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预备如何处置钱塘刺史?”崔玄没有留情面地问。
苏彧从门槛上站起来,初升的曦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叫她瓷白的脸看上去是温暖的,只是她的眼眸里尽是寒冬的冷霜。
她弯了一下好看的唇:“既然钱塘刺史要拿过往的功劳来换不去太原,那朕便如他所愿吧。”
十二月二十三,离除夕不过七日,大启的百姓都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了,百官们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他们终于见识到了皇帝安全司的厉害。
安全司的两个安全使程锦元和元燃,不知道何时到的钱塘。
两人到刺史府的时候,钱塘刺史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他是从三品的大官,程锦元和元燃一个脸上有疤,一个阉人,都是走不了正途的人,就算皇帝封他们为安全使,也不过是没有秩品的使职官罢了。
再看他们带来的兵,不是女郎就是缺眼少手的残废。
钱塘刺史脸上挂着笑:“两位安全使既然来了钱塘,那我便安排你们花船,在花船上逍遥几日。”
元燃拿出圣旨说:“钱塘刺史接旨。”
钱塘刺史不情不愿地下跪,却听到元燃接着说:“钱塘刺史在职期间以公谋私,中饱私囊,贪赃枉法,现奉旨抄没家产,将其带回京交由御史台严查,至于家眷就地关押,听候处置。”
钱塘刺史几乎没等他念完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不可能!你们假传圣旨!”
他府上的家丁都是从军营里挑出来的,他一挥手,那些家丁拿起棍棒就反过来将元燃和程锦元团团围住。
两个人的眼中却没有半点害怕,甚至隐隐有能动手的兴奋。
程锦元说:“反抗旨者,格杀勿论。”
钱塘刺史整个人重重战栗了一下,还来不及细想,安全司的人已经拔出了佩刀,他看不起的那些女郎和残废之人出手狠辣,出手之处几乎不留活口,一刀一个。
那个缺眼的独眼龙将刀抵在钱塘刺史的脖子上,冷冷笑着:“花船逍遥的银两何处而来,你就留着去御史台狱里好好交代吧。”
除夕前一日,钱塘刺史被安全司的人押入京中,除了早已知晓的三位宰相和负责收押的御史台外,京城中依旧是喜气洋洋迎新年。
钱塘刺史被押入京的那一天,谢以观带了副围棋到政事堂,“上次未与崔阁老分出胜负,这次特来讨教。”
崔玄看着案卷,头也不抬地说问:“谢阁老很闲?”这会儿还有时间下棋。
谢以观说:“怕是日后要更忙。”
崔玄放下手中案卷,倒是和他下了一局,只是两人旗鼓相当,又是平手。
崔玄看了一眼棋局,蹙了一下眉头,“再来一局。”
两人依旧是平局。
谢以观问:“再一局?”
“两位阁老是不是太闲了?”不知何时站在一旁观棋的姚非名忍不住出声,他这把年纪还在累死累活,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怎么好意思偷闲下棋的!
崔玄和谢以观的棋局就此打住。
谢以观笑着将棋子收拾起来,偏偏落了一颗黑子在崔玄的脚边,崔玄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位置腾出来,给谢以观收拾。
谢以观:“……”
崔玄看了一眼那枚被谢以观捡起来的棋子,他自是懂谢以观的暗示,他们的陛下果敢、决断、圣明,含笑的桃花眼似是有无限深情,以至于总叫人忘了她的无情。
钱塘刺史之事,是告诉世人安全司的厉害,也是告诉他们,谁也无法拿过往的功劳要挟她,若是不能为她所用,她便会弃。
其实苏彧早就大方告诉过他,他于她有用,她愿意用他,他是她的棋子,也是同在一个棋局之中,她是他的将,他是她的相。
崔玄冷笑了一声,谢以观这人可不安好心,找他下围棋更是不安好心。“日后谢阁老不要再寻我下围棋了,如今我只下象棋。”
姚非名瞅了两人一眼,呵呵两声:“积压的案卷还有很多,两位阁老要真的很闲,就算春休不休,日日来批阅,也是管够的。”
第197章
除夕当日,苏彧照例起了个大早,不过她今年倒是舍得花钱,跑到京郊的丽山祭拜天地,而不是像往年,就在太庙的门前拜天拜地。
虽然丽山不算什么名山大川,但是皇帝突然真跑山上祭拜天地,群臣们颇有些不习惯,尤其是都习惯了除夕不爬山,骤然穿着官服爬山都觉得劳心累身。
爬到山顶时,个个都气喘吁吁。
好在皇帝也不比他们好到哪里,想来今年突然心血来潮爬过山之后,来年就不会再有这一出了。
苏彧比那些个官员还喘一点,没有办法,谁叫皇帝的冕服太沉重,她头上还顶着十来斤的冕旒,冕旒上的珠子在那里一晃一晃的。
就这样,她都能爬到山顶,苏彧都想鼓掌夸赞自己了。
“陛下,祭拜仪式即将开始,请陛下移步至祭坛前。”元燃换了一身正经的内侍衣袍,请苏彧上祭坛。
苏彧走上祭坛,亲自点燃祭祀的火堆。
烈焰腾跃,在寒冽中弥漫开白烟。
火光照映在苏彧的脸上,仿若是这冷冬里的一轮暖阳。
她上前一步,脚尖稍稍移动了一下,火焰突然窜高,尉迟佑没做多想,一个飞跃而上,拔刀护在了苏彧的前面。
火焰落下,一块玉圭从中蹦了出来。
有大臣激动地喊起来:“这是天降祥瑞!吾皇万岁万万岁!”
