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篱身子向上空浮去,双手离开了周景云的手,指尖有一串星星点点浮动,变成一条长长的丝线,随着她的牵引着向上方坠来的帝钟而去。
“还有我——”
又有一声喊从另一边传来。
白篱一怔,看过去,见昏黄的天地尽头有人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怎么醒过来了?
不对,应该说,他怎么入了幻境了?
按理说他应该游离这片幻境外,不受所惑,也看不到。
“阿篱——”李余衣袍被血染透,他一步一步走过来,随着走动越来越近,“阿篱,我也可以,把我的念也拿去——”
白篱看着他,要说什么,蒋眠儿再一次先开口:“小子,你多情也没用,她抽不走你的记忆。”
李余不看她,只看向白篱。
白篱对他点点头:“李余,你有无梦之境,我抽不走你的念。”
李余看着她大声喊:“阿篱,我要怎么帮你,我愿意帮你的——”
他的声音嘶哑,眼中满是哀痛。
“我知道你愿意帮我。”白篱对他一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非常好,谢谢你。”
李余要说什么,蒋眠儿落在他面前,华丽的礼服在身后飞舞。
“但我可以。”她说,看着李余的眼,伸手点了点,“在你眼里,我能看到你怕我。”
她说着一笑。
“小子,你有很多恐惧。”
他有很多恐惧吗?
是啊,他一直很恐惧,恐惧父母死去,恐惧失去,然后在恐惧中,继续失去。
李余认真地看着她的脸。
上一次敢直视她,还是在懵懂的什么都不怕的孩童时候吧。
他抬起手,在身前,对着蒋眠儿做了一个手势。
他说:“我知道,这是,小狗。”
他的双手手指动了动,手影投在地上,宛如小狗在叫。
蒋眠儿微微一怔,旋即哈哈笑:“竟然还记得,小皇孙,你怕不怕?”
李余越过她看向宫楼,宫楼里人影交错,他看到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有愤怒有恐惧。
都过去了。
都结束了。
都无关紧要。
李余收回视线看着蒋眠儿,微微一笑:“我不怕小狗。”
那时候他被她逗笑了。
他原来也有不害怕的时候。
蒋眠儿一笑,手在他眼前一捏,亦是有一串星星点点浮现在她的指尖,她转身向上而去。
白篱抬手一甩,手中的星星点点缠住了坠来的帝钟。
蒋眠儿手一甩,手指的星星点点飞进了宫楼。
宫楼震动,人影乱晃,发出呜呜的轰鸣。
这一次没有帝钟再下坠,白篱跃上最后一枚帝钟,手中浮现长矛,用力向宫楼最高处一掷。
“拆了它——”
伴着喊声,长茅向宫楼最高处的三清铃撞去,嗡一声响,三清铃跌落。
天地间陡然安静。
但其时宫楼倒塌,无数人影拥挤碰撞,只是毫无声息。
宫楼和人影如同泥沙一般跌落消散,悬浮在四周裹着血丝的帝钟也在消散。
白篱站在天地间,身边是无数过往的人和画面,哭或者笑或者愤怒,或者温柔的注视,所有的一切都在消散。
白篱看着上方的蒋眠儿,三清铃落在她手中,她捧着三清铃畅怀大笑,然后看过来微微一笑。
“白篱,再见。”
人影和三清铃消散。
站着的周景云,坐着的两个玄阳子,浑身血的李余亦是瞬间消散。
白篱慢慢躺下来,看着白茫茫一片的天地,脸上浮现笑容。
干干净净了。
碎裂声在耳边响起,坐着睡着的王同猛地睁开眼,眼前灯火跳动,视线昏花。
怎么了?
怎么了?
他急急忙忙爬起来,一眼看到殿内的一尊神像裂开了,华丽的彩绘衣袍正在跌落。
“地动了?”他发出一声喊,再看神像前还坐着玄阳子,“老祖——”
他扑过去要扯着玄阳子往外跑,却看到玄阳子惨白的脸上也在裂开——
王同吓得一声大叫,人向后跌去,连滚带爬跑出去,秋夜的冷风一吹,清醒过来,脚下也没有晃动啊,道观里安安静静。
他转过头回看,见高大的神像没有碎裂,衣袍依旧华丽,地上也没有碎石,而玄阳子正在伸懒腰,然后转过身来,殿内明亮的灯火下,脸更苍老,沟壑遍布。
丑是很丑,但并没有裂开。
怎么回事?他做噩梦了?
