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只觉自己被人轻轻抱了起来,那人似是对她说了什么,她却再听不清楚。
云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许多以前的事。
从她十四岁之前,与母亲生活在凡间,再到后来入了太虚剑川的种种。
往事如在昨日,却又好似久远到是上辈子的事。
云挽四岁那年,父亲离开了她和母亲,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母亲不得已,只能带着她寄住到了舅舅家中,但舅舅一家人却并不喜欢云挽,他们认为若非是因为云挽和那个抛弃了她们的爹,云挽的母亲原本是可以嫁个好人家的。
因着这份不喜欢,云挽童年的生活其实过得很不好,舅舅一家虽不至于苛待她,但那时不时的冷言冷语,和不经意间的漠视却也足够刺痛一个孩子的心。
云挽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她只知道父亲给母亲留了一块翡翠玉佩,那玉佩巴掌大小,呈剑形,温润碧绿,不似凡品。
母亲日日将玉佩戴在身上,她告诉云挽,她的父亲是一名很厉害的剑客,他终有一天会来接她们。
云挽对母亲嘴里的“很厉害”没有概念,她只是时不时地想,若是父亲当真那般厉害,她与母亲又为何会面对那么多的冷遇?
那些零星的念头在灰败的日子里一寸寸发酵,逐渐变成了一种苦闷又无奈的怨恨,所以云挽总会下意识将那个属于父亲的姓氏从自己的认知中抹除,她讨厌别人叫她“祝云挽”。
十四岁那年,云挽与两位表姐发生口角,被她们推入了鱼池,母亲因过于焦急亲自跳入水里将她救起。
寒冬腊月,被水浸透的两人都发起了高烧,云挽病得很重,一连睡了七天,等她醒来时,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大夫说,母亲多年思虑过重,本就体弱,如今在深冬落水,染了风寒,没能熬过去。
母亲去世得突然,没有留下遗言,唯有那枚翡翠玉佩被她紧攥在手中,那也成了她留给云挽的唯一一件遗物。
那日云挽跪在母亲棺前,捏着那枚玉佩哭得昏厥,而第二天,太虚剑川的人便找上了门。
云挽这才知道,原来她的父亲并非是剑客,而是剑仙,她也才知道,原来父亲始终不来寻她与母亲,是因为他早在十年前便已经身亡了。
那一刻的云挽竟突然觉得很轻松,她庆幸地想,还好父亲只是死了,并非是真的抛弃了她与母亲。
来接她之人自称是太虚剑川大长老崔见山的首徒虞惊意,云挽只是一介孤女,自没有反抗的能力,或者说她本也没有反抗的理由。
于是第三日,她便随虞惊意和一同前来的太虚剑川弟子离开了俗世,前往了昆仑墟。
云挽是凡人,使不了御空诀,所以他们走得很慢,这一路上,虞惊意向她讲述了许多关于昆仑墟、关于太虚剑川,还有关于她父亲祝言昂的事。
太虚剑川的弟子对云挽始终礼遇有加,并未看她年纪小便轻慢于她,但云挽自幼寄人篱下,不是傻子,她很快就明白了他们的意图,或者说是那位大长老崔见山的意图。
他们想要她手中的掌门令。
云挽不想给,但她不想给?*的理由却不是因为觊觎太虚剑川的掌门之位,她人生的十四年皆被困于一隅院墙之下,对“掌门”一词根本没任何概念。
只是她手中的这枚掌门令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唯一的遗物。
母亲走时,未能留下一句话给她,若是连这件遗物也没了,那关于母亲的一切便彻底消失了。
云挽曾恨过她的父亲,也不可避免地怨过她的母亲,她怨他们生育她,却又让她活得那般痛苦。
她恨父亲一走便是十年,自此了无音讯;也怨母亲优柔寡断,对那样一个抛家弃子的父亲念念不忘、茶饭不思、忧虑成疾。
可那个在记忆中素未蒙面的父亲,却并非忘记了她们,而是早早地身陨,而她的母亲,也在最后因救她而身亡,于是那份怨就变成了一种缠绵复杂的疼痛和委屈。
想去怨恨又不忍怨恨,想要怀念却又不知该从何念起,其中的苦楚涩然不知该向谁诉说,更不知要如何诉说,她便只能将那些情绪寄托在那枚翠色的玉佩之上,隐隐作痛,却也难以割舍。
从出发到抵达蜀洲,一共用了七日,云挽一路舟车劳顿、惶惶不安,行至望仙道时,已是傍晚。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虞惊意却告知她,每位新入门的弟子皆需用一双脚亲自爬上望仙道的石阶,才能求得仙缘,这是太虚宫长久以来的规矩。
