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颈传来压迫的气息,明锦毛骨悚然。
元晔看着她那惶恐不安的模样,轻笑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柔声安抚她道:“阿锦,这些都不过是你的臆想,我若不想立陆氏嫡女,你根本活不到今天,除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陆氏女。”
明锦沉默着。
“我先回宫。”元晔转身离去,“你留下,照顾他。”
明锦看着元晔的背影离去,又进去看了看陆聿。
太医们仍在内寝忙忙碌碌,陆聿的面色恢复了一些血色,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哥哥还有多久能醒?”
徐迁道:“小姐不必担心,小姐带回来的解药约莫是没有问题的,毒素已被抑制,我再开几副药清理一下残毒,不出三日就能无恙了。”
明锦点点头,安下了心。
陆聿情况稳定下来后,保险起见,这一夜太医们都没有离去,都在斋外守着,以防夜间再有何不测。
夜深后,明锦趴在陆聿床边打盹儿。
窗牖被风吹开,月光洒入屋中,一道黑色身影逆光而来,悄无声息的潜入。
黑衣人默默来到陆聿的床边,看着榻上昏睡的男人和床沿打盹儿的小女郎,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男人的伤。
还未碰触到,手掌就突然被人捉住。
黑衣人一惊,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明锦紧握着她的手,缓缓直起身子道:“你也不想打扰到哥哥休息吧?我们出去说,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
今日,她既承认了身份,明锦就猜测她一定会来看陆聿,她一直在这里假寐等她。
不出所料,对方没有拒绝。
二人悄悄来到院中,站在一片月光底下,肃肃玉立。
明锦看着她,“我可以看看你吗?”
黑衣人沉默着,缓缓摘下了蒙面,一张姣好明艳的少女容颜展现,眉目间竟与陆聿有着五分相似。
那一刻,明锦心中豁然开朗,再无疑虑,她就是真正的陆明锦。
“明锦——”
喊出这一声后,少女却打断她,摇了摇头,“别这样叫我,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师父给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叫沅止。”
“沅止?”明锦蹙了一下眉,怨止?
她笑了一下,“那我叫你芝芝好不好,这本来就是哥哥给你取的小字,你才是陆氏真正的芝兰玉树。”
“我不需要,那也是你的名字。”
明锦苦笑了一下,追问道:“沅止,你认得魏长风是吗?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为他去死?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她接连提问,沅止都闭口不答。
“是他不让你告诉我吗?”明锦眸子黯了一下,继续问她,“那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出现?为什么要行刺皇帝吗?”
陆沅止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被皇帝骗了,不想你被皇帝利用来伤害他。”
明锦不解,皇帝利用她?
陆沅止黯然一笑,道:“如今的陆氏,不过描金箱子黄铜锁,外头好看里头空。”
明锦一怔,世上谁人不知陆氏贵极人臣,权倾天下,这位真正的陆氏嫡女,却说陆氏只是个空壳儿?
陆沅止看着天上那一轮满月,自嘲道:“陆氏看似表面风光,实际却是烈火煎油,鲜花着锦,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明锦眼神一动。
陆沅止问她,“世人都说太后专政霸道,然你可知汉化改革要冒着多大的风险?自古即今的改革者,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陆沅止摇摇头,“没有人知道汉化改革究竟是对是错,究竟能不能成功,推行均田制改革的时候,你也见过朔州各地的反对者们起义作乱,几度颠沛流离。”
明锦瞳孔微张,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朔州的经历?难道那一次她和魏先生逃出高车部落时,在山洞中救了他们的人——
“原来是你!”