“老祖。”王同迈进去,迟疑说,“我刚才看到……”
玄阳子哈哈一笑,抚掌:“碎了,碎了。”
王同愕然:“什么?”
玄阳子不待他再问,笑着向外去。
“碎了,碎了。”他大笑着,“解脱了,解脱了。”
说罢向夜色中奔去。
王同忙扑过去抓住他:“老祖,你干什么去?”
玄阳子看他一笑:“云游天下去。”说罢大笑甩开王同向外奔去。
矮矮小小日常总是昏睡的老道,竟然眨眼就看不到了,王同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来人啊——”他只能大声喊,“老祖跑了——”
但转念一想,老祖跑了,也不是坏事,圣祖观岂不是可以换新观主了?
王同一拍手,也不说去追玄阳子了,转身向殿内跑去,翻找笔墨纸砚。
“赶快给祖父写信让他送钱来了,买下圣祖观观主的位置。”他嘀嘀咕咕,眉眼欢喜,“真是时来运转,玄阳子跑了,而新皇帝又是我的至交好友,这观主我不当,谁还能当!”
“来人来人——”
京城内监事院的牢房里安静被打破,在喊声持续不停后,杂乱的脚步响起,有两个狱卒冲进来。
“张择!大半夜的你闹什么!”他们对着一间牢房里的人喝道。
张择抓着栏杆,眼神闪烁:“周景云死了,周景云死了。”
周景云死了?两个狱卒一惊,看向另一边的牢房,见周景云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张择大喊大叫的,竟然没吵醒他?
该不会真出事了吧。
能关进监事院大牢,都是新帝特别交代过的,比如张择是不需要审讯,而周景云则是不用审讯。
所以也不能苛待,更不能出事。
狱卒们忙涌进去。
“周世子。”
他们急声喊,一人摇晃,一人伸手去探鼻息,手指刚伸过去,周景云睁开眼。
两个狱卒吓了一跳。
周景云神情略有些不解:“怎么了?”
两个狱卒松口气:“世子你在睡觉啊。”
周景云坐起来:“晚上自然要睡觉。”看着他们,“是要提审吗?”
两个狱卒忙摆手:“不是不是。”一边往外退去,“世子你接着睡吧。”
两个狱卒退了出去,看着隔壁的张择恨恨瞪了一眼:“再胡闹就送你去水牢!”
张择抓着栏杆看看他们:“我没胡闹,你们没看到——”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神情浮现疑惑,似乎要说什么,但自己忘记了,他有些着急,“你们没看到,看到,看到谁?我要说谁?我怎么想不起了?”
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晃栏杆。
两个狱卒没好气啐了口:“疯了。”说罢再不理会走开了。
张择犹自抓着栏杆摇晃,忽地又停下,看向一旁。
“爹?你怎么来了?爹,你腿疼就躺着,别拽我,拽我干什么。”
“爹,你松开,你勒到我了。”
随着说话人栽倒在地上,似乎窒息不动了。
坐在床边的周景云一动不动看着,果然没多久,张择在地上抽搐几下,蜷缩起来,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
他轻轻说:“疯了。”
然后就该躺下来继续睡。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忍不住也冒出一个念头,好像有什么事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周景云不由笑了笑,难道他也疯了?
下一刻他抬起手莫名地在眼下擦了一下,触手湿意,他收回手在眼前。
摇曳的火把下,手指上有一滴眼泪,晶莹剔透。
他,流眼泪了?
周景云怔怔看着这滴眼泪。
他为什么流眼泪?
第一百二十五章 晨光
晨光濛濛,天虽然还没亮,但紫宸殿四周内侍们已经开始忙碌,里里外外清扫擦拭。
不过今日稍微轻松一些,因为刚传来消息,陛下取消了早朝。
“新帝刚登基就不上早朝啊?”