其他大臣也跟着跪在地上,齐声呼喊:“天降祥瑞,吾皇万岁万万岁!”
“阿佑,退下吧。”苏彧命尉迟佑退下,她亲自走上前,捡起那块玉圭。
精美的玉圭上还刻着八个大字。
苏彧漫不经心地念出来:“天女降世,帝业永昌。”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都听到了这八个字,他们低着头,转动眼眸,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这八个字一般。
“继续祭拜之礼。”苏彧将玉圭交给元燃,让他收起来,似乎这一块天降的玉圭对于她来说丝毫没有影响一般。
群臣想,皇帝大约是真的有钱了,天降那么大一块玉石她都不在意,年宴之上更是每位官员都赏赐了今年江南新产的绢帛。
年宴散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宫里出来,走向各自的马车。
姚非名喝得有几分醉,晃晃悠悠地走上他的马车。
“姚阁老——姚阁老——”
他尚未上车,却被几个人叫住。
姚非名转过身,一本正经地问:“几位有何事?”
“我们听说安全司的人将钱塘林刺史押进京来了,这事是真的吗?”几个官员急急地向姚非名求证,他们刚刚才得到消息,也终于注意到,大启如今最出名的酷吏程赫元在祭天拜地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姚非名没有否认,只说:“除夕就不说这些公事了,各位早些回去同家人团聚吧。”
官员们在消息得到证实之后,满脸茫然,明明在半个月之前,皇帝才刚刚将钱塘刺史调到太原做府尹,怎么又突然把钱塘刺史给抓了?
而且从京城去钱塘,寻常人骑马也得十来天吧,安全司半个月就在京城和钱塘之间一个来回,还抓了个地方大官,这效率叫人不寒而栗。
姚非名十分实诚地安慰:“半个月前林刺史拒绝前往太原,陛下也就是请他来京问话叙旧而已,并不影响你们春休,雪夜路难行,都趁早回去吧。”
天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姚非名说的是实在话,但是听到这话的官员却觉得姚非名说这话,必然有其用意,需得细细品味。
他们心中各有所想,却在互看一眼之后,客气地告别,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除夕夜,整个京城的官员们都因为天降玉圭和安全司押钱塘刺史进京这两件事而睡不着觉。
始作俑者苏彧却是一夜无梦,睡了一个好觉。
正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
她换上朱红的新衣,披着白狐大氅,只带尉迟佑一人,前往尉迟府。
尉迟乙自从交了兵权之后,便闭门谢客,这大半个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真的专注于酿酒。
他见到苏彧时,恍惚了一下,随即神态自若地笑开:“陛下怎么来了?”
苏彧认真地从袖中掏出一个红包来,递给他,“给仲云送红包。”
尉迟乙怔了一下,他没有打开红包,却能摸出红宝里除了两个金元宝以外还有其他的东西。
苏彧笑着说:“打开看看。”
尉迟乙打开红包,果然在红包里看到了他上交的兵符,“陛下?”
