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聿默然不语,周身的气息愈发阴沉,他可以为她与天下人对抗,只有这一件,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背叛元晔,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
她也不行。
她想要的,陆聿给不了她,可是,魏长风也同样给不了。
陆聿隐隐觉得,她一定隐藏了自己所不知的重要秘密,或许从拒绝他的示爱,便是因为她已下定决心要对抗皇帝,心知自己不会帮她,才要彻底与自己切割。
他想知道她到底在谋划什么。
陆聿松开了她,侧躺在她的身边,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却只是静静抱着她,没有任何进一步动作。
“你就是个小骗子,到现在都不肯对我说实话。”
明锦在黑暗中转身,摸索着他的脸,摸着陆聿那坚毅俊朗的轮廓。
“你不也在骗我吗?拒绝我,可听到我没有出嫁的消息就又回去找我。离开我,可听到我要入宫,就又迫不及待跑来找我。”
她摸到他的唇,轻轻吻了下去。
“你还说你不爱我。”
陆聿身子一僵,心下顿时溃不成军,手掌扣住她的颈子,加深了这个吻。
明锦索性爬到了他的身上,柔软饱满的身躯如在春风中消融的寒冰,融化在他的胸膛。
二人越抱越紧,越吻越深。
明锦足上的金铃随着动作泠泠作响,身上华美的婚服早已凌乱散开,覆在二人身上。
陆聿手掌探入她散落的衣裙,“掳你来的人,随时会回来,你这般对我投怀送抱,就不怕他发疯杀了你吗?”
明锦语气温柔而坚定,“不怕,我愿意给你,不愿意给他,我相信你有能力保护我,他也不会杀了我。”
陆聿心头莫名窜起一股怒意,猛然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明锦蒙着眼,看不清表情,似是有些茫然。
下一刻,男人急切又霸道的吻便又再度落下,她脸颊潮红,恍恍惚惚中,好似又看到了一段虚无飘渺的记忆——
那一身华丽宫装的女子又出现了,这一次,她看到她拉起男人的手,低低诉说,“你不要我,我怎么信你会帮我谋反?”
自从回京后,她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接近皇帝的时候,和陆聿亲近的时候,脑中总会浮现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却始终无法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胡思乱想着,渐渐在他的掌控下迷失,此刻,不能思考,只需沉沦。
“唔……”明锦低吟了一声,提醒他,“要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陆聿的吻突然一滞。
“杀了皇帝,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陆聿从意乱情迷中清醒了几分,濒临崩溃的理智也被唤回,他拉开和她的距离道:“你对我献身,就是因为我对你有利用价值?”
明锦默然不语。
“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自己吗?”
明锦自嘲一笑,“你现在是要笑话我吗?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我早就对你献身过,只是你不愿意要我这个拖累罢了。”
陆聿突然有些生气,又狠狠压在了她的唇上,惩罚式的掠夺着她的气息。
在他心中,她从不是拖累,他只是怕自己拖累了她,她却偏要用这样的话来激他。
明锦也被他的态度气到,紧咬着牙关,不给他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她在他身下挣扎着,推开了他,神态委屈。
“你一去不回,可知我都经历了什么?我被太后算计掳入宫中,险些成为皇帝禁脔。又被位高权重的哥哥觊觎,被掳来此处囚禁。我遭遇了太多,我无力反抗,可你又不愿意为我停留,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反击他们。”
陆聿沉声道:“这就是你反击的方式,把这些会威胁你,伤害你的人,全部除掉吗?”
明锦说的理直气壮,“你说过的,谁想害我,我就去推翻了谁。”
陆聿眼神动了动,愤怒褪去几分。她是小孩子脾气,他不该对她太过苛刻。
当年她还年少,无辜遭难,惶恐无助。他说那些话,只是想鼓励她坚强勇敢起来,不是真的想让她去造反。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支火骑兵,保全她离开魏国足矣,但是对上朝廷的正规军,就是以卵击石。
明锦眼眶红润婆娑,“你比谁都清楚我能活下来有多么的不容易,我不会相信皇帝的花言巧语,他对我有着生杀予夺权力,我与他之间一直都是你死我活之争。”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低低诉说,“你在北方汉人心中这般有人望,就没想过作一番大事?北方混战不断,我们何不趁势而起,割据一方,招兵买马,恢复汉人河山,我可以做你的皇后。”
陆聿蹙眉,“你还想做皇后?”
