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陆聿松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的快步离去。
明锦缩着手,默默在他身后跟着,再不敢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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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我帮哥哥挡桃花
陆聿: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啊
这是陆聿日常休憩,礼佛静心之处。
过往他并不信奉佛道之学,如今却听说他笃信佛法,供奉无数,居家修行,参禅诵经。
陆聿领着明锦在窗前的竹榻上落座。
三足黄铜莲花尊吐出袅袅轻烟,室内檀香弥漫,温馥清甜,闻而心静,烦恼消散。
陆顺华正整理著书架上的经书,见二人回来,便倒了热茶端上。
陆聿淡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以后你要过来的话,就自己过来,若是再自作主张带什么人过来,你也无需再来了。”
陆顺华心里一咯登,端茶的手也抖了一抖,她垂下眼,退到堂下,徐徐下拜道:“大哥,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陆聿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缓缓道:“起来吧。”
陆顺华方站起身子,低眼侍立一旁。
明锦望着二人的神态,以前她是陆氏嫡女的时候,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她从未想过家中那些不得宠的庶妹的生存艰难。
陆顺华在家中没什么存在感,明锦过往也不怎么跟她亲近,一直不曾注意过这个妹妹,今见她这般卑微姿态,不由有几分诧异。
还有,几分心酸。
陆顺华是太师之女,哪怕只是庶女,也是能轻松嫁个王侯公卿的,可陆鉴儿女太多了,她又是个不得宠的庶女,陆鉴未必会对她的婚事上心。
父亲靠不住,她就靠长兄,为了能跟嫡兄处好关系,换一个好前程,好好的世家小姐,竟能如此放低身段,让人看着感慨又心酸。
陆聿又问她,“为何会带穆氏过来?”
她一向是懂事知分寸的,今日之举,有些反常。
陆顺华深深望了明锦一眼,低声道:“是太后的意思。”
明锦了然,原是陆太后唆使穆兰若来撵自己走,让她认清身份呢。
陆聿手指紧捏茶碗,眸色沉沉,看来陆太后是迫不及待要对明锦下手了。
明锦在他这里,太后不好跟他撕破脸。若是明锦离了这里,太后也就无所顾忌了。
他放下茶碗,道:“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陆顺华苦笑了一下,如今明锦姐姐回来了,大哥也就不需要她这个妹妹了。
她点点头,“好。”
缓缓退了出去。
人走远后,明锦好奇问他,“哥哥,你几时跟顺华的关系这么好了?”
陆聿扫了她一眼,端起茶壶,神色平静道:“这几年,她一直在照顾我。”
明锦眼神一滞。
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出,不慎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一滴,有点疼。
明锦走的那一年,陆聿大病了一场。
是年幼的陆顺华,衣不解带的在长兄跟前尽心侍奉,亲尝汤药。
守着他,照顾他。
陆聿平素就跟这些庶妹不亲近,那时又在病中,情绪不畅,暴躁易怒,对她态度恶劣,让她滚,离他远一点儿。
陆顺华人如其名,始终恭敬温顺,不卑不亢。
兄长把药扔了,她就再去煎了新的端过来。
兄长让她滚,她就默默站到门外候着,等兄长情绪稳定了再过去,一如既往的照顾。
有一次,陆聿打翻药碗,滚烫的药汤尽数洒在了她的手上,烫伤了一大片,陆顺华硬是咬牙忍着疼,没有抱怨一句,简单处理了伤口后,照旧给兄长收拾送药。
时间久了,陆聿大约是愧疚了,心软了,就问她明知道自己讨厌她,为什么还要留下照顾他?
