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五神稍一晃,再追不及,便干脆也不追了。他慢慢松下握紧了缰绳的手,看着陆小郎君没进高台覆下的阴影,将那坠下的落花拥进怀中。
少年冲过来的动作那样快,接住花时却稳妥又轻缓,没有伤到牡丹的一丝花叶。
他单手驭马,抱着完好的花,慢慢向上扬首,今日第一次让高台上的众人看清了他漂亮的眉眼。
高处瞬间又静了。
可除去被少年这张仰起的脸惊艳到的哑然,大家无声,更多的是因为她们不知此时该不该出声。
那牡丹会落下,本是因为一个小娘子的无心之失,并非是郡主想要将它抛给哪位中意的小郎。若是没人上前接它、任它“砰”地坠了地、花枝散得七零八落如同宝盏碎溅,自然不是桩美事,可总归能揭得过去。
但如今,它被好好地接住了。
接住它的人,却是燕郡王世子。
这可怎么办?
不少人想起了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
这骑射赛是她办的,这会儿自然该由她赶快拿主意。
可朝她的座儿找去,那里却是空的。
黄湘儿刚刚在跟小郡主对饮金桂酒时喝得太尽兴,一时忘乎所以,不小心弄翻了杯盏,那身绿地珠窠对狮纹的锦裙因此湿了好大一块,此刻正离了席在换,偏偏就不在高台。
陆扶光却谁都没找。
她只看着正下方的小郎君。
他不该接她的花。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今日聚在这里的,尽是河东的顶级世族,即便是皇祖母,都无法随意地将他们的口舌封住,更遑论她与陆云门。
一着不慎,她和他毁廉蔑耻的关系就会曝于天下,令他们再无立足之地。
可那是她的牡丹。
曾簪在她发间的花,无论掉落得有心还是无意,都不能坠于脏地染上尘泥、不能被其他人接住。
陆云门。
小郡主低头看着他,在心中问他——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虽然做出了接花这样不妥的举动,但因为做出此事的人是他,所以连借口都不用编,只用现在将那花交出来,吩咐在骑射场边侍奉的婢女将它送上高台、呈还给扶光郡主,之后当做无事发生,便不会招来多少闲言碎语。
可那样……
陆扶光总觉得……
很不满足……
忽然,小郡主笑了。
在其他人睁大着眼睛、将目光直直凝在下马后迳自向着高台走来的少年身上时,失了牡丹却更显粉妆玉琢的小贵人缓缓垂下乌眸,两颗小尖牙死死咬住了她殷红唇里的软肉。
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让自己在此刻笑出声来。
陆云门。
陆云门。
腮颊两侧,制成金黄色小花的面靥随着她的咬唇而微微鼓起,小郡主又在心里叫起了他的名字,声调与之前比,几乎是在愉快地哼唱了。
而此刻,在众人的注视下,陆云门已经呈着花,朝着她拾级而上,如同这数百年间每一个在此处接住了小娘子的掷花、满怀郑重之意要前去见她的少年郎。
但仍是不同的。
以往有小郎君走过这里时,若那小郎君是个经得住起哄哄的爽朗性子,站在高台两侧、喜欢热闹的娘子们便会笑着出声,催促道“走快些啊,怎么好让我们家小娘子等这样久!”
要是走过来的小郎君是个性情腼腆、或容易害羞的,她们便会有所收敛,抿唇噤声地目送他走过,之后再偷偷捂着嘴、同身边一起欣喜地笑。
可此时,高台两侧都安静得吓人。
有个还不到能簪花年纪、只是跟着家中阿姐来玩的小娘子不懂发生了什么,还想跟之前有人走上来一样拍手庆贺。
但手心还未合上,她就被家中阿姐眼疾手快地猛地攥住了一只手腕,险些脱了臼,疼得满眼泪花。
“你疯了?”
阿姐对她却丝毫没有心疼,又怒又惊地把她拉到人群最后,用没有出声的气音呵斥她:“郡主和世子都姓陆,是族谱中再正经不过的堂兄妹!”
