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揉了揉眼,摸黑从包裹里翻找出小镜子,藉着车外的月光,把簪子在自己鬓间比了比,然后稳稳插在了发髻上。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轻轻笑了笑,镜中人也对她笑了笑。
“乖女,到家了。”
车外传来父亲的声音,明锦回神,掀开车帘看了看,天已经黑透了,她望向他们的房子,脸色一懵,笑意滞住——
“爹爹,这就是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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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跟哥哥回家住吧
第8章 陟屺(一)
崔家过往在京城不过只是有草屋几间,一家被贬朔州后,京城的宅子就荒废了。
下车后,父女二人站在家门前,目瞪口呆。
半晌后,明锦先过回神,终于明白分别时哥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是为什么了,她勉强扯了扯嘴角,“这可真是家徒四壁啊。”
崔晟看着一片颓破的“祖宅”,实在笑不出来,“乖女,我们真要在这儿住吗?”
明锦看着已是下半夜的天色,转身从马车里拿出铺盖,随便清了清屋子,给父亲铺着床铺,认命道:“都这么晚了,也没地可住了,今天晚上就先凑合一下吧。”
崔晟愁眉苦脸,父女二人就这样在破败的屋子里凑合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时,明锦腰酸背痛。
她揉着肩膀,一脸疲惫道:“爹爹,我们这房子实在是没法儿住人了,你今日去吏部报到后,就带上行李,先住在官舍吧。”
崔晟蹙眉,“那你呢?”
明锦耸耸肩,“我待会儿到铺子里看看,看能不能在那儿先凑合凑合,等房子修缮好了,我们再搬回来。”
崔晟点点头,明锦送父亲出门后,便独自去了铺子。
京城的永安坊依旧繁华热闹,街上人流如织,接踵摩肩。
自前年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之后,魏国农业发展蒸蒸日上,统治稳定,国富民强。
朝廷大力扶持民间商业发展,开放了对外商贸关口,与南朝、西域、高句丽等国皆有通商往来,不少人借助改革的东风,赚的盆满钵满。
永安坊商肆林立,来自天南海北的胡人、汉人、羌人、羯人在此不分种族,无论胡汉,贸易兴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锣鼓响,明锦乍然回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前簇后拥,宝马香车出街的情景,如今都像一场梦一样。
明锦摇摇头,从往事中清醒,踏入了铺子。
京城的铺子是贺云珠暗中安排人经营的,早期是卖些簪花之类的小物,如今也贩卖一些绫罗绸缎。
朔州的东家来了,掌柜的热络相迎。
魏国自前年平定高车六部后,北境的军事压力得到缓解,朝廷一直有意削弱六镇兵力,集中兵力南征,一统天下。
京城的铺子,不仅是用来做生意,也是为六镇时刻留意着朝廷的风吹草动。
掌故的为她奉上茶,明锦询问着,“有魏先生的消息吗?”
掌柜点点头,“有,前不久他在京城出没过,刺杀陆太师。”
“什么?”明锦手中茶碗一抖,“结果呢?”
掌柜摇摇头,“行刺失败,人也不知所踪,但是很奇怪的,太师府这一次风声藏得非常紧,我们也打探不到更多消息。”
明锦心乱如麻,他怎么会去刺杀陆太师呢?
就在这时,铺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群丫鬟簇拥着一个姿容娇媚,衣饰华贵的女郎,浩浩荡荡走入铺中,女郎态度倨傲,张口就要见明锦。
明锦闻声,从内室走了出来,看着来人,冷笑一声。
原来是她,陆丽华,她曾经的好妹妹啊。
陆丽华挑眉看着明锦,脸上尽是得意挑衅之色。
昨日,她听说大哥回来后,连夜赶去平南王府请安,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也从侍从口中得知明锦回来了。
回来的可太好了。
她可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曾经风华无双的京城第一贵女现在的落魄模样呢。
打听到她的去向后,她便立刻带人过来了。
作为曾经的好妹妹,她怎么也得赶在第一个来看热闹啊!
可在看到明锦的模样后,她反倒笑不出来了,怎么那西北荒凉地,反倒把她娇养的更水嫩了?一点儿都没有被寒风狂沙磋磨过的样子?
