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同知?与许通判听宋吉一五一十?的把?谢宣的种种汇报给他们,包括谢宣这几日来的行踪与谢宣问宋吉的那些话。
赵同知?听说谢宣一不着急见他们,二不着急处理?官府公文,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宋吉有关纪州的一些情况,便不禁留了?二分的意。
许通判却摆摆手道?:“无妨,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他不故作?*? 镇定的捏鼻子认下,能?怎样?还能?反了?天去?如今的州衙里可没有他的人,我看他就不足为虑。”
“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赵同知?明显比同僚更为谨慎些,“还是要多观察观察为妙,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这个又是汴京城里来的,听说他很有来头。”
许通判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说道?:“这种故作深沉的公子哥我见多了?,不过是仗着父祖的名头虚张声势罢了?,实际却没有什么过人之处。”
宋吉见两位大人对谢宣的看法产生了?分歧,不禁头痛的捏了?捏额角道?:“那如今下官该怎样行事?小的们预备的孝敬还给他递不递了??”
赵同知?若有所思的说道?:“你之前说他退回了?你派人送到他府上的冰盆?”
“回禀大人,确有其事。”宋吉回道?。
“他这次给的说法是自幼体弱,消受不了?太多的冰盆?”赵同知?又问道?。
“是,大人。他这次就是如此说的。”宋吉道?。
赵同知?点了?点头道?:“你去寻几样名贵药材给他送过去,越名贵越好,就譬如说这人参,有百年的,前年的,万年的,你每样挑两支送过去,看看他收哪一支?”
宋吉紧接着问道?:“可是有什么说法?”
“如果他一支都不肯留,此人断不能?留。如果此人一支都不肯放过,通通照单全收,那此人亦不可留,若是他拿了?全部的万年人参和一支千年人参,那此人便可取信,你们下面准备的那些孝敬便该怎么给便怎么给,明白了?吗?”赵同知?说道?。
“下官知?晓了?。”宋吉道?,说着他便从这座豪华的庄园里退了?下去。
却说谢宣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燕子坞,载他来的小舟摇摇晃晃的停在?岸滩旁等着他们。
谢宣平静的看着眼前的燕子坞,他抽出身侧一直佩着的镇厄,不由?分说往水里一扎,却越扎越心惊。
片刻之后,谢宣一把?将镇厄拔起,凝视片刻后,将镇厄在?河水里洗涮干净。
他沉默着没有说任何话,只摆了?摆手,伏远山会意,让渔夫继续撑起了?小船,主仆俩随波直下,回到了?纪州城内。
二人在?官邸廊下走着的时候,谢宣冷不丁的来了?一句:“镇厄出鞘可是要见血的。”
一眼望不到头的燕子坞,哪里是什么天然的湿地,只不过有人朝那里灌水罢了?,纪州正?遭遇旱灾,有人却在?一块荒废的田地上灌水,或者换句话来说可能?更合理?些,有人抽掉河中大量的水,将其灌入一块废弃的地中,导致纪州真正?的农田浇灌不上,由?是旱灾发生。
原来旱灾也有不是天灾,是人祸的时候!
谢宣单手摩挲着镇厄,杀心顿起。
官邸的管家却通传道?:“老爷,宋都曹求见。”
谢宣冷笑一声道?:“传。”
宋吉带着一群随从呼啦啦的进?来了?,站了?满院。
宋吉恭敬的说道?:“下官听说大人身子骨弱,便去寻了?些滋补的药材过来,无论如何,大人都请收下。”
说着,他朝随从们使了?个眼色,示意随从把?装药材的名贵木匣打?开,一一摆在?谢宣面前请谢宣过目。
谢宣俊秀的眉毛微微挑起,金丝丹凤眼里半含着笑意,静静的看戏。
宋吉忙出口解释道?:“大人身弱便要多多将养才是,这是百年人参,留着平日里泡茶饮便不错。这两支是千年人参,留着配药是极好的,而这两支是万年人参,堪称瑰宝,一个州里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两支来,得到便是造化,以备不时之需。”
谢宣抱臂淡笑道?:“宋都曹有劳,本官却之不恭了?。”
他用眼神?示意伏远山道?:“将中间那个匣子里的东西全留下,右边匣子里的东西留一半,其他类推,剩余的让宋都曹带回去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的药。”
“是!”伏远山答道?,虽然他不甚理?解主子的做法,但?对主子的吩咐一向是坚决执行的。
宋吉见自己的目的已达到,忙对谢宣说道?:“山上的活儿是干不完的,同知?大人和通判大人得知?大人已上任,连忙从山上下来了?,今天申时末在?燕回楼给大人接风洗尘,请大人务必赏光。”说着,他自认颇为懂事的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好的银票悄悄塞进?谢宣的衣袖里。
二人相对而立,位置挨的极近,这番小动作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谢宣理?了?理?袖口道?:“自然。诸位大臣破费了?,谢某改日定会回请。”
宋吉躬身作揖,心满意足的领着随从们离开了?。
谢宣慢腾腾的走进?内室,伏远山大匣小匣的搬着一大摞东西紧随其后。
伏远山见正?是四下无人的时候,不由?费解的开口问道?:“往日小的收个冰盆,主子都要苦口婆心的敲打?一番,缘何主子自己收了?比冰盆贵重千万倍的东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
谢宣抿了?抿唇道?:“那能?一样吗?我不是怕你被旁人的小恩小惠迷了?眼吗?”