说完,阿姐又不安抬首,看向仍在前行的燕郡王世子,担心这话会不会被他听见。
也许听到了,又也许没听到,但少年的脚步没有过一刻停顿与迟疑。
他隔着蜿蜒长长的高坡,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海,仰着他那双比手中牡丹还要漂亮昳艳的双眼,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
离得太远了,没人能看清他望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陆扶光知道。
她转向了他,微微地抬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站立在那里,一如数年之后,她腰系九环带、花绫盛装站在东都城墙之上,等待攻占城池后凯旋的将军为她献上敌将的头颅。
而此刻,少年正一步又一步地向高台的最中央靠近。郡主的身旁,也开始有人向她看去,却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出任何神情。
众人心思百转,相顾哑然,最终全悄悄低头,让出了路。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看着这件事继续发生。
眼看陆云门离郡主不过十步之遥,攥着空荡荡手腕的陆品月走上前去,挡住了陆云门。
“这牡丹稀少珍贵,极难养成,满河东也只今年开出了这一株,若是落地摔坏了,一时还真寻不到能替代它的花冠。”
她言明了这牡丹是“花冠”,那陆云门方才所举便就只是堂兄帮堂妹救下了簪发的花饰,跟骑射赛的习俗毫不相干了。
“你帮郡主护住了花冠,自然做得不错,可那之后,你随意差遣个人将花送上来便是,何必亲自上来,兴师动众。”
她继续道。
“世人都夸你萧然物外,我却总是劝你,活得再餐霞漱瀣、遗世独立,也要留意些俗世规矩,你从来不听。今日如何?到这骑射场中只知射箭、不晓其他的,多少年间只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这便是在告诉众人,陆云门并不知道河东抛花择婿的习俗,他接住郡主的花冠送上来,绝不是因为他对郡主存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话。
她虽然对这个亲弟弟很不喜爱,但她却也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
他什么时候会有心到替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妹”驰马接花冠?
即使她这个嫡亲长姐跌倒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古井无波地看着侍女将她搀扶起来,然后淡淡地问一句“是否要为长姐请医官?”。
更何况,旁人对他不熟悉、或许会相信,但她却绝不信他会不知道在这骑射场中接住小娘子的花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
所以才会奔过去接花!
所以才会亲自送上来!
竟然是陆扶光……
怎么会是陆扶光……
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如柴般堆堵在胸腔,被恼意一擦便燃起了火。
但这个时候,她却得极力为陆云门遮掩。分明气得手腕都在发抖,说出话的声音却不得不温温和和。
不然,若是陆云门这心思真的曝出来,连她也会被害得没脸见人!
口中责备着,她伸出手,想要将那朵该死的牡丹取走。
陆云门却避开了,没有让她拿走花。
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走向前。
他朝着小贵人,双手奉花,席地而跪,脖颈轻垂,身姿仙挺如初初从云端落下的饮露白鹤:“臣思虑不周,请郡主责罚。”
站在小郡主周围的小娘子们哪敢受礼,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纷纷退开!
但同时,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而且,燕郡王世子在骑射赛中接住了堂妹的花已成事实,要是刻意当做无事发生、轻飘飘地遮掩过去,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了细节传出去,倒叫人多生猜疑,此时坦坦荡荡将花拿上来,认了错、求了罚,把事情的因果全说开,看谁以后还敢拿此事多嘴扶光郡主!
而一看到燕郡王世子如此,郡主身边的一个小娘子也立马一个激灵、“扑通”跪了下去!
“臣女鲁莽无状,竟失手碰落了郡主发间的花冠,请郡主责罚!”
平日相处时,郡主对她们一向宽厚,可她方才的举动却害郡主众目睽睽乱了妆仪。
闯了这样的大祸,她又怕又羞愧,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罚,头顶的那枝桂花都跟着蔫垂了。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小郡主边说,边徐徐走到了那朵花前:“你看,这牡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不过……”她忽然又道,“你说的也对。纵使虚惊一场,你也的确将它碰落了。”
她从少年手中拿起了花,将它朝着那名首下尻高的簪桂小娘子递了递,“那我便罚你,将它重新为我簪上。”
小娘子吃惊地抬起头。
见郡主的手正向她伸着,她膝未打直就连忙跑了过去,神魂未定地茫茫然将牡丹簪回到了郡主髻中。
待她簪好,小贵人轻扶着发间的牡丹,转头看向她,笑着明艳如朝霞映雪:“好看吗?”