陆沅止并不否认,“这些改革决策都是太后借皇帝的名义颁布推行,若是成功,那是皇帝的政绩,若是失败,那就是陆氏乱政,妖后祸国。”
明锦恍然大悟。
皇帝不亲政,对太后的任何政策都不过问,不是他懦弱无能,而是因为他也在试探。
北朝胡汉矛盾重重,皇帝也拿不准这些汉化改革政策能激起多少民变,能不能动摇魏国的统治根本,他是在驱使陆氏给他当前锋,做尽脏活累活,自己稳居幕后,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改革真闹的天下大乱,他就扮演好被太后操控的受害者形象,把所有罪名都推给陆氏,废黜陆氏以谢天下,对他的皇位不会有任何影响。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计,他根本不是你看到那般温润平和,皇帝比你想像中的更能隐忍,更加深沉可怕。”
明锦又问她,“那你说皇帝利用我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陆沅止默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吗?”
明锦点点头。
夜幕四合,万籁俱寂。
明锦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来到檀斋,按照沅止的指示,找到了博古架后的机关。
机关打开后,暗格中安安静静放着一张鬼面,一把长剑,还有一个半旧的榆木匣子。
明锦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她一边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一边故作冷静的抱出匣子,坐到了陆聿平时常坐的书案旁,颤抖着双手打开。
匣中是一个个装裱精美的小卷轴,一个压一个,铺满了匣底。
明锦随手拿起一个,打开看了之后,脸色瞬间凝滞。
随即,她又迫不及待的将画轴一个个全部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因为太过震愕,手指都在隐隐发颤,随着她的动作,一张张小像展露开来。
十三岁的芝芝,十四岁的芝芝,十五岁的芝芝,十六岁的芝芝……
明锦一张一张看着,思绪越来越凌乱,他们分别这么多年,他为什么会有自己不同年龄时的小像?
直到拿出最后一个画轴,看到匣子最底下压着的那一方绣帕之时,明锦脑中轰然一声。
她颤抖着手拿出那一方绣帕,帕上那朵熟悉的芙蓉花,是她亲手所绣的。
这是她送给魏长风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在他手上?
明锦全身都在发抖。
她想起这段时日以来陆聿的反常,他说他想带她去流浪,他想给她一个家,给她安逸稳定的生活,这不都是她曾对魏长风说过的愿望吗?
明锦猛然抬头,一切豁然开朗。
那一刻,仿佛全天下的声音都在嘲笑她,崔明锦,崔明锦,你就是个傻子。
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好?
他骗了她。
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魏长风是他,陆聿也是他,从始至终都是他。
泪水纷纷而落。
明锦瘫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冲击着她的心神,她用手紧紧捂着嘴,牙齿抑制不住的打颤,泪水沿着指缝溢出。
陆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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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写一段朔州往事
从廷尉被放出来后,明锦被送回了自家。
那时,她整日整夜的做噩梦,梦中,不停回荡着冷酷的审问声、恐吓声,她缩在冰冷黑暗的牢狱角落里,哭着喊哥哥,哥哥,救我。
噩梦惊醒,冷汗淋漓。
月光从窗格子洒下来,她的落魄,在皎洁的月光下无所遁形。
她坐在冷硬的床塌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自家寒酸破败的草庐,泪水一滴一滴滚落。
从被关到被放出来,陆聿都没来看她一眼,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他不要她了,他不会救她的。
兄长崔琰听到呼喊声,推门进来,给她擦擦头上的冷汗,喂她喝水,让她别怕。
崔琰过往不曾见过明锦,却也听闻过陆氏贵女的风华,却怎么也想不到这遥不可及的仙境琼芝,原是自己的亲妹妹。
那时他们还生分,崔琰也不知道怎么关心她,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守护这个娇弱可怜的妹妹。
明锦抱着他,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