“主子,你瞧不起人!”伏远山愤愤不平的说道?。
谢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若不以身入此局,怎么送他们下地狱呢?”
“那小人以后怎么办?旁人送东西来我收还是不收?”伏远山问道?。
“我以前如何教你的,你如何做便是。”谢宣这次并?没有揶揄他,难得严肃的说道?。
伏远山点了?点头,明白了?。
谢宣又道?:“关于这点儿,你一并?告知?府里的下人们,莫要坏了?我给你们定下的规矩才是。”
“是,主子。”伏远山应道?。
谢宣不着痕迹的从袖中拿出那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银票,随手抖开道?:“看看这次那些人有多大方?”
那赫然是一张十?万两的银票。
“主……主子,你这算不算分赃啊?”伏远山吐了?吐舌头说道?。
“九牛一毛而已。”谢宣将这张银票放入一个带锁的空盒子里,并?写了?张纸条附在?上面说明来历,然后落锁。
做完这一切后,谢宣换了?身蜀锦直缀,掐着时辰去燕回楼赴宴。
这次依旧是伏远山跟在?他身边伺候着,不同的是这次谢宣难得乘了?软轿,伏远山跟在?轿子旁边走着。
燕回楼是熙州第一大酒楼,跟上次他带伏远山吃的那家天价酒楼在?同一条街,那座酒楼比起燕回楼来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上次在?一家门脸极普通的酒楼里点了?三?个菜两碗饭足足花了?十?两银子,不知?今天这顿饭要多少钱了?。
谢宣下轿时,宋吉已经在?门口迎候了?,他忙将谢宣往燕回楼最上等的齐楚阁儿引。
一路香气馥郁,移步易景,拐了?几道?曲折的弯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席间坐着两个陌生的男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个长相略白净敦厚些,是纪州同知?赵方令,瘦的那个容长脸略有些黑,是纪州通判许信义。
二人见谢宣走进?来,忙起身拱手施礼道?:“下官纪州同知?赵方令(纪州通判许信义),见过大人。”
谢宣亦拱手回礼道?:“二位同僚请坐,我便是纪州新任的知?州谢宣,年岁尚小,并?无表字。”
二人知?道?新任知?州是少年及第,可万万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他们心里忽然打?起了?鼓,心中渐渐有了?两个猜测,其一这少年只会读书,对孔孟之道?深信不疑,且励志将自己修成?君子,但?谢宣接受了?宋吉的贿赂,可见他不是走君子之风那一挂的。
他才十?六岁就有本事出任纪州知?州,既然不走君子之风,那十?有八九是心狠手辣之辈,是个狠角色,容不得小觑,思及此处,二人俱是神?色一凛,待谢宣的态度认真了?不少。
席间丝竹管弦,萦绕于耳。
店小二从容不迫的上菜,猴脑、熊掌、海参、鲍鱼、鱼翅、燕窝等山珍海味铺满了?一桌子,莫说在?纪州之地,这桌宴席在?汴京也属于豪华顶配了?,皇帝老子开宫宴的时候,都不见得有这桌饭菜齐全。
同知?赵方令就前几日冷落谢宣的行为,给了?一个合理?的说法,便是以民为本,以工代赈,保证受灾的百姓每家每户都有丁壮被抽出,这样官府的赈灾银钱也能?按劳分配到每家每户,让百姓们平安顺遂的度过这个荒年,给新任知?州大人留一个不错的印象。
通判许信义的话也大同小异。
谢宣面带微笑的听着,不置可否,末了?,他举杯邀二人痛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谢宣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据本官所知?,纪州有五十?户人家是鳏寡孤独年老者,不知?二位大人是如何处理?的?”