到这时,这名闯了祸的小娘子才终于破涕为笑。
“郡主自然好看……”
她重新活了过来般、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声音里也有了力气,“郡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如此一来,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
那闯祸小娘子的家中姐妹立马过来笑着道:“这话的真假我可以作证。她头一回见到郡主,回家以后就‘胡天胡帝’惊呼了一整日,见了谁都要叹上一句‘怎么会有扶光郡主那样好看的人!’。您不知道,我的这双耳朵啊,都要因此生出茧了!”
之前高台上人人神竦心惕的情形忽地便不见了,在满目的熙熙融融中,小郡主再一次站到了陆云门面前。
“世子刚才的比试赢得极为精彩,之后与其他队的胜者角逐,世子也能一直赢下去、赢到最后吗?”
小贵人扭头瞄了眼玉盘中的赌注,然后笑着对他道,“若世子做得到,那在我这儿便算是以功覆过。我可是非常看好世子,满心都在为世子的得胜祈愿呢。”
高台上的娘子们知道她与太孙妃相赌,自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但对陆小郎君来说,这段话却十分没头没尾。
可少年臣子也未有多言,叉手贴额,深深向她行了礼,随后便道了领命。
他离开后,高台上的众人个个展颜,又重新饮酒作乐、谈天说地起来。
便是那胳膊险些扯脱了臼的小小娘子,都因为阿姐喂给她吃的透花糍太香甜而忘了疼,等下一个接了花的小郎君走上来时,又欢快地拍起了手。
可陆品月的眉心却舒展不开。
她想要不着痕迹地继续同其他娘子们说话,可余光却时不时便会落到陆扶光的身上。
每看到那小贵人一次,就仿佛有一颗石子被丢进了她的胃里,没多久,滴水未进的陆品月就感觉自己饱到腹都胀了。
随便陆扶光跟哪个姓“陆”的厮混,她陆品月都会拍掌称快,然后拿着这个把柄,或是加以利用、或是等着看她声名俱损。
多好的机会!
可那个姓“陆”的却偏是陆云门!
难怪了,以往在东都的宴上相见时,她可从没发现这位至尊最贵的小郡主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关注,最近她却常常能察觉到陆扶光在看她,而且还频频接她的话、总想要同她多说几句。
原来是因为心系陆云门,所以想要讨好他的嫡姐,但又一向被人捧着,察言观色通窍不多,所以才弄巧成拙,惹得她厌烦。
至于今日对赌,多半是因为没能从她口中听到夸赞陆云门骑射的话,小贵人一时不忿,所以使了小性子,估摸用不了多久就会后悔,然后找机会将那金镯送还给她……
这样一想,陆品月又觉得事情很妙了。
要是能借此用感情将陆扶光拿捏在手里,那可比抓着把柄要挟她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在陆品月反覆的盘剥算计中,骑射赛结束了。
只要是下了场的子弟,无论胜败,扶光郡主都能找出极妥当的理由赐予褒赏。
便是刚刚上场就带着马离开、并未能有所表现的孙家郎君,她都留意到了。
那孙家郎君的马不知为何,临上场了,却在原地磨磨蹭蹭、倔得怎么拉都不肯动。
这种时候,换做其他人,多是用鞭子催促它向前、或是想法子快些换匹马,但孙郎君却说它如此反常、定是不适所致,随后将它带到一旁,亲自为它检查,发现马蹄里扎了根深刺后,又一直安抚陪伴着它,直到兽医将刺取出。
这样一耽搁,自然错过了那场比试、以“输”告终。
“骑射功夫固然重要,但对万物慈心善肠,同样是大梁子民应有之德。若是皇祖母在此,见了孙家郎君之举,也一定是会赞扬给赏的。”
小郡主说罢,低头在那箱用于赏赐的珍奇珠玉中挑选起来,却好像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这时,她看到了身旁玉盘中陆品月赌输的那只篆经金镯,眼睛顿时明亮,但又面露犹豫、似乎觉得不好开口,朝着陆品月望了望。
陆品月一向觉得这位小郡主不会藏心思,她只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她想要拿那只篆经金镯赏赐给孙家郎君。
但马上,陆品月又疑心自己想差了:就这样将金镯赏出去,还怎么再拿回来还给她?
