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惊意横剑在胸前,只听得“当”的一声,那来冰寒一剑便重重撞在了他的剑刃上,他整个人都往后震了一下。
但很快的,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沈鹤之毫无收敛之意,他一剑接一剑地劈砍而下,虞惊意再使不出攻击的招式,只被迫地抵挡着。
所有人都被这惊人的剑势骇住了,屏息凝视着。
直至第十六剑落下,只听得“哐当”一声,连霄剑应声被砍落在地,虞惊意整个人都向后趔趄了一步,他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已然再没了反抗的能力,只吃惊地望着面前执剑的白衣青年。
“你......”他怔忡片刻,终是回过神来,哑声道,“是我输了。”
沈鹤之没说话,只缓缓垂下手腕,收剑回鞘。
也是这一刻,武道场中围观的弟子们总算反应了过来。
云挽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她吃惊地伸出手来,就见一枚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掌心。
即使在那擂台的外围,有一层防护灵光阻挡,但来自沈鹤之的冰寒剑意依旧溢了出来,形成了这漫天的霜花,带着一种锋利肃杀的美感。
“居然真的看到眠雪十六剑了!”有人惊喜地叫了起来。
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也有人低声发出质疑:“以虞师兄的实力,他应当没办法一口气接下眠雪十六剑的全部剑招才对......”
于是又有人猜测道:“我倒是觉得,沈师兄好像是为了将这套剑招完整地展现出来,故意收了力,这才恰在斩出第十六剑时,将虞师兄的本命剑击落。”
“这么看来的话,说不定沈师兄是知晓了我们这些师弟师妹想看,才故意施展出来的。”
在这一声声的讨论中,云挽想起了与沈鹤之分别时,他与她说的那些话。
所以......是因为她说想看,他才真的使出了这套剑招吗?
云挽的呼吸突然有些混乱,她反应了好半天,伸手触上脸颊时,竟觉入手一片燥热。
擂台旁的执事堂弟子终于高声宣出了比试结果,坐于最前方的崔檀昭却猛地站了起来,她指着沈鹤之怒道:“你什么意思!”
沈鹤之偏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崔檀昭不依不饶:“你明知道虞师兄是我的同门师兄,是我父亲的首徒,你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展示你的眠雪十六剑来羞辱他!”
沈鹤之没接她的话,虞惊意却微微皱眉:“崔师妹,是我技不如人......”
“你闭嘴!”崔檀昭打断了,继续瞪着沈鹤之,“就因为我今日与你说了几句重话,你就要做出如此行径吗!沈鹤之,你当真要对我这般无情?!”
他们本就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如今突然争执起来,四周围观的弟子自然小心翼翼地看起了热闹。
云挽听到有人低声道:“我听闻虞师兄和崔师姐原本是有婚约在身的,大长老收虞师兄为首徒,便是希望虞师兄日后能照拂崔师姐,谁知崔师姐却一心追着沈师兄跑,倒是没想到今日他三人会突然吵起来。”
又有人小声道:“想想也是,沈师兄处处比虞师兄好,若我是崔师姐,我也选沈师兄。”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崔师姐可没得选,沈师兄对她根本无意......”
擂台之上那名负责维护现场的执事堂弟子显得有些尴尬,他左右看看,愣是没敢上前劝架。
沈鹤之微垂下了眼睫,避开了崔檀昭的锋芒,他根本没打算与她相争,甚至没有一句解释,只抬脚走下擂台,冷漠地从她身旁经过。
“沈鹤之!”崔檀昭在他身后叫他,青年却只微停了一下脚步,便头也不回地向武道场外走去。
人群纷纷散开,硬是给沈鹤之让出了一条路来,于是转眼间,他便在众人的注视下,消失在了武道场,与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崔檀昭的脸色很难看,此时虞惊意也走至了她身旁,她毫不犹豫地扬手在虞惊意脸上扇了一巴掌,随后就转身跑开了。
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管怎么说,虞惊意也是大长老门下的首徒,虽说他处处不如沈鹤之,却也不是门内的其他弟子可以比的,无意间撞见崔檀昭当场下他的面子,实在有些尴尬。
虞惊意自己却好似并不是很在意,他只略微愣了愣,就连忙追了出去。
当事人离开了,武道场内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大家都兴奋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做着各式各样的猜测。
云挽作为不久前亲历了崔檀昭和沈鹤之争执的人,也算是半个知情者,所以她对于继续留在武道场听小道消息没什么兴趣,更何况沈鹤之还说过今晚会来寻她,她自是要早做准备的。
离开武道场时,已是夕阳西下,云挽没做停留,很快就回到了弟子苑。
此时其余同门还未归来,一想到今晚又能见到沈鹤之了,云挽发现自己竟有些兴奋,兴奋之余,又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
趁四下无人,云挽跑到柳溪旁梳洗了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对镜将鬓发整齐地梳起。
做完这些后,云挽却突然觉得自己这般似乎显得太刻意了,她又开始担心沈师兄会对她产生什么误会,但随后她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她与沈鹤之分别时,忘记与他约定见面地了,也不知沈师兄是否能找到她......
