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说—— by许姑娘
许姑娘  发于:2024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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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正是在那个仆婢家乡作恶的山匪。”有信众补充说。
“但这也只是郡主说的……”有人小声道。
“郡主说这个谎干什么?”
马上便有人驳他,“再说你看他刚才跑时的模样,慌不择路,分明就是怕被认出来,心虚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个寺僧是山匪,那……大、大……”
犹犹豫豫地,尾声渐弱,另一个开口的信众最终没敢把话说完。
但只要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今日宝殿内发生的事情,任谁都能听懂他想问的是什么。
既然这座崖边寺里真的藏有从鸣水县逃出的山匪,那仆婢对大僧的指认,也就不再那么荒诞了。
有一个,或许……便会有第二个……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人群中,有个急切的声音辩斥道,“那仆婢空口无凭,丝毫证据拿不出,究竟是认错了人还是来闹事的都未可知……说不定,她与背后团伙早就知道寺里的那个瘦小僧人才是山匪,却故意演这一出、将脏水泼到清白的大僧身上。为的正是此时,让你们这些不坚定的人疑心大僧,好彻底毁了崖边寺。”
那人越说越觉得心惊,“天呐,天呐,你们竟真的中计,叫大僧蒙冤了!”
许多心有动摇的人将他的说法听了进去,越想越觉得在理,很快便在他的斥责声中面露悔色。
“要真如你所说,那崖边寺就算因此毁了也不算冤。”
也许是因为最近常跟着扶光郡主,陆西雨发现自己的脑瓜好像灵了不少。
“都说崖窟里的那位神僧法力无边,寺里藏了个山匪这样不得了的大事、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早早显灵、告诉了大僧才对,怎么会放任山匪在寺中当僧,以致今日事情闹起、撼动了崖边寺根基?”
“这……这……”
那人刚才还舌灿莲花地在为大僧愤慨喊冤,这时却被陆西雨的问话噎住,半晌都没能答出来。
而那些刚刚因他的话而面露悔色的信众更是心中大震,互相看看,都觉得陆西雨这话驳不倒、真真是更加的有道理。
看清大家神情,陆西雨愈发胸有成竹。他照猫画虎地学着小郡主扬起下巴:“崖边寺里有僧人是山匪已成定局。神僧若是知情,那就是窝藏贼人、为虎作伥,应得朝廷严查惩戒。神僧要是不知情,那他就是不舞之鹤,传言中那些通天彻地的本领全是假的,根本没有给他供奉的必要!”
“你!胆敢!”还在为神僧辩护的人闻言怒喊。
“我!就敢!”
陆西雨的嗓门却更大。
而且,因为觉得自己方才说出的那番话精彩极了,陆西雨得意得连胸膛都挺得更高了:“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驳我就是。你驳啊,你驳啊!”
“你……你……你……”
“无量光佛啊……”
不断有不同的声音往耳朵里涌,老伯久久两眼发直,像是消化了好一阵,才终于在此刻吸了口气,声如洪钟地大惊道:“这崖边寺的僧人里,居然真的有山匪啊!!!”
“官府的人进了崖边寺。”
“崖寺大僧~原为山匪~为害一方~烧杀劫掠~有一娘子~效仿赵娥~筹谋数日~进寺复仇~”
“不是不是,大僧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山匪是另有其人。”
“山匪就是崖边寺里的僧人!”
“都说窟中神僧神通广大,为何连自己寺里的虫豸都发现不了?”
“我亲眼看到衙差将崖边寺的僧人抓走了!”
“哪里是佛寺,分明是贼窝!”
一段段或诉或吟、头尾不详的传言,很快便如匹练飞空冲到了崖边寺的山下,紧接又浪般地一波波荡了出去,浸满了整个河东。
转过几张口,许多话变得真真假假,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
但剩下的这些,就与小郡主无关了。
将大僧与仆婢的官司托付给了黄缃儿,她便垂着乌眸说自己有些不适、在其他小娘子既理解又关切的目送下,乘马车回到了她在河东陆氏的园子。
“郡主。”
马蹄缓停,听到外面酡颜的声音,车厢内如陶偶般静坐着闭目不动的小郡主才慢慢开口:“章太医令呢?”