不久后,朝廷对他们一家的决策下来了,崔晟被贬为朔州司马,他们一家都要即刻离京。
离京那一日,大雨滂沱,她恍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聿脸色苍白,匆匆追来,求她留下来,他会保护她,他不在乎她不是他的亲妹妹,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她,保护她。
她摇摇头,躲在了崔琰身后,他不是她的哥哥,这才是她的哥哥。
她毅然跟着父兄走了,从被关在廷尉那一刻她就知道,什么养育之恩,没有血缘的羁绊,都是一盘散沙。
她宁愿相信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兄,也不会再相信这些养育她长大,却一心置她于死地的假亲人了。
“我叫崔明锦,从今以后,跟你们陆家没有半分关系,我再也不做你的妹妹了。”
陆聿面如死灰,崔明锦,她现在姓崔了。
他跌跌撞撞跟在她的车后,苦苦哀求妹妹别走,她还是毫不犹豫的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他们在那场大雨中分别,后来,又在另一场大雨中重逢。
来到朔州后,他们一家在怀朔镇安家,日子过的很贫苦,她靠跟公主阿娘学的编花手艺,做花补贴家用。
在街上卖花时,总会被胡女们刁难,经常跟人打架,打的一身泥的回家,却也被几位贵妇人注意到,开始跟她买花。
那一日,她出门给怀朔镇将夫人送花,却被镇将家的小郎君纠缠。
小郎君说她的底细他一清二楚,她得罪了太后,不会有汉人世家敢娶她了,看她这么漂亮,不如嫁给他,他们胡人不拘小节,就算她曾经是皇帝的女人,他也照样敢娶。
明锦不肯,小郎君就想强行逼她就范。
她拿花篮砸他的的头,把他打的抱头鼠窜后,从屋中逃了出来。
那一夜,向来干燥少雨的怀朔镇,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她冒雨奔逃着,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她抬起头,和他的目光在风雨中交汇,闪电映亮了他微愕的棕眸。
男人戴着一个恐怖的罗刹鬼面,越过她走向了镇将府中。
那一夜,怀朔镇将遇刺身亡。
明锦看着滚了一地的人头,吓得腿都软了,她看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大杀手,脑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脱口对他说了一句——
“你要买花吗?”
杀手估计也对她无语了,向她走近,长剑上的鲜血,随着雨水滑落。
她后退着,以为他要杀了她。
男人看着小女郎惊恐的模样,停下了脚步,弯腰捡起了一朵她掉落在地的芙蓉花,伸手要还给她。
她不敢接。
他收回手,默默将花收回自己掌心,转身消失在了风雨之中。
后来兜兜转转,不想这朵芙蓉花,最后竟还是簪到了她的发髻上。
怀朔镇将遇刺后,六镇军事力量重新洗牌,定北王贺洛跋兼领怀朔镇将,贺云珠也随父来到了怀朔镇。
贺云珠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爬到树上摘野果,准备带回家给父兄吃。
贺云珠在树下欢呼雀跃的喊她。
“芝芝,芝芝,我是珠珠啊!”
明锦缩在树枝后边,用那寥寥无几的树叶挡着自己,根本不敢看贺云珠,就像不敢再面对那被抛弃的过去。
贺云珠看着树上瘦瘦弱弱的小女郎,原本的欢欣也变成了心疼,她喊她下来,说要带她去云中城。
明锦不愿意,廷尉的噩梦经历,给她造成了近乎毁灭般的心理打击,曾经张扬自信的千金贵女,竟也变得胆小怯懦,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那时的她,憎恨陆氏、恐惧陆氏,不敢相信任何跟陆氏有关的人。
贺云珠没有勉强,就在树下守着她,讲她们过去的事,讲陆聿的事,说陆聿为了她独闯廷尉,受了很重的伤。
明锦大为震愕,这才知道,离京那一日,陆聿是强撑着伤体来挽留她的。
她还当他是不管她、不救她了,原来哥哥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不要她。
她大哭了一场。
等哭的体力不支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贺云珠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大笑。
“我抓到你了。”
她跑不了了,就跟着贺云珠一起去了云中城。
六镇气候恶劣,难以自给自足,汉化改革以来,六镇边境将士的生活愈发贫困潦倒,必须自寻出路。
魏国是鲜卑王朝,素有重商传统,在贺洛跋手中兵马的支持下,两个小女郎便合伙做起了绒花和丝绸生意。
曾经的她是天之骄女,而今她一无所有,每往上爬一步,都要付出比过去多十倍百倍的艰辛。
明锦不怕吃苦,跟曾经遭受的磨难比起来,如今的辛苦,只是让她更加快速的成长强大起来。