明锦故意用轻佻而妩媚的语气道:“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谁不想做啊?但是,也要看谁是皇帝。”
陆聿嗤笑了一声,对此毫无兴趣。他抬手,把压在身上的小女郎推开,准备抽身而去。
下一刻,一阵电流传过全身,陆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全身绷紧。
明锦并不给他抽身离去的机会,她把脸埋在他的肩上,柔软的小手抚摸、包裹着他的灼热,摧毁他的克制、他的隐忍。
“看,你明明是想要我的,你情我愿的,何必隐忍?”
陆聿在她的掌心颤抖着,他闭上了眼,在山洞那一回,他制止了她还想向下的手,躲在冰天雪地中强迫自己冷静,不想到底是没能躲过去。
佛说,起心动念生苦。
她曾是他的妹妹,他本不该心动妄念,却还是对她起了贪念,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他为这未知的愉悦而感到无措,只能在心中默念着佛经,寻求神佛的超度。
陆聿身上涌起了难以自制的陌生快意,那感觉如同魔障,无法驱散,不能远离,明知是苦果,却还是想尝上一口。
他看到春雨降落,润泽大地,无边花海在眼前盛开,他看到佛光普照万物,满天神佛都变成了小女郎的模样。
她才是他的佛,是他始终参不透的虚妄。
他低眼看着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小女郎,竟比那神佛还要再美上几分,他为她的美丽而惊叹,为她的热情而颤抖。
明锦在神圣地帮他满足欲念,驱散心魔。
陆聿闭上眼,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长叹。
那一刻,没有满足,却有一种脱离掌控的低落,他恍然意识到,明锦这样的女人,即便抓回来,他也是困不住的。
一个女人只要想离开,她有千百种方法。
她豁得出,放得开,懂取舍,并且狠得下心。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再坚持把她困在自己身边,她也会想方设法的杀了他。
他困不住她,元晔也做不到。
她像鸟一样自由,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辉。
自由的风无法被束缚在瓶子里,自由的鸟也不会安于关在笼中。
“阿锦,如果我没有办法为你杀了皇帝,你还会跟我走吗?”
他问她。
明锦松开了手,将手指擦净,态度已不复刚刚的热情似火,“你可以走了。”
“你还想留在这里?”
明锦摇了摇足上的金铃,语气带着看透一切的淡然。
“他困不了我太久,除非他想和皇帝彻底反目,两败俱伤。不过,那正是我乐见其成的结果。”
陆聿默了片刻,道:“崔明锦,你真的很残忍。”
片刻后,明锦脑后突然一松,绦带落下,她试着睁了睁眼,男人已经带好假面,又恢复了那衣冠整齐的克制模样。
“我祝你前程似锦。”
明锦微扬下颌,“我相信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
陆聿一言不发地起身来到窗前,身影很快在夜色中消失。
明锦迅速从榻上滚了下来,来到窗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卸下了刚刚那冷酷无情的假面,眼泪难以自制的流下。
此刻她在他心中,大概就是个自私、虚伪、放荡、贪婪、势力、绝情的女人,他不会再对她心存任何幻想了。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放下了,就不会执着了。
她流着泪,心中默念着,陆聿,原谅我。
翌日,天光大亮。
陆聿又来了后山佛殿。
明锦坐在榻上,朝霞从窗格漫入,如同给她披上了一层五彩霞衣,每一寸皮肤都闪耀着朝气的光辉,耀眼夺目。
她看着他黯然的神色,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哥哥。”
陆聿走到她的身边坐下。
明锦缩了缩脚,足上金铃一阵叮铃之声。
陆聿拉住她的脚踝,她还想挣脱开,他手上微微用力,便捏的她吃痛不敢挣扎了。
“疼。”
陆聿看着那金铃,默默为她开了锁,终于放下了执着。
“你自由了。”
--------------------
明锦一路狼狈奔逃的回了家。
崔晟在家中一见女儿归来时的模样,便吃了一惊,明锦来不及多解释,匆匆回房换下了那套婚服,小心收了起来。
收拾妥当后,才出来跟崔晟询问近期京城的消息。
崔晟叹道:“你失踪后,我去找过陆公子,他抵死不认是他掳走了你,还想把事情闹大,捅到官府处,这不是故意连累你的名声,让你入不成宫吗?我无计可施,便去求了陆太师帮忙,陆太师也气的不轻,亲自去平南王府把他给骂了一顿,父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可他还是不认。你这入宫在即,我又不敢把你失踪的消息扩大,礼部来人问,我只说你是病了在家休养,一直是贺乡主暗中带人在寻。”
明锦点点头,松了口气道:“那便好,现在爹爹可以去跟礼部报备,只说我已病愈,随时可以入宫。”
崔晟眉目含忧,“你跟陆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那一身婚服,你们莫不是已经……”
明锦摇摇头,“他拿来婚服逼我嫁给他,我抵死不从,他也没有强迫我,他只是一时偏执,走火入魔,在寺里念了几日佛后便清醒了,就放我回来了。”
崔晟眉头微蹙,女儿应该是隐瞒了什么,可她既不愿说,自是有她的道理。
“你真的要入宫吗?”