细听察觉出郡主的声音已然发哑,酡颜紧起心神,几步登上马车,掀帘走到郡主身边:“早就带进来,全安置妥了。”
陆扶光抬手握住酡颜的腕子。
小贵人一直掩在氅袖中的手露了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浮着根根青筋。
“带我去见他。”
章铎给她的清目丸的药效早在刚到崖边寺不久后就开始退了,她神色未显,强撑着用眼,后果便是看到的光影愈发畸变扭曲,时而陡然坠暗,时而昼亮刺眼,很快就眩得她阵阵反胃,恶心得厉害。
因而此刻,陆扶光肌肤血色全无,只有染于唇瓣上、未损分毫的口脂仍旧艳如红蔷,更显妖冶奇异。
而看到郡主的模样,章铎的神色也立马凝重起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他又苦苦思索了一阵,才从随身的药篓中取出了金针。
手上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因同郡主熟了,他一旦心头发紧便忍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毛病到底还是犯了——
“我早前便同郡主说过数次了,这清目丸又非玉精碗中水,吃下利弊各半,绝不能滥用。即便丸药起了效,一旦眼睛生出不适,那也得立即合目歇息。可我所说种种,郡主一句不听……”
“痛!”
第一根针刚刺入眼周大穴,为了忍住难受而一直抿唇不语的小郡主急促地低低呼出了声。几乎同时,她起了青筋的洁白额间一片汗涔,“以往施针,不曾这样痛过……”
“郡主的眼睛,状况比我想的更加棘手。”
以针探试后,章铎语气较方才又肃了几分。
他片刻不敢误,又拿起一根金针,“我需立即再为郡主施针。此次施针,时间漫长,且会一针痛过一针,但郡主必须熬住,万不可因痛放弃,否则双目定会恶化,到时我便再精通此道,也无能为力。”
“我明白……太医令只管施针。”
小郡主咬着牙逼迫自己、慢慢将肩背上因剧痛而绷弓的力道卸去,平躺回了医榻,“我能忍过去……”
虽然郡主如此说了,但见过众多病患的的章铎并未将这句话当真。
他很清楚,她这种眼疾、又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此刻金针入目之痛无异于生挖腐肉,便是豪言称自己曾赤身滚过钉板后仍旧面无异色的九尺壮汉,在挨过这样的两针后,也是声泪俱下、鬼哭神嚎、咬烂了不知多少条塞进嘴里的布。
因此章铎在开始前便想好了,一旦郡主因痛反悔,他就马上用针刺穴、暂封其口,然后假传是她的命令、叫人进来将她按住。
之后若是郡主怪罪……他一力承担便是。
即便见识过众多贵人的品性、知道为他们看病等同于时刻将脖颈抵于刀锋,但他还是永远无法眼睁睁看着一双还有得救的眼睛他的面前毁掉。
可极出乎他意料的是,直到第一轮施针结束,小郡主都一声未吭。
分明疼得浑身颤栗,鬓角乌发被汗珠打得湿透,身下的竹榻被抓出了长道的深深划痕,可自始至终,她真的没有再喊过一声痛。
这是章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扶光郡主能在一众孙辈中最得女皇宠爱,并不仅仅因为她是赤璋长公主的女儿。
“郡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在敷完了药的双目上覆好白布,放松下来的章铎不禁感慨,“实在叫人叹……”
他话没说完,小郡主却冷不丁开口:“陆云门?”
章铎一顿,还没弄明小郡主何出此言,门外听到陆扶光声音的小郎君已经应道:“是我。”
“好痛!”
“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章铎那句正要说出来的“叫人叹服……”突然就被小郡主突如其来的这串声音越来越高的呼痛完全堵了回去。
他茫然了几息,然后才为了掩饰无措地咳了一下,低着头走过去,为世子开了门。
陆云门同章铎周全地行了礼,接着便快步走向了小郡主躺着的竹榻。
但在离她不过半臂之遥时,少年却停了下来。
他在骑射赛后,又应了裴子瑭等人的邀,与他们同去赛马。
原本这样的场合,他鲜少会去。但今日在场者多为河东俊杰,应下此次赛马,日后他对陆扶光也会更加有用。
因此直到刚刚,他才回到陆家。
而甫一进屋,身上的外裳还没来得及脱,他就在听到陆扶光的眼疾加重后匆匆赶了过来。
少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
乌皮靴底沾着草屑。
修身的银白骑射服在他勒住一只受了惊吓、疯扬马蹄险些伤人的马的缰绳时,被马攀胸上的金杏叶削出了一道口子。
指腹和手心也在那时被擦到了,上面是难看的伤痕。
他不想让这样的自己走到陆扶光面前。
章铎倒完全没发现陆云门的异常。
离下一次施针还有近两个时辰,因此他正犹豫着是不是该找个时机离开。
就在他开始默默打起告退的腹稿时,那边,小郡主突然用力地薅住了陆云门的袍子坐起来:“你为什么站得那么远!”