他看向近在咫尺的苏彧,似乎有些不明白兵符为什么又回到了他的手上。
大约是很久以前,也就是他与苏彧相互承诺的时候,尉迟乙便想着,若是苏彧真的能信守承诺,助他攻打逻娑,那么他就把兵权交出去。
尉迟乙是天生的武将,只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他手上的兵越多,就会被皇帝所忌惮——
明白这个道理是用他父兄的命换来的。
他的父亲不懂这个道理,所以当初苏琰被困在西域时,他凭一腔孤勇,硬是从困军之中救出了苏琰,他的兄长不懂这个道理,在宣宗帝面前立下誓言,不收复失地不归京。
他的父兄死后,他一度凭着满腔恨意撑起支零破碎的尉迟军,又时常问天为何这么不公,他的父亲与兄嫂都是这世间顶好的人,他们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后来他将逻娑军赶出大启,又逐渐壮大尉迟军,满怀期待地去见刚登基的苏琰。
以暴戾闻名的皇帝在见到他一身煞气时,却是露出几分惧意和忌惮来,叫彼时的尉迟乙觉得没劲透了,也叫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皇帝怕他,怕有兵权的他。
原本,十五州收复之后,他就该交出兵权的,只是那时候逻娑王还没有死,他终究心有不甘。
此次西南之行,苏彧亲自杀了逻娑王,尉迟乙的执念终于可以放下,他不想苏彧对他生出忌惮,更不想与苏彧疏离,所以他干脆地交出兵权来。
老实说,苏彧半句客气话都没说,尉迟乙还是有些伤心的,其他的都不论,好歹自苏彧登基之前,他便跟着她,她于他就没有半点信任与不舍吗?
不过,尉迟乙转念一想,苏彧什么话都不说,总有她的道理,他既许诺于她要酿酒给她喝,总要认认真真地酿出几坛好酒来。
“朕给你就拿着,朕要收回时自然就会收回。”苏彧认真地看向尉迟乙的眼眸,“在潼关的时候,朕曾问你要不要做一笔交易,你应下来了,如今那笔交易成了,你要不要和朕再做一笔交易?”
“陛下要和臣做什么交易?”尉迟乙小心翼翼地问。
苏彧将藏在袖中的玉圭拿出来,递给尉迟乙。
尉迟乙看着上面的八个字,愣了片刻,再抬眸重新看向苏彧,容貌昳丽的帝王光是站在那里,便叫人无法拒绝她,无关男女,她便是天生的帝王,叫人心悦诚服。
他问:“陛下是想要……”
苏彧拉住他的大手,像之前在他的掌心写下“逻娑”二字一般,在他的掌心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写下“女帝”两个字,“仲云要不要再跟着朕干票大买卖?”
尉迟乙喉结微动,笑着问:“陛下想怎么干票大的?”
苏彧又从怀里拿出折得皱巴巴的地图来,“京城有安全司,有元灵和高岚,所以朕不担心,西境朕让承影来守,剩下还有河北三镇,朕想把你放在魏州,只要中原、河北、江南三地不乱,其他地方做不出妖来。”
她又用手指了指几个藩镇,“这几个藩镇不算老实,若是有了借口,恐怕会借机起兵,你在河北,离这几个藩镇近,想打就打,必要时朕从京城派兵,能叫他们腹背受敌。”
显然苏彧都想好了。
尉迟乙看了地图上的涂涂改改,也都有些时日了,他不禁问苏彧:“陛下早就想好了,为何……”
为何收了他兵符半个月才来找他,叫他失魂落魄了半个月?
苏彧弯了弯眉眼:“阿佑可从来不会问朕为何。”
尉迟佑配合着她的话,朝着尉迟乙咧牙笑开。
尉迟乙:“……”
不过苏彧还是给了他一个答案:“仲云心中始终有个疙瘩吧?要不然朕都没有说什么,你就来交兵权,你那时候头也不回,朕的心可是被你伤到了。”
尉迟乙愣住,是这样吗?他竟在不经意伤了陛下的心。
苏彧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他心的位置上,“仲云将兵权交得这么急,说到底,还是不信任朕。”
尉迟乙急急地说:“不是的,臣是……”
“你是什么?”苏彧一双明眸透亮地看着他,“你是觉得朕是那种鸟尽弓藏的人,还是你猜到了朕的秘密,就不想再在朕身边了?”
尉迟乙脸猛地一红,连声否认:“臣不是,臣没有!”
最后索性双手一摊,这么大一个武将硬是装着无辜说:“臣冤枉!”