通判许信义接过话茬儿道?:“哦,关于此事大人不必担心,这些年老体弱又单门独户之人,官府也有办法让他们度过荒年,城中大户种了?不少甜杏林,纪州的杏树要比庄稼耐旱得多,而且旱灾年份纪州的甜杏都会大丰收,这些老人可以帮着大户捡杏子,大户们每日都会给老人们一篮子甜杏作为报酬,当?然了?,也可以折合成?现钱现粮的,以此法帮助这些鳏寡孤独年老体弱者度过荒年。”
谢宣点点头道?:“二位大人辛苦了?。”
二人俱是回道?:“本职而已,何足挂齿。”他们都认为自己回答无懈可击,让人挑不出毛病,寻不出错误来,奈何谢宣前几日上街时看到的可不是两位官员口中说的模样。
谢宣打?探到的消息是只有跟大户们沾亲带故的人才能?得到这个便宜,与大户们无甚关系的又无力上山采冰的,只会沦为乞丐,不能?沿街乞讨还不能?躲在?阴暗巷子里明抢嘛,他那未吃完的甜杏就是这么被人抢走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跟这两个狗官撕破脸的时候,他们不是爱送人情爱行贿吗?他就依次让他们送个够,他之后可是很需要这些银子的。
谢宣听二人说完之后,又是提杯邀二人同饮一杯。
赵方令和许信义却越喝越觉得心里毛毛的,总觉得眼前这个年少的长官有些高深莫测,一场酒席下来让人几乎探不到他喜或者怒的边缘,那接下来的事便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憋着不说,谢宣自然不会主动开口问,见他们面露踟蹰之色,仍故意装作看不见,只与二人推杯换盏,痛饮美酒。
最终还是宋吉憋不住了?,他试探道?:“纪州之地旱灾频频,水利又无法修建起来,灾一来,百姓就受罪,如此下去也不是长远之法。”
赵方令自然而然的问起:“宋都曹可有解救之策?”
宋吉思索道?:“都说纪州甜杏甲天下,越是干旱的地方,杏子长得越好,纪州种粮倒不如种甜杏划算,粮食欠收能?饿死?人,甜杏树长成?之后,每年或多或少的都结果子,再干旱的年份都饿不死?人的。若杏子卖相好的话,还可以顺着水路将其运送到汴京去卖,若是有幸能?入了?官家的法眼,便是咱们纪州百姓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许信义若有所思的望着谢宣道?:“大人以为如何?”
谢宣瞬间乐了?,说来说去,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第84章
谢宣并未言语, 他手执象牙箸专心的夹菜吃饭,宋吉十分有眼色的在一旁给谢宣布菜,贴心程度直逼伏远山。
奢华的齐楚阁儿里落针可闻, 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宣身上,想听谢宣的指示。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功夫,谢宣酒足饭饱这才放下精美的象牙箸,他睨了在场诸君一眼, 点评道:“饭菜不错, 难得?店家将食材凑的这样齐全,诸位也多用些, 这么好?的饭菜浪费了岂不可惜?!”