有个内侍抱着扫把靠着殿角小声议论。
另一个内侍打个哈欠:“太上皇当时倒是勤政。”
但也没什么建树,当了五六年,把自己当成成了太上皇了。
一个蹲在地上捡拾杂物的老内侍重重咳了声:“宫里真是没人可用了,把你们两个不懂规矩的放出来,陛下是能议论的吗?”
说罢伸手指着一处宫殿。
“是不是也想被送去那边?”
白妃谋害太上皇的案子还没查完呢,宫里一多半的人都被关起来。
新登基的楚王没有用监事院查案,还把监事院的很多人都查了,所以这次皇城变故没有像上一次那般血流成河,但尽管如此,被抓走审问的内侍宫女生死未定,也不会再被新帝用。
新帝不用的话,他们也就成了无用之人,天下没有容身之所了,两个内侍忙不敢说话了,低头认真清扫,但那位老内侍咿了声。
“这……铃铛……”
两个内侍忙看去,见老内侍从地上捡起一个铃铛,看起来铁锈斑斑,似乎被风雨侵蚀很久。
“屋檐上掉下来的吧。”两个内侍说,抬起头看上方。
“这,这里可没挂什么铃铛,这应该是……”老内侍喃喃,神情惶惶,丝毫没有先前的沉稳。
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时间久了,难免会坏掉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两个内侍说:“给内造府说一声,再换——”
话没说完,见那老内侍抱着锈迹斑斑的铃铛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喊“不得了了,掉下来了——”
两个内侍对视一眼,神情莫名其妙。
“宫里的确没人了。”其中一个内侍撇嘴,“连这种疯了的都放出来用。”
细碎的脚步声打乱了皇帝寝宫内的安静。
蔡松年并没有直接闯进寝室,而是在厚重的垂帘前停下。
“陛下。”他恭敬说。
垂帘后安静,就在蔡松年忍不住拔高声音要再喊的时候,李余的声音传来。
“何事?”
蔡松年松口气,忙说:“陛下,紫宸殿那边发现帝钟掉了,您看要不要请圣祖观的人来。”
说到这里又想到什么。
“还有,适才圣祖观的人来报,玄阳子跑,不是,玄阳子离开道观不知道哪里去了,您看要不要让兵马去找?”
蔡松年的声音落,殿内再次安静,片刻之后,李余的声音从内传来。
“帝钟,是圣祖观之物,送回圣祖观,让他们处置吧。”
“至于玄阳子,本就是世外之人,随他去吧。”
蔡松年应声是,要转身走,迟疑一下又问:“您还好吧?要不要让太医再来看看?”
昨日半夜他突然被从梦中叫醒,李余让人来说身体不太舒服,今日不再早朝,他慌慌张张来问出了什么事,但李余只说困乏要多睡一会儿,当时在场也有一位太医,也说陛下是连日操劳,休息一下就好,他也便不再问了。
李余的声音再次从内传来“不用了,你退下吧。”
从声音上来看,是比半夜有精神多了,最近的确挺忙的,白妃张择谋逆案,宫廷清查,朝廷官员清查,再加上登基大典,另外还有册封皇后,嗯,虽然出身婢女,但……
蔡松年念头闪过,忍不住停顿下,似乎有什么想法,但又想不起来。
虽然出身婢女,但这也不是大事,其实反而更好,免得世家大族再送女为后,辖制陛下。
还好,陛下制止了那些官员们。
帝后已定,新朝新气象,蔡松年不由露出笑容,但他的眉头还是皱起。
他总是觉得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蔡松年伸手按着眉头离开了寝宫。
“我事先都安排好了,把所有人都屏退,紫宸殿这边只留下蔡松年。”
“我也告诉蔡松年,不管看到我做了什么,我什么状况,都不许大惊小怪,更不许伤害你。”
寝宫层层垂帐后,李余靠坐在床上,看着床边坐着的女子。
晨光濛濛,宛如水一般披在她身上,但并没有模糊视线,而是很清楚。
她的脸,她的眼,如泉水般清澈。
“我知道,你是做好了准备,金疮药,包扎的布,甚至连续命的药丸都有,准备的很周全。”她笑盈盈说,视线落在他胸口。
昨夜梦境一散,她就及时给李余包扎好了,喂了一颗皇宫珍藏的丸药,李余性命无忧。
此时穿好衣服,根本看不出其内受了伤。
“就算没准备也不用担心,哪怕他看到,哪怕请了很多太医,哪怕闹得满皇宫人尽皆知,我也能抹去他们的念头,不受其害。”
虽然没有闹到那么大,但李余也看到了,不管是太医,还是蔡松年,都忘记了他受伤的事,或者说忘记他做了什么事。
甚至忘记了白篱是谁。
他知道白篱在幻境中抽去了所有人有关她的记忆。
没想到,随着晨光到来,她真的被人忘记了。
还好他还记得。
只有他还记得了吗?