云挽的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奇怪的念头,她时而想起在武道场看到的那传说中的“眠雪十六剑”;时而想起沈鹤之身上那股浅淡却特殊的气息;时而又想起崔檀昭对他的那一句句指控......
她心想,其他同门其实说得很对,崔师姐会喜欢沈师兄是很好理解的......
天色刚暗,与云挽同住在一间院落的师姐们就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她们看起来都很高兴,嘴上讨论的也是与今日比试有关的事。
云挽犹豫了一下,就拿起了宗门统一发放的铁峰剑出了门。
她不知沈师兄何时会来寻她,但她每晚的修行不能落下。
可还未等云挽真正走出院子,便有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身着红衣的少女刚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崔师姐”来了,于是原本在屋里歇息的人,也探出脑袋,投来好奇的目光。
云挽迎面就对上了崔檀昭,她心中顿感不安,甚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那嚣张跋扈的红衣少女,却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祝云挽,你躲什么,我正好要找你!”
崔檀昭的力道很大,云挽吃痛,想将手抽出,却失败了。
她抿了下唇,问道:“不知崔师姐寻我有何事?”
崔檀昭的视线停在了云挽脸上,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云挽心中其实明白,这位崔师姐今夜会来找她的麻烦,必与沈鹤之有关。
崔檀昭虽不清楚她与沈师兄的交易,但今日在山岭苑外,沈鹤之会与她起争执,多少是与她有关的,云挽猜测着,许是因为今日在武道场时闹得有些难看,崔檀昭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这才跑来找她麻烦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崔檀昭却缓缓放开了云挽的胳膊,冷冰冰地笑了起来,她没提沈鹤之,似是并不想让旁人将云挽和沈鹤之联系到一起去。
她看向了云挽手中的铁峰剑,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今日我正好闲来无事,祝师妹既如此刻苦,不如让我来指点你一二。”
崔檀昭说着竟“铮”地一声将腰间佩剑拔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向了云挽。
第010章
云挽曾以为,像太虚剑川这样的大宗门,是绝不会允许弟子私下斗殴的,后来她却发现并非如此。
明面上的确不允许私斗,但没人说过不允许切磋,尤其太虚剑川内皆是剑修,弟子之间切磋交流是常有之事。
于是时不时的打斗摩擦,只要不闹出人命,便都可以用“切磋交流”的借口蒙混过去。
云挽攥着手中的铁锋剑,全身紧绷地盯着面前崔檀昭,她知道,自己今日是逃不过去了。
崔檀昭没有给云挽拒绝的机会,她剑一出鞘,便直直迎面砍了过来。
云挽如临大敌,连忙抬手上挡。
在剧烈的碰撞声中,她的脸色瞬间白了,酸麻的强烈痛感从虎口漫开,她只坚持了片刻,手中的铁峰剑就掉落在地。
这一月来,她虽刻苦修行,但到底时日尚短,加之无人指点,至今也未能真正入道,对上崔檀昭的剑气,自是无力阻挡。
她后退躲闪,崔檀昭却不依不饶地乘胜追击。
一剑压下后,崔檀昭眼底竟闪过了一抹强烈的厌恶,锋利的剑刃也在这时骤然冲出,如狂风闪电,狠狠擦在了云挽的脸颊上。
白皙脆弱的皮肤顿时炸开血线,云挽根本无暇顾及,因为崔檀昭的下一式很快就袭了上来。
凶猛的剑气将云挽掀飞,她狼狈地摔在地上,只觉全身的筋骨都散架了般的疼,但紧接着,崔檀昭的剑尖便又一次划在了她的脸上。
事已至此,云挽不是傻子,她当然看得出来,崔檀昭是故意的,她故意想划伤她的脸。
她连滚带爬,努力地埋下头,不想将脸暴露在那锋利的剑气之下。
崔檀昭见无法得逞,目中凶光更胜,她猛地抓起了腰间的剑鞘,竟蓄力重重砸在了云挽的脊背上。
剧痛袭来,云挽径直扑倒在了地上,竟再说不出话来,也没了反抗的力气。
“祝师妹,”崔檀昭洋洋得意地看着她,仿佛是终于出了心中的恶气,“你已入门一月之久,怎的连我一招都接不下来呢?”