陆丽华心中不平,阴阳怪气道:“多年不见,姐姐还是这般娇艳动人,我见犹怜啊。”
明锦看着她那倨傲的模样,也拿下巴看着她,语调淡漠,“谁是你姐姐?”
“哦,差点忘了——”陆丽华掩口一笑,讥讽道:“你是个冒牌货,如今已不是我的姐姐了。”
明锦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冷冷嘲讽道:“对,我是假千金,你是真庶女。”
“你……”
陆丽华哽住,气的脸色涨红。
南朝不讳庶孽,北朝鄙于侧出,庶女的身份一直是她心头之痛。
以前,明锦是嫡长女,她是二小姐,现在,这个假的大小姐被逐出陆氏了,陆氏就没有嫡女能压她一头了,陆丽华便常以陆氏大小姐的身份自居。
她一贯心高气傲,最是忌讳别人提她庶女的身份,明锦的话,瞬间触动了她的敏感神经。
陆丽华怒不可遏,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
明锦不甘示弱,一把抓住她的手,先下手为强,“啪”的先给了她一个巴掌。
在朔州的时候,她也是横着走的,没见人敢这么欺负到她头上。
陆太后雅尚恭谨,最是厌恶轻狂无礼的人。
只要她陆丽华不怕丢陆氏的人,她不介意当街跟她打一架,陆氏家大业大,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把她逼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你,你敢打我?”
陆丽华目瞪口呆,随她而来的丫鬟们也是惊大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打你怎么了?以前我是你姐姐的时候,你在我面前屁也不敢放,如今我不是陆氏女了,就能任你欺凌了吗?你也别太看人下菜碟了!”
兰陵长公主薨后,太师府便是由陆丽华的生母常氏管家,陆鉴一众庶出子女中,陆丽华地位最高,仗势生母得宠,她在家中一贯是耀武扬威,欺辱弟妹。
“你在你自己家中如何我不管,可现在我总归不是陆氏女了,你怎么也欺不到我头上吧?有什么资格打我?”
陆丽华气的语无伦次,“我,我可是太师之女,太后侄女,你一个破落户的女儿,有什么好嚣张的,你……”
不等她说完,明锦便先讥讽了回去,“我父亲纵是比不上太师位高权重,可我们博陵崔氏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岂能任你踩在头上?陆氏没有嫡女,全是庶女,你张狂个什么劲儿?”
再度被讽刺后,陆丽华一张娇艳的小脸直接气成了猪肝色,她指挥丫鬟们把明锦抓起来打。
“把这臭丫头给我抓过来!”
可明锦当年到底是陆家的大小姐,如今虽没关系了,可她当年在陆家那风光排场,至今余威不散,丫鬟们也被她刚刚那一巴掌的气势震住了,根本不敢动手。
眼看丫鬟们不敢动手,陆丽华就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亲自动手跟明锦干架。
“崔明锦,我跟你没完!”
明锦冷嘲一声,她在朔州跟着商队天南海北的跑,什么人、什么事没打过交道?这样一个京城贵女,身娇体弱,还不值得她放在眼里。
她今天就好好教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是她娘,天天惯她那娇性子。
明锦躲过她的攻击,反手攥住她的胳膊,恶狠狠道:“今天,我不仅要打你,我还要踢你。”
话音落,便毫不客气的重重一脚踹到了陆丽华身上,直接把她踹出了数尺之远,冷不防地滚到了一双皂靴脚下。
众人倒吸了一口气,全都石化般看着那道从容踏入铺中的清隽身影。
“大,大公子……”
明锦心口一颤,和陆聿的视线撞上。
他怎么来了?
男子高大清隽的身姿逆光而立,俊朗的容颜上看不出情绪。
陆丽华闻声,也顺着靴子往上看去,看到来人后,如遇救星,立刻抱住了他的大腿,委屈哭诉。
“大哥,那个野丫头竟然敢打我。”
陆聿看着明锦,阴沉的眼底忽然浮起一抹凉薄的笑意。
“长本事了?”