明锦黯然一笑,“我回来时的模样爹爹也看到了,在宫外,说不定哪天又被他发疯掳走,到了宫里,怎么也比在家安全。”
崔晟想了想,觉得女儿说的也有道理,谁让他们人微言轻呢?这些个权贵都为所欲为惯了,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
夜里,明锦独坐窗前,就着月色看着那一身喜服。
虽然没有正式的成婚仪式,可她也为他穿过嫁衣,也算是成了婚,洞房过了。
等事情都解决后,她就去跟陆聿坦白,如果他能原谅她,还愿意要她,她就和他一起去浪迹天涯。
明锦胡思乱想着,抱紧了怀里的嫁衣。
九月中的时候,便是明锦入宫的日子了。
前几日,陆太后就已经结束了在铜雀台的休养,回到了邺城宫。
先前,陆太后一直避于铜雀台,一来是为了让皇帝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二来便是不想管孩子们的感情纠纷。
皇帝想要的女人,陆聿明面上不能抢,这是君臣之道。
她若在京城,听到了便不能不管,势必是要狠狠骂上陆聿一顿,可陆聿是陆氏的继承人,是陆氏的面子,她不能骂。
她不理会,不制止,就是故意纵容陆聿去抢、去做这些荒唐事,以此来试探皇帝的底线。
皇帝对陆氏的态度,直接影响百官对陆氏的态度,她就是要让百官看到陆氏对皇帝的重要性。
看,就算陆聿觊觎了皇帝的女人又如何?不仅安然无恙,皇帝还会纵着他、保住他。
至此明锦入宫之事已成定局,这场闹剧终于落幕,也就是她回来善后的时候了。
她不会让一个女人成为陆聿的把柄,她会亲自回宫解决掉这个隐患。
长春殿。
檀香熏得满室芬芳,陆太后一手支颐,一手拨着念珠,闭目养神。
王芸儿手持文书,掀帘而入,“礼部送来了奏疏,明锦入宫后,先分去哪个殿?”