李余看着她:“我是真想要帮你除掉蒋后我没想伤害你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白篱打断他:“我知道,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说着微微笑,“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是怎么回事,我因为天生异质,很早时候就被沈青盯上,与庄蜚子合力,要把我变成蒋后。”
她端起一旁温着的药,拿起勺子喂李余一口。
“从我进京那一刻,我就不是单纯的我自己,我的意识里蒋后已经存在了。”
所以在幻境里她才跟他说,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她就不是真正的她。
李余看着她,那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她了吧。
只是虽然没有失去记忆,但回想曾经的过往,那个在他身边的白篱变得模糊不清。
李余将涩苦的药咽下去。
“阿篱,我不想失去你。”他说,“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驸马,我什么都留不住,我很害怕一切都消失。”
“没有人能永远拥有身边的一切,不要心存这样的执念。”白篱说,看着他轻轻一笑,“而且就算消失,也不表示失去,存在,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亦是永远。”
李余看着她,存在短短一刻,也是永远?
“就像你母亲,驸马,虽然离开了,但他们对你的爱护都是真实有过的,而且延绵存续。”
“你不用害怕做梦,不敢做梦,梦里发生的事,虽然很多是荒诞是假的,但也是依附真实存在产生的。”
“如果你只恐惧失去,忘记感受存在,那才是真正的失去。”
忘记感受现在,是啊,母亲在的时候,他只觉得母亲的爱理所当然,甚至有些烦人,还有驸马,他总想着等以后怎么弥补驸马,想着除掉了麻烦威胁,想着自己再无人能辖制的时候,与驸马尽情的相互珍惜,以至于,当时不听不看不想不在意,一心一眼只看着以后……
结果,没有现在,也没有了以后。
以后再也不会有驸马了,他也没有机会对他表示敬爱。
李余看着再次递过来的一勺药,轻轻吃下去。
“你与我,也是如此。”
“李余,你是喜欢我,所以才给周景云写上了与白妃勾结害皇后的罪名。”
她知道!
李余身子一僵,下意识想闭眼,他不敢看白篱,但逃避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看着白篱点点头。
“是。”他说,“是我一开始就让人写上了。”
白篱一笑:“我就猜到了,虽然张择能供述出来,但他不会刻意指证周景云,毕竟他知道周景云是被迫的,而且还有我在,最重要的是,就算有人真供述了这个,一切罪书在呈现给皇帝之前,会由你过目。”
如果他不允许,罪书上怎么会出现周景云。
李余看着她:“我没想伤害他性命,更不会伤害东阳侯府,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让他离开京城,离开,你。”
既然已经被戳穿,他也不再掩藏。
“我怕你会回到他身边,阿篱,我怕你离开我。”
白篱看着他,眼神如水般清澈:“李余,你忘了?我们成亲是假的。”
“我知道我们成亲是假的。”李余说,坐起身子,“但我对你的心意不是假的,你我之间的情意也不是假的。”
白篱点头:“对,我们之间的情谊不是假的,你救了我,我救了你,我和你互帮互助,相扶相持,为了达成我们的梦想心愿一起当坏人。”
想到以前的话,李余脸上浮现笑。
“但现在,我们的心愿达成了,我们该有新的生活了。”
李余笑容散去:“可是,我们先前一起,以后怎么不能……”
“不能。”白篱打断他,“因为以后我与你在一起,就不是互帮互助,相扶相持,我们之间就要变了。”
“我不会变的,我对阿篱永远不会变。”李余说。
白篱看着他:“你会的,你会害怕我你会忌讳我。”
李余皱眉:“我怎么会害怕你?”