她不满意,便立马冲着他发脾气:“我的眼睛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的错!”
少年也不辩解什么,上前靠到了她的榻边,任她将她的袍子抓得皱成一团。
听着她的埋怨,他伸手,想要碰她的手,却在看到自己指尖上的伤口时又将手指蜷了起来,最后只是垂首轻轻问:“很疼吗?”
听到他的话,小郡主忽然愣住了。
“疼……疼死了……”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里就全是委屈了。
她松开抓着他袍子的手,像是忍了许久似的,带着哭腔将自己有多疼全说了出来:“我小时候从马上摔下来,骨头断了足足三根,阿娘一直抱着我,说我肯定很痛、说我遭受了大罪……可我今天,比那个时候还要痛……”
“郡主!”章铎突然察觉不对,当即张口打断道:“针刚刚施完,此时可不能哭!”
陆云门看向他:“太医令可有镇痛的法子?
章铎摇头,如实相告:“痛到如此程度,寻常的镇痛药物早已不管用了。有几样有用的,却又极易上瘾,许多人一旦沾上就离不开、戒不掉,实在不敢拿给郡主。”
“我不用……”
陆扶光哽咽着,似乎都快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了。但她语气坚定:“我不吃……会上瘾的药。”
章铎的神情愈发紧张:“郡主,不可流泪……”
他并非没有这种医术,只用以针封穴、便可让人泪流不出。可郡主眼睛的情况实在太差,用这个法子会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她此时流泪轻多少。如有可能,最好不用。
而且,施针从头到尾,郡主都没有要流泪的迹象,若不是世子进来……
想到这儿,章铎自然便看向了那位招惹祸事的小郎君。
“世子。世子。”
叫着陆云门,章铎放轻了嗓,但神色却郑重了万分:“不能让郡主流泪,万万不能……您肯定有办法……”
少年对着章铎怔了怔。
随后,他看向陆扶光。
“我接住了你的花。”
他认真地,只看着她,“你喜欢吗?”
“嗯。我很喜欢。“
小郡主似乎被他的话分走了些注意。声音虽然还因疼痛而低低沉沉,没什么力气,情绪却没那么糟了。
被汗打湿了的乌发有些微乱地贴在额角鬓边,她将小郎君拉坐到了她的榻边,慢慢地靠到了他的身上。
“我之前觉得这牡丹瓣碧色太浅,并不怎么瞧得上。但从你手中接过时,我又觉得它顺眼了许多。”
那朵硕大的、沉甸甸的粉白牡丹早就又一次垂至了她的耳畔,小郡主将它摘了下来,在章铎的诧异一瞥中,边说边捏揉着花瓣,“我要把育成了它的花匠人都带回去,让他们在我东都的别院里也种上一些,地方我都想好了,那儿现在种着大片白梅,花匠们成日同我说他们能在东都的屋外将它养活有多不易,可我早就看腻了,他们又说只要仿钟仿王便能养出一园墨梅,可我照那法子,梅树前的洗砚池水早就被墨洇得乌黑,梅树枝头开出来的却还是白苍苍的花,这次回去,我一定要把那些梅树全砍了……”
她自己在说话,便不肯让陆云门闲着,没多久就将手伸向了他,让他用那朵价值连城的牡丹给她编新的花镯。
接着,等把要如何种她的新牡丹说完,她又自然极了地跟陆云门说起了她今日的见闻。
起初,从山灵庙时机正好地给出封蜡签文,到牟黎家中黄缃儿等人的中计,她说得一句比一句开心,说到得意处,两颗雪白的小尖牙都猖狂地要露出来了。