云挽大口喘息,努力平复着那份难以忍受的疼痛,崔檀昭倒是没再为难她,只又冷声嘲讽了她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缓了许久,云挽才终于找回只觉。
与上次一般,她仍旧毫无反抗之力,甚至于因着崔檀昭今日在沈鹤之那受了气,这次出手更加狠辣,云挽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崔檀昭对她起了杀心。
四周聚集着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一人来扶她一把。
云挽很清楚,崔檀昭是大长老的独女,自己得罪了她,不会有弟子敢于给她出头的,即使是她,若是作为旁观者,也同样会选择明哲保身。
云挽挣扎着起身,那一道道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令她如坐针毡。
她慢吞吞地从地上捡起那把被砍得坑坑洼洼的铁峰剑,踉跄着向外走去。
直至那些目光全部消失,她终是忍不住捂着嘴咳出了声,胸肺剧震,血迹从唇角溢出,沾在了指尖,看着那抹猩红,云挽的手失控地颤了一下。
柳溪旁无人,她再支撑不住,靠树滑跌在地。
远处灯火稀疏,云挽垂眸便望见了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少女鬓发散乱,脸色苍白,右脸面颊上更是绽着一道狰狞丑陋的十字伤,鲜艳刺目,血色流淌。
她恍惚觉得自己的面容有些陌生,便迷茫地伸出手,轻触上那道伤口。
呼吸局促,心脏狂跳,呜咽声从紧抿的唇缝间溢出,眼前所见也渐渐被泪水模糊。
云挽咬着唇,手中的铁峰剑被她捏得微微发抖,她觉得委屈,却又不甘于这种委屈。
远处的灯火一盏盏熄灭,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于灌木中钻出,落在粼粼的湖面,映出道道波光。
也是在此时,云挽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却又变得慌乱无措,紧埋着头,瑟缩了起来。
脚步声靠近,停至了她身后。
“祝师妹......”青年的声音响起,却是在这个她最不想见到他的时候。
“师兄,我今日身体不适,”云挽的声音因脱力而有些变调,“若是有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出于某些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不想让沈鹤之看到她如此狼狈的一面。
身后的青年因着她的抗拒沉默了下来,柳溪旁的这片树林也陷入了一片寂静的夜色中,就在云挽以为他已经离开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搭来,握住了她的肩。
“转过来让我看看。”
那只手很大,轻易便罩住了她的肩头,手指有些许凉,掌心却是暖的,云挽整个人都为之一僵,她下意识咬住了嘴唇,没有依照沈鹤之的话做出任何反应。
“祝师妹?”青年的手腕稍稍用力,便将她向后揽去,并不算太强硬,却也不容拒绝。
清淡的冷木香扑面袭来,那份接触太过亲密,云挽惊得不敢妄动,于是她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便被他搂着转过了身去。
那双漆黑的眼眸被稀疏的月色映得明亮,云挽刚触上他的视线,就下意识向后瑟缩了一下。
她垂眸避开他,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落,淌过脸颊的伤口时,阵阵的刺痛感传来。
“对不起......”她哽咽出声,却又因被他按着肩,无法真正从他的视线中逃离。
“为何要道歉?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云挽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道歉,或许是那份隐秘的自尊心在作祟,她不想以这副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沈鹤之面前。
她羞愧又无措,面前的青年却如无瑕白玉、皎皎明月,让她愈发觉得自己脸上的伤狰狞丑陋;那凌乱的发丝和沾着泥灰的衣衫也变得格外难看......