“李余或许不会,但皇帝会。”白篱说,看着李余,“一个能随时改变朝臣想法,能抹去自己做事痕迹的人,李余,你想一想,我做的这些事,我能做到的这些事,皇帝会不会怕?会不会忌讳?”
她做的那些事是非人能及的神奇,也是细思诡异的恐怖,任何人在她手里都将是牵线木偶,随她操控……李余一怔。
白篱看着他的眼:“而我是一个别人怎么看我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李余,你想我将来变成一个与你互相戒备,互相诋毁,互相残杀的人吗?”
她握住李余的手,轻轻摇了摇。
“如果你想拥有阿篱,你就要失去阿篱了。”
李余默然一刻:“我明白了,如果我不想拥有,我就能有过去的,以及以后的,我熟悉的,与我相互帮助,相互扶持,能互相将生命相托的阿篱。”
白篱一笑:“陛下圣明。”
说罢松开手,站起来。
“上官月,那,我告辞了。”
她对他一笑,抬手轻轻摆了摆。
李余看着她,要说什么,最终动了动嘴唇,缓缓一笑。
“白篱,再见。”
眼前的人如水般流动,散去。
李余低下头看到自己手里端着药碗,勺子放在药碗的另一边,似乎刚刚有人握住过。
他伸手握住勺子,似乎感受着其上的余温,抬起头将药一饮而尽。
“陛下圣明啊。”
周景云走出监事院,还没看清来接自己的人,就听到许妈妈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通驱邪操作。
他要躲,被许妈妈揪住。
“别躲,这是圣祖观的符水。”
周景云愣了下:“圣祖观还能求符水?”
那玄阳子连皇帝召见都不理会,观门一年到头紧闭,母亲去求了?母亲面子这么大?
“不是玄阳子,你在这牢房里待久了,外边发生的事都不知道。”许妈妈说,“十天前圣祖观换了新观主了,玄阳子走了,玄诚子继任了观主,他为人和善多了,真遇到麻烦求上门,会开门,不过,咱们家的符水,不是求来的,是玄诚子亲自送来的,可见神仙也知道世子受了冤屈。”
周景云听得有些乱,玄阳子走了?哪个意思的走了?
“不是死了,是跑了。”江云在一旁说,“据说是终于悟道成仙去了。”
说着一笑。
“我打听的是疯了,跑的不知所踪了。”
许妈妈在旁呸了声:“不许胡言乱语。”
疯了?周景云心想,这一段疯了的人真多,张择也疯了,还在牢房里关着,估计这辈子出不来了。
“世子,你猜玄诚子是谁?”江云笑说。
周景云看向他。
江云已经忍不住笑着自己先答出来:“王同。”
周景云微微愕然,竟然……
“都说是太原王氏花钱买的,陛下竟然真同意了,那可是圣祖观。”江云说,抱着胳膊挑眉,“果然不愧是酒肉朋友,一人得道鸡犬看家——”
周景云沉声:“慎言。”
许妈妈也将手中的拂尘打向他:“你这小子,难道想让世子再进去?”
江云忙低头告罪。
周景云一笑:“无妨,陛下圣明,既然敢这样做,就不在意议论。”
许妈妈终于做完了该做的法事,催着说:“好了好了,快回家去,家里都等着呢。”
深秋的街上热闹非凡,宫变似乎没有带来多大影响。
“刑部大理寺负责查余党嘛,有罪就是有罪,没有就放出来,民众们也不在意了。”江云说,“世子算是放出来最晚的了。”
周景云笑了笑:“其实从家里被揭了封条的时候,就没事了。”
东阳侯府没有被抄家也没有其他人被抓,行动自如,亲朋好友依旧来往,周景云就算还关着,世人也知道没什么事。
果然走在街上很快被人认出来,纷纷打招呼。
“世子出来了。”
“世子终于也出来了。”
甚至还有人问“世子去哪里了?”根本就是忘记了入牢狱。
周景云并没有在意街上的指点议论,视线总是不经意停留在街边的店铺,尤其是吃食,总觉得应该买些什么。
他很少在意吃食。
他这是想给谁买?