陆顺华便跟他说了一件多年前的往事。
兰陵长公主与陆鉴分居后,常姨娘独得宠爱,遂掌太师府家事。陆顺华母女不得宠,在家多被常姨娘刁难,克扣衣食。
有一年冬天,她的生母感染风寒,病倒在床,无以为医。
年幼的她看着病入膏肓的母亲,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跪在常姨娘面前,哭着求她给母亲请大夫,救救她的母亲,她跪在冰凉的雪地上,磕的头破血流,常姨娘都不为所动。
刚巧大哥有事回了太师府,见到这一幕,就让人去给她母亲请了大夫,母亲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这对陆聿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对她们母女来说,却是救命之恩。
那时的大哥于她,就像天降的救赎一般,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她铭感五内,无以为报。
如今大哥生病,正是痛苦无助的时候,她作为妹妹,也应该在跟前尽心尽孝。
陆聿这才想起这样一件往事,不过那时的他,也不是为了救她母亲,纯粹是厌恶常氏,跟她对着干罢了。
自那之后,陆聿便觉得她是个知恩图报的老实孩子,病愈后,也不时对她照顾提携。
因得了嫡兄的庇护,陆顺华才被陆鉴高看了一眼,母女二人在太师府的艰难处境终于好转。
一众庶弟妹中,也就只有她能时常进出平南王府,或送些衣物,或打扫收拾。
明锦心中惘然,刚刚她还在失落自己不是哥哥唯一宠爱的妹妹了,可是在哥哥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她却从来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她有什么资格失落?
而且,她已经不是他的亲妹妹了,她连像陆顺华一样名正言顺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资格都没有。
她想着穆兰若的话,突然道:“哥哥,我觉得穆姐姐说的对,我不能一直住在你这里,现在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了,我们……”
陆聿听了这话,心口突然一阵绞疼,他眉峰微蹙,苍白修长的手指不由捂上了心口。
明锦吓了一跳,连忙挨着他坐下,帮他揉着心口,眉目担忧,“哥哥,是心疾又犯了吗?”
先前在魏郡,她听杨绍提起过,她走的那一年,哥哥大病了一场,落下了心疾。
这几年,一直都是陆顺华在照顾他。
陆聿眼睫颤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清冷的棕眸微光涌动,猝不及防地问她——
“你有喜欢的人?”
所以,不愿留在他身边,要跟他避嫌?
明锦神色一滞,回想起刚刚在院中那一幕,原来哥哥是因为听到了这句话才生气吗?
她咬着唇,纠结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和他……”
话未说出,便被陆聿打断,他闭了闭眼。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明锦埋下了头。
陆聿心口又是一阵抽疼,他重重咳了两声,明锦忙帮他揉着心口顺气。
自从得知哥哥这个病后,她私下也有查阅典籍,了解心疾。书上说,这是劳思、忧愤、情绪积郁才会导致的心病,无药可治。
心病,只有心药能医。
“哥哥,好些了吗?”
陆聿看着脸色焦灼,为他缓解病苦的小女郎,苍白的脸上掠起一分自嘲的笑意。
外人只道他是因母去世,居丧过哀,遂成心疾。可他知道,自己是在母亲逝世,妹妹离去的双重打击之下,才会失魂落魄,愤懑积郁,忧思成疾。
她是毒,也是药。
陆聿伸出手指,轻轻勾起了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四目相对,明锦的目光跌入一道深沉如渊的浅棕色瞳孔中。
“妹妹,可以不走吗?”
他轻声道,带着一丝哀求。
明锦看着他,神智几要迷失在那昏沉迷离的视线中,她几乎想要答应他,留在他身边,可理智却让她清醒的拒绝着他的蛊惑。
“还是要走的,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身份有别,我若在此长住下去,外人肯定会觉得是我不要脸,死缠烂打的纠缠哥哥。”
他黯然笑了一下,淡淡说着——
“你不是脸皮厚吗?”
明锦呆了一呆,从他的话中,恍然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时的她,顽劣不堪,每次闯祸都要哥哥去给她善后。
有一次,哥哥帮她收拾完残局后,就冷着脸拿了戒尺,作势要教训她,让她伸手领打。
小明锦鼓着嘴,把手背在身后,死后都不肯伸手。
那一次,陆聿是真的动了怒了,非要罚她不可。
明锦知道躲不过,最后索性眼一闭,心一横,把脸伸到他跟前,视死如归道:“别打我手,我还要用手抱哥哥,打我脸吧,我脸皮厚,不怕疼。”
陆聿怔了一下,顿时被她的话气的是哭笑不得,一腔怒气转瞬就烟消云散。
最后,手指不过是温柔地滑过她的脸颊,弹了一下她的脑瓜,就那样轻轻放过她了。
明锦回想起往事,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难为情道:“我脸皮再厚,也顶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陆聿闻言,眼神蓦地一动,握住了她的手。
明锦笑意一滞,手指微微蜷缩着。
“妹妹——”陆聿嗓音柔和,一字一句,向她承诺,“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绝不让任何人欺你、辱你、害你。”
明锦呆呆看着他,眼底莫名涌起一股酸意,她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腰,柔软的小脸贴着他的胸膛,那里依旧坚实可靠。
“可我不能一直活在哥哥的庇护下啊,我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
陆聿搂着她的肩,微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哥哥不是说过,会养你一辈子吗?”