他并未多做解释,云挽却反应了过来,太虚剑川这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虞惊意大概也觉得为难她一个小姑娘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当云挽向他看去时,他竟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云挽便彻底醒悟,这应当是那位大长老崔见山的意思。
她也意识到,她来到这座传闻中的太虚宫,来到了这个父亲曾掌管着的宗门,并非是“回家”,而是换了一个地方“寄人篱下”。
晚霞沉入山川之间,映下一片暗色的橘光,长长的石阶半隐在层层叠叠的翠色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云挽知道,待到夕阳落下后,她便要在漆黑寂静的夜里,独自一人顺着长长的石阶,一步步走上这座冰冷而陌生的庞然大物之中。
她不可避免地紧张害怕、犹豫踌躇,她站在山间石阶前环顾四周,可那些太虚剑川的弟子却无一人将视线分给她。
石阶旁的守山弟子面色肃穆,似早已被岁月打磨得对一切都见怪不怪。
虞惊意最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宽慰道:“快些走吧,登仙路漫漫,但走至黎明初升时,便能真正看到太虚宫的山门了。”
云挽紧攥着衣袖,止不住地轻轻发抖,她深深看了虞惊意一眼,清晰地明白,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在乎她,也不会人会怜悯她。
石阶很长,在逐渐沉寂的光影中,被夜色衬成一片幽深。
没过太久,天就彻底黑了下来,周围并不是绝对的寂静,枝头被风吹得轻颤,细微的虫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云挽一人,这些都是她过去的十四年中从未经历过的,未知又迷茫,陷在深深的困顿中,仿佛永远看不清前路。
不知走了多久,云挽终是踉跄着跌在台阶上,被青苔蹭了一膝盖的泥,狼狈地哽咽出声。
直至一段雪色的衣摆闯入她的视线,她才仓皇地拭去脸上的泪,茫然地抬头望去。
夜深露重,月辉却澄澈而明亮,云挽便望进了一双如山间轻雪般的眉眼中。
青年立于夜色间,轻垂而下的雪色衣摆似清泠无垢的昙花,他安静地垂眸看来,令人不自觉联想到清泉水中映出的一弯月。
云挽仰着头,就见一道繁复的剑印在他眉心绽放,其上盈着淡淡的银色琉光,若隐若现,似落于额间的一片霜花。
她认得出来,眼前之人身上所着的白衣,是太虚剑川统一的门服,那些来接她的弟子和虞惊意也穿了同样的衣衫。
但不知为何,云挽却觉得眼前的青年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若说虞惊意给她的印象是一位干练的剑客,那么这白衣青年,则更符合她对仙人的想象。
她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是否也和虞惊意一般,是受了那位大长老的指示,前来为难她的。
云挽很害怕,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却在此时开口了。
“登仙路三万阶,你已过八千。”
那声音如想象中一般清冷疏淡,却也格外悦耳。
云挽不清楚他的目的,却也在他的提醒下,少了些迷茫。
她抿紧唇,艰难地继续迈腿向上走去。
走出一段后,她回头看去,就见那青年依旧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一双冷月般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
她咬牙又走出一段,再次回头,那青年仍在。
他一步步地跟着她,没有过多的解释,也并未再主动与她搭话。
云挽有些不安,也有些疑惑,但在这样陌生孤寂的黑夜中,有另一个人在,她竟不再感到害怕。
十四岁的云挽尚只是柔弱的凡人小姑娘,她走得很慢,身后的青年也极富耐心地慢慢跟着。
