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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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小郎君们中也有几个想将自己打到的猎物送给郡主,但裴十五郎当众说了后,那些小郎君们便都哑了口。
接着,酡颜将那些小郎君的身份也依次报给了郡主。
陆扶光细细地听完,又问了几句,接着便让她退下了。
酡颜离开后,屋子里静了片刻,是陆云门先开了口:“我听裴子瑭言语,他似乎在不知你身份时就见过你。”
他声音很轻,就像一滴从竹叶尖滑落的雨,不带什么情绪。
可小郡主却是耳朵一动。
她觉得,这位主动提及裴家十五郎的小郎君心中藏着事情。
她想的没有错。
这几日,陆云门见隋征几乎终日都在山灵庙,担心汝阳夫人会因此不适、从而对陆扶光生出不满,便尽可能久地伴在了汝阳夫人的身边。
而对此最为满意的,就是隋征了。
一想到陆云门需整天陪着汝阳夫人、无法去见扶光郡主,隋征便觉得很好。
并且,她似乎认定,陆云门能走到郡主近前、得到她的垂青,靠的就是一张皮囊。所以她便利用他陪着汝阳夫人的机会,三番五次在独供给他的饭肴中用着相克的、会令脸上生疹的食材。
但陆云门从未表露出什么,一直都是当着汝阳夫人将饭食吃下、离开后再催吐出来。
他也从来没有在陆扶光面前提过这些。
他早就已经同自己说过,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在陆扶光的身边,类如隋征这样的人总会多如过江之鲗。
只要他们对陆扶光有用,只要陆扶光需要他们,他便绝不会对他们出手。
他不必在意他们。
因为,陆扶光说过了,她承诺了,她会将他想要的独占送给他。
她承诺了。
可是,明明他想得那么清楚,但今天,在以裴家宴为由、从汝阳夫人那里出来,他满心欢喜地进了裴府,想着去见她——从几日前就开始想,只是想到就觉得欢喜——却听到她在缓坡之上、叫住了裴十六郎的声音。
然后,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让裴家的人更久地将目光留在了她的身上。
裴家,对她自然也有用。
裴子瑭和裴子琅也是惊才绝艳,又是双生的兄弟。她那么讨厌闲闷无趣,或许会更心怡于同双生子一起玩乐。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但这样的念头却如慢慢涌向腐肉的蛆虫,无法遏制,越积越多。
这样的事,曾经,有过一次。
他分明在船上便告诫自己不应多求多贪,可之后只因不想看到大参望向她时倾慕的眼神,他便可鄙地倚势挟权、让大参离开。
他知道自己那么做不是因为大参。
他只是因为又一次显明地亲眼看到,只要她想,谁都会很容易地爱上她,只要她想,她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人的爱。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种突然腾起的不安,强烈到即使当她马上抱住他,不停地对他说着他对她有多不同时,他的心在那一刻也没能生出半分喜悦。
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
他相信她做的一切,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为此赴汤蹈火,可他无法相信她对他说出的喜欢,他不相信她对他做出的承诺。
无论他有多想相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告诉别人说他愿意再赌一次,可是没有用。
他只是在自己骗自己。
而今日,又来了。
南亭之上,当他发现裴十五的确对陆扶光青眼相看时,那些蛆虫彻底附满了他的心脏,密麻成堆。即使匿在林中时听到她对裴十五冷言冷语,他也没有办法将它们驱散。