陆太后抬了抬眉,摆摆手道:“别送去陛下那里,也别送来我这里,先冷着她,让她去尚服局跟着淑君学几个月规矩,自己反省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太后揉了揉额角,叹道:“陆聿这孩子,有话总是憋着不说,也不知道他跟明锦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了。你让淑君注意着,这段时间,明锦的肚子若是大起来,就悄无声息的灭口,若是一切如常,就送她去服侍陛下。”
王芸儿拧眉,“你不会是怀疑他们……”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陆太后神色淡然,拨动着念珠,“虽有两个陆氏女入宫,可最好还是由明锦给陛下生下长子赐死,也能少了一个陆氏隐患。”
王芸儿心中一沉。
陆太后年纪大后,终日念佛自安,便不愿多造杀孽,可即便如此,真到了该动手的时候,她还是会做的比谁都干脆利落。
王芸儿叹道:“何必呢?即便掌控了太子,陛下也未必会点头立陆氏女为后,除非,你还想弑君,拥立幼主登基。”
陆太后眼神一动。
“可现在的你,根本没那个能力,局势已不是当年那般了,你若再想悄无声息毒死皇帝,陆氏便是万劫不复。”
陆太后默然。
早在元晔十二岁那年,陆太后就起过弑君之心了。
元晔登基时只有五岁,当时宫里宫外都在谣传是陆太后毒杀了先帝,元晔年纪虽小,却自幼聪慧,少年老成,陆太后恐他因父母之仇记恨自己,一直对他警惕提防。
他并非陆太后亲生,陆太后心黑手毒,打骂他的时候,也是毫不手软,甚至宫人内监馋毁几句,都能为皇帝招来一顿毒打。
小时候的元晔,常常被打的遍体鳞伤,饿着去关禁闭,不成人形。
陆太后就是故意虐待折磨他,这个过程,元晔若是敢流露出半分对太后的不满与憎恨,就是授人以柄,陆太后便能以忤逆不孝之名废了他,杀了他。
可他偏偏都忍下来了,滴水不漏,让陆太后找不到丝毫错处。
陆太后惊愕于皇帝小小年纪,心机城府便能深沉至此,也愈发担忧他长大亲政后,会记恨自己,报复陆氏,让陆氏死无葬身之地。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废帝,便将太原王元谕引入宫中,又去跟她的心腹大臣们讨主意,看看究竟能以什么借口将元晔拉下帝位,把元谕送上皇位。
可是这一次,朝堂之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同意她废帝。
元晔的坚韧隐忍,太后的歹毒苛刻,大臣都看在眼里,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这个时候,陆太后再想通过给皇帝造谣泼脏水来废帝,以达私欲,无异于自掘坟墓。
陆太后眼见废不了皇帝,她就想折磨死皇帝。
元晔十二岁那年,她故意在寒冬腊月之天,随便揪个错处,把穿着单衣的元晔关在暗室思过三天三夜,三天没让他喝一滴水,吃一口饭。
那时的陆聿入宫伴读不久,同岁的二人亲密友善,元晔被关起来后,他也在寒风中跪在太后宫门前苦苦恳求。
皇帝被关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和皇帝一样不饮不食。
文武百官也全部朝服正冠,跪在宫门前跟皇帝一起绝食恳求太后开恩。
陆太后终于慌了,她想弄死皇帝,但是,她可不敢让满朝文武陪葬。
元晔终于被放出来了。
此事之后很久,陆太后才得知,原在她软禁皇帝的第二日,京兆王元显就已秘密调动京师各处禁军,若是第三日巳时太后再不放皇帝,勤王的义军就会立刻杀入皇宫,软禁太后,解救皇帝。
届时,陆氏一族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陆太后每每回想起那时候,也隐隐庆幸,幸好及时收手,才避免了一场宫廷政变。
此事之后,陆太后便将太原王元谕外放了洛州刺史,排挤出了权力中央,以放弃元谕之态,来向元晔示好。
她再也没有折磨打骂过皇帝,开始对他悉心教养,抚育慈爱,每年都要组织博士为帝讲《孝经》。
陆氏大势已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修复与皇帝的关系,将自己的利益与皇帝深度捆绑。
这样,即便陆太后身故,皇帝也不能动陆氏。
所以,陆太后在借助勋贵之力临朝称制后,又开始打压疏远勋贵,颁布一系列汉化政策,拉拢汉人世家。在魏国的改革之路上,留下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让皇帝的千秋功业上,永生永世都无法摆脱自己名字的印记。
皇帝心里再恨,表面也必须对她恭敬,必须跟她把这场母慈子孝的戏一直演下去。
“芸儿,你是最了解我的,知道我都做过什么,我和皇帝之间表面风平浪静,暗中早就是你死我活之争了。我活着,他对我恭敬顺从,谁知道我死了之后会如何呢?”
