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一族虽颇为清贫,但也是代代出读书人的人家,且以家规严明著称,子弟们自幼便不准与莺燕纠缠,成亲后房中也从无姬妾,在河东名声极佳。
柳善嫁过去后,夫妻琴瑟和鸣,舅姑也待她如亲子。唯一不圆满的,就是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求医问药后,柳善被告知,因她年幼时曾多次跟着父母举家逃难奔波,弱了身底子,故子嗣上会比寻常娘子要艰难些,需好好调养才有望。
从那时起,柳善便天天灌起了苦药汤。
但也许是知道了自己身子的状况后忧心太重、看着仍对她和善的舅姑和温谦的丈夫心中有愧,柳善即使一顿不落地喝着药,却还是日渐憔悴,以往腼腆的笑颜许久都不复见了。
因此,又过了半载,不见好消息出现,柳善便开始将心愿寄托到了神佛身上。
此处离柳善很远,她专心拜着新月,听不见这边的耳语。倒是几个陆续围到小郡主身边的娘子将这些话听了个清楚。
这里面,有知道柳善情况的,也有对柳善毫不了解的。
所以,司马小娘子刚说到这儿,就有人悄悄问了出声:“去崖边寺求过了吗?”
“……去过数次了。”
司马小娘子停了停,将“金银珠玉也奉上了不少”这句险些说出来的不妥话咽了回去,“寺中的僧人说,柳善姐姐的子孙缘尚浅,要她更心诚地求祷。不久前,姐姐已从崖边寺请到了神僧金像,在家中设下佛堂,日夜焚香,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得偿所愿……”
她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她本来只是想将柳善姐姐的情况告诉郡主一个人,并没想要在这数人的面前讲,但现在却骑虎难下。
“‘旧传是夜月色明朗,则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注1),难怪柳善姐姐在新月下拜得如此虔心。”
小郡主将话接了过去,似也动容地关心问道:“可有去山灵庙也拜拜吗?听说那儿最近在为信众送福水,都说喝了后颇为灵验呢。”
听了郡主的话,周围娘子们的其中几个突然对视,欲言又止。
而一个稍年长些、腕子佩戴着佛珠的貌美妇人则直接皱起了翠眉:“这种流言怎么能传到郡主耳中?”
她转了转腕上佛珠,对着陆扶光就道:“郡主莫要被这些话蒙骗。崖边寺乃正经正统,且不知多少人都曾亲眼见过神僧的神迹,便是您河东陆氏的族长,也称要将佛骨送去神僧那里请他做法加持、庇佑家族兴盛。而那山灵庙,”她鄙弃道,“说是供着什么荒野山灵,却连来历都说不清楚,想也知道不过是个使着哄蒙撒诈把戏的旁门邪道。那福水更不知是用什么做的,如何敢入口?去那儿的多是穷苦的人家,求个心安,骗骗自己罢了。”
口吻笃定,言之凿凿,一副绝不容置疑的模样。
而这,也正是在崖边寺有意放出对山灵庙的诋毁流言后、如今许多河东门阀世家的心中所想。
是以,小郡主也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山灵竟是假的吗?”
闻言,那戴着佛珠的妙丽妇人便朝着司马小娘子扬扬首:“柳善去山灵庙时,可在那儿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我家这小娘子正在场,您且问问她,便能知道了。”
突然被叫到自己,已经又拘谨缩了起来的司马小娘子有些发懵,不知该从何说起。
慌着犹豫了一下,她对上郡主的眼睛,决定从头开始答:“柳善姐姐去了山灵庙两次,我都陪在她身边。第一次是裴家湖心亭设宴的那日,因我们去得晚了些、等着求签的人又多,怕耽误赴宴,便只在金像前拜了拜就离开了,没有求成签。第二次,是昨日,我们特意早早便去了。”
信众到了山灵庙,在拜过山灵后,要向山灵求签。庙祝在看过签上的签文后,才会为信众端来福水。山灵所赐的签文不同,信众所得的福水也不相同。
——司马小娘子先是如此地向着郡主解释了一番,随后才说起了那日的经历。
“……我看别人摇出来的签,多为墨色、褐色或暗青色。柳善姐姐摇出来的,却通体血红,连上面篆刻的那些不似文字的签文都红得刺眼,仿佛有生血在上面流淌一般,看着十分渗人。”
“我在旁边,看见那血红签都觉得心慌,柳善姐姐自然也感到不吉利,便央求庙祝,又连晃了那签筒四五次,可出来的签竟完全相同,根根血红。”
“这情形许是罕见,很快就来了好些围观的人,姐姐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求,之后……我们便匆忙离开了。
“最后庙祝如何说?”