可讲到后来,也许是眼睛锥心的痛变得麻木,又也许是累与倦开始涌出来,即便嘴上说的是“此消彼长,崖边寺的信徒很快就会山灵庙吞食殆尽”的大胜而归,她看起来却愈发无神,情绪也越落越低。
“……你为我接下了花,后续事情的发展,每一件都让我很高兴,若不是眼睛不争气,今晚,我本想开心到底……把你身上的点青刺完……”
少年低垂着鹤颈,专注又小心地为她编著腕上的花镯,生怕自己手指上干涸的血蹭到花瓣、将它弄脏。
听到她最后那句又开始切齿涌出不悦的话,他也只是轻颤了下睫尖。
直到安静地将花镯的最后一个扣结系好,他才抬起头,望向眼前蒙着白布、什么也看不到的陆扶光:“看不见,也可以做。”
他看着她,说:“我会为你将墨与针备好、送到你的手中。每一针应当刺在何处,我也能说与你听。”
这些字句平淡,但若细想起此事,小郎君说的便几近艳情了。
可说出这些话的少年,声与色还是定如清正水,反而是听着的小贵人直起了身。
她小兽般尖尖的牙齿又同下牙磨了起来,但却不是因为不悦。
今日她说了许多谎话,但想要将那幅点青刺完,却的确是她在陆云门策马接住她落下的那朵牡丹花时、猛然裹住她心脏的声音。
不想再等了。
今天就要在他身上完整地刺上她的花押。
她要马上就看到那头等同于“陆扶光”三个字的赤红麒麟“烙”进他的肌与肉,她要好好地在这件独属于她的东西上写上她的名字——
但在意识到她的眼睛又撑不住了时,她便果断熄了这个心思。
看不到他的脸,辨不清他的反应,此事顿时就失了很多趣意,想一想都觉得兴致缺缺。
可是,如果照他刚刚所说的做……
正因为眼睛看不到,这件事反而变得更有趣了。
因为,最近,也许是太频繁地察觉出了她对眼睛不能视物的不耐烦,陆云门为了方便她听清他在哪儿、在做什么,每回专门来见她时,他总会随身戴些会发出声响的饰物。
他的腰间、颈上,踝,腕,甚至指节,都戴过。
可由于陆云门只在她看不见的时候戴,陆扶光至今也不知道他戴着那些东西时的样子。
不过,她对此正觉得新鲜,所以也没说过想看,只是吩咐下人快马加鞭去她府里那间装满了奇珍异宝的金屋里取来了一对陶铃。
那是件千年前祭祀用的古物,铃体上阴刻了整圈的兽面纹,阴邪又冷峻,传至今日,晃动时铃仍有声响且如击凌敲冰,每次听到,都很容易让她想起范阳的隆冬。
她叫人用长长的细链将它们坠住,做成了一对耳饰,另一端正好可以扣在人的耳廓骨上。
本来是想等过阵子她的眼睛无恙后,让小郎君戴着它、俯到她的身下陪她玩的。
但如果此刻让他戴上,一会儿点青时,它们便会随着他脖颈的轻仰而动起来……
尖牙擦过舌侧,微微的疼。
小郡主侧了侧耳朵,忽然将头扭向一方,似乎是刚刚才意识到、又似乎是对这人的没有眼色而感到太过不可思议,她的脸正对着章铎,启唇问道:“太医令,竟然还在屋子里吗?”

章铎还在想着郡主之前的话,忽被提及,他下意识疑问地“啊”了一声,接着便回过神地马上收拾东西要走。
但在脚刚要抬起时,他又琢磨出了不对劲:“郡主眼疾正值治疗关头,可不能胡乱行事,动情动怒皆为大忌……”
又是这句话。
惯爱由着性子的小郡主才不想理睬。
可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身边的陆云门向着章铎抬起了头。
他肯定将章铎的话听了进去、又要遵什么医嘱了。
陆扶光立马就要不高兴。
但忽然间,她想起了他之前在看到她故意弄伤自己时眼中的痛楚。
顿了顿,小贵人最终还是压住了脾气。
而章铎那边还未劝完:“郡主……”
“郡主。”
这时,酡颜的声音也在屋外响起,正与章铎的那句“郡主”交叠在了一起。
“什么事?”