众人点了点头, 干干的笑了笑, 一心二用的拾箸用膳, 目光却依然紧锁在谢宣身上。
等席上的饭菜被打扫的差不多了,谢宣这才又说道:“至于宋都曹说的为了降低旱灾影响, 大面积推行种植甜杏, 不可。”
众人捧饭碗的手一滞,宋吉的目光与赵方?令、许信义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接了一下,而后瞬间移开,在看到那二人微微点头之后,宋吉这才开口道:“还?请知州大人明示。”
谢宣单手扣击桌案, 闻言回道:“俗话说得?好?,物以稀为贵。纪州大面积种植甜杏的话, 此物在纪州是卖不上价钱去的, 若想种植甜杏所赚的钱高?过种粮食赚的钱,就得?把纪州甜杏卖到外?地去, 大家都知道杏这种东西?最怕颠簸,一磕就破损了,得?不偿失。”
赵方?令听谢宣如是说,顿时缓了脸色,他微笑着?打了个圆场:“原来谢大人担心的是此事,无妨无妨,我们有解决方?案的。”
“哦?愿闻其详。”谢宣做出洗耳恭听状,好?似也对种甜杏的事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其一,我们可以走水路去外?地卖鲜杏,其二,我们可以把当季来不及卖掉的甜杏做成果脯或者蜜饯,那样的话不仅能保存住当年产出的甜杏,还?能慢慢往外?卖,走水路走陆路都是无妨的。”宋都曹解释道。
谢宣拧眉道:“将鲜杏制成果脯或者蜜饯需要大量的糖霜或蜂蜜,纪州不产糖,如此一来甜杏的成本将增加数倍,而且纪州甜杏最大的特?色就是甜,作?成果脯或者蜜饯反而遮掩了纪州甜杏的本味,不美。”
许信义听谢宣这么说,忽而眉头一挑道:“那就不提制杏干的事儿了,还?是以卖鲜杏为主吧。”
谢宣道:“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纪州青狮山上的积雪终年不化,是天然的冰鉴,若利用得?宜的话,可以最大程度的保证杏子的甘美与新?鲜。等到秋冬草木凋零之际,再将这些甜杏卖出,岂不便宜?”
宋、赵、许三人抚掌称赞道:“谢大人不仅文?章做的高?妙,施政也颇得?章法,真乃我纪州百姓之福啊!”
席间不仅这三人,还?有州衙里旁的属僚在,只是大家听闻他们四人的对话后,都沉默的低下了头。
谢宣甚至听到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他的目光顺着?那声嗤笑看去,见是一位衣衫洗的发白的文?士,就坐在宋吉的右手边,脖子梗的梆硬,死活不扭过头来看谢宣一眼,脊背却是瘦骨嶙峋的,仿佛一压便断。
宋吉察觉到谢宣的目光,十分乖觉的主动介绍道:“知州大人,这位是州衙的推官曹问。”
谢宣点点头道:“幸会!”
知州主动搭话,曹问是躲不过的,他潦草的拱了拱手道:“不敢当。”态度极其敷衍!
纵然宋吉私底下使眼色使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没令曹推官在意半分。
谢宣挑了挑眉,心中暗道:哟,看样子还?是块硬骨头。
该接的风接了,该洗的尘洗了,众人有什么话也都对谢宣说了,宴席进?行到尾声,谢宣单手扣了扣桌案提醒道:“不过,有一句本官不得?不提醒诸位,纪州万亩良田都改种甜杏的话,现存的河道可是不够用的,改种甜杏需得?提前?拓宽加深河道,甜杏不仅可以往东运,还?可以往北运。”
众人闻言面上神色各异,一听要修河道都不开口说话了,河道是万万不能轻易动的,盖因纪州干旱的隐情十有八九都在水利这块上,若是改了纪州城的水利条件,干旱的情况大抵就不存在了吧,那推行甜杏的基础就没有了,一斤甜杏比一斤稻米贵了四倍不止,这么厚的利润岂能说弃就弃,谁肯甘心?!
谢宣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淡淡笑道:“大家还?不知道吧,我幼时做过几年东宫伴读,近日朝廷在西?北打了胜仗,预备出两船的甜杏来,我去贺表时顺道把那两艘船的甜杏进?献东宫,东宫再找机会呈至御前?,纪州甜杏成为贡果的机会就在眼前?,到时候天家派使者来纪州查看,这样狭窄曲折的河道是开不进?天家大船的。到时候有别的州县将天家使者半路截了去,我们忙活半天,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谢宣这么一说,众人纷纷展眉,显然都松了一口气,只要新?任知州不阻止下面的人推种甜杏即可,旁的都好?商量。
赵方?令率先卖好?道:“既然谢大人身上有此等机缘,也是咱们纪州的造化,每天上山采冰用不了那么多的人,现在未到汛期,正好?可以清理河道,兴修水利。”
谢宣弯了弯唇,轻啜了一口极品明前龙井,没再讲话。