可不等她给出反应,同她对视后的陆扶光就仿佛得了她的许可,立马将那金镯拿起,脸颊上的金黄色小花随着酒凹的浮现在光下一晃一晃:“这是已经过世的篆刻匠人牟大家的遗作,其上经文正有教导众生向善之意,最适合赐予孙家郎君。既然太孙妃将它拿了出来,那我便借花献佛,多谢太孙妃了。”
陆品月于是便明白,陆扶光这会儿是想要藉着给她扬名来讨好她了。
但这位小贵人似乎并不懂得,讨别人欢心最重要的,是要合那人的心意。
明明有用的法子那样多,偏要自作主张、将那个镯子送出去——
陆品月的目光在小郡主随手赏下去的篆经金镯上流连了一下。
她身为燕郡王府嫡出的女儿,即便做了太孙妃后,需显得穷家薄业些、不惹得女皇侧目,但私底下手头却一向宽裕,一个纯金的镯子于她根本不算什么,扔了也就扔了。
但那金镯却不同,那是牟大家生前所刻的、纂有经文的镯子。
近年来,东都许多贵妇都对牟大家篆刻的经文颇为赏识,她为了能借此与她们多搭些话,可是花了多番心思、好容易才搜罗到了几只篆有不同经篇的镯子。
这些,恐怕是无论去到何处都被众人捧在中间、从不用担心会遭无人理睬的小贵人所难以理解的。
但既然小郡主如今心仪着她的弟弟、因而也努力地想要取悦于她,那只要她利用得当,小郡主的这种不谙世事便极好极好、再也不惹人厌烦了。
如此一想,就算因为陆扶光、自己失去了个中用的金镯,在陆品月的眼中,小郡主仍旧顺眼极了,就像是一尊覆满了宝钻金箔的天女神像,需要的时候,只用伸手轻轻一捏,就能从她身上撕下价值连城的一片,解她的一切燃眉之急。
因此,当陆扶光赏赐完众人落回座、将玉盘中的拨子簪重新插回发髻时,陆品月亲密地伸出手,帮她调了调簪子。
果然,陆品月马上就见到了小郡主脸上的欣喜。她的身子也向着她贴近了,帔衫上奇异的香气一股脑地扑过来,盖过了高台间浓郁的金桂酒香。
在陆品月看来,那简直就是只一直渴望得到关注、而今终于实现了愿望的名贵小狸奴,正迫不及待地摇着尾巴、淋漓尽致地向她展示着它有多值得被宠爱。
少有地,陆品月竟埋怨起了自己:这样明显的示好,她怎么今日才发现!
而仿佛是意识到太孙妃愿意领她的情了,簪着牡丹的貌美小贵人更卖力了。
出发前往山灵庙时,她在马车前停下了脚步,先是眼睛亮晶晶地看了看陆品月,然后向着司马家的主母黄缃儿道:“只我们这群娘子去,架势还是弱了些,我见堂嫂家的堂弟身手卓然,又在金吾卫当差,不如就让他带着兄弟过来、做我们今日的护卫前锋。”
小郡主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看着陆扶光对下人耳语吩咐,陆品月忍着舒心的笑,边在心中夸赞陆扶光此举甚佳,边把如何将三叔父家的儿子介绍给众人的腹稿打好。
很快,领了陆扶光命令的下人离开。不久后,陆东日带着人赶了过来。
但陆东日带着的兄弟,并不是她以为的三叔父家的四兄长,而是陆东日的亲弟弟陆西雨。
陆品月顿时一口气凝在了胸前,吸也不顺,吐也不顺。
但一旁,小贵人正脸颊浮着酒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呢。
也对。这同郡主能有什么关系?
陆品月以己度人地想。
长公主府如今社威擅势,扶光郡主连河东陆氏都不必太放在眼中,更何况是河西陆氏,只怕她连这里面哪家嫡、哪家庶都分不清,又怎么会掺和进一个小小的陆氏主事由谁来做这种小事里?