“那签文解出了什么?”
已经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的娘子们反应平淡,但有几个头一回听说的小娘子,此时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庙祝……庙祝没有当场解签。”
司马小娘子鲜少被人这样争先问话,怯懦地往郡主身边贴了贴,随后才回忆道:“庙祝说,这签虽不是吉签,看着也吓人,但福兮祸兮,对柳善姐姐来说,这签的出现也许是件吉利事。他要闭关七日,求山灵为柳善姐姐解签,请姐姐到了日子后再去。”
王七娘子心中一算:七日?那岂不还有好几日要等?”
她吁叹一声:“这种时候最是难熬了。”
她一向很容易感同身受。
“我最受不了的便是这个。好好坏坏说得玄玄乎乎,叫人每天都在想它,旁的什么事做不了,忐忑不已、寝食难安,真是难受极了!”
“哪有什么难熬的?”
那戴着佛珠的美妇一听这话,顿时又驳道,“崖边寺的僧人都说了子嗣一事急不得,那不知所谓的山灵难道会有能立竿见影法子吗?到时只怕又是一通蒙混过去的胡言乱语,想想就觉得晦气!”
她环视众人,微嗔地睁大着美目:“今日在这儿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准再去山灵庙。”
似还不解气,她又哼道:“这也就是在陆府,若换成在司马家,我早就将那个把山灵庙说给郡主听的的碎嘴子拉出来、重重地罚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陆品月:“太孙妃,您说呢?”
陆品月笑了笑。
她早就知道这美妇。
黄缃儿。
司马家家主的续弦,出身平平,但因实在貌美,又是老夫少妻,极受宠爱,故而这几年颇养出了些说一不二的性子,若是不顺了她的心意,便是对着再不应得罪的人,甩脸子的事也是时有发生。
虽然心中不屑这般既无涵养也无智略的人,但陆品月却也不能放弃任何与她交好的机会。
毕竟,这种性子的人,可是最适合拿来利用的。
“我初来乍到,对此间事物还不熟稔。但既然连河东陆氏都对那位神僧如此尊崇,想来是不会错的。还望娘子引着我,让我也一定去向神僧拜上一拜。至于……”
温婉轻缓地对着司马家的主母说完,陆品月又望向陆扶光:“至于……扶光郡主,想来是常年受长公主疼爱庇护,少经世事,容易被世俗闲言吸引,也是难免。还望郡主日后警醒,时时遵循正道才是。”
站在了有理的一方,看到陆扶光错处,陆品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压着小郡主的长辈做派。
但她的语气温和,又全然是一副在为郡主着想的模样,叫人挑不出毛病。
“我明白了。”
小贵人轻声地开了口。
看到陆扶光听训后闷闷垂下的眼睛,陆品月堵了大半个夜晚的胸口总算通畅了些。
但接下来,事情却又出乎了她的意料。
只见小郡主思索着道:“既然山灵庙有如此大问题,那便不该放任不管。皇祖母前不久刚派官吏南巡肃清野庙,我们自然也该效仿着尽一份力。”
说着,小郡主看向众人。
“不如,六日后我们随着柳善姐姐一同过去,听听山灵庙究竟会说什么。一是防着她盼子女心切、被山灵庙庙祝的三言两语诓骗过去、做下糊涂事,二是……”她压低声音,灵眸轻转,“一旦他说出的话不能令人信服,我们也可借这个由头,在庙里闹上一番!即便不能将它彻底铲除,也能狠狠地杀杀它的气焰,等它欺世盗名的事情传开了,会去那里求拜的百姓自然也就少了。”
说完,小郡主便看向显然有些意动了的司马家年轻主母:“我听说您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娘子护卫,带出来排场十足、威风凛凛。”
她边说,边拉住美妇人那只戴着佛珠的手,轻轻地晃了晃:“等那日,您将她们都带上吧?”
从陆扶光提到要去大闹一场起,陆品月就在心中直呼荒唐。
大梁的太孙妃在旁人眼中一向娴静淑良,绝不能与这无礼的猖狂事沾上一点!