苏彧朝着他一笑:“不过没关系,朕信任你,所以莫要辜负朕的信任!”
尉迟乙跟着她笑开,爽快地应着:“陛下放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陛下吃过午食再走吧,臣去吩咐厨房,给陛下多备些羊肉。”
尉迟佑看向突然开心起来的尉迟乙,又看向苏彧。
苏彧冲他笑了一下,他便也笑开,所以陛下的秘密是什么?尉迟佑挠了挠头,算了,到他该知道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苏彧在尉迟乙这里蹭了一顿午食,吃饱喝足,她才起身准备离开。
尉迟乙问她:“臣何时去河北?”
苏彧说:“就这几天吧,在二月之前到魏州。”
尉迟乙没有意见,“陛下可还要去哪?臣陪陪陛下,去了河北之后,陛下也要有段时日不见臣了。”
苏彧说:“朕打算先去谢府找知微,再去找不已,然后在傍晚时去崔府。”
这样,就可以在崔玄那里蹭晚饭了,像崔玄这么讲究的人,他家的晚饭应该是最丰盛的吧?苏彧是这么想的。
尉迟乙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情绪,笑问:“他们二人不是昨日才陪陛下守岁吗?这会儿可是回去了?”
苏彧斜睨了他一眼,轻声啧了一下,谁说尉迟乙是老实人来着?这明晃晃的试探。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昨天晚上,朕谁都没有留,是阿佑陪着朕守岁的。”
尉迟乙心中顿觉舒坦,抬起头,正对上尉迟佑的咧牙笑,他又磨了一下牙,只可惜他马上要动身去河北了,没时间找尉迟佑切磋。
按着苏彧说的路线,他们先去了谢府,谢以观和谢以欣都在家,他兄妹二人都在苏彧这里得用,担心有人来打听安全司的事,所以正月初一大门紧关,没有接待客人的意思。
见到苏彧,谢父谢母诚惶诚恐,倒是谢家兄妹要淡定许多。
尉迟乙陪着她,没有回去的意思。
苏彧和他们兄妹两个聊了两句,就带着尉迟乙、谢家兄妹去找柳无时。
柳无时见到尉迟乙还愣了一下,他本以为尉迟乙已经在苏彧这里失宠了,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到苏彧身边了?
柳家人多口杂,苏彧没有道明自己的身份,只是柳无时看向她的眼神,叫柳家姊妹一下子就猜到她的身份。
苏彧看出柳家姊妹不自在,聊了几句江南如今的局势,便起身离去,柳无时跟着她出来了。
苏彧直白地问柳无时:“我要去崔府蹭饭,你去吗?”
柳无时:“……去。”
最后,苏彧浩浩荡荡带着一群人上了崔府。
崔玄看到苏彧的第一眼,眼中有了明快的笑意,再看到她身后那一群人,便又板下脸来。
待到苏彧在崔府的膳厅坐下,看着端上来的食物时,她原本笑着的桃花眼耷拉了下来,做皇帝这么久,她第一次做了一个错误的决断——
她不该来崔玄这蹭饭的,百年世家的饭菜恐怖如斯!
她神色复杂地端起秫米饭,再看向放在眼前这么大个却只摆了三片肉的菜碟,不禁问崔玄:“平日里行简都吃这些吗?不会饿肚子吗?”
崔玄本想说,晚上吃太多不易消食,于身体不好,但是苏彧已经这么瘦了,就算晚上想要多吃些肉那也是应该的,他唤来了仆从,轻声吩咐:“再加两个荤菜。”
柳无时默默无声地吃着饭,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都还是这样的,可他却觉得他们看向苏彧的眼神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就连苏彧唤他,都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苏彧笑着问:“不已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她看向柳无时,在钱塘刺史被押入京之后,柳无时头上的造反倒计时也没有了,所以在原本的剧情里,柳无时最终造反是因为钱塘刺史?
柳无时看向苏彧,冬日天色暗得早,通明的灯火映在苏彧的面颊上,似层层晕染开的胭脂,在相识的第五年依旧惊艳了柳无时的眼,只是他曾经将帝王错认为女郎,所以如今的他是断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他站起身,说:“臣有些事想同陛下说。”私下说。
苏彧明白他的意思,就说:“那你等会同朕一起回宫吧。”
崔玄、谢以观和尉迟乙都齐齐站起了身。
柳无时又看了他们一眼,谢以欣也略显错愕地仰头看向浑身紧绷的谢以观,她怎么觉得她阿兄有些不对劲?