她原以为,陆东日会出现在河东、坏了她的谋划,许是因为那晚陆云门屋中藏着的小娘子是二叔父家的人,惑得陆云门生出了要帮二叔父的心思。
但既然那小娘子的身份已明,那陆东日的出现,便多半是巧合了。
于是,陆品月向着她心中无辜极了的陆扶光回了笑。
不能急。
陆品月对自己说。
即便再想利用她,也不能着急。得顺着毛、慢慢地捋,早晚有一天,习惯了被她捋毛的小狸奴会心甘情愿地替她找寻食物、撕咬敌人。
光是想到那景象,她就觉得云程万里、天朗气清。
众人在山坡脚下陆续下了马车。
山灵庙建在高处,如果不是从林子间抄那条只有寥寥数人才知道的近道,想要进到庙里,最后一段的山路就总要靠脚去走。
好在那坡路望着尚缓,虽然长,走起来并不艰难,一行人便都没有叫辇,陪着柳善向上走去。
但刚走没几步,她们就被山坡上方射下的一道道金色辉光晃了眼。
走着走着,那些光越来越近。她们这才发现,下山的许多人胸前都挂着面铜镜,用红绳系在颈上,足足有四五岁小童的巴掌大。
得了主人示意,黄缃儿的婢女上前,请一位正在下山的人留步,向她问起了这铜镜的由来。
“自然是从山灵庙得来的。”
见惯了浩浩荡荡带着扈从来山灵庙进香祈福的富足户,那妇人毫无怯意,笑着答道:“娘子们是头一次来山灵庙进香,还是有些时日没来了?山灵庙给进香的信众送镜可已有六七日了!”
“为何要送铜镜,有什么深意吗?”婢女继续问道。
“这……”
妇人答不上来。
但她并不疑惑,“既然这是山灵的意思,那便自有玄妙!”
见再问不出什么,黄缃儿便让婢女将妇人放走了。
“虽是寻常铜镜,但这样成百上千、来者不拒地送,所耗钱财绝非小数。他们到底从百姓身上刮了多少?“
黄缃儿说着,对山灵庙愈发嫌厌。
她的身后,却有一个小娘子忍不住出声道:“可我听说,无论来进香的人是谁,山灵庙都只收取一枚铜钱。不少豪户想要多供奉些银钱,甚至先斩后奏地塑好了山灵的金身、直接送到了山灵庙,却全被拒了。”
听到又有人“冥顽不灵”地说起了山灵庙的好话,黄缃儿蹙起黛眉:“这自是做给你这种易骗之人看的表面功夫!不然,花费了这么多却几乎分毫不取,难道真是山中有灵、赐下了黄金想要普世济人?”
同样蹙起了眉的还有陆品月。
但她蹙眉的理由却与黄缃儿不同。
在这之前,她对山灵庙所知甚少,一直以为它只是个用几碗不值钱的福水诓骗百姓的敛财小庙,因此从未在意。但方才三言两语地听下来,她的心中却萌生不妙。
在她看来,山灵庙的所作所可并不像是为了钱……
若真如她猜测的那般,那山灵庙背后之人的所图,便有些骇人了。
但这麻烦事原本跟她可没有半点干系!
河东百姓受骗,是他们自己愚昧,就算因此招惹了更大的祸事上身,也怪不得别人。她如今前途未卜,哪里管得上这些?
可偏偏主导今日之事的是黄缃儿,蠢得那么彻底且还劝不得……明明前面的路上是一片泥泞,不过泥上覆了些杂草,她便看不出来,非要去走。
万一那是块会使人陷入其中、无法动弹的沼泽,到时如何是好?