但小郡主转过头就殷殷切切地对她道:“太孙妃也同我们一起吧?”
她露着圆圆的小酒凹:“我从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也不知道皇祖母听说后会不会训斥我。万一真的挨训了,有堂嫂陪我一起,我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小贵人眉眼弯弯,亲昵地连“堂嫂”都叫了出来,任谁看都像是在说不必当真的玩笑话。
可这却又刺儿似的扎在了陆品月心里。
她如何能为陆扶光担错?
她与陆扶光的不同犹如霄壤之殊,陆扶光即便犯下比她重千倍万倍的错,也只会被女皇戳戳额头、笑骂一句“你呀,万不可再如此了”,而换成是她,却定然会被活活扒下一层皮。
妒忌与不甘顿时沸腾起来,可即便被烫得满喉溃烂生疱,她也只能将其生吞咽下。
眼前最迫切重要的,是不要蹚进陆扶光去山灵庙撒野的这滩浑水。
可还不等她再藉着身子不适将此事推脱掉,那位司马家的年轻主母就拍了拍小郡主的手,自说自话地定下道:“太孙妃与我们一道正好。等我们在山灵庙大闹一场后,便立马乘车往崖边寺去,借神僧的佛光,祛祛在野庙中沾到的污秽气。”
她看着陆品月:“太孙妃刚刚不是说要我一定带您去崖边寺吗?咱们就定在那一日。”
兔起乌沉,日升月落。那一日,一晃眼便到了。
对河东绝大多数的世族来说,“那一日”也有着独特的意义。
因为司马家的年轻主母黄缃儿将本就要由司马家举行的骑射赛也定在了那一天。
依她所想,这样安排着,等赛毕、大伙儿散了,她们便能直接结伴去往山灵庙——
“骑射赛无趣得很。能在马背上驰骋的只有那群郎君,我们只能在看台上干坐着、等他们比完。若没个晚些时候就可以去教训山灵庙的盼头,那半日可就难熬透顶了。”
而关于要不要办骑射赛这件事,河东世族也是问过扶光郡主的。
小郡主闻言郑重道:“皇祖母开武举,便是盼大梁儿郎在国家太平安康时也刻刻不忘尚武之志。河东办这骑射赛,正合了皇祖母此意。”
说完,她还很隆重地拿出了许多珍宝,要作为给参赛者的奖励。
她的话使原本对这比赛并不重视的人家也变得慎重起来,即便族中子弟均不善骑射,也要挑出一两个去参赛,不然便成了不应女皇所倡了。谁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落上这么大的一个罪名。
但即使要比试的人多了许多,真正被人们所关注的,仍是其中的寥寥几个。
“裴十五郎来了,燕郡王世子也来了。”
“此前打猎时,我见世子兴致缺缺,还以为他今日不会来,心中遗憾了许久。”
“早闻世子精于骑射,今日终于有幸能亲眼一见!”
燕郡王世子的嫡亲姐姐就坐在眼前,名门的小娘子中自然有人同陆品月说起了这些。
可听完夸许弟弟的这几句话,陆品月却叹了一口气。
“娘子们谬赞了。”
她温柔轻细地说道:“我这个弟弟性子冷,又孤傲,常常是大家都高兴着,独他一人在旁边神色寡淡、不言不语,所以每到这样的场合,我都担心极了,怕他会坏了别人的兴致。”
忽然,她察觉到,一侧的陆扶光在看她。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但还不等她看清陆扶光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小郡主就已经明亮着眼睛对她道:“除了燕郡王世子,堂嫂家中还来了好几人呢。有您二叔父的儿子……”
小贵人边说,边望向看台下,朝着不远处抬了抬手,“也有您三叔父的儿子。“
您二叔父。您三叔父。
即使在场的人都很清楚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有着云泥之别,陆品月今日也不打算对此有所掩饰,可这样直白地被别人点明出身的差异,仍让她耳根阵阵发烫。
但没关系。
她对自己说。
陆扶光这样做,反倒更有利于达成她陆品月的目的。
一时的受辱而已,算不得什么。
“还真是啊。”
已经抚平了情绪的陆品月轻轻笑着。
“我倒不知他们会来。”
她神色温柔地怀念道:“小时候常能看到他们一同在马上练箭,你赢我一次,我赢你一次,总也分不出个输赢。那会儿的两人都只比马背高一点儿,一晃眼,竟都长这么大了。也不知这些年过去,骑射是否有所进益。”
周围许多娘子的家中都有弟妹,听了陆品月的话,不免深有同感地应了声,叹起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唯独小郡主,却接过了陆品月的最后那句话:“那不如现在就将他们放到一队比试比试,这些年谁勤学苦练、谁偎慵堕懒,岂不一看就知?”