沈鹤之左手轻揽着她,右手伸出,指腹轻轻点上了那道在她面颊绽开的狰狞剑伤。
她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明显地感觉到一层薄薄的寒气覆上了脸颊,而原本的疼痛也在这股沁凉中变得麻木,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她抬眸望着沈鹤之,眼底出现了茫然之色,又一滴泪顺着她眼角滑下,恰滴落在了青年骨节分明的手背上。
“别哭,”他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我会给你疗伤,也会为你出头。”
云挽微微瞪大了眼睛,那份茫然也转为了惊色,她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而沈鹤之也做了一件更加令她吃惊的事,他俯身而来,胳膊穿过了她的膝弯,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云挽想挣扎,可还未等她用力,便感觉一股剧痛从脊背处传来,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冷汗也从额角冒出,再不敢轻举妄动。
“你伤得很重,若不及时医治,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损害根骨。”
云挽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声音便轻轻震动着,随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一同传来。
太虚剑川的同门都说沈师兄冷心冷情,自幼修习无情道,也炼了一身精纯的寒气,并非轻易能够接近。
可此时的云挽却觉得,沈师兄与他们所说的并不相同,穿过那层冰寒之气,他的胸口很暖,他也比想象中的温柔,温柔到让云挽几乎有些惊惶。
又或许是因为自入了这太虚剑川以来,她便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恶意,所以突然被人如此对待,她竟一时难以适应,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是在做梦。
“今日是我来晚了,”沈鹤之的声音再次从她头顶响起,“若要说对不起,也该由我来说。”
云挽稍怔了怔,她低声道:“又不是师兄的错。”
“我既应了你的请求,便该护着你。”
云挽没再说话,因为四周的风突然变得凛冽,沈鹤之竟抱起她,御剑而起,飞至了空中。
她在他怀中,视角受限,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天空中,布着一层层的暗云,像堆叠而起的浪潮。
这是她第一次御剑而行,仿佛身处于一叶扁舟之上,飘飘摇摇,环抱着她的青年周身都散发着淡淡的寒气,却并不让人感到冷,那层寒气反而将涌来的风都抵挡在了外面。
似乎只过了片刻,沈鹤之便重新落至了地上,周围灯火闪烁,云挽闻到了一股浅香,说是浅香,却又浓郁至极,与沈鹤之身上的味道一般无二。
云挽昏昏沉沉,也不知是因为真的如沈鹤之所说,受了重伤,还是因为此时时辰不早,今日又奔波劳碌了一天,她也到了困的时候。
竹影摇晃,沈鹤之抱着她向前走去,很快步入了一座翠楼中。
他俯身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那股冷木香就更加浓郁了,几乎让云挽产生了一些暧昧旖旎的错觉,她从困顿中惊醒,慌乱地攥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
“此处是飞泠涧,位于映月海照夜峰之上,亦是我的住处。”
青年说话的同时,手也压入了她的衣袖,精准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剑茧的指腹更是按在了她的脉门处。
云挽的感知很迟钝,她不明白沈鹤之又使了什么手段,被他这般触碰,她竟觉得全身发软。
因为常年握剑而有些粗糙的指腹,顺着经脉一寸寸捋过,很快就压入了她的臂弯,他的手指很凉,起初滑过肌肤时,让人止不住地惊颤,但当那份寒意真的散开后,骨骼间的疼痛却又好似被漫天霜雪完全冰封,云挽感觉到了一股很难抗拒的舒适。
她觉得自己只要一闭眼,就会立即昏睡过去,可她却不敢睡,反而强打起精神,努力睁大眼睛。
她马上就到及笄的年纪了,在入这太虚剑川之前,她的母亲就时常会为她的婚事发愁。
虽说昆仑墟之中没有俗世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她也一直在努力适应,可她还是无法接受在沈师兄的床上入睡。
更何况她身上又是血污,又是泥土,会弄脏床铺的。
云挽挣扎着想起身,那攥住她的手却微微收紧了。
“无妨的。”沈鹤之似是看出了她的抗拒,但他或许并不明白她在抗拒什么,反而拉起被褥,为她仔细盖上。
“快些睡吧,今夜我会为你疗伤,”他顿了顿,又道,“外门弟子虽不能入住映月海,但飞泠涧没有外人来,你住在此处不会被第三个人知晓。”
云挽仍没有闭上眼睛,她看着他,终是忍不住问道:“师兄为何这般温柔?”