店家进?来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众人的碗碟里皆吃的七零八落,只有曹问的碗碟很?是干净,整场宴席下来,并没怎么动筷。
谢宣心思一动,他朝侍立在身侧的伏远山打了个手势,伏远山立马意会,微笑着?对店家说:“这些荤腥来之不易,倒掉怪可惜了的,我家主子养了一条大黄狗,卧在府邸还?没吃饭,店家拿着?器灌来,我敛些回去给狗子对付一顿。”
店小?二朝赵方令的方向看去,赵方?令微微冲他点了点头,意思是允了。
谢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冲众人展颜一笑道:“让大家见笑了,初来乍到,朝廷的俸禄还?没领到手,路上花费的狠了,手头有些拮据,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众人皆点头道:“理解,理解。”
但……谁敢真的给谢宣打包残羹冷炙?只得?趁着?封罐的时候,特?意命后厨又给重新?做了一份,给谢宣带上。
宴席散场后,谢宣带着?伏远山和一众吃食扬长而去。
许信义看着?谢宣远去的背影,不由嘲讽道:“没想到公府公子还?这么小?家子气!看来此子不足为虑。”
赵方?令这次难得?没有附和他,细心的人或许早已发现,此次宴席的节奏一直牢牢把握在谢宣的手中,推行甜杏的议案八字还?没一撇呢,河道便需要提前?整修了,无论大家说什么,怎样说,到最后都不知不觉的按着?谢宣的意思做事了,而且还?让人觉得?十分合情合理,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也相当令人心惊。
天色渐晚,白天升腾起来的暑气还?未散尽,空气闷热难耐,送走谢宣之后,谁也不愿在外?面多待,皆骑马的骑马,乘轿的乘轿,各自离去,回家享清闲。
只有曹问迈着?两条细长的像高?粱杆似的腿,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被月色一照,嶙峋的可怕。
街旁的粮米店都打烊了,他裹紧宽大的衣袍往菜市口走去,欲打算捡些摊贩不要的烂菜叶,回家煮煮充饥,然而饥荒年景,哪里还?能轮到他来捡菜叶子?早被一旁虎视眈眈的乞丐们抢走了。
曹问仰天叹了口气,家里还?有六旬老母和待产的妻年幼的儿,都眼巴巴的等着?他买米下锅呢,可他那点微薄的俸禄,哪里支付得?起纪州这天价般的米盐?
他尚且有官身在,都过活的如此艰难了,更遑论普通的平头百姓。
他本以为新?来的知州是个好?的,但凡有点良知就不会同意赵方?令他们推种甜杏,抵御旱灾的狗屁提议。
没想到啊,又来了一个和那群狗官同流合污的!真真是老天瞎了眼了!纪州百姓惨啊!
曹问内心凄凄清清的回到了家,却发现家中屋门紧闭,他推门看了看,房内空无一人。
曹问顿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从屋里到屋外?转了数圈试图能从犄角旮旯处寻得?妻儿老母的身影,然而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他一无所获。
出门倒杂物的邻家阿翁看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的多问了两句,然后告诉他,他的妻儿老母出去讨米了。
曹问:“……”他急得?跺了跺脚,忙挨家挨户的去找。
却说谢宣这边打道回府之后,刚一踏进?家门,就有随从来禀报道:“大人,外?面有庄户人家来乞食了。”
谢宣吩咐道:“将中午剩的干粮拿些给他们,打发了吧。”
那随从闻言却没动,挠了挠头道:“怪哉,她们死活不肯白拿,非得?要立个字据给大人,声明不是乞讨是借粮,有什么差别?反正依纪州的粮价她们一辈子都还?不起的。”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将手里的草纸递给谢宣,草纸大约是最便宜的那一种,饶是如此也只有一角,因为过于洇墨,没人拿这种纸书写?,这张借条上的字是用炭笔描的,虽然有些模糊,大意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包括大约借了几块干粮,预计什么时候会还?以及落款等。
谢宣的目光停顿在落款处,城西?甜水巷曹母妻儿具上。借条写?的十分谦和有礼,一看便是读书人家。
在大齐一般能读的上书的,家境都比较殷实,然而读书人家都沦为讨饭过活的地步,纪州之民生疲敝,可见一斑。
谢宣无意为难,只道:“多拿些干粮给她们吧。”
随从领命道:“是,大人。”
可是没一会儿,后门房传来一阵争吵,隐隐有“不要求这个没有良心的狗官”之言。
只听随从亦没有惯着?他,回敬道:“我说曹大人,令堂携令正令郎都求到知州官邸来了,可见家里已经弹尽粮绝,您就舍一舍面子,给家里人留一条活路吧!”