明锦淡淡笑了笑,“哥哥还认我是妹妹,我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其他的,她不敢再奢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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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聿:求你了,大胆奢求
心疾无药可医,陆聿每次犯病,都不过是靠一些安神的汤药缓解。
明锦端起药碗,吹了吹,递到他的嘴角,照顾他吃药,“哥哥,吃药。”
陆聿眼神黯淡,有些憔悴,他“嗯”了一声,接过药碗,缓缓饮尽。
她才是他的药,有她在身边,心痛才会慢慢平息。
明锦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药,端来水给他漱口,外头起风了,又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
喝完药之后,纷乱如麻的思绪渐渐被压制住了,心口的疼痛也稍作缓解。
明锦继续给他揉了着心口顺气,柔软的小手温暖着他,“哥哥,好些了吗?”
陆聿看着围着他忙忙碌碌的小女郎,漆黑的发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低声道:“妹妹,哥哥没事了。”
嗓音沙哑,一如既往的温和低沉。
明锦松了口气。
阳光洒在小女郎脸上,脸上细微的容貌都泛着金色光泽,风吹动着她的发丝,微微凌乱。
陆聿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伸手,轻轻抚了抚小女郎的发顶。
她的发丝柔软而光滑。
明锦身子滞了一下,一动不动。
陆聿的手掌在她头顶停留了片刻,看着她发髻上那洁白莹润的玉簪,开口问她,“你很喜欢这个簪子吗?”
明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哥哥是在看她的簪子,点点头,笑着道:“喜欢,很喜欢。”
陆聿眼神黯了一下,缓缓伸回了手,“是你喜欢的人送你的吗?”
明锦微微诧异,不过转念一想,她本家家贫,父兄是给她置办不起那些昂贵的金玉首饰的。
过往,哥哥送过她很多金玉首饰,只是离开陆家后,那些东西都被留下了。
这个玉簪肉质细腻,价值不菲,哥哥心知以她父兄的俸禄是给她置办不起的,才会猜测是她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吧?
她低下眼,没有吱声,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陆聿看着她那羞赧的神色,心口又是一揪,他闭了闭眼,没有再追问。
每年暮春,皇帝都会在京郊的大道坛亲自主持罗天大醮,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因不久后要举办的醮典,皇帝前不久已经出宫于静轮天宫斋戒了。
这一日,陆聿去了一趟京郊的静轮天宫。
年轻的皇帝一身玄色道袍,端坐蒲团之上,眼眸微阖,长发披散,袍袖口微微露出一点莹白的砗蟝流珠。
清贵出尘,儒雅温润。
前朝末年,朝堂黑暗,民不聊生。
巨鹿张天师,提出“致太平”的口号,创立天师道,率领信徒,揭竿而起。
天师起义失败后,各路群雄并起,军阀割据,北方游牧民族也纷纷南下,天下南北分裂,北方陷入混战。
魏国的祖先本是东胡鲜卑南下,靠武力建国后,早期一直依赖汉人治理国家。
世祖皇帝登基后,在帝师崔司徒的运筹擘划下,灭北凉,平胡夏,退柔然,一统北方。
崔司徒出身北方汉人第一世家清河崔氏,天才卓荦,算无遗策,自幼精通阴阳五行与易经术数,笃信天师道,诋毁佛法。
时北方佛教盛行,佛寺占有大量土地,且出家之人可以免除税赋徭役和兵役,僧人数量的增长,严重影响了国家经济。
为了提升国家税赋,增加兵力,世祖皇帝采纳崔司徒疏佛近道的劝谏,改信天师道,以道教为国教,展开了浩浩荡荡的灭佛运动。
并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历时十八年,在京郊兴建了恢宏壮丽的道教宫观——静轮天宫。
静轮天宫台榭高广,高耸入云,上延霄客,下绝嚣浮,是天地间最接近仙境的地方。
因世祖皇帝奉道之故,魏国历代新帝登基,都要亲至道坛,登受符菉。
元晔年幼登基,陆太后临朝称制,及皇帝年长后,陆氏无归政之意,皇帝亦无亲政之心,只效仿先君,于静轮天宫潜心奉道,虚静无为。
天宫大殿,金碧辉煌,烛火明灭,陆聿踏着那一地昏暗斑驳的光影,缓步而至。
他看着那道挺拔出尘的玄色背影,淡声开口,俯身作揖。
“陛下。”
元晔闻声,眼睫微动,缓缓睁开了眼,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她还好吗?”
