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看似替唐乐筠解了围,实则变相地贬低她。
“就她”纪霄之嗤之以鼻,“孤的洗脚婢都比她强些。”
他一甩袍袖,往马路对面去了。
唐乐筠绷紧的肌肉松弛了,自语道:“可惜了,居然一单都没卖出去。”
“筠筠,铺子开张了吗”田婶子的声音从隔壁门口传了过来。
唐乐筠回道:“没有,几位贵客是找端王殿下的。”
田婶子急忙忙跑了过来,“找端王的,那得是什么人啊!”
唐乐筠摇头,“不知道,应该是王爷的亲戚吧。”
她的声音不算小,马路也不算太宽,走在后面的护卫明显听到了,还回头看了她一眼。
田婶子把唐乐筠拉到铺子里,压低声音道:“感觉不是善茬,不会是皇家的吧,我听说王爷不大受宠。”
唐乐筠继续否认,“不知道,我觉得不会,皇家人尊贵,来我这里作甚!”
田婶子看着她牙齿上的菜叶,欲言又止,“嗐,好奇呗,那可是王爷呀,却看上了一个民女。”
唐乐筠失笑,“怎么,婶子也觉得我配不上王爷!”
田婶子道:“婶子倒没那么想,只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你将来吃亏。”
唐乐筠点点头,“放心吧,不会的。”
田婶子不放心,但事情已定,说什么都没用了,她拍拍唐乐筠的手,叹着气回自家铺子了。
唐乐筠拿着脏抹布出了后门,左脚刚落地,就瞧见了目光森寒的纪霈之。
纪霈之和纪霄之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尽管他的外形同样不够硬朗,但他似乎有外族血统,皮肤冷白,眉骨极高,一双欧式眼太过深沉,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吸血鬼般的冷酷。
唐乐筠道:“他走了。”
大概是口型不够开,纪霈之没看见她的一排小白牙。
纪霈之问:“你哪里腌臜了!”
唐乐筠没什么形象地呲了呲牙——一片小绿叶牢牢地贴在中间的门牙上。
纪霈之闭了闭眼。
白管家忍俊不禁,低低地笑了起来。
唐悦白也在,他有些骄傲,还有些不好意思,“姐,亏你想得出来!”
纪霈之又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女子的本能吧。”唐乐筠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从书上看的,“王爷看到这样的我,是种什么感觉!”
纪霈之明白了,但凡讲究一点的男人,都难以对这样的女人生出兴趣。
不过,他好像不大一样——他觉得这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聪慧,机变,废话不多。
“唐掌柜在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药铺里传了出来。
唐乐筠略一思索,脸色顿时大变,她做了个躲起来的手势,“贵客稍等,我马上就来。”
纪霈之道:“谁!”
脚步声近了。
唐乐筠用口型说道:“杨晞!”
纪霈之表情一变,一摆手,带着白管家和元宝消失在二门门洞里。
唐乐筠用舌头舔掉牙上的菠菜叶,摘掉两只金钗扔给唐悦白,重新回到铺子里。
“唐掌柜。”杨晞恭敬打了一躬,“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唐乐筠福身还礼,“郡主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杨晞道:“好多了,多亏唐姑娘的药,在下感激不尽。”
唐乐筠点点头,“我的药贵,药效极好。”
杨晞道:“这话当时我是不信的,现在信了。这是方子,请唐掌柜斟酌着再抓十副。”
斟酌,就是让唐乐筠酌情加减。
唐乐筠请杨晞落了座,自去药柜前抓药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把一串棱角分明的药包递给了杨晞的随从。
杨晞道:“唐掌柜是玄衣卫唐指挥使的本家,对吗!”
唐乐筠立刻明白,纪霈之为何急匆匆地走了——杨晞此来,应该是为纪霄之的命来的——购药只是幌子。
“是的。”唐乐筠走到后门,喊了一嗓子,“小弟,有贵客,沏壶茶来。”
“好嘞。”唐悦白在厨房的方向应了一声,声音有些遥远。
杨晞道:“那……唐掌柜一定知道我和唐大姑娘的关系咯”
唐乐筠在书案后坐下,“知道。”
杨晞表情尴尬,“是我对不起她。”
唐乐筠不关心他是不是对不起唐乐音,她只担心纪霈之联手杨晞的人,一起杀死纪霄之。
她心不在焉地说道:“杨二爷心有所属,便是与音妹妹无缘,这个结局甚好。”
杨晞很意外,“唐掌柜心胸宽广。”
唐乐筠道:“还行。”
她把天聊死了,但杨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继续说道:“身在豪门大族,婚事很难自主,在下很羡慕唐姑娘,可以和端王殿下两情相悦。”
唐乐筠:“……”两情相悦真没有,互相看热闹才是真的。
她正想着如何附和,就见一个腰挂长刀的江湖人进了铺子。
那人粗声大气地问道:“有金疮药吗!”