“温柔?”他像是有些不理解自己如何能跟这个词挂上钩,只是道,“你这副模样,没人敢同你说重话的......”
他的回答出乎了云挽的预料,甚至显得有些奇怪。
她呐呐出声:“我没有那么脆弱......”
“我知道,祝师妹比我想象得还要坚强。”
沈鹤之的嗓音轻轻的,仿佛此时与他说什么,他都会同意,于是云挽不禁又道:“师兄可以直接唤我‘云挽’吗?我不喜欢祝这个姓。”
他只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可以。”
屋内点着烛灯,映得满室橘光,也给那双向来冷寂的双眸添了几分暖调,唯有他额间的灵莲剑印仍如银霜寒雪。
云挽不知为何,想起了崔檀昭每日追着沈鹤之跑时,露出的那副女儿家的情态。
她突然变得冲动,冲动地想要得寸进尺,她抬眸看向面前的青年,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可不可以不要喜欢崔师姐。”
“我本就不会喜欢她。”
他的回答让云挽欣喜,可她却仍觉得不够,便又问:“那师兄可不可以......讨厌崔师姐?”
这一次,沈鹤之沉默了下来,他低头看了她片刻,随后竟伸出手来,手掌轻覆上了她的双目。
眼前变黑,困意再次不可阻挡地上涌,云挽心中却有些失落,她想,师兄是拒绝她了吗?她又生出几分忐忑,她担心师兄会因此讨厌她,会觉得她这般在背后议论他人是心术不正。
她闭着眼睛,眼睫不安地轻颤,在这片微凉的黑暗中,青年的声音却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第011章
云挽昏昏沉沉间,睡得并不踏实,她时而疼痛难忍,时而又浸在一片温柔的沁凉中,生出无限依恋。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葱郁而陌生的翠色,屋内的摆设皆由竹木制成,散发着那股熟悉而清淡的冷木香,雅致又沉静。
突然回笼的感官变得清晰且敏锐,她偏头看去,就见篾帘半开,槅子窗外竹林连绵,细碎的阳光从层层叠叠的竹叶间洒下,印出斑驳的光影。
云挽起初有些迷茫,随后突然忆起,自己此时正在飞泠涧,在沈师兄的住处。
她连忙坐起身,可被褥滑下后,她却吃惊地发现,她身上的衣衫竟被人换掉了,且从里到外换了个干净。
云挽的脑袋“嗡”了一下,她想起了昏迷之前,沈鹤之按在她手腕上、逐渐压入她衣袖的手,布着剑茧的指腹粗糙而微凉,令她惶恐惊颤,却成功地止住了那些难忍的疼痛。
她又想起了自己那时因脑袋不太清醒,与他说的那些过于任性和逾矩的话。
此时虽四下无人,云挽的脸却还是涨红了,她怎能那么说?沈师兄该怎么想她......
对了,沈师兄呢......
云挽小心翼翼地下地向外走去,竹门被推开后,便有和煦的暖风拂来,细长的竹叶在风中打着旋儿,又被卷落在地。
还未等云挽细细打量,便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妹妹,你可终于醒了。”那声音婀娜酥软,柔媚婉约,与眼前这片清雅幽静的世外桃源格格不入。
云挽疑惑地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一个人影,她踌躇不前,心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为何师兄的住处会有女人的声音?
“哎呀,往右边来!”
那女人出声提醒她,云挽不得不试探性地向右走去。
穿过葳蕤竹木,耳边便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溪在林间展开,又流淌入云挽的视线,而在溪水的上游,则端坐了一尊石像。
那石像浸泡在水里,水流一股股地从它面颊上冲刷而过,奔往下游,于是那本该凶神恶煞的狰狞五官也被溪水冲洗得模糊。
云挽不认得那石像,只注意到石像的怀中抱了一株由水流汇聚而成的莲花,莲花呈半透明状,不停涌动着。
而在那莲心之中,则团着一股漆黑雾气,其内遍布着黑线,不停交织缠绕着,那感觉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朵水流莲花包裹关押住了。
那是什么?