明锦心口突突跳了几下,看着他那阴沉的神色,莫名心虚,却硬着头皮做出一副我就是打你妹妹了怎么着?不服你也来打我啊的视死如归模样。
陆聿看着她那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中冷嗤。
从小就是这样,一闯祸就伸个脸过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嚷嚷着,“你打我吧,只要别打死我就行。”
让人拿她无可奈何。
陆聿看了她一会儿,嘴里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滚出去。”
明锦一怔,睁大了眼,她的铺子,凭什么让她滚?
要滚也是他们兄妹滚。
“听到没,让你滚出去。”
陆丽华下颌一扬。
“是你。”
话音落,众人面面相觑。
明锦这才注意到陆聿的视线,看的是正倒在他脚下的陆丽华。
陆丽华:?
明锦回过神后,也学着陆丽华的模样,下颌一扬,“听到没,让你滚出去。”
陆丽华委屈的吧嗒吧嗒掉眼泪,愤愤不平地埋怨着,“大哥,我才是你的亲妹妹啊,你怎么能为个假妹妹让我滚呢?”
看着陆丽华哭的那梨花带雨的模样,明锦觉得疑惑不解。
哥哥自幼就最喜欢自己,跟自己感情更好,对这些庶妹都是爱答不理的,即便现在自己不是他的亲妹妹了,哥哥也不会转头去喜欢她啊。
何况,陆丽华只比她小半岁,她的生母常氏是在兰陵长公主怀孕期间跟陆鉴勾搭成奸,才把公主气的早产,一众庶妹中,陆聿最不喜的就是她。
陆丽华在她面前演什么兄妹情深?
真是奇怪。
“滚。”
陆聿不为所动,再度轻飘飘开口。
“大哥。”
陆聿不耐烦地抬起了脚,眉宇间都是厌恶。
陆丽华吓得立马松开了手,退避三舍。
这两年,大哥性情愈发阴晴不定,六亲不认,她有种错觉,再不松手的话,大哥就会一脚把她给踹飞了。
那样,她会更丢人的。
她狠狠地剜了明锦一眼,不甘心地爬起身子,忿忿离去。
崔明锦,我跟你不共戴天。
不雪此辱,誓不为人!
陆丽华的人都走后,铺子很快安静了下来。
明锦微不自在地站着,躲避着陆聿的视线,讪讪的把闯祸的手藏在背后。
“哥哥,你怎么来了?”
陆聿向她走过来。
明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以前从不打架的,不想还是给哥哥看到了自己最跋扈的一面。
以前,她是陆氏女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她,她的娇纵,是家族给的底气。
离开陆家后,人人都想来她头上踩一脚,她的凶恶,不过是想保护自己。
可是,她还是想给哥哥留个好印象,想让自己一直是哥哥记忆里乖巧可爱的模样,而不是现在狰狞蛮横的形象。
陆聿脚步一顿,他知道,明锦是知道自己不喜欢陆丽华母女,才动手教训了陆丽华。
是她们母女害了他们阿娘。
陆聿走到她跟前,默默拉起了她的手。
“走,我们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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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不讳庶孽,北朝鄙于侧出。——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
陆丽华一路哭着跑回了家。
小斋中,陆鉴看着手中长剑,阳光透过窗格洒入,闪烁在剑锋上,锋芒毕现。
陆鉴年轻时,也是流名一时的美男子,引得无数贵女倾慕,兰陵长公主在宫宴上对其一见钟情,遂成婚配。
夫妻二人,一为皇帝之姐,一为皇后长兄,当年也是羡煞多少旁人的天作之合。
可不想终是兰因絮果,一地鸡毛收场。
如今,他的脸上虽有了风霜的痕迹,却丝毫不减昔日风采,陆家儿女个个容貌出众,很大程度也是因为父亲姿容过人。
陆鉴轻拭锋刃,那一夜遇刺时,刺客留下的血腥气,似乎还没有消散。
那个孩子,真的会是他的女儿吗?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为何偏偏要在此时现身?
就在他沉思之际,陆丽华跑了进来,在他跟前又哭又闹。
“阿耶,大哥帮着崔明锦那个小贱人欺负我,你要给我做主。”
陆鉴听到女儿的哭闹后,翻转剑锋,眼神一动,“你大哥去找了明锦?”