听到这提议,陆品月心中甚喜。
这正是她此前说了那一大段话的用意!
她原本想着,今日只要三叔父家的四兄长在骑射赛中稍稍崭露头角,她便将他介绍到众人面前,让大家记住他的名字。如此,等陆云门自请从河东陆氏除名后,让四兄长接上他的空缺也不至于太过突兀。
但三叔父毕竟是庶出,与嫡出的二叔父相比,身份上有所不足。
可如今却突然出现了一个机会。
就在方才,在陆扶光对她的羞辱中,她忽然意识到,二叔父家的陆西雨竟也要参加骑射赛!
陆西雨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骑射功夫一塌糊涂,若是能让他与四兄长一队较量,孰高孰低便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河西陆氏嫡出的二房子弟这般无用,与之相比,三房的儿子却是出类拔萃,到时三房上位,岂不顺理成章?
而最妙的是,这比试是扶光郡主提出来的,与她陆品月毫无关系。
实在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郡主说的有理。”
陆品月柔顺地应道。
“那便照郡主的意思做吧。”
于是,众目睽睽下,小郡主便将旨意吩咐了下去。
没多久,河西陆氏的二房与三房的两位郎君便都牵着马走了出来。
与他们同赛的虽也有别家儿郎,但没有一个能胜过三叔父家的四兄长。
陆品月边悠然自适地看着下面,边接过侍婢奉上的金桂酒,端庄地徐徐饮了起来。
但就在二房的人翻身上马的瞬间,陆品月印在酒盏花沿上的嘴唇猝然收紧了。
不是陆西雨。
能于马背上那般孔武骁悍、有搴旗取将之势的,绝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陆西雨。
她脑中当即闪过了另一个人。
陆西雨在金吾卫当差的嫡亲兄长,陆东日。
陆东日、陆西雨的样貌虽然极为相似,但陆东日自小勤于习武,故身形更加高挑魁梧,两人站在一起时,绝不会将有人将他们弄混。
即使他们不站在一起,只要留心分辨,也不至于看错——
但陆品月实在没想到远在东都的陆东日此刻会出现在河东!所以,她才会在听到陆扶光那句“二叔父家的儿子”时,理所当然地只想到了陆西雨,先入为主后再远远看向台下,她自然从未怀疑过自己看到的人会不是陆西雨。
若她看出那是陆东日,刚才定会用一句“兄弟手足,何必非要比个高下”拒了陆扶光的提议!
知道自己认错了人后,陆品月的心顿时沉到了隆冬湖底。
三叔父家的四兄长虽也苦练骑射,小有所成,但在精通此术的陆东日面前,却根本是一龙一猪,处处不及。
不堪重用!
看着惨败后狼狈离开的四兄长,陆品月阖起双目,骂声哑在喉间。
这些年,她没少在三叔父一家身上花心思,对他们屡屡提携。
而举家依附于她的三叔父也的确没令她失望,为她办成过不少事。
所以她才在得知陆云门要自请从河东陆氏除名时,最先想到了三叔父家的儿子。
本以为此事如运诸掌,怎么会进行得这样不顺心意?
若将他比下去的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二叔父家的陆东日……
“太孙妃。”
这时,柳氏一名在家中很受宠爱的小娘子上前行礼,随后大大方方地向陆品月问起陆东日。
“那位郎君难道已有缘定之人了吗?我都快将满头的花掷给他了,却全被他躲开了。”
河东世家自古就有在秋末办骑射赛的传统。
以往会参加这骑射赛的多数都是各家还未成婚的少年郎,所以此地的名门小娘子们常会在这时候前来择婿,久而久之,不知何时便成了习俗。
婚事未定的小娘子们簪花前来,行至高处台上,倘若发现下面出现了心仪之人,便可摘下发间花枝,向他抛去。
要是小郎君主动接了小娘子的花枝,便要涉阶登到台上,亲手将那花还给小娘子。
时至今日,每家小娘子所簪的花品尽不相同。即便同族姐妹都取了芍药戴,也是你簪黄、我簪白,入目尽是姹紫嫣红,花攒绮簇,盎然得都要叫人疑心秋冬被人窃去、如今盛春已至。
陆品月心中倒是灌满了正合秋末时节的霜寒之意。
可对着笑面迎来的小娘子,她不能泄出分毫,因此婉和地宽慰:“我那堂弟年少便到军中当差,与粗汉莽夫朝夕相处,故性情寡言沉闷,不善应对小娘子。”
“军中当差?在哪儿?做什么?”