“失陪。”唐乐筠麻利地站起了身,“有的,三两银子一瓶,贵客要吗!”
江湖人吓了一跳,“你他娘抢钱啊!”
唐乐筠坐了回去,“药效也是寻常金疮药的三倍。”
江湖人稍作踟蹰,“那行,先给我来一瓶。”
唐乐筠去药柜里找来一瓶,接过江湖人递过来的碎银,掂了掂,从抽屉里取出十枚铜钱和药一起推了过去。
江湖人笑了,“你这双手倒是很准。”
唐乐筠道:“本店药好,童叟无欺,欢迎贵客再次光临。”
江湖人大喇喇一抱拳,“上当受骗就一回,还是江湖不见吧。”
唐乐筠但笑不语,送了几步,重新回到了书案后面。
杨晞道:“唐掌柜的药铺一定会好起来的。”
唐乐筠点点头,心里却道,如果纪霈之参与进去了,药铺是不是能好起来就很难说了。
纪霈之站在福安医馆的大堂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
马大夫、孙胖子,以及伙计栾旺低头站成一排,六条视线随着那双褐色麂皮短靴来回移动着。
元宝和白管家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一声。
他们以为,纪霈之得知秦国公府可能会暗杀太子的事实后,绝不会袖手旁观,匆匆离开药铺就是为了参与和布局,以免失手。
但没想到的是,他一出来就撤掉布置在药铺周围的所有人手,让吕游带着他们往生云山一带布控,自己则来了医馆,要求在半柱香功夫内见到黄里长。
马大夫说过,黄里长访亲戚去了,眼下不在镇上,别说半柱香,就是一柱半香也赶不回来。
药王神像前的檀香只剩半寸长了,黄里长再不来,他的铺子只怕要倒大霉。
“咳咳咳……”纪霈之咳嗽几声,待停歇后问他面前的马大夫,“你知道我和有间药铺的关系吗!”
马大夫先摇头,随后又点了点,“刚听说了,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纪霈之眉头一拧,“你觉得……我想听的是这个吗!”
马大夫故作不懂,“王爷,请恕小人蒙昧。”
纪霈之看了眼元宝。
元宝身形一闪,只听“啪”的一声,马大夫脸上就多了一道白色的五指印。
马大夫懵了,其他两个赶紧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元宝。
纪霈之又道:“你们打量我这个郡王无权无势,不足为惧,便想随意蒙骗于我,好继续打压有间药铺,是也不是!”
他的语气不算重,甚至因为身体不好、音量太小,而显得轻飘飘的。
但有了马大夫挨的毫无预兆的一巴掌,其他二人都不敢怠慢。
栾旺和孙胖子一起跪了下去。
“不敢不敢。”孙胖子嚷嚷道,“王爷明鉴,我们以后不敢了。”
马大夫后知后觉,也跪了下去,阴毒地看着麂皮短靴上连绵不断的万字纹,“王爷恕罪,从今天开始,小人定会对徒弟严加管束。”
他把责任直接推给了孙胖子。
不等纪霈之示意,元宝高高扬起的右手便甩了下去,孙胖子被打的歪了头,嘴唇被牙齿硌破,鲜血倏的流了下来。
栾旺瑟瑟发抖。
纪霈之看看药王神位前的香,再次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孙胖子的两只手握成拳头,死死地顶在地面上。
元宝踹了他一脚,“你不服气!”