他听闻陆聿昨日已经回京了,今日不来太师府请安,也不进宫去跟太后请安,反倒先去找了明锦?
陆鉴面色不由沉了下来,合上剑,提醒女儿道:“你别再胡闹,也别再去找明锦的麻烦了。”
“阿耶,我怎么就胡闹了?明明是她对我又打又踢,我长这么大,连阿耶都没打过我,呜呜呜……”
陆丽华呜呜哭着,脸上的巴掌印显得更红了。
陆鉴眉峰一蹙,心知女儿一贯是跋扈爱招摇的性情,便道:“别哭了,她怎么不打别人,偏偏打你呢?你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她打得着你吗?”
陆丽华目瞪口呆,委屈不已,“阿耶,怎么连你也不帮我,我才是你亲生女儿啊,明明是她打我,我的脸都被她肿了。”
陆鉴正为最近的琐事烦心,对一贯宠爱的女儿,也不比过往有耐心。
“行了,别胡闹了,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阿耶怎么会不向着你?”
陆丽华委屈巴巴地嘟着嘴。
陆鉴想着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了的刺客,无论她是不是陆明锦,都没有登上皇后位的可能了。
可丽华不一样,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北朝严分嫡庶,陆氏嫡女是先帝许诺的皇后,可如今这嫡女下落不明,血脉存疑,他们只能扶持庶女。
可陆氏庶女想做皇后,就必须得到皇帝的支持,但是皇帝显然不肯松口。
虽说可以让庶女入宫,先做嫔妃,生下儿子后,再以太子之母的身份登上后位。
可魏国祖制,子贵母死,女儿生下太子就是死路一条,他不忍亲生女儿入宫送死。
虽说这两年太后没少给皇帝送女人,可皇帝一心沉醉道家,于静轮天宫专心奉道,不理朝政、不问世事、不近女色。
皇帝不喜欢那些女人,那就只能给他送一个他喜欢、无法拒绝的女人来借腹生子。
明锦是他们陆氏养大的孩子,知根知底,是最好的人选。
当年留她一命,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等明锦入宫生下太子,依制被赐死后,就能让丽华入宫抚养她的儿子,以太子养母的身份,顺理成章登上后位。
皇后位,依旧属于他们陆氏女。
现在,他们不能跟明锦结怨,必须稳住她,把她按计划送入宫中。
陆鉴提醒女儿道:“你不是想做皇后吗?老老实实听话,皇后之位,一定是你的。”
陆丽华哭声止住,面上一喜。
城外松林小道上,车夫驾着车,往城西方向驰去。
明锦掀开车帘,看了看车外苍翠的景象,微微不解。
“哥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聿默不作声。
车厢内的气氛有些凝重,如今正是三月,郊外桃红柳绿,百鸟和鸣。
明锦想着刚刚和陆丽华的争执,坐立不安,道路越走越偏僻,她看着道旁渐渐越来越多的苍柏翠柳,讪讪道:“这里怎么这么多柏树和柳树啊?还都双双成列,跟排布风水似的。”
话音一落,明锦心里咯登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哥哥,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她语调不安。
身旁的男子却始终沉默。
明锦的不安感愈强,手臂撑在车厢上,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停车,我要下车。”
她说着,就要去制止车夫。
陆聿却猛的将她拉了回来,明锦一下子跌在他的怀里,身子被他紧紧圈住。
“你不能走。”
明锦如同被扼住喉咙,头皮发麻,全身颤抖。
这时,车也停下来了。
“公子,到了。”
陆聿径直下车,面无表情地掀着车帘,等她下车。
明锦不动,不肯下车。
陆聿拉着她的胳膊,把人强行拖了下来。
明锦被拽扯的脚步一趔趄,险些磕在地上,她的脑中嗡嗡作响,已经意识到陆聿带她来的是哪里了。
她猛然转身,想要逃离这里,却被陆聿猛拽而回。
她脚步踉跄,剧烈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我。”
陆聿不依不饶,拽着她,往那一片松柏掩映的深处走去。
明锦不敢去,却也由不得自己,恐惧、愧疚、不安的情绪翻涌着,她语调哽咽,想要唤回哥哥的理智,“哥哥,放开我。”
陆聿置若罔闻,照旧拖着她往前走。
丛林深处,有一处石刻的牌坊,后边是白石垒起的拱形的墓葬,四周以荆棘为篱,遍植松柏枳桔。
一座青石雕刻的壮丽墓碑赫然入眼,碑刻上的字沉沉压下,压的明锦几乎不能呼吸。
寒风簌簌吹着,整个墓园一片肃穆之声。
明锦心中已然绷成了一根线,她不敢上前,不敢去看,却被陆聿强按着,双膝猝不及防间,便扑通跪在那冰冷的石板上。
膝盖刚与地面接触,便如同碎裂一般,锥心之痛。
“崔明锦,看着她。”
明锦低着头,不敢看,她全身都在颤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陆聿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锋利的声音如同冰刀灌入她的耳中——
“看着她,你怎么不敢看她?难道,你忘了她是谁吗?”