所以他又一次不择手段地以色惑人。明知道在她眼疾未愈前不该如此,他却还是诱着她进了林子的深处,不断对她说着“看着我”,最后几乎弄皱了她绣着芳荪的衬裙。他一定要她的眼睛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离开、要她的所有感官和情绪都被他占满,他才能在那短暂的片刻得以心安。
可是刚才,裴十五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陆小郎君,我可太冤枉了。”
而这时,陆扶光已经想明白了他的反常。
“我没存半点要同他们亲近的念头。”
徐徐转动着手中的腰圆扇子,她平平缓缓地同他道:“开宴不久,清目丸的药效便不够了,我担心出意外,便离席找了处僻远地想再吃一颗,可我刚把药瓶拿出来,就突然看不见了,一时没能拿稳药瓶、让它掉了下去,谁知站的地方正巧是个小坡,那药瓶又正巧滚到了裴十六的脚边。”
说着,她转过身,将沁着凉意的白玉扇柄稍稍用力、点在了小郎君的心口,“和他们的相遇,全是巧合得来的,最不值钱。而我跟你之间,却始终没有半点巧合。“
仿佛自言自语地,小郡主昂着头:“陆小郎君啊,是我费尽心机、挖空了心思,好不容易才骗到了手里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费劲地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不准他将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
少年看着她,眼瞳颤了颤。
随后,他低声将手中为她擦发的帕子放下:“头发已经干了。”
头发未干时,她想让它快些干、她才能躺进他怀里,但等头发干了,她能赖在这里时间便也不多了。
小郡主叹了口气,果断地将不开心发泄到了小郎君的身上:“今夜回去时,说不准会在园子外遇到人,你要给我梳出最好看的髻!“
少年早已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闻声便抬手为她绾发。
这种事,他已经为她做了无数次,即便是编著最繁杂的髻,也不会扯疼她一根发丝。
他指尖不停,又简明清晰地同她说着面前匣子中各支簪钗的颜色样式,由着她选。
但小郡主听来听去,却全不喜欢。
”今日赴宴,裴家不是送了我一柄荷花簪吗?“
少年看向匣子中那朵由数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宝石镶嵌而成的荷花。
她方才特意说她回去时要穿青毛锦裘、所以不想戴青色过多的发饰,他便将它略过了。
“那簪上玉石尽是青绿,可以吗?”
“嗯。就它好了。”
陆扶光随口将此事略过,“对了,你们宴后打猎,裴子瑭打了狼给我,你打到的猎物呢?”
少年为她插着簪:“我没有打。”
“为什么不打?”
为什么要打?
他并不喜欢狩猎。
射穿只会逃窜的野兔,不会在听到它惨叫时产生可以对其生杀予夺的高高在上,同虎狼搏斗、命悬一线,也不觉得血脉偾张。
平日律己循规地去打猎,只是为了锻炼自己和白鹞,而今日那样的场合,对他来说,连拉开弓的意义都没有。
小郡主:“所以风头便全叫裴十五拿走了。”
酡颜并不会因为陆云门在这里便不说出他在猎场的情况。她没说,那就是陆小郎君在狩猎时无声无息,没有半分出彩。
而裴十五却得到了满溢的赞誉。
明明她挑中的小郎君才是最好的。
他总是与物无竞,和其光、同其尘,敛着身上所有的锋芒。
他不在意,她却不乐意。
她不允许她觉得宝贵的东西被别人比下去。哪怕一刻都不行。
“还说要我看着你……“
她猛地回首,鬓边梳上玉蝉划出流光,薄薄的扇沿如刃般抵在少年的喉间!
“你想要我只看着你,那你就去争,去抢,去把他们的光芒全盖过去,不准让他们赢一次,满城所有的喝彩都只能是你的!”
说完这些,因提到了小郎君在裴府林子中说的话,小郡主有了其他的心思。
她顿了顿,拿着扇柄的手腕忽地软了下去,但纨扇却慢慢向上,从少年的脖颈、轻而柔地滑上了他漂亮的下颌,“说起来,我们在裴府的林子里还没……“
被抵住喉咙也纹丝未动的小郎君,却在这时向后退了退:“章太医令说,你近日清目丸服得无所顾忌,或致眼疾加重,要比以往过得更加清心寡欲才行。我当时……已经过分了。”
陆扶光:“他竟又同你告状?”