孙胖子一哆嗦,拳头换掌,“服气,小人服气。”
纪霈之总算不咳了,慢慢朝门口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交代道,“砸了吧。”
白管家拱手:“小人马上就办。”
杨晞在有间药铺坐了小半个时辰方告辞离开。
唐乐筠送他出门,目送马车离开了生云镇,沿着官道,往温泉庄子汇集的方向去了。
如果太子等人还有活口,此刻已经出现在这条官道上了吧。
如果他死了,他的死,将不亚于八级地震,届时朝廷上下震怒,生云镇首当其冲,一定会遭到最严厉的盘查。
那么……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杀出去便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乐筠屏蔽了脑海中的杂念,看向远处的风景。
太阳落到山顶上了,野杏花和杜鹃花正开得灿烂,一片粉白,一片粉红……
她想,如果能平安地度过这一关,改天就去采药吧,顺便再摘些野杜鹃回来。
唐乐筠收回视线,在转身的瞬间,恰好看到站在赵记杂货铺前的几个街坊——一干人见她看过去,立刻闭嘴,原地解散了。
这是什么情况,知道她是未来的郡王夫人,所以害怕了
唐乐筠思忖着回到铺子里,关上窗、插上前门,往后院去了。
院子里飘着卤大肠的浓香。
唐乐筠吸吸鼻子,一旦世道乱了,这样的香气就是祸水了,趁着还有时间,应该多吃些好吃的。
还有,安全屋也该备起来了。
“姐,客人怎么待了这么久”唐悦白从厨房里探出头,“卖药了吗!”
唐乐筠道:“卖了两份,收入一百零三两。”
“这么多啊!”唐悦白喜出望外,“哪个冤大头买的!”
唐乐筠踢了他一脚,去水盆里洗了手,掀开锅盖——红润亮泽的肥肠一圈圈绕在锅里,用筷子夹起来一根,抖一抖,软弹软弹的。
“姐,我尝过了,特别好吃!”唐悦白道,“米饭蒸好了,菠菜也焯水了,豆腐怎么做,还需要我做什么!”
唐乐筠道:“我做个锅塌豆腐,你把那个灶烧起来吧。”
“锅塌豆腐”唐悦白在另一个灶台前坐下来,“肯定好吃。”
唐乐筠去缸里舀来凉水,倒进锅里,“只听说没做过,但愿能做好。”
唐悦白“哦”了一声,把隔壁灶坑里的炭铲过来,再把干木柴塞进去,火就慢慢着起来了。
他生火极其麻利,一看就是在唐门做惯了这些活。
灶坑里有小股白烟冒出来了。
唐悦白搬着小板凳往旁边让了让,严肃地问道:“姐,王爷到底还是去……”他没敢把话说完,只用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唐乐筠打了一颗鸡蛋,三两下切了豆腐,再切葱花和蒜末,刀子“咄咄咄”连响,“不好说。”
唐悦白道:“那我们怎么办!”
唐乐筠道:“如果他做了,又不带我们走,我们就自己杀出去。”
唐悦白“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好,那我去收拾银两。”
唐乐筠点头,“收拾吧,单独准备三两银子留给翠翠姐。”
唐悦白答应一声出去了。
火旺,水开得快。
唐乐筠把豆腐焯一遍水,沾上面,沾鸡蛋液,再把开水舀出来,倒油。
白净的猪油化开了,滚了,将豆腐下锅煎至两面金黄,盛出来,加一勺油,下葱蒜……
盛菜的时候,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而且是两个人的。
唐乐筠心里一紧,端王来了!
不过五六息,纪霈之进了门,大概是油烟味太大,他又咳嗽着退了出去。
外面传来唐悦白压抑的声音,“王爷,我都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纪霈之问:“你打算去哪里!”
此言一出,唐乐筠松了口气,他不是没参与,就是杨晞没动手,但是……如果动手了,杨晞会不会嫁祸于他
纪霈之在门口说道:“太子死了。”
唐悦白冲了进来,“姐,别吃了,我们走吧。”
唐乐筠把菜放到八仙桌上,“王爷没参与”只要纪霈之没参与,永宁帝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纪霈之道:“我把福安医馆砸了。”
“啊”唐悦白呆若木鸡,“这是哪跟哪儿啊!”
唐乐筠虽不擅长权谋,但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这样一来,王爷隔岸观火就够了,反正有那么多人可以证明,某人出事时,王爷就在镇子上。”
“哦……”唐悦白像是明白了,“不是王爷干的,那是谁!”
唐乐筠道:“你还小,沉不住气,这些事暂时不必知道,等时机成熟了我再告诉你。”
唐悦白不服气,“姐,我都十一了。”
纪霈之冷笑一声,“某些事知道多了,容易被灭口,如此,你还想知道吗!”