陆聿眸色动了动,明知故问道:“陛下问的是她?还是她?”
元晔抬了抬眼,缓缓站起身子,宽大的道袍随着动作舒展,缠绕在腕间的一百零八子砗蟝流珠,自然垂在身侧。
仙风道骨,姿态从容。
“先说阿锦吧。”
陆聿眉头微拧了一下,自有记忆以来,他从未听皇帝称呼过妹妹的小字,都是直呼其名。
这个略显冷漠,不够亲近的称呼,一直让他心里微微不舒服,总觉得皇帝不是那么尊重妹妹,却始终没有在皇帝面前展现过。
如今明锦不是他的亲妹妹了,再听皇帝如此称呼,他的心里却还是像扎了一根刺一样,仿佛皇帝是早已看穿了明锦的身份,才会一直那般称呼她。
“她在我那里住的很好。”
元晔淡淡笑了笑,缓缓道:“我知你视她如亲妹,可如今毕竟没有关系了,她与你同居一处,难免被人非议,人言可畏啊。”
陆聿不以为意,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意,“我不护她,难道让她入宫送死不成?”
元晔眸色黯了黯,苦笑道:“你就这般不信任我?即便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了,我们也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她就算入宫,我又怎会伤害她?”
他顿了一下,“而且,你是知道的,哪怕是在她身世揭穿,为天下所不容时,我也是愿意立她为皇后的。”
陆聿淡然嘲讽,“你明知你做不到。”
元晔垂了垂眼,并不否认,只淡淡道:“不错,魏国是没有立汉女为皇后的先例。”
他抬起眼,话锋一转,提醒他——
“可魏长风的存在,不就是为了推动汉化,让这天下再无胡汉之分吗?到那时候,谁还会在意他们的皇后是汉女还是胡女?”
陆聿眼中波澜微动,一言不发。
恢弘壮丽的天宫中,两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无声沉默着。
二人静了片刻。
“现在,说说另一个她吧。”
元晔打破沉默,将陆聿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魏长风的身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陆明锦却偏偏戴上罗刹鬼面,假扮魏长风行刺陆太师,她到底想做什么?
陆聿道:“没找到,到魏郡就断了线索。”
“断了……”
元晔微微蹙眉,若有所思,“那孩子,为何偏偏要假扮魏长风呢?”
陆聿沉默,他也不知道陆明锦想做什么。
但他知道,他必须找到她,他不能再让她以这个身份去涉险了。
元晔默了片刻,思忖道:“宣明,你有没有想过,她假扮魏长风行刺太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罗刹鬼面下的人是谁?”
陆聿眸中暗流涌动。
“我想过,所以我要找到她。”
一字一句,神色坚决。
陆明锦想顶替魏长风的身份,替他去送死。
他的妹妹自幼坎坷,下落不明,她已经够可怜了,他不能让她再承担这个沉重身份所带来的恶果。
他一定要找到她。
陆聿抬步,往天宫外走去,孤绝的背影,被无边夜色吞噬。
元晔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握紧了流珠。
陆聿从静轮天宫回来时,天色已经晚了。
夜幕低垂,满天繁星。
此时此刻,他突然很想见见明锦,他来到她的门外,却是踟蹰不前。
他抬起手,想敲敲门,手指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他攥了攥手指,想来她已经睡了,还是不打扰她了。
这时,屋内传来“咯吱”一声,李媪拉开了门。
陆聿欲敲门的手还停在半空,他把手背在身后,一时无措。
李媪诧异地看着来人,“公子?”