王芸儿叹了口气,“陛下是能成大事之人,成大事者,都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陆太后自嘲一笑,“包括弑父杀母之仇吗?他或许能释怀我对他幼年的折磨,但是父母之仇,他若真的能释怀,便不会让东海王为亡母追服戴孝来提醒我了。”
王芸儿默然。
“芸儿,我和他才是一类人,正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所以我不能信任他。”
明锦入宫后,便被分入了尚服局,授五品春衣之位。
若是其他显赫的世家女子入宫,起家就能是女尚书、女侍中之位,可她本家微寒,门第不显,陆太后又有心刁难她,故而职位不高。
曾经能做皇后的陆氏嫡女,如今竟成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最低等女官,明锦都能想像宫中各处的嘲讽议论之声。
她自嘲笑了笑,从宫正处领了令牌后,便提着包裹随着内监到了尚服局。
刚入宫所,包裹还未放下,便被内监领到了二品文绣大监杨淑君处。
朝廷不久前已颁布了新令,明确后宫级别,实行女官与嫔妃分轨制。
后妃以皇后为尊,次之左右二昭仪,位视大司马;再次三夫人,即贵嫔、贵人、夫人,位视三公;再次九嫔,位视九卿;再次世妇、御女,品级各有高低。
女官则分为五个品级,第一品大内司,位同尚书令。如今的宫大内司,便是陆太后的心腹女官王芸儿。
二品作司、大监、女侍中。三品女尚书、美人,女史、书女……四品才人、供人、恭使宫人……五品春衣、女酒、女食……
嫔妃与女官各司其职,嫔妃有为皇帝侍寝职责,女官则主管宫中事务。
女官多由一些有文化的贵族女性担任,或一些自幼没入掖廷为婢,聪颖好学的女童入宫学为宫学生,教习诗书后,再授予女官之职。
杨淑君出身弘农杨氏,是杨绍堂姐,年轻守寡,未再改嫁。
陆太后怜悯她,便召她入宫为女史侍奉,杨淑君擅女红,一手绝妙刺绣深得陆太后之心,遂掌尚服局纹绣,课授新入宫的小宫女们纹绣之业。
明锦小时候大约是见过她的,可往来不多也不熟悉,她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面若银盘,体态娴雅,不苟言笑端坐上位的模样,让人有种沉稳紧张的压迫感。
明锦被授予最低一等的五品春衣,在宫中的升迁之路还很漫长,面对高出自己数级的顶头上司,恭敬屈膝行礼。
“杨大监。”
杨淑君面色平淡,她上下打量着明锦,从容道:“不愧是陆氏教养出来的女儿,模样身段出挑,规矩也是分毫不差。”
明锦垂眸不语。
“你入宫前,敬文曾托我在后宫多多照顾你,可太后把你交到我的手里教导,是出于对我的信任,你若有错,我也不会徇私。”
明锦心中哂笑,这是对她先礼后兵呢,恭顺道:“是。”
杨淑君点点头,她曾听说陆明锦是个无法无天的小混世魔王,看来崔明锦认清身份后,也懂得藏锋收敛了。
“我们这些女官,虽无嫔妃之号,可入了后宫,就是皇帝的女人。你过往在宫外的经历,我没兴趣追究,只是你入宫后的一切,都要以皇帝为中心,再不可有杂念。”
她说话的声音温和平淡,明锦还是听出了几分警告之意,颔首道:“是。”
杨淑君对明锦温顺的态度很满意,继续提醒着她。
“你既入了尚服局,便不似在家做大小姐那般了。这男人在前朝管着家国大事,我们女人在后宫管宫中事务,后宫这大大小小的女官内监,甭提位份多高,哪怕是王常侍那般封侯拜官,手握大权的,说白了也还是天家的奴婢,主子高兴了,给你加官进爵,不高兴了,便是楼塌人毁。”
明锦点头受教,杨淑君口中的王常侍,便是陆太后的心腹太监——右将军王密。
王密本出身官宦之家,因罪受腐刑入宫为宦官,小心缜密,聪颖有才,故为陆太后所宠。
当年陆太后临朝时,在朝堂根基较浅,故而偏宠这些被士大夫们看不起的阉宦小人,提拔他们入朝为官,参政机密,渐渐在朝堂培养出了一批自己的心腹,用以制衡这些世家大臣。
太监无后,不像世家大族会为子孙谋划门户私计,故能一心一意为天家尽忠尽力,皇帝和太后都喜欢用这些被世家贵族瞧不起的卑贱宦官。
杨淑君意味深长地说着,“在宫里,最重要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强,而是要对主子忠心。不会做事可以学,可若心思不正,那就没得救了。”
明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如今这宫里,也就陛下和太后两个正经主子,马上,还会再有两个主子——”
明锦心里一咯登,从神游的思绪中回神,再有两个主子?陆丽华和陆顺华吗?