陆扶光问的是酡颜。
她正治着眼疾,若不是有了要紧事,酡颜不会在此时相扰。
“是您进屋前让我去留意的事。”
酡颜答,“方才定下了,说是马上备晚膳。”
小郡主不做声了。
可面上怫然昭著,比她发现今日不能听到那对陶铃在陆云门身上作响还要不悦许多倍。
“我知道了。”
陆扶光告诉酡颜,“派人去太孙妃那儿,说我今日同她相处得实在投缘,回来后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有一肚子的话想与她说,若她有空,现在就请赏光过来。”
“是。”酡颜领命后,站在屋外未动。
小郡主的话果然还没说完。
“就定在棋屋吧。”
她边说边起身,“自上次在那里玩过后,我也有一阵子没有再去了。”
见她要走,章铎连忙道:“郡主,施针还未……”
“离下一次施针不是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吗?我在那之前便会回来了。而且,我既不会动情、也不会动怒。”
虽然是回着章铎的话,但她的头分明在向着陆云门仰起。
说完后,她抬起她戴着牡丹鲜花镯子的手,将小郎君朝着章铎那边推去。
“正好趁着这会儿我不在,还有什么禁忌的,您都交代给这位小郎君,说给他听、比说给我听有用,”她对章铎道,“他可比我听您的话。”
在得小郡主相邀前,陆品月正吩咐着下人,要她们备好吃食,等陆云门回来后、就叫他去她那里用晚膳。
这事儿她从未做过,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位原本于她毫无用处的胞弟可是与扶光郡主过从甚密了。眼下,她可是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
但既然陆扶光想要见她、还迫不及待地说现在就想见,那她自然要先应了这位小贵人的约。
想着那儿多半也是设宴游园,陆品月还有意妆扮了一番。她本就生得貌美,这会儿便更若一朵香培玉琢的芙蕖了。
可刚群仆簇拥地赶到,她就见陆扶光身边那个似乎名为“酡颜”的贴身侍婢提着灯笼向她迎近行礼,要引她单独到棋屋去。
那位下柯烂棋的小郡主,这会儿竟要同她弈棋吗?
陆品月眼睛望着灯笼罩子上辨不出故事的水墨连环画,眼底却尽是对陆扶光的暗笑。
她开蒙前便随着家中的棋士学弈,《千字文》还未读通,打过谱的书就已经高过了她的头。从长安到东都,能在棋盘上胜过她的人寥寥无几。
而陆扶光在弈棋上的能耐有几斤几两,她也再清楚不过了。数年前,她便在陆扶光被宫中的棋博士教导棋艺时旁观过几回,此后也曾在宴上与陆扶光有过一遭手谈。
那次,为了不让陆扶光输后难看,她可是费了好一番周章才将棋下成了平局。
没想到她演得太真,倒叫小郡主真以为她们两人棋力相当,还想要再与她下……
但今日,陆品月却不欲再做什么平局。
她想,既然是陆扶光有心要同她亲近、想必就算输了也不会同她翻脸,那她便该好好地赢上一场、叫小郡主钦佩于她的才能、此后有意无意替她扬名才是。
虽然不公平极了,但这位小贵人在女皇面前的一句“太孙妃擅弈”,为她带来的名声便远顶得过她亲手赢下百千盘棋局了。
抱着这般踌躇满志,陆品月踏进了已香气盈盈的棋屋。
陆扶光就盘坐在屋正中的榻上,额间花钿鲜红、颊侧斜红正艳,看着像是刚梳妆过。
可她红绳系起的双髻垂挂在面颊两侧,髻上除了两朵不算值钱的翡翠宝钿外再无他物。穿着的蜜合色圆领小袖长衣上,素得只有几朵宝相花,宽松得罩在身上,腰间也只系着寻常佩囊。
便是稍有点钱产的商户家小娘子,都会打扮得比她还要华丽些。
陆品月一下儿便觉得被冒犯了——主人家如此穿戴待客,那便是对来客极不重视了。
她就算病到几乎无法下榻,旁人来探病时,她也从来都是衣饰规整。对来的人越是重视,她的穿戴便会越是精心……
但这不满刚在心中掠过,就被陆扶光的一声欢快的“品月阿姊!”打散了。
这一声,几乎将她此前所有的念头都确凿了。
如果不是为了陆云门,赤璋长公主府的郡主,哪里会私下将她称呼成“阿姊”呢。
“品月阿姊!”
等她走到榻边,小贵人又开始唤她。
“您来得太好了,我正自己与自己下棋下得无趣,盼着有谁能来陪我解闷儿呢!”