陆聿微不自在,“她睡了吗?”
李媪笑回道:“睡了,公子是来看小姐吗?”
陆聿突然又不敢见她了,转身道:“她睡了我便走了。”
李媪却拉住了他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脚步,把他推进屋里,自己反倒走了出去。
“公子来都来了,就去看看小姐,好不容易把小姐给哄睡下了,现在,我老婆子要去休息了,公子就负责替我看着小姐吧。”
说完,就顺手轻轻给二人关上了门,边走还边捂着嘴偷偷的笑。
现在,公子和小姐已经没有关系了,二人是男未婚女未嫁,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知根知底,若是公子能娶了小姐,那小姐不就再也不会离开了吗?
她得多多给二人制造独处的机会。
屋内只亮着一根小烛,光线昏暗,气氛安静。
小女郎已经睡着了,睡的很香。
陆聿坐在她的床头,手掌转过她的脸,面向自己,静静看着她。
她晚间沐浴过,周身还氤氲着潮湿的水气,面上红红的,眼睫也湿漉漉的,如墨的长发披散在脑后,用那支芙蓉玉簪简单挽了起来,簪上的芙蓉在烛火下洁白莹润。
陆聿看了她一会儿,悄悄把她挽发的玉簪取了下来。
当年,明锦的身世揭穿后,被关押廷尉,将要处死。
他彼时年少,人微言轻。
他去求太后,太后不为所动。
他去求皇帝,可那时的元晔,没有亲政,没有实权,亦是无能无力。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他必须要让自己强大起来,他要掌权,他要站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他才可以保护他的妹妹。
自此之后,他戴上鬼面,提起长剑,去暗杀那些阻挠改革的胡人勋贵。
成了皇帝身后之影,剑上锋刃,为他铺平改革前路。
可是,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不该以这个身份去接近她。
陆聿看着熟睡的小女郎,棕眸中波澜涌动。
现在,他满手血腥,屠戮满身,只能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他不能再错下去了。
玉簪在灯火下,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
他摩挲着簪子上那朵他亲手雕刻的芙蓉花,指间隐隐用力,无由来的,想要狠心把那簪子给折断。
彻底断送那段过去。
他闭了闭眼,心下一横,双手做出要折断的姿势,脑中却突然崩出她的声音——
喜欢,很喜欢。
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不顾即将到来的暴风雪,也要拚命去找回的东西。
她很在乎。
他又迟疑了,目光回望了一眼榻上睡得安详的小女郎,簪子断了,她会哭的,他不想让妹妹难过了。
他缓缓松开了紧握簪子的手指,把那玉簪,又给她放回了妆台上。
无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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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轮天宫描写参考自史料。
暮春之月,莺啼柳绿。
一大早,明锦就换了衣服,今日是罗天大醮开祀,陆聿准备带她一起去参加法会。
明锦很高兴,没想到一回京就能遇上这般盛会。
罗天大醮是魏国一年一度的道教盛会,由皇帝主祀,公卿贵族陪祀,百姓们无论贵贱贫富,全都能参加醮典。
道教是本土宗教,信仰者多为汉民,在京畿地带,很多汉化了的胡人,也会信仰道教。
而佛教是外来宗教,世祖皇帝称之为胡教,在朔州的时候,因当地多为胡人聚集,所以信仰胡教的比较多。
虽说如今陆太后当政,笃信佛法,供奉无数,可因当年世祖灭佛之故,佛教始终未能撼动道教的国教地位,每年的罗天大醮,依旧是无数百姓心中向往的盛典。
明锦穿了件鹅黄色素纱窄袖襦裙,梳了个单螺髻,收拾妥当后,就跟着陆聿一道出了门。
今日的京城,万人空巷,车马盈道。
城中的男女老幼纷纷出城,呼朋唤友,携儿带女,满面欢喜的前往京郊方向。