柳姓的那位小娘子丝毫没因陆品月的话而对陆东日失望,继续追问道。
如此,陆品月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如实相告:“在金吾卫……”
此话一出,有几个原本在做其他事的娘子也看了过来,显然对陆东日此人上了心。
胸口发闷。
一想到引起这不顺的正是陆东日的突然出现,陆品月难免生疑,目光慢慢落到了正垂首抚马的弟弟身上。
除了陆云门,没人知道她要抬举三叔父的儿子。
能有资格如此飞云掣电将陆东日召来河东的,也只有陆云门。
但不可能。
她的这个弟弟,就是个莲茎般中通无心也无情的怪物,即使从他身上剥去皮肉、他都不会有半分情绪。
她既同他说了要三叔父家的儿子坐那个位子,他自然就会如曾经的无数次一样,不声不响、也不在意地默认。
反正他什么都不想要……
什么……都不想要?
思及此时,陆品月突地心口一颤,眼前无端端地浮现出了那夜屋中那个小娘子的身影。
“燕郡王世子和裴十五郎竟要一队比试!你们说,他们中,谁更出众?”
“我只见过我十五兄的箭术……郡主您常在东都,肯定见过燕郡王世子的骑射吧?”
“我可是许久都没亲眼见过世子骑射了,这问题,应当问太孙妃才是。”
心思正拧绞在一起,好容易送走那心系陆东日的恼人小娘子、耳边刚得一会儿清净、还没将思绪理清半分的陆品月便又听人叫到了她。
“堂嫂。”
小郡主瞳仁黑油油的,对陆品月笑着问,“我们这群人中,属您最清楚世子的骑射功夫,您觉得,他与裴十五郎竞技,谁会更胜一筹?”
对弟弟贬抑惯了,想也未想,陆品月就文弱地笑了:“云门的表现,多半只是一句‘中规中矩’。”
“您怎么总这样谦虚?”
小郡主端坐看着她,原本赛雪的腮颊因多饮了几盏金桂酒而生出了淡淡的粉意。
方桃譬李的小贵人神色困惑着,“大梁谁不知晓燕郡王世子在疆场屡立功劳?我家中幼弟若是有世子一半的驭弓本领,我必然时时拿他吹嘘,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才舒坦。”
陆品月面色柔和地笑着垂首,更显纤纤弱质:“并非我有意谦虚,实在是我太了解云门的性子。这种场合,他是从不肯与人相争、使出真本事的。”
听了这话,唤裴子瑭“十五兄”的小娘子顿时对陆云门没了好感。
退到一边,她对亲近的姊妹悄悄道:“不愿争,今日不来便是。这是正经的骑射比试,又不是游乐围猎。其他郎君,无论身手如何,拿起弓箭便会认真对待,独他藏锋露拙,也太不尊重人了。”
这些不忿并不会传到陆品月和陆扶光的耳中。但小郡主不必想都能猜到她们会在背地如何说了。
她笑起来,酒凹乍现。
“太孙妃说世子在这种场合从不会尽全力,我却认为不见得。只是看着也无趣,不如太孙妃与我赌一场……”
她说着,将鸦色鬓边斜插的一对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取下,放到酡颜正捧过来的空玉盘里。
“这对拨子簪不是什么稀奇珍宝,但上面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却是我五六岁时跟阿娘一起画的。不久前我翻看旧物,看到那画,觉得有趣,便找匠人将它用到了簪子上,如今正是我的心头所爱。”
左边的簪面上,一小儿正撒谷逗引锦鸡,而右边,一顽童正攀着树折取柳枝。
两簪分开各成一景,拼起来又浑然一幅,只让人觉得心思灵巧。
同这比起来,价钱便极次要了。
但陆品月并不想要它。
这种满是小娘子稚气的东西,她不会佩戴。簪子的样式又独特,也不好拿来赏人。纯是无用之物。
可郡主都已经将“贵重”的赌注拿了出来,她当着这样多人的的面,实在无法直接说出不想赌,只好轻笑着道:“这也太珍贵了,我身上可没有与它相当的东西。”
“怎么会?”
