着杀气,“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你所说那些话,也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云挽抿唇不答,她也无法分心作答,净尘咒印随之发动,她全力以赴地祛除着那丝丝缕缕的魔气。
“放手。”他的声音愈发冰寒。
云挽不为所动,也就在此时,放在一旁的无霜剑突然出鞘,利剑从身后击射而来,带着不可抵挡的气势,速度却并不快,只要她放手就能轻易躲开。
她感觉得出来,沈鹤之生气了,但也对她手下留情了。
可此时正到关键处,若是放手便会功亏一篑,她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机会,他不会再在她面前放松警惕,她也解释不清她的意图。
云挽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只是这片刻的愣神,无霜剑便“扑哧”一声没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剑尖从后心穿入,又从前胸穿出,云挽整个人都僵了一下,尖锐的疼痛令她瞬间白了脸色,但她的手却没有放下,仍紧紧压在沈鹤之的胸膛上。
沈鹤之的确手下留情了,这刺来的一剑上甚至没被灌输灵气,剑锋内敛,不见剑意,若是放在平时,根本不足以对她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施展净尘咒印时,护体灵气会尽数散去,命门也会随之暴露,这平平飞来的一剑,便径直贯穿了她的身体,狠狠刺入了她的心脏。
她抬起头来,眼眶泛红地看向了他,她看到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强烈的情绪在他眼底浮现,他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肩。
这一刻,云挽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念头,她一时觉得有些后悔,一时又忆起了过往与师兄相处的那一幕幕片段。
初入太虚剑川时,陪着她走完登仙路的师兄......
她被崔檀昭重伤后,将她抱回飞泠涧的师兄......
还有亲自授她剑法;偷偷将肉包子放在她窗前;在她生辰时候赠她发簪的师兄......
魔气终于祛除殆尽,净尘咒印在她掌心消散,她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师兄,我、我没骗你,我对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
疼痛令她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地瑟缩发抖,她捂着心脏,慢慢弯下腰,靠入了青年怀中。
“师兄,哥哥......”她胡乱唤着,“求你不要入魔,一旦入魔,你便再不是你了......我、我不希望你消失......”
她说得语无伦次、颠倒不清,那环住她的臂膀不住地收紧着,他好像在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意识在逐渐模糊,呼吸也变得困难,她睁着朦胧的眼睛,用尽全力,在他耳边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我不后悔。”
云挽不后悔,她无法亲眼看着师兄坠入深渊、万劫不复,无论多少次重来,她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天地变幻,光影晃动飘摇,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破裂,云挽从柔软的水泡中坠落而出,脚掌踩在地上的瞬间,她骤然从梦中醒来。
对了,梦......
她想起来了,她正在雪魇秘境中参加外门大测,而刚刚所发生之事皆来自幻象,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师兄说过,雪魇秘境中生成的幻梦成因不定,想来她会梦到那样的场景,应该与她当初在觐仙镜中见到的那一幕有关。
因那没头没尾的画面在她心中留下了痕迹,她才会在幻境的作用下,缝补出了那样一个未来。
云挽剧烈地喘息着,她想说服自己,那一切都是假的,可那份来自梦境的情绪却又那般真实,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令她疼痛又窒息。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向不远处,只这一眼,她便对上了一双熟悉而寂冷的眼眸,和梦中的一般无二,却又隐隐不同。
被一剑穿心的触感仿佛又被唤起,疼痛再次袭来,她痛苦地捂住了心脏,再站立不稳地跌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