她带着商队四处经营,脚步踏过丝绸古道、河西走廊,遍布柔然、西域、高句丽,积累了大量财富,供给六镇的军费开支,改善了六镇将士原本拮据的生活。
事业有成后,她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光艳风华。
她还知道了那一夜她遇见的杀手叫魏长风,是这两年横空出世的一个大刺客,以刺杀当朝司徒,将其头颅悬挂在皇宫金顶之上,一战成名。
他自称汉人,刺杀过很多胡人勋贵,六镇权贵对他深恶痛绝,是朝廷重点通缉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六镇汉人百姓心中,却有着极高的声望。
六镇是汉人、鲜卑、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民族混居,治安混乱,勋贵不法,肆意抢掠良民,抢占土地,朝廷又对勋贵多有包庇,百姓依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魏长风斩杀了很多为祸一方的勋贵,在汉人百姓的心目中,他不是魔头,是救赎。
跟着商队天南海北跑的时候,明锦经常能听到百姓传颂魏长风那些被编排夸大的英雄事迹,并在这片土地上广为流传。
明锦就在这一段段离谱的传说中,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了好奇之心。
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那一年,六镇起义不断,贺洛跋带兵四处镇压,贺云珠随父出征,明锦则需要前往敕勒部送一批绸缎,来交换他们的战马。
商队在马邑郡遭到流民围堵,货物被抢掠一空,他们被困城中时,她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天神般降临的男人,一剑划破长夜,救她脱困。
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过去了快一年了,她又长高了一些。
他转身就要走,她不依不饶的追寻着。
他走的很快,她只能小跑跟随,鞋子磨烂了,脚也磨泡了,她也不知疲惫,不知疼痛。
陆太后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以要了他们全家的性命,她不想再过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日子,那时她想着,她或许可以跟他联手。
男人不爱说话,却也没有赶她走。
“你天天戴个面具不累吗?”
“你为什么会想做一个游侠呢?”
“你跟我说句话嘛。”
小女郎天真浪漫,娇俏明媚,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话。
他不理她,但他喜欢她这样跟着他。
几天后,他终于跟她说话了,“为何要如此固执的跟着我?”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饱含历经世事的沧桑。
明锦眼睛一亮,有一种撬动了雪山的喜悦,那凶恶的鬼面看着眼里都顺眼了几分,立刻道:“你救了我,我只是想报答你。”
“我不需要你报答。”
男人转身继续走着,明锦继续跟着。
北境气候恶劣,胡天八月就会飞雪,不多时,细碎的雪粒便落了明锦满头,染白了她一头乌发。
明锦走在风雪中,脸颊被冷风吹的刺刺的疼,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她看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再也没有力气追上去了,她看着荒无人烟的原野,恍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她趴在地上,走不动了,也不想起来了,十二岁那年那种被抛弃、被放弃的孤独无力感再度涌上心头。
她想哭。
这时,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看了看,是男人回来了。
他对她伸出手,可这一次,她不想理他了,赌气般别过头。
男人跟她僵持了片刻后,突然妥协了,他弯下腰,蹲在她面前,把后背亮给了她。
“上来。”
明锦错愕了一下,忽然笑了,毫不客气的趴在他的背上,男人的肩背宽厚强壮,温暖着她疲累的身躯,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她的身子被他凌空背起,一路前行。
“崔明锦。”
他轻轻唤了她一声,戴着面具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明锦怔了一下,这一路上,她跟他说了自己的名字,可这是第一次有人连名带姓的叫她。
那一瞬,她恍然想到和哥哥分别的那个雨天,她说她叫崔明锦,以后再也不是陆家的人了,回想往事的一幕幕,趴在男人背上的小女郎,情绪突然就低落下来了。
“你不知道我是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吗?”