明锦心口一寸一寸撕裂,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尤自不肯抬眸。
她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忘。”
陆聿的语调平静而冷酷,“她是谁?”
明锦全身颤抖着,一字一句,艰难言述,“兰陵长公主。”
她十二岁之前的母亲,十二岁之后,再不敢想起的记忆。
“你叫她什么?!”
陆聿眼神陡然一狠,眼角微微抽搐着,他把她的脸转向自己,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明锦下颌几要被他捏碎,二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她看着他那阴鸷疯魔的神情,毛骨悚然。
陆聿双眸血红,阴鸷的目光似要啖她血肉。
猛地,他的手掌扣住她的肩膀,把她从地上硬生生拖行着拖到了公主墓碑前。
明锦的头几乎要撞在碑上,她用手撑着墓碑,才能勉强撑起自己瘫倒的身躯。
陆聿又把她的下颌抬高几分,强迫她看着墓碑上的字——
“看着她,她养了你十二年,对你百般呵护,视如己出,如今,你却不肯认她了?”
“崔明锦,你的良心呢?”
明锦泪流满面。
“你为何要如此残忍?”
声声质问,字字控诉,明锦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悲风簌簌袭卷,满地落叶纷飞。
这么多年一直压抑于心中的悔恨与愧疚,连着曾经的爱与痛,全部顺着她那歇斯底里的呼唤,奔涌而出。
明锦跪在兰陵长公主墓前,手指抠着墓碑,嚎啕大哭。
“阿娘,阿娘……”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
十二年母女相称,最终,她却连以女儿的身份送阿娘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连守孝资格都没有。
陆聿瘫在地上,仿若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他看着倒在墓碑前的妹妹,手脚并用地爬向她,把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人搂到了怀里,语无伦次地安抚着。
“乖,不哭,芝芝不怕,哥哥会保护你的,哥哥已经有能力保护你了。”
明锦抱紧了哥哥,在他怀里痛哭失声,眼泪把他胸前的衣襟濡湿一片。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阿娘。”
陆聿抚着她的头发,双目通红,“不是,不是芝芝的错,芝芝什么都不知道。”
长公主病重时,明锦只有十二岁。
陆太后急于捧陆氏女为皇后,便要提前迎明锦入宫,给公主冲喜,陆鉴才不得不揭穿了她的身世真相。
喜没冲成,反倒又给了公主一次致命打击。
陆聿恨的,不是明锦不是他的亲妹妹,他恨的,是父亲为什么不能等母亲逝后再揭穿明锦的身世?
为什么偏偏要在母亲临终前还要给她重重一击,让她怀着遗憾离世?
哪怕是个假的女儿呢?