从幽冷的深夜,走至了黎明初升。
当东方的天际露出金光,为巨大的仙宫镀上了一层亮边时,云挽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太虚宫的山门前。
她在最顶层的石阶回头看去,就见那青年也正抬眸向她望来,那双漆黑寂冷的眼眸仿佛被天际的光照成了金色,而其内映着的,是云挽沾着汗珠、略有些苍白的脸。
她正想说些什么时,虞惊意的声音便从不远处响起。
“祝姑娘,三峰长老此时正在玉清殿等着见你。”
云挽一惊,偏头看向虞惊意,在他不解的目光下,她再次向身后望去,可那跟了她一路的青年却已经消失了,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仿佛她之前所见皆是幻象,又仿佛只是一个荒唐而怪诞的梦。
云挽怔在原地,突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
那沉默地跟了她一路的人,似乎并非怀揣着恶意,反而亲自陪着她,走过了这段最难熬的夜路。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会错了意,但心底还是突兀地涌出了一种陌生的情愫,仿佛那颗仓惶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稳稳地落回了胸腔中。
她突然就迫切地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第004章
云挽都还没来得及换身干净的衣衫,就被虞惊意带去了主峰的玉清殿,她也终于见到了太虚剑川的三峰长老。
坐于上首的中年男人,头戴玉冠,身着蓝袍,一柄拂尘被他搭在臂间,仙风道骨,却也不怒自威,他便是太虚宫的大长老,入檀峰峰主崔见山。
位于他下首的一男一女,则分别是二长老明阳峰峰主别叙,和三长老鸣佩峰峰主程惠风。
玉清殿很大,地上雕刻着繁复的咒文,云挽身处其中,只觉自己异常渺小。
她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加之一夜未歇,本便疲惫至极,如今走至三位长老面前,更是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祝师侄,”崔见山仿佛并未看出她的不堪,沉声开口问道,“你可知我们寻你来是所为何事?”
那奇怪而陌生的称呼让云挽稍稍发愣,但随后她心底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厌恶和反感,她当然知道他们寻她是为了何事。
她伸手入怀,在三位长老的注视下,掏出了那枚翡翠玉佩。
爬登仙路时,她跌了一跤,蹭了一裙摆的湿泥,此时膝盖还隐隐作痛;三万级石阶对她而言太长,她走得脚掌胀痛,此时站在玉清殿中央,双腿酸软得不住哆嗦;一宿不眠,又吹了整夜的冷风,她头疼眩晕、呼吸紊乱......
乱象浮动,她眼前闪过了许多不明的光影,又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于夜色中出现在她面前的陌生青年,他一路跟在她身后,像倾泻而下的泠泠月光,洒了她一身。
这一刻,云挽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三个字——凭什么?
一股莫名的勇气迸发而出,带着不可抑制的怒意,云挽猛地攥紧了掌心的玉佩。
“此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我不会、不会将它交给任何人......”
她的声音在发抖,尾音都有些变了调,还带着无法忽视的哽咽,听起来颇有些滑稽,但她的语气却极为坚定,以至于上首座的三位长老一时间竟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挽咬着嘴唇,倔强地抬眸看向了正前方的崔见山,看向了这位她“听说”了一路的太虚剑川大长老。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崔见山冷声开口,神色间已透出了不加掩饰的不满。