男人突然问她。
明锦回神,摇了摇头,“你杀的都是该死之人,若你是魔头,那那些滥杀无辜的人又算什么呢?他们连魔头都不如呢。”
男人面具下的棕眸,微颤了一下。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还是恨陆氏的,是残忍的陆氏,差点摧毁了她无辜的生命。
他背着她走,迎着风雪,踏过原野,北境辽阔苍朴的风光,渐渐被他们落在身后。
“你很像我的哥哥。”
小女郎猝不及防说了一句,男人脊背猛然一僵。
明锦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落寞道:“只有我的哥哥,会这样无条件的纵容我,舍不得打我,舍不得骂我,我就算闯下天大的祸他都能给我摆平,可后来,我的祸太大了,他也无能为力了。”
男人沉默着。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吗?”
男人点点头,他想知道她的真实目的。
明锦看到他面具下还裹着一层黑布,把所有的皮肤都严严实实的包裹了起来,对他说:“我闯下了很大很大的祸,我无力摆平,常常担忧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
男人听着,背她继续走着。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
可惜有钱也斗不过官,何况还是那个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而你有这世上最快的剑,我想让你保护我。”
男人眼神颤了一下,虽然她已足够坚强,可毕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累的时候,也会期望有人呵护,有人宠爱。
过久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安稳对她是一种奢求。
他没有答应,只告诉她——
“崔明锦,生存,要靠自己。”
明锦一滞,心下轰然。
几天后,他们离云中城越来越近,路上,偶遇了贺云珠平乱的队伍。
贺云珠看到男人的面具,拔剑就要跟他拚命,“阿锦,你别怕,让我来对付这个恶贼。”
明锦拦下她,解释道:“他不是恶贼,是他救了我。”
贺云珠目瞪口呆。
男人把她安然交到朔州大军手上后,转身便要离去。
明锦拦下他,提醒道:“你不能走,你欠我一样东西呢。”
男人不解,“我欠你什么?”
小女郎天真笑着,“花,你拿走了我的花。”
男人身形滞了一下,下一刻,便摊开了手,一朵嫣粉的芙蓉花,赫然出现在掌心之上。
“你说的,是这个吗?”
明锦半张着嘴,看着那个雨夜被他捡走的芙蓉,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他一直都带在身上吗?
她点点头,却没有伸手接,反倒把手背到身后道:“这个我不要了,我送给你,但是你要给我还礼。”
男人问她,“你想要什么?”
“三月十七,我生日那天,可以再回来看我吗?”
陆明锦的生辰是六月,三月,是崔明锦真正的生辰。
男人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但是来年三月时,他又回来了,并且,为她带来了终生难忘的及笄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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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还是在朔州的恋爱往事
春天来了,明锦牵着马儿在河边喝水。
远处雪山连绵,草原在春风的抚摸下开始有了绿色,牛羊悠闲地在水岸边吃草。
三月初,高车侵犯边境,大肆抢掠了一番,朝廷有意再度讨伐高车,六镇全面戒严备战,各处关卡严苛,形势紧张。
这个月,明锦每天都会来城外转一圈,期望可以看到那道一直期待的身影,距离约定的日子没有几天了,他真的会来吗?
马儿吃饱了水,明锦翻身上马,奔驰在无边草原上,绦带在风中飞扬。
这段时间,贺云珠也劝她别再跟他来往了,他是个被通缉的要犯,若是被她阿耶知道了,肯定会埋下伏兵把他捉拿归案。
明锦没有说什么,只是求贺云珠帮她保密。
她的危难来自于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而他是个游离于权力之外的游侠,是她在这绝境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她想赌一把,让这把剑为自己所用。
三月十七那日,从白天到夜里,来给她庆生的友人一波又一波,场面热闹,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明锦有些失落,他大约是不会来了。
爹爹也说,现在时局正混乱,他一个通缉犯,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她呢?让她别再胡思乱想,快些回去睡吧。
明锦也不报希望了,回房后,乍然看到案上多了一朵有些褪色的芙蓉簪花,她连忙把花捧起,那是她的花。
他来了。
下一刻,窗户被“匡当”吹开,夜风涌入,随之而来的还有纷纷扬扬的花瓣。
明锦来到窗前,讶异地看着这一幕,伸手接着纷纷落花,红的、白的,分明点点竟是绽放的桃花。
北境春迟,桃花还未得开,这是哪里来的桃花?