小郡主轻指向她的手腕,引得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腕间那只篆有经文的金镯上。
“这上面所篆的,是皇祖母常念的经文。我伴在皇祖母身边听过许多次,耳听心受,得大裨益。对我来说,这金镯自然有和隋之珍。”
看到金镯落盘,小贵人贪杯似的又喝了一满盏的金桂酒。
抽出那对拨子簪时,她不慎碰松了发髻,那朵独她佩戴的粉白牡丹此时正随着她的饮酒、慢慢地垂到了她的耳畔,不似平日那般庄正,却更衬得她醉肌玉软花柔。
“大伙儿可都不准派人去下面通风报信。”她抿去唇珠上的香酒,露出了些小娘子的顽皮气,“说不定燕郡王世子原本打算大展身手,一听说太孙妃赌他会输,就故意败下阵了!”
小郡主便也随着众人,毫不显眼地望向了马背上的陆云门。
少年裹在乌靴中的双腿夹紧马腹,上身挺如青竹,静静地停在光里。
马身上火焰纹的银质杏叶与他身侧箭袋中的银色箭镞交映着,折射出一柱又一柱、刺目的、几乎称得上硬朗的辉光。
突然,赛起的赤红旌旗划下,少年身上那些清晰的煌煌之色、陡然如被卷进了飓风般尽数化为虚影!
看着那道一骑绝尘的身影,在场的无数人都在同一刻想起了那只总伴在他左右的鹞鸟。
雪白的,毫不庞大,沉默又孑然。无声落在枝桠之上静止不动时,仿佛只是一只在思念北方的候鸟,远不似雄壮的苍鹰、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吮血劘牙的凶禽。
但当阵中厮杀漫天,人血喷溅如雨,它却登时腾空而起,于尸横遍野、刀戟无情的腥风中冲坚毁锐、一往无前。
一次又一次,没有那些好看却无用的招式。
看准猎物。
张开利爪。
飞扑而上。
咬断咽喉。
一切仿佛都结束在一瞬之间。
但这之后,确定所有猎物没了气息,鹞鸟便又收起尖爪,无息地轻抖翅膀,梳洗沾上的血痕。那些叫人惊魄震魂的肃杀之气,不曾存在般,已经无迹无踪。
可那的确存在过!
看着那一排十具俱被羽箭穿心的石人,整座骑射赛场,久久万赖俱寂。
直至驭马踅身的少年垂下弓弦,四周才开始出现了轻微的呼吸声。
接着,有人笑了出来。
再接着,欢呼与笑便一齐奔如潮涌。
笑看呆了的自己,也笑看呆了的身边人。小娘子们彼此嬉闹推搡着凑到高台子边,就算嘴上说着“他肯定不会接我掷下的花”,却还是忍不住心痒地为他扔下一枝。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原来便是这样啊。
高台上虽因此有些乱了,年长的娘子们却仍没出声阻拦,没被管束的小娘子们便玩得更无拘束了。
一名扔得脑袋上只剩最后一枝桂花的小娘子大抵是兴奋过了头,伸出的手不知怎地,竟刮到了也倚着台沿看热闹的小郡主的耳边,将那朵极为稀珍的牡丹花碰掉了。
闯了祸的小娘子“哎呀——”一声,失措惊呼,声音大得盖过了所有的笑语!
闻声,站在下面的许多人都抬起了头。
那牡丹本就不是用来向下掷的,一整朵硕大饱满,沉甸甸极了,在下方的人看来,它仿佛是自高处直直“砸”下去一般,快且重得叫人心生惧意,因此多数人想也没想便下意识往一旁躲去!
不远处的裴十五倒是当即一笑,用力勒转缰绳,欲俯身驾马飞驰。
可交睫间,他却惊觉侧方一道流星射过,银光少年纵马向前,骤胜疾风,蹄间三寻,跃如腾空!
如此看来,陆云门方才竞技时竟还收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