谢以欣想起她兄长反复琢磨重写的《大云经》,又想起出现在玉圭上的天谕,一个念头犹如电掣而过,她猛地瞪大眼睛,倏地望向苏彧。
苏彧笑容依旧,她迅速收回眼神,谢以欣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手心不知不觉出了汗。
怪不得上次谢以观说自己生死难料,原来事实竟是如此,可是怎么办?
她突然又兴奋了起来,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如果皇帝是女郎,那她这个女官是不是也可以更大胆一些,比如说做个女宰相什么的,但是他们谢家现在已经有一个宰相了,皇帝肯定不会再让她做的。
这般想着,她有些幽怨地看向谢以观。
谢以观:“?”背后突然的阴风是怎么回事?必然是因为崔府的风水不好。
“陛下,臣也有事要同陛下说。”崔玄说。
“巧了,臣也有些事要同陛下说。”谢以观说,
尉迟乙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只学着尉迟佑的样子眼巴巴地望向苏彧,尉迟叔侄长得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尉迟佑眼睛更圆些,像小狗的眼睛,尉迟乙的眼睛如鹰锐利,他这样卖萌,颇有几分猛虎装猫的感觉。
苏彧默了默,轻快地说:“明日你们一个一个进宫,朕同你们慢慢聊。”
他们乐意在春休多做事,她这个皇帝自然是不会嫌弃的。
苏彧先单独见了柳无时。
柳无时说,当初他之所以能顺利地将陨铁运进京城,钱塘刺史帮了不少忙,那部分陨铁本是打算铸成武器再从水路走,运到钱塘,只是后来陨铁被尉迟乙劫走,苏彧又派谢以观做了江南水道观察使,他不再同钱塘刺史提陨铁之事。
但是他现在仔细回想从前的蛛丝马迹,怀疑钱塘刺史是养了私兵,且数目不小。
苏彧立刻让安全司去查这事。
果然查到钱塘刺史养私兵万人之事,要不是因为安全司的动作太快,钱塘刺史来不及反应,他早就动用这批私兵来对付安全司了,而被带到京城之后,钱塘刺史也依旧指望这一万私兵能来救自己,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一万私兵还没有偷摸上京,就被安全司的人拦下了。
苏彧让程赫元把钱塘刺史带入宫中,她见了钱塘刺史一面,可惜地说:“朕原本是给你体面的。”
她原本确实没有打算杀了钱塘刺史,毕竟在征讨河北三镇的时候,钱塘刺史曾经给她供了粮草,所以她是想在安全司震慑过百官之后,再没收钱塘刺史的家产,让他去西境十五州当官。
钱塘刺史心存侥幸,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着:“陛下,臣冤枉啊,臣的忠心日月可鉴,镇海军节度使作乱是臣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平息,河北三镇意欲谋反,是臣给陛下凑得粮草。”
苏彧反问:“那这一万私兵呢?总不是为朕养的?”
钱塘刺史哽住,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一万私兵是先帝在时就养着的,那时大启到处都是落草为寇的流民,臣为了保护钱塘的百姓,才自己出银两养这些私兵,臣若真的想要谋反,早就反了,何必等到现在?”
“你确实没打算谋反,”苏彧顺着他的话说,“但你却把钱塘视为你的私有物。”
她稍稍顿了一下,淡淡地看向他:“钱塘是你的吗?”
钱塘刺史面色惨白,依旧为自己辩驳:“臣在钱塘为官多年,只是舍不得这一方百姓与水土。”
苏彧笑了:“你是舍不得百姓还是舍不得百姓口袋里的钱?”
钱塘刺史颤抖着问:“陛下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臣了吗?”