在裴府,他五脏六腑被炭火烧灼似的,情绪那般失常,都因想着她的眼疾,克己地将一切止在了亲吻、到底也没有拨开她的裙衩。如今,他自然更不会做别的了。
清楚这些的小郡主出气似的将纨扇摔到身侧。
少年待白玉扇柄击在银炉四趾蹄上的清脆声响消失,刚想开口,屋门却突然被叩动。
“世子。”
门外是陆云门的亲卫。
他已吩咐过今夜不要人靠近,亲卫却仍来叩门,定是有了要紧的事。
明白这些的陆扶光陡然也安静了下来。
顷刻间,屋中只剩呼吸之声。
在这片寂静里,屋外亲卫继续道:“世子,一盏茶前,太孙妃离开了她买下落脚的独院,乘车直向世子院中来,如今只余半条街。”
为了郎君出入便利,又因他到底不是河东陆氏的血脉,陆云门的院子就在陆府的边缘,还有扇小门与府外的街巷连着。
几乎是亲卫的话音刚落,那小门就被急促敲响。
应门的下人甫将门打开,一双雕履便迈了进去。
紧接着,走进来的那人掀开了遮掩住她大半眉眼的貂鼠裘兜帽,露出了西子般苍白柔弱、仿若总是带着病容的美人面,登时就将本想拦住她的下人惊得跪拜下去。
对脚边人毫不理睬,陆品月径直向前,手中香璎珠串捏得极紧。
进了内院,看到已站在檐下的陆云门,陆品月的面色更加冷了。
她叫退下人,待院门一闭,就对着嫡亲的弟弟开口训斥:“你是在哪里得了失心疯,竟去信告诉父亲,说要在此回的祭祀中从河东陆氏除名?如今离年节不足百日,我在东都万事皆忙,却被你害得要日夜兼程赶到河东来!”
少年无声地听完她的责骂,随后平静地看着她:“我在寄与父亲的信上写了什么,长姐为何知道?”
“所以事情果真如此了。”
陆品月自知她得到消息的方式并不磊落,但越是这样,她越是习惯地要将更多的错扔回到陆云门身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脱离河东陆氏?那是曾祖用毕生的功勋换来的,你再过几年就该冠字入仕,非要在这时背上不孝之名吗?”
屋子里,小郡主依旧如小郎君走出去时那般坐在银炉旁,吹着飘到鼻尖的香雾。
但若是酡颜在这儿,便又一眼能看出她是在不高兴了。
而这位小贵人一旦不高兴,惹她不快的那个人便很快就遭殃了。
银炉内的香差不多燃尽,听着外面陆品月一声接一声愈发无礼的质问,看不见的小郡主指尖抚地,随手将纨扇抓起,白玉柄重重击上银炉的仰莲瓣!
玉碎银震,毫无征兆的炸鸣骤响顿时扼住了陆品月的喉咙!
“你屋中有人?”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些刻薄话也许被旁人听到,陆品月双目瞠然,抬步便要往屋子里去。

神情始终不见波澜的少年,在这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长臂,拦住了想要走到檐下的陆品月,语气带着凛肃之意:“长姐,那是我的屋子。”
从未被陆云门这样直接地顶撞过,陆品月眼中陡生怒气。
但想到自己的来意,她还是压住了脾性,一如既往、冷着腔调地对他责备训斥:“我是你的长姐,还是大梁的太孙妃,我屏退下人,是想给你留情面,将你的发疯捂住,你却已经自暴自弃,将心思尽数用在了旁的地方。”
瞥了眼屋中层叠屏障后那虽模糊却足以看出是个曼妙小娘子的身影,自认为挑到了弟弟的错处,陆品月将话说得更加心安理得。
“如此,我也没有再劝你的必要,”她于是图穷匕见,“既然你不想要继续冠以河东陆氏之名,想让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消失,那你就主动提出、将我们这支主事的位子让给三叔父家的四兄长,以后的年节、祭祀,均由他来主持大局。我们这族的前途地位,不能被你一个人拖累。”
最后,她又睨了睨屋子里的那道人影:“管好她的嘴。”
与弟弟见过面后,第二日,陆品月便大张旗鼓来到了河东陆家。
鲜少离开东都的太孙妃为陆氏祭祀而来,在陆品月自己看来,这当然算得上是河东陆氏的隆重大事。
但自从受了族中众人的一次拜礼、住进了河东陆氏为她所备的庭院楼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足够重要的人前来向她问安。
她不远万里来河东,除了想要将陆云门在河东陆氏族中的位子握到自己手里,也抱了要与河东世家交好的心思。