母亲吗?
母亲忌口甚多,他从不轻易给她买吃食……
他总觉得……
周景云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觉得这里有什么要跳出来。
“世子?”江云察觉他异样,忙询问,“哪里不舒服吗?”
周景云要说什么,街边又有声音传来。
“周世子。”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周景云下意识抬起头,看到一个老者站在街边店铺前,这是个医馆,这是……
“章,大夫。”
周景云慢慢喊出这个觉得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章士林看着他,神情关切:“世子脸色不太好……”
旁边的店伙计戳了戳他,低声说:“世子已经在监事院住了快一个月了……”
脸色能好吗?
章士林似乎这才也察觉自己的话说得不得体,忙说:“我这里有款安神香,世子拿去用用?”
店伙计的眼瞪圆,这话更不得体了,哪有大夫当街送药的!
东阳侯世子身边的随从以及车上的仆妇脸色都不好看了,不过世子那张漂亮的脸上还很和善,虽然闪过一丝茫然,显然被这突然的话说愣了,但——
世子风度翩翩,旋即含笑点头。
“好。”他说,“那就试试。”
既然他发话了,江云便上前去取,付了钱,章士林亲自送出来,目送周景云一行人远去。
“师父,咱们生意也没那么差,没到需要你当街揽客的地步啊。”弟子们在旁抱怨。
章士林笑了:“我也不是,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看到周景云,突然就开口拦住,关切询问,就好像他们……很熟。
“很熟吗?没怎么打过交道吧。”一个弟子说。
侯府那种人家都是用太医的。
“打过交道的,先前世子少夫人病了,师父去给看过病。”另一个弟子一边捡药一边说。
章士林猛地看过去,点头:“对,对,是。”他的声音到了嘴边变得缓慢,似乎有什么滑过,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可惜,陆家那位娘子病情太凶猛,我也无能为力。”
说罢看向门外,一声叹息。
“陆家娘子的事都过去多久了,十年了吧,师父你还记得呢。”有年纪小的弟子在旁惊讶,“还这么难过。”
其他弟子看过去,果然见章士林眉宇间些许哀伤。
“医者仁善。”有弟子感叹。
章士林要说什么,街上又有几个妇人结伴而来。
“安神香就是这里买的。”
一个仪态娴雅的妇人含笑说……
“是章大夫的独门秘笈。”
章士林忙笑着施礼:“林夫人,多谢称赞。”
林夫人笑说:“实话实说嘛。”说罢看身边的妇人们,“我先前总是睡不好,就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时,脸色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凝滞,旋即声音滑过嘴边。
“……是章大夫特意为我研制出来的。”
其他的妇人们纷纷开口“真这么厉害?”又问“是章大夫祖传的手艺?”
听到问,一直含笑的章士林脱口而出:“梦里梦到的。”
话说完自己也愣了下。
妇人们都笑起来“真的假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也能做出神药?”“这梦好啊。”
这梦啊,章士林似乎看到梦里的自己从药柜里拿出几味药,这样那样配在一起就可以。
他凝滞的眼中再次恢复笑意,招呼妇人们进来:“睡好,梦好,就是好。”
就是平平安安啊。
“世子哥哥,这是从大觉寺请来的佛前花。”
周景云伸手接住从身上滑落的花朵,含笑道谢:“平平安安。”
回到东阳侯府,还有一场仪式等着,周景云没有不耐烦,含笑看着家人们一通折腾。
说是为他祈福,何尝不是为他们自己祈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段日子人人都关在牢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宣判。
还好,平平安安了。
“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东阳侯夫人看着被大家簇拥进室内的周景云,没好气地抱怨,“在外八九年都安安稳稳的。”
哪有见了大难不死儿子这样态度的,许妈妈嗔怪:“夫人。”
不是该抱着世子大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