唐悦白看看他,又看看唐乐筠,嘟囔道:“既然没事,我就给翠翠姐送吃的去了。”
唐乐筠道:“好,你去拿食盒吧。”
纪霈之在元宝拉开的官帽椅上坐下了,姐弟俩都没理他,自顾自把饭菜装好,由弟弟拎着出去了。
唐悦白走后,唐乐筠问道:“杨晞此来,是想让我做证,还是想拉王爷下水!”
纪霈之道:“都有。”
唐乐筠有些不耐,“不会过堂,或者下天牢吧!”
纪霈之又道:“难说。”
唐乐筠叹息一声,“我的损失不小,王爷你要赔偿。”
如果,她与纪霈之无关,那即便她救过汝阳郡主,朝廷也未必会怀疑她。
有纪霈之就不一样了。
纪霈之问:“你想要什么!”
唐乐筠道:“我想在附近弄一块山地,多种些药材。”
纪霈之没有犹豫,“我让人安排。”
唐乐筠又高兴了起来,“王爷用饭了吗,要不要一起用一些!”
纪霈之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死了二十三个人,你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唐乐筠愣了一下,“我该在意吗”不相干的人她为什么要在意
纪霈之:“……”即便不相干,那也是二十三条人命,而且她刚刚打过交道,难道不该唏嘘一下吗
他不明白,是唐乐筠太无情,还是他高估了大夫的操守。
唐乐筠见他不说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便去厨房盛饭了。
盛好三碗饭,唐悦白回来了,他小声说道:“姐,好像没出啥事,街面上很平静,王爷是不是逗我玩呢!”
唐乐筠道:“报官需要时间,官报朝廷的时间更长,官家做出反应,最早也要到凌晨之后了。”
“生云镇离京城太远,唉……”唐悦白小大人似的叹息一声,“今晚必将是个不眠之夜。”
唐乐筠把米饭放在托盘里,“你还是小孩子呢,不关你的事,一会儿吃完饭就去田婶子家睡,晚上别回来了。”
“我哪都不去。”唐悦白先表态,又问,“姐,真的会查到咱们家吗!”
“你不去,真出事谁接应我,谁打理铺子呢”唐乐筠示意他掀起门帘子,端着三碗饭进了餐厅,“尽管不一定查到杨晞头上,但我们还是以防万一吧。”
纪霈之凉凉地一笑,“皇上强了杨晞的亲嫂子、秦国公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在宫里自尽,差点气死汝阳郡主,现如今太子在生云镇附近被杀,你说谁家嫌疑最大!”
唐悦白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唐乐筠假意道:“居然还有这种奇事难怪汝阳郡主直接昏死了过去。不过,此事应该是皇家隐秘才对,王爷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纪霈之夹起一块肥肠,飞快地放到嘴里,咀嚼……
元宝嫌弃地别过脸,替他解释道:“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传遍了,我家王爷知道也不稀奇。”
敢把这样的丑事传遍京城,除了眼前这个疯子外,不会有别人。
而且,这个疯子自觉要死了,什么吃食都肯尝试,两句话的功夫,他已经夹了三筷子猪大肠。
反倒是唐悦白,因为担心,一口菜没吃。
“没事的,办案的肯定是唐指挥使,即便我们脱离了唐家,他不会救我们,但看在父亲的份上,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唐乐筠安慰一番,又向纪霈之求证,“王爷,我说的对吗!”
纪霈之淡淡笑道:“一旦下了天牢,能吃的只有馊饭,我奉劝你们,最好吃饱一些。”
唐乐筠:“……”
小客厅的八仙桌上摆着两荤两素,以及上好的竹叶青一壶。
杨晞坐正位,和往常一样吃得慢条斯理。
“二爷。”他对面的、身穿藏蓝色道袍的英俊男子放下了筷子,“那位女掌柜很有心机,她会不会看出什么来!”
杨晞捏起青瓷小酒杯,“方大哥想多了,她救过我母亲,便是我杨家的恩人,如果是杨家刺杀了太子,于她就是一场大/麻烦,所以,即便她看出什么,也一定会咬死‘不知情’三个字。”
道袍男子举杯,在他的杯子上轻撞一下,“我总觉得,她应对太子时太过云淡风轻,无论心机还是胆量,此女都在一般人之上,不简单啊!”