起码儿女双全,母亲也可以含笑九泉,可最后却知道原来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这才让公主彻底丧失了生存意志。
明锦抱紧了哥哥,泣不成声。
“妹妹,这个世界上,对哥哥最重要的人,就只有阿娘和你了,可是那一年,阿娘没了,你也走了,哥哥什么都没有了。”
陆聿手掌按着她的后颈,把她按在怀里,双眸血红——
“哥哥,是真的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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陟彼屺兮,瞻望母兮。——《诗经·魏风·陟岵》思念母亲之典。
明锦小时候,是和哥哥一起住在阿娘的公主府。
兰陵长公主即将临盆之际,发现了丈夫的私情,心灰意冷,生产后不久就带着一双儿女搬出了陆家,住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陆鉴来求见了公主很多回,欲重修旧好,都被公主拒之门外,时间久了,陆鉴也失去了耐心,夫妻二人就此两处分居了。
公主在公主府独自养育着自己的一双儿女,陆鉴在太师府姬妾成群,儿女成列。
兰陵长公主的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年幼的陆聿不得不开始承担起长兄的责任,帮着母亲照顾妹妹。
小时候的明锦,不是在哥哥的背上,就是在哥哥怀里,从来没有靠自己走过一步路。
她是被哥哥抱着长大的。
她的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她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小女郎。
那时的她,娇艳天真,无忧无虑,那样的日子,好似幸福会永远持续。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的身世真相大白,一切都变了。
昔日宠她、爱她的亲人,个个都对她弃如敝屣,面目全非。
明锦的身世,不是一起简单的抱养事件,而是关乎朝堂争锋的政治事件。
北朝风起云涌,胡汉矛盾重重,当时的陆太后正在筹谋推行汉化改革,朝堂上的胡人勋贵反对声浪很高。
便有朝臣以此弹劾陆鉴,以崔氏汉女假充陆氏嫡女,险些让一个汉女登上皇后之位的欺君罪名,一心要扳倒陆氏,阻挠汉化改革。
陆太后为了大局稳定,果断放弃明锦,将她关押廷尉,欲杀她来平众怒。
那时的明锦,不过就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一夕之间惊逢如此变故,对她造成的是近乎毁灭般的心理打击。
在廷尉经过漫长的审讯,再度被放出来后,她精神恍惚,几乎脱了层皮。
虽然最终侥幸保全了性命,可她吓坏了,再不敢留在京城,再不敢看这些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亲人”一眼。
陆太后喜怒无常,杀伐果决,她害怕留在京城,哪天陆太后突然翻旧账,再想杀了她。
离京那一日,陆聿求她留下,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妹妹了,他说他会保护她,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的。
哥哥,是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唯一一个为她四处奔走,没有对她落井下石的人。
可她不敢再相信任何陆氏的人了。
而且那时的陆聿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稚嫩少年,不似现在这般掌握权柄,陆太后真要杀她,他根本护不住她。
她不相信他可以保护她。
何况,她已经不是他的亲妹妹了,即便哥哥当时还对她有一些残留的兄妹之情,可没有血缘的羁绊,她害怕哪一日哥哥突然厌弃了她,不认她做妹妹了。
到那时候,她就是死路一条。
明锦擦擦眼泪,用最强硬、最残忍的态度,深深伤害了那个真心爱着她的哥哥,埋葬了他的少年纯真——
“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后,根本保护不了我,你们都想让我死,我再也不要做你的妹妹了。”
少年的陆聿,在明锦离开的那个秋日,便在那场风雨中死去了。
现在她知道了,哥哥从来都没想过抛弃她,不要她。
他还是她的哥哥,她还是阿娘的女儿。
她不该不相信哥哥。
她的哥哥,一直都在为了她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她,让她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明锦哭累了,沉沉睡了过去。
马车上,陆聿搂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的舒服一些。
小女郎哭花了脸,眼圈红红的,浓长的睫毛上,盈满泪珠,陆聿轻轻擦掉了她眼角的残泪。
她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以后只要她还乖乖做他的妹妹,他可以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安逸稳定。
给她富贵、给她荣华。
陆聿带她回了家,曾经的公主府,如今已经换了门匾,改为平南王府了。
回到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马车在大门前停下。
陆聿抱起车上熟睡的小女郎,大步迈入府中,来到了她曾经的房间。
屋中的一切依旧保留着她离去时的模样,仆妇们会定期来清扫,更换床褥帐幔,一切都仿若她没有离去过一样。
陆聿把她放到床上,拉开被子,轻轻给她盖上。
小女郎到了熟悉的床褥上,便很自然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还把一条腿胡乱伸了出来,把被子压在了两腿间。
陆聿看着她那凌乱的睡姿,眼底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从小就爱踢被子,长这么大了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
他轻轻抬起小女郎的腿,把被子轻轻抽出来,盖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