“赶快过来吧妹妹,”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用手去触碰那朵流水莲花,你就能看到我了。”
她的音色依旧妩媚多情,却透着股强烈的兴奋,让云挽感觉到了一种很异样的非人感。
她只犹豫了一下,就坚定地摇头,这里是沈师兄的住处,她不该去乱碰自己不认得的东西。
女人的声音一下子急了:“妹妹,你就帮帮姐姐吧,你身上的衣服还是我给你换的呢!”
“原来是你。”云挽目光动了动。
“对呀对呀,”女人连忙和她套近乎,“沈仙君毕竟与妹妹你男女有别嘛,总不能是他给你换的衣裳吧。”
云挽蹙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被关在此处?”
她此话一出,那女人竟期期艾艾地抽噎了起来:“说来话长,奴家原来自于凡尘之中,曾是沈剑君的爱人......”
这开头的叙述让云挽惊愕地微微张嘴:“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本就是段孽缘,”女人继续抽噎,“奴家那时也不知晓沈剑君修的是无情道,否则奴家也不会去招惹他。”
她的声音哀婉,听在耳中几乎令人潸然泪下:“当年的沈剑君还是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我对他一见钟情,我以为他也是爱我的......”
“可就在我们大婚那日,他却将无霜剑刺入了我的胸口,那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一切皆是阴谋!他从一开始就想用我的命来成全他自己的修行......”
女人声泪俱下地控诉道:“若非当年的杀妻证道,他又怎会有如今的成就!可谁又能知道,他在杀完我后,竟又后悔了,还将我的魂魄拘来,困在了此处,令我永世不得超生......”
这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听得云挽一愣一愣的,那女人又道:“我原本是怨他的,可后来又觉得他对我还是有情。”
她的语气很复杂:“但我毕竟已经死了,更何况他如今还有了新欢。”
“新欢?”云挽不明白。
“对呀,就是妹妹你呀,你看沈剑君对你那般上心,你自然就是他的新欢呀。”
“你、你在胡说什么!”云挽慌张得都有些结巴了,“沈师兄只是我的师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你不必再解释了,”女人叹了口气,“你只需触碰这朵水莲,将我放出去,我会自行离开,将这飞泠涧让给你们这对有情人。”
云挽的脸色一阵红白变化,她突然就意识到了不对。
“你是何人,”她嗓音发紧,“为何一直引诱我触碰水莲?”
云挽质问出声后,那女人竟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只有清清泠泠的流水声。
僵持片刻,那声音终于再次咬牙切齿地响了起来。
“你这小丫头怎地这么不好骗?”
云挽露出惊愕之色,因为那声音不再是妩媚的女人,而变成了一个略有些轻佻的少年音。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冷哼道,“还真是个乡巴佬!”
前半句苍老沙哑,后半句却又成了稚子尖锐的童音。
那不断变幻的声音让云挽产生了一种头疼眩晕的感觉,她往后退了一步,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亏得老子还帮你换了衣服,”又是女人妩媚婀娜的声线,“让你碰一下水莲你都不愿意,真是个白眼狼!”
云挽隐隐作痛的头,表情古怪地看向了那朵水莲,封在其内的黑气剧烈涌动着,透出一种狰狞的阴暗。
“我的衣服真是你换的?”
“那不然呢,”少年笑得浮夸,“难不成你还指望沈鹤之那个臭小子吗?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和尚,哪敢脱姑娘的衣服呀!”
“你......是男是女?”
“怎么?若我是男子,你还要嫁给我不成?”它的声音竟又变成了一个青年的声线,且让云挽觉得有些耳熟,她思索了片刻,突然意识到,那竟是沈鹤之的声音。
端坐在溪中石像在水流间慢慢蠕动,竟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影,云挽定睛一看便发现,那人正生着沈鹤之的面容,只是他的神情太轻浮了,让人很难将他与沈师兄联想到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