即便不是沼泽,像那种可能会甩不干净的泥巴,也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沾上……
身侧的太孙妃愁容隐现,司马小娘子却全然没有发现。
她握着柳善的手,眼睛始终担心地落在柳善的身上。
这大半年间,她是亲眼看着柳善姐姐一日比一日憔悴,眼底的血丝越来越多,精神也愈发得差,到如今,干瘦得仿佛一个纸人,只剩胸腔中的一口气在撑着。
随着山灵庙的靠近,柳善的手更加冰冷了。
司马小娘子想要给她力量,于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却反而被她的指尖的寒意冻到,也变得心中颤栗、更加紧张了。
两个一起瑟索着,一步步登坡走进了山灵庙,跟众人一起被请进了一间小室。
小室内放着的是只寻常百姓家常见的旧博山铜熏炉,吐出的香气却格外好闻,仿佛能解郁安神般、将人这一路吸入的寒气都驱了出去。
就在这时,有一名小娘子走进屋子,说了些请她们再等候片刻的话,随后亲手为她们奉上了热茶。
司马小娘子认得来人。
她第一次带着柳善姐姐进山灵庙时,柳善姐姐因身子犯虚,在迈过庙槛时绊了一下,就是幸得这位姓隋的小娘子及时搀扶才不至跌倒。
第二回 来山灵庙时,她没有看到隋娘子。本想在求签后去寻隋娘子道谢,却发生了血红签一事。
如今,是第三次了……
想到这,司马小娘子原本因香气和热茶而安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干咽了咽了发紧的喉咙,捧紧从隋娘子手中接过的陶茶盏,在心中拚命祈盼着等会儿过来的庙祝能顺顺利利给出解决之法,既能保柳善姐姐如意顺遂,又能免族中的主母在此大动干戈、误伤到隋娘子。
可在隋娘子奉完最后一盏茶后,她却跪坐于众人面前,告知道:“庙祝已于今日平旦出定,并遵山灵谕示、刚到卯时便离开山灵庙了。”
司马小娘子猛地抬头,面上掩不住惊诧。
今日卯时……
那岂不是天刚亮时,庙祝便已经不在庙中了?既如此,为什么……
“既然庙祝不在,你为什么还要我们坐在这里等?”
司马小娘子还在心中惊疑时,已经有其他的小娘子不满地问了出来。
“庙祝虽然不在,但在离开前,他给柳善娘子留下了这个。”
隋娘子说着,将一卷被蜡缄封的纸呈给柳善,“这里面,便是娘子的解签。”
柳善轻抖着接过信。
但纸卷的封处全被蜡糊满,她手指无力,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蜡扯开,只能向身边的小娘子借开信刀,可又没人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折腾了许久,最后,是黄缃儿的婢女拿出匕首,帮柳善将蜡割开。
陆品月在旁边看着,腹中的冷笑声都快溢出来了。
——柳善哪里就娇柔到连将这片蜡扯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将纸封住的这种蜡,叫做“褪梅”。
刚落到纸上时,它的蜡色通红,只要浇下时稍用点心思,便能让它的蜡印真如一朵绽开的红梅。
之后,随着蜡逐渐凝固,红色便会从花瓣的边缘开始慢慢褪去,直至完全变白,不留一丝残红。
而柳善手上的,看颜色,大差不差,应是封了四到五个时辰。
最少四个,但最多,也不过五个。
可那蜡要完全凝固、牢得让人拆不开,要等红色尽褪,需足足十二个时辰!
如今才四、五个时辰,蜡尚半软不硬着,稍使些力气,就能把它从中扯开。
周围的人也是……
全在虚伪着、惺惺作态。
明明她们所有人都不可能没见过这种蜡封、不可能不清楚它此刻是软是硬,但谁也没有将这说出来。
尤为可笑的,黄缃儿的那个婢女,人高马大,轻易就能将蜡撕开,却还专门用刀去割……
在陆品月无人知晓的冷嘲声中,柳善展开了那张纸。
【延福坊
今朝正是保命时】
离柳善最近的司马小娘子最先看到了这五列字。因此,她也最早地感到了不解与失望。
这上面写得不清不楚,根本什么都没有说明白……
“这算什么?”
她脱口而出。
随即,她意识到自己竟说出了声,脸马上就烫了起来。
小郡主却仿佛没有听到司马小娘子的声音。
看过解签的内容后,她转头看向柳善,轻轻问:“柳娘子,可解其意吗?”
“延福坊……安翎巷……”
柳善已经将这几个字默念过数遍了。
“我……”
她似乎头痛昏沉:“我应当听过这个地方,偏想不起……”
“就在东北角,自东往西第二街的最里面。”
冷不丁听到男子的声音,正因失言而沉浸在懊悔中的司马小娘子陡然被吓了一跳。
心脏剧烈地跳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刚才说话的人是太孙妃的堂弟,名字里好像有个“雨”字。
陆西雨待在亲兄长身边,就如同见了猫的耗子,一直老实地连声“吱”都不敢发。
陆东日则是天生就寡言少语,不问到他时,一向都没有声音。
这兄弟二人又始终跟在最后面,因此好些人都快要把他们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