贵女们乘着香车软轿,郎君们骑着高头骏马,官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本地的汉人,外来的胡人,不分贵贱,接踵摩肩,络绎不绝。
明锦掀开车帘看着街上的情景,好奇而欢喜。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热闹盛大的法会了,看着道路两旁各式各样摊子,外来如织的人海,直想插了翅膀从车里飞出去好好看一看。
陆聿看着她那欢欣雀跃的模样,嘴角微微勾了勾。
罗天大醮是道教盛会,陆太后信佛,不会出席。她一向坐不住,在家里呆了那么久,估计早憋坏了,他刚巧也要陪祀,正好可以藉机带她出来逛逛。
突然,马车一阵剧烈摇晃,一辆华丽的马车星驰电掣而过,惊扰了他们的马。
明锦身子瞬间一歪,往车厢一侧倒去。
陆聿眼疾手快,一手托着她险些撞到车厢上的头,一手揽住她的腰,把人给拥到了怀里。
明锦双手抵在他的胸口,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回过神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面色骤然阴冷的男子。
“哥哥,我没事。”
陆聿一言不发,攥着她的手,抬手打起车帘望去。
一个穿着交领胡袍的管事走了过来,看着车厢内面色阴沉的男子后,瞬间捏了把汗,连忙作揖赔笑道:“原是平南王,小的是三公主府家令,带公主参加法会,街上人多,不慎冲撞了公子,还请见谅。”
陆聿原本微愠的神色,在听到三公主的名号时,滞了一下,面色渐渐缓和。
明锦闻声,也想探出头去看看,却被陆聿一把按了回去。
这时,一旁的宝马香车中,伸出一只洁白娇嫩的柔荑,指尖蔻丹明艳,皓腕金环作响,女子缓缓掀开了车帘。
车内是个容色极艳的女子,云髻步摇,珠玉璀璨,她微抬眼眸,望了一眼,眼波流转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疲色,淡淡笑道:“原是大表哥啊,请先过吧。”
陆聿握着明锦的手指微微紧了紧,颔首谦让道:“公主先过。”
三公主娇媚一笑,也不跟他客气,放下车帘,“那就多谢大表哥了。”
家令点头哈腰的跟陆聿致谢,驾起了马车,带三公主绝尘而去。
明锦看着陆聿从阴沉突然变得变和缓的神色,好奇问道:“哥哥,怎么回事?”
“是三公主。”
他淡淡回了句,放下了车帘,车夫继续驾车往京郊方向去。
默了片刻,陆聿又补充了一句,“她前年已出降。”
明锦一怔,三公主嫁人了?
依稀记得陆太后不知何故,非常厌恶三公主,对她的婚事也不上心,诸位公主中,她的婚事被拖的最久,不想竟然嫁人了?
“她嫁给了谁?”
陆聿语气复杂,“梁王世子。”
明锦一懵,那不是个残废吗?
梁王本是南朝梁国皇子,南梁亡国后,北逃魏国,被封梁王,尚公主,与公主育有一子,可惜这世子天生有些残疾,体型佝偻,其貌不扬。
“怎么会嫁给那种人呢?”
明锦摇了摇头,陆太后其人,睚眦必报,喜怒无常,有人让她一时不痛快,她就让人一世不痛快。
记忆中的三公主风流妩媚,那也是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陆太后把三公主嫁给梁王世子,那是故意恶心三公主呢。
陆聿始终沉默。
到道坛外的广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无数贵女公卿以及胡汉百姓了,来自天南地北的道士也陆续往大道坛而去。
陆聿带着明锦,进了道坛旁的崇虚寺,吩咐两个小道士给她安排了一间干净安静的道舍,让她在这里等着,等祭祀结束了,他再带她回去。
明锦点点头,无比乖巧。
陆聿便离去了。
日渐高悬。
道坛周围鼓吹阵阵,金石齐鸣,文武公卿,百姓万民莫不顶礼膜拜,道法兴隆。
醮典从早间一直持续到午间,皇帝主祀结束后,前往后殿更衣。
陆聿引着一个身形高大,做道士打扮的男子亦往后殿去。
本该离开魏国境内的阿史那都罗已然改头换面,辫发束起,身着道袍,被陆聿秘密带到了魏国皇帝面前。
陆聿跟元晔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殿中恢复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