苏彧看着他说:“朕给过你机会。”
钱塘刺史颓然地瘫坐在地,在被程赫元带回御史台狱后,他留了一封求苏彧放过他家族的血书之后,便撞墙自尽了。
苏彧听到他的死讯时,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什么。
程赫元跪在她面前说:“是臣没有看管住。”
苏彧将他扶起来,“朕是担心有人借这事将脏水泼到晋文身上。”
程赫元捂嘴咳了两声,低头笑着说:“只要陛下知道臣的清白就好。”
他的名声本就不好,也不差这一件。
果然钱塘刺史死后,没有等到春休结束,便有官员联名上书弹劾程赫元。
苏彧压着没有处理。
王家家主王睿觉得自己捕捉到了向崔玄报复的机会,他则是上书力保程赫元,说钱塘刺史豢养私兵本就是死罪,又说当初崔玄大力开辟江南新水道,与钱塘刺史来往密切,希望皇帝能好好查一查崔玄。
崔玄被叫进宫的时候,苏彧正躺在摇椅上,似是睡着了,那本弹劾崔玄的奏折就这样打开摊在她的身上,让崔玄看得一清二楚。
崔玄在取暖的火炉边上将自己的大氅烤得暖和,方走上前,将那本奏折合起来放到一边,再将暖和的大氅盖在她的身上。
他盖下去的刹那,苏彧睁开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
崔玄没有取回大氅,只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静默地站在那里。
苏彧没有起身,将脸埋在大氅的狐毛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望向崔玄,很是可爱,崔玄只觉得心上像是被羽毛拂过一样,有些痒,但他克制住了将手伸向苏彧的冲动。
“刚刚那份奏折看清了吗?”苏彧问。
崔玄平静地回答:“看清了。”
苏彧又问:“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开辟新水道的事崔家确实参与了,钱塘刺史也曾与臣有书信往来。”他不否认,且十分实诚地说,“但是崔家不养私兵,只往军中派人,只是十六卫整顿之后,臣便不参与其中了。”
当初京城十六卫崔家能叫动三支,还有他手上有同州韦家的令牌,这些事苏彧都是知道的,后来他将韦家的令牌给了苏彧,再后来十六卫整顿,这些事苏彧也知道。
“嗯,”苏彧点点头,整张脸在狐裘里蹭来蹭去,愈发显得可爱,崔玄的目光也跟着柔和下来。
然而下一刻她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却犀利得让他怔住,这才是帝王真正的眼神,只是苏彧善于叫人放下心防罢了。
苏彧掀开大氅,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眸,指了指摊在案几上的纸,说:“这是钱塘刺史最后留下的信,行简看看吧。”
崔玄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听到苏彧叹息着说:“他这是把家族看得比国重要。”
崔玄的手指紧了一下,苏彧像是在借喻什么,他再退一步,行了一个大礼,坚定地说:“于臣而言,有国方有家,有君方有臣。”
苏彧轻笑出声:“行简不必紧张,你既然是朕的人,朕总要护着你,不能让你的家都没了。”
崔玄望向她,她眼眸明亮,声音悦耳,他轻易地便信了她。
苏彧上前一步靠近他,他不自觉地屏息,苏彧接着说:“弹劾行简的奏折朕是半个字都不信的,朕想干什么行简也是知道的,所以借这个机会,得行简配合朕演一出戏。”
“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替朕去守住江南,”苏彧微微仰头,眉眼飞扬,“朕要贬你去做钱塘刺史。”
她未等崔玄应下,又握住他的手,将一道兵符交到他的手上,“这是调动镇海军的兵符,若遇急事,行简可直接调兵。”
崔玄喉结滚动,只觉得掌心发烫,他极为认真地回答:“臣遵旨。”
第199章
春休结束后,最令朝野震惊的是,皇帝撤了崔玄宰相一职,并将他贬出京城,去钱塘做刺史。
朝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崔玄的身上。
崔玄少年成名,自十八岁迈入朝堂之后便一直高高在上,未曾跌落过,昔日他可以给先帝苏琰直接甩脸,纵然苏彧登基之后,他亦是步步高升,成为大启最年轻的宰相。
众人没有想到,崔玄会如此之快就跌了下来,甚至是被苏彧一脚踢出京城,前往钱塘这样远离中原的地方。
一时之间,他们看向崔玄的眼神五味杂陈,但更多的是昔日高不可攀的崔家家主跌落下来的幸灾乐祸。
崔玄并不是不能感受到那些恶意的眼神,他只是挺直了背,极为标准地向苏彧行礼谢恩。
苏彧趁机提及,当初先帝所赐的那块世家家主可以随意进入皇宫的令牌,既然崔玄去了钱塘,那块令牌也没什么用了,该归还于她了。
崔玄一言不发,亲手将令牌呈上给苏彧。
周遭的人大约没有想到,堂堂崔家家主如此简单就向皇帝妥协了,他们隐隐有一种崔家也没落的感觉,看向崔玄的目光里愈发多了几分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