“我曹某人就是饿死,也绝不食狗官家的一粒粟!”曹问跳着?脚的说话,孩子被吓的直哭,像只病弱的小?猫崽子一样,妻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老母亲在一旁直摇头叹息,几个粗粮饽饽撒的到处都是,周围围了一圈的乞丐,因为知州官邸门口有好?几个随从在巡逻,倒也没人真的敢胆大包天上来抢吃的,只在一旁蠢蠢欲动的盯着?,伺机而动。
“阿娘,我饿!我饿!”曹问年幼的儿子边哭边说着?。
孰料曹问却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曹妻只好?把儿子揽在怀里好?生哄劝,只是因为饥饿产生的痛苦却不是言语能够安抚得?了的,越安抚就越烦躁。
就在这一锅乱粥似的境况下,曹问只听见一声嗤笑道:“母有难处而不知纾解是谓不孝,妻有身孕还?令她四处奔波借粮是谓不仁,明有吃食不予子食是谓不慈,不孝不仁不慈之徒,也配谈气节?!”
那声音犹如青竹朗月般通透,又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沙哑,穿过黑蒙蒙的天,像一把利刃直插在曹问的心头。
曹问瘦竹竿似的身影猛然一滞,他颤巍巍的回过头来,却见门房处长身玉立一名样貌极好?的少年,那少年抱臂而观,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不知看了有多久了。
他那一番话说的曹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精彩!
曹问深呼吸喘匀气,攒足力气指着?谢宣的鼻子骂:“谢知州,我听说你?父亲为了不失大齐一毫一寸的土地,在谈判桌上跟兀目人交涉了大半年,呕心沥血,毫不退让,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谢宣点头道。
“令尊风骨铮铮,为何诞下尔等鱼肉百姓之徒!”曹问骂道。
“鄙人不敢当曹推官这种指责。”谢宣淡淡的说道。
哪知曹问越骂越起劲儿道:“你?上愧君王的知遇之恩,中辱谢氏清正门风,下失百姓殷殷期盼之心,忝为纪州知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小?人尔!”
曹问是骂的起劲了,但谢宣却依旧不为所动,甚至淡定的问了一句:“就这些?”
曹问气急,胸膛剧烈起伏着?!
谢宣闲闲的看了他一眼道:“旁的不敢说,诽谤朝廷命官,我现在就可以叫人将你?羁押起来,来人呀,将此狂徒拿下,押送大牢。”
“谢宣!你?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你?凭什么羁押我?”曹问不服气的说道。
“就凭我是知州,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推官,狂犬乱吠,诽谤上司,不知所谓。”谢宣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样自诩清流的虚伪小?人,我见多了,自己前?脚在奢华宴席上大吃大喝,却回家苛待妻儿老母,啧啧,也算是奇观。”
“我不是,我没有!”曹问争辩道。
“押下去!”谢宣挥了挥手说道。
“是,大人。”随从领命道。
曹母与曹妻纷纷下跪道:“大人,冤枉啊!这粮食我们不借了,求您大人大量放了他吧。”
谢宣闻也不闻径直朝里走,曹母与曹妻领着?孩子连忙追了上去,势必要跪在谢宣面前?替曹问求情。
三人一路跟到内堂,谢宣却停下了脚步,他吩咐左右道:“端些热粥上来。”
没一会儿,香喷喷的皮蛋瘦肉粥被端了上来,放在桌案上,旁边备了四只碗,伏远山亲自给三个碗里都盛满了粥,一一摆放妥当,又切了一盘佐粥的咸鸭蛋,这才对三人说道:“饭食准备好?了,请慢用。”
曹问的儿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桌子上喷香的饭菜滴溜溜的转,他扯了扯他阿娘的衣角道:“阿娘,我饿!”
曹妻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安抚道:“乖,再忍忍吧。等阿爹回来家里就有米下锅了,到时候阿娘给你?熬香粥喝。”
“那恐怕是不能了,我得?关他两日,让他长长记性?,你?们先吃吧。”谢宣无情的打碎母子俩的幻想。
“我曹氏宁死不吃嗟来之食!”曹母的拗脾气也上来了,谢宣乜了她一眼,总算知道曹问的古怪脾气哪里来的了。
谢宣拆穿道:“若果真如此,老人家也不会来我的官邸借粮了,大人尚可忍耐,孩子可忍不了的,都养到五六岁了,一朝饿死岂不可惜。”
曹母身形一滞,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谢宣无意为难一个老人家,他命伏远山将曹问带上来。
曹问被带上来时,他那张讨厌的嘴巴被伏远山用抹布堵上了。
谢宣:“……”他瞥了伏远山一眼,伏远山会意,将曹问嘴巴里的抹布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