陆品月也正盼着要同陆扶光对弈一局。
可是……
陆品月看着眼前。
没有棋盘,没有棋奁。
陆扶光身边的几上,只摆着一只燃着蜡的高烛台和一个双鸳纹海棠形的银盘,银盘里不满地放着两三颗饱圆的柿子,在烛下染得血红。
除了这个,便只有在她膝上躺着的那只黑猫了。因它正缩成团在舔爪子,蜷得太厉害,一时辨不出到底是什么品种。
小郡主却像是真的嫌闷坏了,在催着陆品月坐到对面后,马上愈发兴致昂扬地又出了声:“淡曙,将原来的棋都撤了,重新座子。我要与品月阿姊好好下一局!”
循着陆扶光吩咐的方向,陆品月扭过头。
这时她才发现,因这屋子里的烛燃得太少,她进屋便只瞧见了亮堂处的陆扶光,没有留意屋子角落还有放着的旧棋盘和一名跪坐于棋盘前的侍女。
不过,就算留意到了,那侍女也属实不起眼,一吸一呼俱不闻声,无端地就引得人不舒服。
“阿姊,这局便由我先手。”
陆品月还没回头,小郡主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口便道:“淡曙,去三三。”
陆品月极快地又看向了那名跪坐在棋盘前的侍婢。虽然看不清棋盘,却能看到她正拿起白子、无声地将其落上棋盘。
是盲棋。
陆扶光要跟她下的是盲棋。
但这怎么可能?
当年陆扶光连对着棋盘下棋都下得一塌糊涂,怎么可能士别三日便能与人下盲棋了?
——不过烛焰随风一摇之间,她的心中便起了万千个念头。
可棋局已起,一子已落,由不得她再想其他。
她逼迫自己摒去全部杂念,垂首将面前小几当做棋盘,在心中将纵横数道路线急急画于其上,然后,座子四枚,白子三三!
一切布好后,盯视着“棋盘”的陆品月终于开口,下出了自己的第一手。
最初,她还能“看”得清棋。
可十几子后,她就吃力起来。
只一瞬没有聚精,那片棋盘便骤然模糊了,横线纵线蛐蟮般蠕动不止,黑子白子也如星在闪,即便咬牙凝神将它们稳住,可不过须臾,它们就又像活了一样。
不能乱。
要记住。
每一颗棋都要记住!
但她越是这样对自己说,那些棋子就越是跳动得厉害。没多久,连原本记牢的那几步棋也开始乱了。
胃中烫得如被炭灼,陆品月压住将小几掀翻的冲动,手指慢慢抚上喉咙。
只用像往常那样轻咳几声,再称自己身子不适、经不住过盛思虑,就能推掉这局莫名其妙的盲棋……
就在这时,陆品月忽觉眼角余光金波曳动,更觉心烦。
她恼着抬起眼。
但下一刻,她的神色就变了。
对面架上摆着一面小铜镜,原被架子下那支铜竹节熏炉升出的霏霏檀烟挡着,叫人看不真切。
但不知何时,香末燃尽,这会儿再看过去,铜镜里竟恰好隐隐映出了角落那棋盘的全貌。
虽然费劲些,但每一颗棋子都能看得见。
陆品月胃里的灼烫忽地就褪去了。
侍奉在屋子里的,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的下棋婢女。而同她对弈的小郡主,正懵然不知地闭着双目,拚命地记着棋局,一霎也不敢睁眼。
将这些收在眼底,陆品月几乎放肆地望向了铜镜。
随后,她就笑起了自己刚才的心焦。
她也真是糊涂了,竟被小郡主的架势唬住,认真将她当成对手了——这位小郡主可是下得比她以为的还要差,几乎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几处都应对得驴唇不对马嘴,甚至不如学棋几月的始龀小儿。就算不看铜镜,三五手后,这局也是她的大胜。
卸去了堆在身上的千钧重,陆品月浑身都松快了,心情比来时还要好,边屠戮般地在棋盘上落子,边分出神来,轻慢地端量着身边的小郡主。
而后,她竟发现,窝在陆扶光膝头的并不是黑猫,而是只黑色的小豹。
陆品月点梅的眉心随即蹙起。
她对生于野处的兽禽一向不喜,总觉得这些东西骨子里便是恶的,即便训得再好,一着不慎,它们还是会伤人,所以从不准它们出现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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