不愿让机会白白流走,于是刚一熬到月初,她便命人发下了帖子,召许多河东望族的娘子到她的园子一起拜新月。
拜新月的习俗在大梁极为兴盛,就连几岁的稚幼女童也常会有模有样地学着家中的娘子们在堂前对着新月求拜。
当晚,同龙门王家妇人说着话的陆品月,见对方刚满五岁的长女也在拜新月,便想要上前逗弄、好显得与王家亲密些。
可她才刚俯下身,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非凡的热闹,似乎是来了不少人。
那小女童循声张望过去,眼睛忽地一亮,扭身便欢快地向着声音处跑去。
“就算是龙门王家出身、由母亲亲自养大的,也不见多有教养。”伸出的手抱了个空,陆品月在心中如此暗暗嘲责了一句,随后也向着外面看去。
在走过来的那群小娘子中,最显眼的莫过于被簇拥在中央的陆扶光了。
因是来做客的,为了不盖过主人的风华,礼节从不出错的小郡主装扮得日常极了,上是蓝底红花的背子,下是近白的月黄暗纹间色裙,宛如邻家串门来玩的小娘子,就连头上梳的都是个随手绾起似的单螺髻,除了颗钗上的白珠外,发间再无饰物。
但落在陆品月眼中,只那一颗白珠,就将她精心挑了一整日的满头珠翠比了下去。
她认得那颗正往她心中扎着刺的珠子。
女史将渤国使臣的贡品依次呈上时,她就侍奉在皇祖母的旁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打扇,举止神情比郑婉还要卑微许多。
可当那颗光华四溢的珍奇珠子被端上前时,皇祖母却连看都没有向她看一眼,直接笑着让人将它送到长公主府,“拿去给扶光玩吧”。
陆扶光。
真是天生的贵人啊。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必想,只因生得好、有一个备受女皇宠信的长公主母亲,便既不用终日头顶悬剑、担心女皇随口一道旨意就使全家大难临头,也不用惧怕吴家的日渐势大、就连受到吴家人的奚落嘲讽都只能忍气吞声。
整个大梁皇室,能这样活着的,只有这位小郡主。
但这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正是因为一切唾手可得,陆扶光简直被养成了一个废物,没有欲望,没有野心,一双眸子清澈到能被人一眼望透潭底,无论见到谁,都能笑得很开心。
未曾见识过肮脏的人性,所以连人话中是善意还是恶意都分不清,从来只觉得天底下尽是好心人。
愚蠢得又可笑又恶心。
等日后天地翻覆、洪水袭来、能为她遮风避雨的一切都被掀翻,她的处境只会比所有人都惨。
陆品月的心中还充满着陆扶光的不屑与嘲弄,那龙门王家的小女童已经跑到了陆扶光面前,规规矩矩地半蹲下去,用着在陆品月眼中笨拙又漏洞百出的动作,认真极了地向着陆扶光行礼问好。
而陆扶光却像是没看出那女童行礼中的一丝错处,“哇”地露出笑脸,弯着腰一个劲儿地夸她比自己小时候做得还要好。
所有人都其乐融融,仿佛已经忘了这宴的主人是谁。
风过酸果落。
陆品月轻咳出声,纤弱地拿起绣帕,柔柔捂住了嘴。
随后,她由身旁的婢女侍奉着加了件雪氅,又用温热的蜜水将养身的丸子慢慢服下。
她身形肖母,生得单薄轻盈,稍稍作态便会看着弱不禁风,颦眉轻咳时,总会显出种好似会随时被风吹散的荏弱气质,叫人心生怜意,忍不住涌上来关切。
一向百试百灵的法子,这会儿自然也奏效。
陆品月留意着,果然,发现了这边的动静,那位满脑子只有纯良的小郡主立马就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加快着步子向她走来,问她的康健。
而有了这小蠢货的领头,那些陆品月平日里总也不见到的贵姓小娘子们也上了前,一声一声唤着“太孙妃”向她问安。
寒暄片刻,陆品月领着众人进了设宴的花榭。
来拜新月的小娘子都是在家用过晡食的,也瞧不上油腻荤腥,所以摆上来的只有数碟各式糕点。
不过,那些糕点虽然看着模样相同,但其中馅料却有着不易察觉的不同。端到不同小娘子面前的,都根据她们各自的口味、用了别样的心思。
只是“甜”这一味,便有的用了从美人蕉和山茶中取的花蜜,有的用了专从南方运来的糖棕花煮搅出浓稠的糖汁,还有的则用了金樱子熬出的糖水。
用这些细处的不同堆出来的,便是以炊金馔玉养大的裴娘子都在只尝了一口后便微露讶意:“这糖糜乳糕浇看着寻常,为何尝起来却与平日吃的十分不同?”