杨晞道:“能和端王相处的人,绝不会是普通人,日后若有机会,方大哥不妨照顾一下她的生意,虽然贵,药效却是极好的。”
“行。”道袍男子干了杯中酒,起身抱拳道,“时间不早了,在下该走了,二爷保重。”
杨晞起身,端端正正长揖一礼:“方大哥保重。”
道袍男子走了两步,快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二爷,齐王未必是良主,国公府应该多做打算。”
杨晞道:“路上小心。”
这就是破釜沉舟了吧。
道袍男子遗憾地摇了摇头,推开门,右脚点地,身形拔地而起,越过院墙,不见了身影。
杨晞重新坐下来,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了起来。
直到酒壶空了,再也倒不出来了,他才醉眼迷离地问一旁的长随,“去问问,表姑娘睡下了没有。”
长随答应一声,快步出去了。
纪霈之在唐悦白的房间住了下来。
他有元宝和白管家伺候,唐乐筠什么都没管,自顾自地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铺子的大门被“叮叮咣咣”地敲响了。
唐乐筠本能地、以极快速度穿上衣服,要出门时才想起来,自己不必这么快,太快了反而让人起疑。
于是,她在屋里盘旋片刻,施施然出门,慢吞吞地去了药铺。
“谁啊,大半夜的!”她没好气地抱怨一句,“别敲了,别敲了,来了来了!”
“嘎吱~”小门洞开,两个身穿铠甲、手持火把的士兵率先冲进来,四下照了照,“蓝将军,铺子里就她一个。”
唐乐筠不动声色地退到柜台前,盯着那个身材肥胖的中年将军腆着大肚子别进了屋。
中年将军的行动不甚爽利,但胡须浓密眼神凶狠,仿佛要吃人一般,“端王可在!”
唐乐筠低头含胸,双臂环抱,小声道:“在上房呢。”
蓝将军,应该是太子的舅舅之一——皇后姓蓝,蓝彩菲出生于大弘和大炎交界的幽兰州,蓝家是此州大族。族中高祖是百花门创始人,她亦因此在皇家做妾多年,直到压制她多年的太皇太后归天——蓝皇后用在纪霈之身上的毒/药,就来自百花门。
“不成体统。”蓝将军一摆手,一众手持长刀的士兵便哗啦啦跑了进去,只留两个卫兵守在药铺门口。
唐乐筠尾随过去……
西次间的灯亮了,摇晃在窗纸上的两个黑影表示,纪霈之也起来了。
“端王可在”蓝将军亲自喊人,言语中没有半点客气。
“咳咳咳……”回答他的是一阵咳嗽声。
“我家王爷正在更衣,何人在此喧哗”元宝替主子发话了。
“我是蓝铎,西郊大营指挥使,有要事求见,还请王爷麻利些,以免耽搁大事。”蓝将军态度强硬,就是身体不行,中气略有不足。
纪霈之依然不答。
元宝不紧不慢:“王爷身体欠佳,蓝将军请稍等。”
蓝铎怒道:“端王,太子殿下遇刺,你若再拖延,末将可就冲进去了。”
隔了几息,元宝答道:“蓝将军若是想吃核桃了,不妨一试。”
“你!”蓝铎收回要推门的白胖大手,按回腰刀刀把上,‘唰’的一声抽出半截,忽地转身,从天井穿过去,朝唐乐筠来了。
唐乐筠知道,她是民女,身份低微,蓝胖子想拿她撒气,以此反击纪霈之。
她在末世生存了二十年,怎么可能不会保护自己
唐乐筠立刻上了游廊,躲过几个试图拦截的士兵,很快到了西次间门口,“王爷,奴家这就来了。”
蓝铎连个女人都抓不到,颜面大失,将长刀彻底拉了出来,怒道:“贱人,你……”
“嘎吱……”上房门开了,纪霈之裹着厚厚的斗篷立在门口,幽幽问道,“蓝将军骂的是谁!”
骂纪霈之肯定不行,唐乐筠又是纪霈之的女人,轮不到他来教训。
蓝铎只能指着身边的亲卫,憋憋屈屈地说道:“王爷不要误会,我骂的是他。”
“如此甚好。”纪霈之迈过门槛,手里的核桃“哗啦哗啦”地转了两圈,“说吧,太子情况如何如果需要用药,药铺里有的是,我让唐姑娘抓几副便是。”
蓝铎道:“末将此来,是想问问王爷,申时正到酉时初,王爷在哪里!”