云挽的脸色很苍白,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太过疲倦,但她的眼底却含着不屈的泪,她一瞬不瞬地瞪着眼睛,没有丝毫退让。
那不知所谓的反抗终是激怒了崔见山,独属于仙尊的威压也随之扑面而来。
那年的云挽只是个没有任何修为的凡人,加之一整夜的奔波,早已是强弩之末。
压迫感刚一笼上来,她便“砰”地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吐出一口血来,晕了过去。
可即使陷入昏迷,她的手仍紧紧攥着掌心的那枚掌门令,不留丝毫余地。
太虚剑川的掌门令之上有着特殊的灵诀,除非持有者自愿交出,否则任何想要抢夺之人,皆会受到来自灵诀的反震攻击。
也是因此,崔见山最终也未能将掌门令夺走。他放出威压令云挽受伤已是有些过分了,作为太虚剑川的大长老,他到底还是没拉下脸来真的对云挽做些什么。
那日之事令云挽大病了一场,好在昆仑墟中灵气充盈,她昏昏沉沉睡了三天,竟自己痊愈了。
崔见山厌恶极了云挽,却也拿她没办法,他便将她随意丢在了外门落日渊,任她自生自灭。
太虚剑川分为内门映月海和外门落日渊,新入门的弟子皆会住进落日渊,跟随宗门安排的教习修炼,待到通过了一年一次的大测后,方可进入映月海,成为内门弟子。
太虚宫乃是昆仑三大仙宫之一,招收弟子的要求向来严格,新入门的弟子皆是根骨奇佳的幼童。
超过了一定年龄还能拜入宗门的,则都是本身便有修行基础,又在剑术斗法一道极为出色者。
那时的云挽已经十四岁,却只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小姑娘,在这座宗门中,便如同一个异类。
外门弟子没有自己的独立住处,而是四五名弟子住同一间屋子。
云挽抱着刚领来的门服和弟子令,寻到弟子苑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院子里原本吵吵闹闹的,可她刚一出现,四周便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崔见山并未刻意封锁消息,因此有关于云挽的事在太虚剑川中传得沸沸扬扬。
也是在那一天,云挽遇上了来到太虚剑川的第一个噩梦,她叫崔檀昭,是崔见山的独女。
被一群外门弟子簇拥着的少女,众星捧月般地走了出来,周围的人都奉承地唤她“崔师姐”。
她似是在此等了许久,专门为着云挽而来。
那盛气凌人的少女没有穿太虚剑川的白色门服,而是着了一身赤红衣衫,艳丽而张扬,看年岁与云挽相差不大,只是她在看到她后,却趾高气昂地扬起了下巴。
“你就是祝云挽?”她挑眉,“听说你都已经十四岁了,还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她随口一句,带了几分讥笑,于是围观之人皆顺着她的话哄堂大笑。
当初寄住在舅舅家中时,云挽的两位表姐就时常欺辱她,如今光景,竟令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
她沉默着,却莫名想起自己被两位表姐推入水中后,母亲向自己奔来的一幕。
那是她对母亲最后的印象了,她突然就觉得,也许那最后的一幕,将在往后的余生中,一遍遍地在她脑海中回放,直至记忆逐渐褪色,母亲的脸也会在最终慢慢模糊。
云挽垂下了视线,她不愿与崔檀昭相争,崔檀昭却先一步怒了。
“你是聋子吗?我在跟你说话你听不到?”
她用力在云挽肩上一搡,力道大得出奇,于是被云挽抱在怀中的门服便掉落在了地上。
昨夜刚下过雨,雪白的布料立即沾上泥泞,崔檀昭居高临下地迎面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劈出的剑风轻易将云挽掀翻在地,她很快就变本加厉地一脚踩在了她的小臂上。
在钻心的疼痛中,云挽听到崔檀昭的声音响在头顶:“你霸着掌门令拒不交出,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没想到连我们太虚剑川扫地的杂役弟子都不如!”
云挽捏紧拳头,想挣扎起身,崔檀昭却极为不屑:“怎么?生气了?想去告状说我欺负你?”
她在云挽的腰上踹了一脚,笑得恶劣:“太虚剑川以实力为尊,是你技不如人输给了我,我倒要看看谁会替你出头!”