“我也不甚清楚。”
陆品月浅笑着答道。
在她看来,虽然她对此清楚极了,却不能表露出来。
堂堂太孙妃,掏空心思只为了讨好这些名门小娘子,传出去也太不像话。
因此,她只是说:“这席间的吃食,都是由我母亲留下的点心师傅所做,要是娘子喜欢,我便叫他常备着食料,让娘子们一来就能吃上。”
裴娘子:“难怪了,原来是范阳卢氏传下来的方子。”
陆品月在人前时一向柔心弱骨,听了夸赞,也只是温婉地笑了笑。
接着,她正要继续与裴娘子说话,旁边却先响起了小郡主的声音。
“说起范阳卢氏,我许多年前跟阿娘一起去住过一阵子,那儿有一道点心,我爱吃了,回了东都后,还想要再吃,却是谁也做不出和当时那盘一样的味道了。我实在太馋,见别人做不出来,干脆自己亲手去试,但试了好多次,还是不对……“
然后,她便详详尽尽地将那点心从皮到馅都形容了一遍。
“既是冬日吃食,或许用的是糖渍梅花?”
马上,她刚说完,小娘子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将这事正经地议论了起来,连拧那面团时是该顺着方向拧、还是逆着方向拧都没放过。
陆品月静静地抿起了唇。
众人分明是在说着她生母家的事,可她竟一句也插不上嘴。
真是好笑。
这些小娘子们,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个个都精通庖厨。
但怎么可能?
尤其是陆扶光——
陆品月推己及人,她照料自己儿子时,连地上的雪都不准他去碰,生怕雪中埋了木刺扎伤他的手指。赤璋长公主也为人母亲,难道真的会让被她千娇万宠的长女站到热油翻滚的大锅前亲手炸点心果子?
细细问起来,肯定能将陆扶光这番卖弄的谎话戳破。
但还不等她想好如何做,小郡主就先将目光转向了她:“可否劳烦太孙妃将家中那位出自范阳卢氏的点心师傅叫出来,容我问一问当年的那道吃食,说不准他便知道呢。”
高贵漂亮的小娘子,神色雀跃又期待,提出的又不是多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只看周围人的反应也知道,陆品月该马上笑着应下才对。
可陆品月却几乎笑不出来。
“郡主放心,我早已将郡主说的记下了,明日便去向师傅问一问。”
她轻轻攥住自己一瞬发凉的指尖,笑吟吟道:“若是他不记得,我就叫人捎信去外祖家,想必用不上几日,那点心方子就能送过来了。”
小郡主却一脸奇怪地又问:“不能现在就请他过来吗?”
一道吃食而已,怎么就不依不饶……陆品月暗恼。
当然不能!
她的府中根本就不曾有过来自范阳卢氏的庖厨师傅。
庖厨里的那群下人和她不同,笨嘴拙舌的,根本藏不住心事。要是走上前来回话时被哪个眼尖的小娘子看出破绽,她岂不就成了个天大的笑柄。
陆品月盈盈笑着轻声相劝:“那点心师傅上了年纪,今日又比往日更劳累些,因此在他刚将点心做完时,我便叫他回去歇下了。假若这会儿去叫,还不知要折腾多久才能过来,来了也多半是困顿疲乏,说不清方子,倒不如等明日再问。”
陆品月知道,听到这话后,小郡主便是再不识趣,也不可能继续追问了。但在场的其余小娘子只怕之后也不会再提起席间的点心,她为这些吃食花下的心思,竟就只能这样生生白费了。
想到这儿,再看向陆扶光时,陆品月的心中不免生出了埋怨。
若不是知道这小贵人是个没城府的,她都要以为她是在哪里得罪了陆扶光,所以被节节针对了。
她静了静心,等众人食毕,便起身领着娘子们步入池苑。
夜色清阴,阶柳庭花,便是为这景色,正该以雅乐相和。
而她此次来河东,可是带了好几个颇有来历的乐具。
待一会儿乐工用着它们于庭轩起乐,她便引着周围去看,这群擅乐的名门娘子们自然能将其认得出来,到时,顺理成章,她们与她会有许多话可说。
她所弹奏的琵琶,是连皇祖母都会时常夸赞的。即便是这些精通此道的娘子,听了后也合该钦服惊叹。日后,她便可借此与她们常聚,或是品评音律,或是共奏谱曲。
这件事,她在东都时已经娴熟地做过许多次了。