杨淑君说完这几句场面话后,顿了一下,看着她那忽变的神色,将话锋引到了正题上——
“两位贵人即将入宫,大婚的吉服尚在赶制之中,我准备把这个活儿分派给你,你能做好吗?”
--------------------
后妃、女官品级参考自《魏书》
明锦捏了捏手指,若说刺绣,也难不倒她。
只当年她曾是她们二人的姐姐,如今她们却成了她的主子,陆丽华和陆顺华即便是庶女,也是正经儿的陆氏小姐,而她,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即便曾经偶落凤凰巢,可终究不是真凤。
她与陆丽华不和,以后在宫里面对她,即便遭了委屈,也不能如在宫外那般一言不合就动手,乱了规矩。
杨淑君看似是把制衣的活儿交给她,实际就是压她气焰,让她在此刻明辨尊卑。
她点了点头,回道:“能。”
杨淑君面上终于缓和了几分,对她摆摆手道:“如此甚好,你先去吧。”
明锦颔首告退,随宫人来了自己的住所。
邺城宫仿前朝洛阳宫的布局,长春殿为皇后正殿,元晔未曾立后,故而一直由陆太后居长春殿。
另有徽音殿,嘉福殿诸殿,用做昭仪、夫人们的寝殿。九嫔及以下的嫔妃,与各司女官,则皆居掖廷。
宫人引她穿过小门,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掖廷一处偏僻的小院。
明锦一路走一路观望,她曾经虽是陆氏嫡女,却也不曾完整逛过皇宫,小时候入宫,也不过是在长春殿活动,不曾来过掖廷。
如今走在掖廷的红墙绿瓦之下,她心口油然升起一股诡异的压抑与熟悉之感。
每到一处,脑中就会浮现一段熟悉的景象,好似她曾经在此住过一般。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她怎么可能在掖廷住过呢?
屋外种着两棵青松,松下有石桌,正午时间,阳光倾洒,苍翠斑驳。
明锦看着那松树,仿若看到一个女子在松前月下孤单做活儿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小宫女问她,“崔内人说什么?”
明锦回神,在宫中,宫人对高阶的女官是以职位敬称,低位的女官以及一些无封号的嫔妃则会被统称作内人,以此区分于外命妇们。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那松树后,便进了屋中。
房间不算大,仅可容纳一张床,一几榻,一木柜,虽不宽敞,可住她一人也够用,她原以为是会和宫人们一起挤大通铺,如今竟给了她单独的房间,她也知足了。
明锦刚把包裹放下,宫人便上前打开了她的包裹翻看着,拿出了其中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其他衣物。
明锦蹙眉,想要制止她们。
宫人却道:“崔内人莫怪,入了宫,便不能再穿曾在宫外的衣服了,宫中会为宫人统一量体裁衣,这也是我们尚服局的职责所在,希望崔内人理解。”
明锦便不再坚持,让她们取走了自己的衣物,却见一个宫人还要来取她发髻上的首饰,便坐不住了。
“这个不可以,这是我自己的首饰。”
宫人道:“按规矩,宫里是不能带自己的首饰的,崔内人别为难我们。”
明锦不肯,前朝曾有后妃以簪行刺,或□□于簪中,所以皇室对宫人的首饰检查异常严苛,她不是不舍得这几件首饰,只是那白玉芙蓉簪是陆聿给她的及笄礼,她不能交给她们。
“其他的都可以给你们,但是这个不行,我一定要留下的。”
宫人面有难色,让她莫再为难她们,众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轻媚的女音传来。
“你们就别在这儿争执了,规矩都是人定的,一根簪子罢了,让内府存档记案不就完了吗?”
元季遥面容含笑,提着裙子走进了屋中。
宫人向她请安行礼。
元季遥对两个宫人摆摆手道:“下去吧,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