云挽疼得说不出话来,崔檀昭就揪起她的领子,迫得她仰头看她。
“你若是把掌门令交出来,我倒是可以让你少吃些苦头。”
云挽的嘴唇被抿得发白,但任是崔檀昭如何对她,她都始终一声不吭。
周围看热闹的同门无一人上前,她们望向云挽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轻蔑和嘲讽,仿佛是在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她倒霉。
像淬了毒般的阴冷,锋利细密地一根根扎来。
云挽觉得,她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些眼神。
崔檀昭是大长老的女儿,她自是住在内门映月海的,所以她今日来到落日渊,显然是专门为了羞辱云挽。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崔檀昭就收起剑离开了。
因着这场闹剧,整间院子里,无一人主动与云挽搭话,或者说,没有人敢和她这个得罪了大长老的人说话,她毫不意外地被所有人孤立了。
崔檀昭平日里不会来外门,所以那日之后,她倒是没再来找过云挽的麻烦,但云挽的日子也过得并不舒坦。
她入道晚,在修炼一途上毫无基础,宗门安排的教习弟子总是不耐烦,根本不会同她仔细讲解,同门师兄师姐皆不太搭理她,她遇上疑问更不知该向谁请教,只能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着石头过河。
至于三峰长老,则好像完全将她忘记了,真的任由她自生自灭。
云挽偶尔会想起初来太虚剑川那夜,见到的那位白衣青年,可那夜之后她却再未遇上过他,她有时甚至会怀疑,她那晚也许是太累了,才做了一个没头没尾的梦。
一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云挽虽仍未明白所谓入道第一步的通窍引气到底是何意思,却也不再似刚来时那般柔弱了。
无人理会她,她自己却格外努力。
外门弟子辰时开始修行,酉时结束,她便每日卯时起来晨练,戌时才回房休息,云挽想变强,她太想变强了。
那日她如往常一般早起晨练,但辰时已过,她却始终未见教习和其他同门,还是一位同样晨练的师姐提醒了她一句。
“今日是三年一次的内门论道会,为期七日,地点就在落日渊的武道场。”
云挽有些不解:“既是内门论道会,为何要在外门举行?”
那师姐看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的问题有些奇怪:“内门论道便是内门弟子之间的比试,在落日渊举行自是为了让宗门中的弟子都能观看,观他人论道斗法也是提升自我的重要途径。”
那些教导外门弟子的教习本就是来自执事堂的内门弟子,如今自是被安排去论道会当评委了,这七日里外门弟子便不需再如往常那般训练,于是大家都跑去了武道场看师兄师姐们的比试。
原本这些是太虚剑川每名弟子都知晓的事,只是云挽被旁人孤立,自不会有人主动对她提起。
待她孤身一人来到武道场时,论道会早已开始,穿着白色门服的弟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
没人注意到云挽,也没人会去注意她。
她孤零零地走来,就听在武道场最中央的擂台处,传来了震耳的欢呼声,她下意识仰头看去,视线就被擂台上的身影吸引而去。
凌厉的剑风如寒芒乍现,又似银泉崩裂,雪衣翻飞,似长羽展翅,转瞬间,那人便一剑挑落了对手的武器。
云挽微微瞪大了眼睛,心跳也不受控制地变快了,既是因为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利落的剑招,也是因为那执剑之人她认得,正是那夜在登仙路上,陪她走过一段黑夜的青年。
她怔怔地望着他,周围的弟子叫嚣呼喊着,语气满是向往和崇拜,她似是隐约听见了“沈师兄”,“无霜剑”之类的字眼。
青年回剑收势,向面前的对手微微抱拳,道了句“承让”,一旁的执事堂弟子便高声道:“照夜峰沈鹤之获胜!”
沈鹤之......
原来他的名字是沈鹤之......
云挽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三个字,而恰在此时,那青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竟偏头看来,云挽躲闪不及,径直落入了他的目光。
那双如冷月琉璃般的眼眸,穿过人影重重,静静地凝望着她。
他看到她了,或者说......他在看她。
云挽没有躲闪,而是迎着青年望来的目光,认真地看着他。
那道如雪莲般的剑印在阳光的照射下,似荧光流淌,更加明亮,将那张没有太多神情的脸衬出几分悲悯的无情。
在这一刻,四周的喧嚣似都远去了,但也只是倏忽,他便扬手收剑入鞘,转身走下了擂台,仿佛那片刻的对视只是云挽产生的错觉。
她恍惚回神,吵闹声再次如潮水般涌来,她看到擂台附近的弟子们众星捧月般地将沈鹤之团团围住。
而在人群的最中央,则有一抹鲜亮熟悉的红衣身影。
在这座太虚剑川之中,不穿弟子门服的人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崔檀昭。
方才比试时,她便站在最前方观战,如今沈鹤之走来,她更是主动凑了上去,同他热络地说着话。
崔檀昭是大长老的独女,行事向来嚣张跋扈,可在沈鹤之面前,她却难得显出几分乖巧。
云挽的目光追随着他们一道向武道场外而去。
看着崔檀昭略带羞怯的笑容,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红衣少女一句句地同沈鹤之搭着话,沈鹤之却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偶尔回应,因隔着人群,云挽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行至武道场的出口时,青年的脚步突然一顿,似是不经意般的,他偏过头来,目光精准地向云挽扫来。
不知是否在他的预料中,云挽再次隔着人群与他对视。
站在他身旁的崔檀昭毫无所觉,仍仰头看着他,高兴地叽叽喳喳,他的视线却落在云挽身上,似是在想着什么。
云挽突然有些慌乱,就连掩在袖中的手也下意识攥紧了,但转瞬间,沈鹤之就收回了目光,抬脚走出了武道场。
武道场并未因他的离开而变得安静,四周仍吵吵闹闹的,但他们谈论的话题大多都与这位沈师兄有关。
有人叹道:“我总算是见识到沈师兄的眠雪十六剑了!不知道我日后有没有机会向沈师兄领教一番!”