因此,此刻的她也如曾经那般微微侧首,欲隐晦地向着一旁侍婢的示意起乐。
可余光之中,却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她似乎看到陆扶光向着她瞥了一眼。
那双眼睛,涌动着浓稠的戏谑与轻蔑,顷刻间就令陆品月如吞冰霜,骨缝发寒。
但只是交睫之间,一切又都消失了。
小郡主正从王家的女童手中接过她从地上捡起的大盏落花,比划着放在乌鬓旁边,言笑晏晏地问她好不好看。
陆品月觉得,刚才,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定了定神,她又想要去示意侍婢。
可就在这时,那边的娘子不知怎地就提到了陆扶光发间钗着的白珠。
“不过是颗从海里新捞出来的珠子,”小郡主说着,毫无预兆地就看向了陆品月,“远不及太孙妃头上这柄如意簪珍贵。”
因着她的话,满苑的人都在同一时将目光落在了陆品月身上。
这原是陆品月求之不得的。
可还不等她将话接下,小郡主又继续道:“听闻,这如意簪在被放进燕郡王妃的嫁妆箱前,便已传了不知多少代了。记载中最早拥有它的人,可是四百年前那位晋皇后呢。”
说着,小郡主望了望天上的弯月:“真是巧,关于‘拜月’之习,我记得有一说法,便是‘拜月’始自晋皇后。相传晋皇后原天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注1)’。”
她边说,边转向陆品月,脸颊上的两朵小酒凹可爱极了:“如此说来,今日太孙妃戴此簪于河东拜新月,真是不能再应景了!”
晋皇后将丈夫当做傀儡,不断铲除异己,权势最滔天时,在朝野中与女皇无异。
而这,正是陆品月汲汲营营的最终所求!
陡然被如此赤、裸地说中野心,陆品月突生惊惧,脸色惨白心惶惶看向四周,却发现诸听者都未曾多想,只有自己险些露怯。
逼自己镇定下来,接着,陆品月便在心底大声叱骂起了陆扶光!
如今皇家朝堂是什么局势,陆扶光竟在这样的场合谈及晋皇后,还拿晋皇后与她这个太孙妃作比,脑子里莫不是连半分轻重都没有?
等到……
等到……
看她陆扶光还能活几日!
可即便如此,陆品月今日也是绝不敢去碰琵琶了。
史书中晋皇后的名字下面,可是清清楚楚写了“尤擅琵琶”。
她的谋划,她的光彩,只因为陆扶光随口说出的几句话,便全没了。
心绪难平却不能露出半分,片刻后,陆品月真的咳了起来。饮着蜜水顺嗓子,那水却如鲠在喉,几乎咽不下去。

即使是性子最不羁的陆十娘,在对着新月祷愿时,神色也是正经又庄重。但在拜完新月的那个瞬间,众娘子的脸色顿时就松快了起来。
可却有一人和大家不同,进园后始终无声,任谁都能看出她脸上的柔肠百结、心事重重。拜新月时,她也极为虔诚,其余人许完愿开始走动后,独她仍立在原地,恭敬垂首,唇微动着,默念不止。
见郡主朝那人看,司马小娘子攥了攥身上的帔子,小声地凑到她的身边:“那是柳善姐姐。”
今日因人多,内向性子的她便有些羞手羞脚,这还是她来赴宴后说的头一句话。
但她很想让郡主知道柳善姐姐。
郡主是她见过最聪慧明智的人,说不定会有法子让柳善姐姐不再满腹忧思。
这样想着,再对上郡主那双认真倾听的眼睛,司马小娘子忐忑的心变得安定,舌头也不打结了。
她告诉郡主,她和柳善都是小小年纪父母亡故、之后寄住在亲戚家中长大,且两人性格同样内敛,故而惺惺相惜,感情深厚。
柳善出阁前,出入这种场合时,总是她们二人作伴。
“柳善姐姐年长我三岁。”
据司马小娘子说,柳善父母在世时,曾为独女定好了一门与孙家的亲事。后来,虽然柳善家所在的西眷柳卷进了些风波、光景大不如前,柳善的父母也早早过世、使她不得不寄人篱下,但那孙家却一直信守约定,待柳善一及笄便将她迎娶了过去。如今成婚已满两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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