纪霈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蓝铎拱手:“王爷,末将只是问问而已,王爷不答也没关系。”
纪霈之道:“这样最好,本王去御前作答便是。”
蓝铎的刀柄上流苏微微颤抖着。
他怒道:“那就请王爷随末将一起进京吧。”
纪霈之冷哼一声,“就凭你,也想带本王走!”
“你……”蓝铎气结,来回踱了好几步,“王爷,太子薨了,就在距离生云镇不到二十里、通往生云寺的路上。王爷要是觉得不进京也没什么问题,末将这就告辞,将情况如实禀报皇上。”
“咳咳咳……”纪霈之轻咳几声,“只要皇上没有旨意,进不进京就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滚吧,马上给本王滚出去。”
“你……”蓝铎彻底没了脸面,却不敢当面撒泼,怒气冲冲地带人走了。
唐乐筠跟着回去,插上门,回到上房,刚要上床补觉,房门就被敲了两声。
她只好重新穿上大衣裳,下地开了门。
屋子里的灯没亮,披着姜黄色大衣裳、穿月白色长裤的年轻女子面无表情地站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冷静,自持,无情。
纪霈之凝视着唐乐筠,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以上三个形容词。
他说道:“你重新睡下了!”
唐乐筠反问:“夜深人静,不睡觉做什么!”
纪霈之转身就走。
元宝道:“唐姑娘,姓蓝的走了,汤县县令很快会到,你睡不下。”
“哦……”唐乐筠颔首,“多谢提醒,我准备准备。”
她关上房门,凭感觉找到火折子,点燃蜡烛,放到了梳妆镜前。
镜子里的姑娘和末世的她有七分相似,但比她漂亮精致得多。
她抬起手,摸了摸美人尖,末世的她这里有一道巨大且丑陋的疤痕……这回好了,不用剪刘海了。
唐乐筠拿起梳子,将一头乌发拢起来,在头顶盘了两个丫髻——这样的发型显得年幼一些,单纯无害,比较容易获得老男人的好感。
衣服穿原主的,粉色夹袄搭配靛蓝色百褶裙,粉粉嫩嫩,娇娇柔柔,一看就涉世不深。
刚打扮完毕,铺子的门就又被敲响了。
唐乐筠等了等,见元宝始终没有动静,便小跑着去了铺子。
西次间的门半开着,纪霈之一扭头,便看见唐乐筠群裾飞扬、穿花蝴蝶般地飞了出去。
他唇角微勾,“我以为她和唐乐音在伯仲之间,如今看来,我低估了她。”
元宝提醒道:“王爷,听说唐家大姑娘在机关术上极有天赋。”
唐门机关术传男不传女,但唐乐音却得到了破格传授,可见其天赋了得。
纪霈之无声无息地转着核桃,“怎么,你更看好唐大姑娘!”
元宝急忙否认:“不不,王爷看好谁小人就看好谁。”
“瞧你那怂样儿!”纪霈之踹了他一脚,起身出门,不慌不忙地到了一进院。
一个上了年纪穿着七品补服的老者踉跄地跑了两步,长揖一礼道:“下官鲁千山参见端王殿下。”
纪霈之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说道:“整条街的人都知道本王砸了福安医馆,太子之死与本王无关,你们若拿不出圣旨,再吵本王,本王就不客气了。”
鲁千山愣了一下,想跟上,又不敢跟,原地转了个圈圈,一跺脚也走了。
偌大的两进院,只剩下唐乐筠一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得到外面墙根下隐约的呼吸声。
唐乐筠道:“是小弟么,过来吧。”
“好嘞!”唐悦白蜥蜴似的游上墙,单手挂墙头,右腿一荡,人轻轻落到了地上,“姐,不要紧吧。”
唐乐筠道:“目前官家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暂时与我们无关!”
唐悦白凑到她耳朵旁,“等找到与杨家有关的,我们就麻烦了对吗!”
唐乐筠道:“杨晞也只是去了庄子,顺带着在我们药铺买了药而已,是不是与太子的死有关,谁都不知道。我们掌握的信息,到时候官家也能掌握,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能不参与进来,就不要参与进来,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