男人的身影不知何时飘然出现在屋中,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一个鬼脸面具。
明锦惊喜道:“你真的来了?”
男人顺手把一个木匣子扔给了她,“还你的花。”
明锦连忙打开看了看,里边是一支质地温润细腻的白玉芙蓉簪。
她十五岁了,要及笄了,她送他一朵绒花芙蓉,他就还她了一朵白玉芙蓉。
她顺手就把簪子戴到了头上,对着镜子欣赏,转头欢喜地问他,“好看吗?”
陆聿向她走近,看着他的妹妹,低沉的声线莫名柔和,“嗯,好看。”
她长大了,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他都不会错过。
明锦心中一动,心口莫名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面上微泛潮红,二人之间突然沉默了下来。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话音落,明锦双脚便已离地,被他揽腰抱起,跳窗而出。
夜风在耳边呼啸,明锦伸手攀上了他的脖颈,身子贴在他的胸膛,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处山顶,四周郁郁葱葱,山下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是时,天光泛亮,旭日初升,水浸朝阳,千里溶溶。
明锦看着眼前的景色,心中大动。
陆聿把她放在地上,和她一起看着这美景,他指着山下山坳之间一片开阔平坦的土地,道:“看到那里了吗?”
“嗯。”
“那里地势开阔,群山环抱,丛林掩映,不易为人察觉,可做演兵场。”
明锦一怔,大惑不解,“这有什么用?”
“你不是有钱吗?有钱就去屯粮,屯了粮就去收容救济流民,训练成流民兵。魏国盐铁专营,你在魏国境内炼铁矿铸兵器,势必会引起朝廷注意。可突厥人擅长铸造铁器,你跟他们有生意来往,让他们为你铸造兵器也应该不难。”
明锦睁大了眼,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这是在鼓动自己招兵买马造反吗?
“崔明锦,你长大了,要独立、要坚强、要靠自己。每天担惊受怕有什么用?寄望于别人保护有什么用?谁想害你,你就去推翻了谁。”
听到这些话,明锦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因为我也是汉人,我想推翻胡人的野蛮统治,恢复汉人的河山清平。”
他说的坦然又平静,却又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明锦心中大动。
这一年,她十五岁,收到了一个让她终身难忘的成人礼。
魏长风离去后,明锦便开始招兵买马,这便是后来火骑兵的前身。
七月的时候,明锦乔装改扮,带着商队亲赴突厥,密谈为军队铸造兵器之事。
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高车某部落和突厥起冲突,亲信死的死,伤的伤,她隐瞒身份,和剩余的亲信都被当作突厥俘虏抓到了高车部落做奴隶。
明锦和亲信们分离,她被关在马棚,和一群马奴挤在一起,每天天没亮就被赶着跟奴隶们一起去喂马、放羊、捡马粪。
这天晚上,累的精疲力尽的明锦,刚刚躺在草堆上,一道高大的背影便从她后背贴了上来,低声道:“可别让人发现你是个女人,草原上最缺女人,尤其是你这么漂亮的。”
明锦毛骨悚然,“噌”地坐起身子,“你是什么人?”
那是个约莫一二十岁的英俊少年,蜜色皮肤,高鼻深目,容貌似异族,瞳孔却如汉人般黝黑,嘴里叼着一根干草,饶有兴味地看着明锦。
“我见过你来突厥贩货,你是汉女?”
明锦仔细想了想,不记得自己认得这么个人,“关你什么事?”
那少年道:“我叫阿史那都罗,是突厥可汗之子,我见过你来我们部落交易。”
明锦不知道他是谁,还是装作认识的模样,客气道:“王子怎么也沦落到这里了?”
阿史那都罗自嘲一笑,亮了亮手上的镣铐,“两个部落打仗,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