他身旁的同伴却道:“别眠雪十六剑了,今日只是内门论道会的第一日,还轮不到沈师兄使出眠雪十六剑!他刚刚那一招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拔了一下剑’。”
之前说话那人“啊”了一声:“只是拔了一下剑就这么厉害了?”
“那可不,”他的同伴扒拉着手指道,“据我所知,整个太虚剑川,也就三峰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能让沈师兄使出眠雪十六剑,等着看吧,最精彩的比试肯定还得看沈师兄和虞师兄打。”
“那沈师兄和虞师兄谁厉害?”
那人毫不犹豫地道:“那肯定是沈师兄呀!”
“怪不得崔师姐对沈师兄那副态度,不过沈师兄又不可能,他修的可是......”
“嘘!你小声点吧!”他的同伴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咱们就是一群外门弟子,这种事还是少讨论,万一被崔师姐听到了,有咱们受的!”
沈鹤之离开后,武道场的擂台上很快又开始了新的比试,但围观的弟子却再没像之前那般多。
云挽一边在人群中穿行着,一边四处打量,外门弟子大多都认得云挽,但门内弟子却都是些陌生面孔。
她很快就来到了武道场的角落,那里摆了张桌子,桌子后则坐了位少年,他应当是来自执事堂的内门弟子,此时正整理着写有弟子名字和比试顺序的竹简。
见云挽走至面前,他抬头瞥了她一眼,神色如常,于是云挽便知道,他不认得她。
“师兄......”云挽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有事说事。”
那人整理着纷乱的竹签,显得有些不耐烦。
云挽也不恼,她问道:“我想知道,沈师兄明日的比试是在什么时辰?”
那位师兄又瞥了她一眼,随后他突然笑了一声,像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竟放下了手里的竹签,反问道:“怎么?对沈师兄感兴趣?”
云挽点了点头,少年就又笑了一声:“我明白,你们外门的小师妹都对沈师兄感兴趣。”
云挽并不傻,她自是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她自幼生活在俗世,还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竟不知从何反驳。
少年便又开口了:“内门论道会一共七日,你们沈师兄前六日的比试都是第一场,第七日是最后一场。”
云挽眸光微闪,她继续问道:“沈师兄是大长老的徒弟吗?”
她有些紧张,因为她这问题其实很奇怪,太虚剑川招收的弟子大多是些幼童,大家自幼生活在此,不可能没听过沈鹤之的名字,自也对他的事知晓得一清二楚。
她这一问,必会暴露出她是新入门的弟子,只要仔细一想,就能猜出她的身份来。
只是那整理着玉简的少年却好似没意识到这点,甚至还笑盈盈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沈鹤之怎么可能是崔见,咳,我是说大长老的徒弟?”
“沈鹤之的师父是上任太虚剑川的掌教......祝言昂,你听说过吧,他就他这么一个徒弟。”
他此言一出,云挽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那些令她疑惑的过往也一幕幕地在她脑海里闪过。
初来那夜,沉默跟在她身后的青年;不久之前,他三番五次向她望来的目光,和那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的格外关注......
云挽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她总算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了。
面前的少年并未察觉出云挽的异常,反而突然对她道:“好好修炼吧,争取早点来映月海,到时遇见你们沈师兄的机会也能更多。”
云挽有些意外地看向了他,这还是她入太虚剑川以来,第一次收到他人祝福,于是她很认真地对那少年道:“多谢师兄,我会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