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掀门帘进屋,一大一小两双眼睛望着她,谢宣幽怨的说道:“我也会砌砖。”
惠娘继续拿起鞋底子,一针一线的纳了起来,然后轻声说道:“泥巴水土里打滚,哪有不脏的,这会儿找到人帮忙修葺,省的郎君沾手了。”
她素来知道他爱洁,脏一点了都受不了,所以她亦不愿为了这点儿微不足道的活计,让他觉得不舒服。
谢壑哑然,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在他被家族抛弃,被所有人都弃如敝履、视若草芥的时候,也就只有她接纳了他,亦包容了他,他能模模糊糊感受到什么,只是此时还不愿去深思,一个早已跌入泥潭中的人,何苦再拉一个垫背的?!
如今他身上大好,也该想些营生了。
谢宣窝在谢壑怀里道:“我能跟爹爹一起打土坯吗?”小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见了什么都新鲜,都想摸摸碰碰。
谢壑轻轻揉了揉他刚刚被打过的手心道:“可以。”
惠娘噗嗤一声笑了,她道:“他一个小人儿,还不够添乱的呢。”
“无妨。”左右有他看着呢。
谢宣对阿娘看扁自己,很是不满,他只是觉得,单单只有娘亲出去给人帮忙,多无聊啊,他得拉上爹爹作陪才是,没想到阿娘完全不理解自己,不仅不理解还打击他,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他上午睡足了觉,此刻也不困。
谢壑注视着怀中扭来扭去的小人儿,知道他要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开口说道:“将前几日为父教你的诗词背一首来。”
谢宣闻言虎躯一震,小身子瞬间僵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去,两双极为相似的金丝丹凤眼顷刻之间对视了,谢宣嗫嚅了一下,忙闭上了眼睛,装模作样的打起了小呼噜,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谢壑抱了他一会儿,见他睡得沉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凉席上,而后转身对惠娘轻声说道:“我回去了,你午间也小憩一下吧。”
“嗯。”惠娘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而后又若有似无的打量了睡熟的谢宣一番,只盼着儿子能将平日里的机灵分一二在读书上,也不至于郎君一查他就装睡。
如今宣儿还小,郎君亦有心宽纵,并不狠管,等将来启蒙了,还这般懈怠,可如何是好?!
大齐武备虚弱,但文治赫赫,百姓多以读书举业为风尚荣耀之事,她只得宣儿一个,自然是盼着他出人头地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临安侯府家大业大,子嗣众多,饶是如此,郎君也是其中最出色的那个,他的学问连当世名师大儒都点头称赞,说是此子有金殿怀香握兰之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怎么可能连个童试都过不了?这不是很奇怪嘛!
只是具体详情,郎君并不愿意多谈,童试之后,他便决心将户籍迁到熙州,并且大病了一场,险些丧命。
这里面的纠葛,惠娘并不完全知晓,她忧虑的看了一眼儿子,就是担心儿子太笨,将来会惹他不喜。
然而被母亲担心不够聪明的儿子,此时正在欺负可怜巴巴的系统。
谢宣今日一连吃到两次羊角蜜,满足极了,正在问系统要绿豆糕吃。
系统一阵火大,它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系统罢了,又不是他阿娘,哪里去弄绿豆糕?
“我按照你说的做了,虽然吃到了羊角蜜,但一次是隔壁爷爷给的,一次是我爹给的,跟你有何关系?”谢宣在吃食上面十分聪明,这话说的有理有据。
系统沉默片刻,这幼崽可真不好糊弄,难搞。
它现在两面不是统,上面怀疑它帮宿主作弊,宿主怀疑它克扣奖励,它看了看奖励栏的那个三点积分灰色冻结标志,气的想哭。
果然,它只是个传达任务的,做任务是宿主的事儿,它不能干预过多。
于是,它半哄半骗的说道:“想吃绿豆糕磨我没用,多去磨你爹,他可以掉金币的。”
“金币是何物?”谢宣问道。
“金元宝!”系统没好气的解释道,“今天你爹打完你,我看到他眼圈红了,可见他十分疼你,你不是爱听故事吗?仙仙鬼鬼有什么趣味,你爹身上的故事可比灵怪志异精彩多了,你缠着你爹多讲些,自己记在心里,时机一到,自然有你的好处。”
谢宣眨了眨眼,不上它的当:“口说无凭,你给我变出一块绿豆糕来,我就信了你的话。”
系统:“……”这崽儿是一点亏都不肯吃,他哪来那么多心眼儿?!不都说小孩子好哄好骗吗?它怎么一次也骗不到?!
“一块绿豆糕而已,你连一块绿豆糕都没有,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谢宣振振有词。
系统:“……”它忍痛查了自己的工资卡,额度为零,真穷。
它费了半天口舌,气氛到这儿了,就差这么临门一脚了,它不愿就此放弃,于是“屈辱”的敲了借它皮肤的前辈,以十个积分为代价,贷款换了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可香可香了,它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毅然决然的将绿豆糕递给了谢宣,并着重嘱咐道:“你阿娘还在屋子里,你现在别拿出去吃,别被人看到。”
谢宣点了点头,这个自称为系统的小妖怪,应该不能让旁人发现,算是他的小秘密,省的他解释不清绿豆糕的来历,岂不令人生疑?
这块糕,他只能偷偷的吃了。
他假装睡醒,揉了揉眼,然后一翻身坐了起来,悄悄下炕去外面玩,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心念一动,那块绿豆糕全须全尾的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上。
谢宣挑了挑眉,惊奇极了。
第12章
谢宣吃了系统的绿豆糕,对系统的态度好了不少,但他心里依然觉得系统是个小妖怪不是神仙,因为天底下哪有这么怕人的神仙?
但这个小妖怪能变出绿豆糕来,他就愿意和它做朋友。
谢宣连手心里的渣渣都舔完,这才慢悠悠的说道:“只要你不害人,不吓我,我就不告发你。”
系统无语对苍天:“……”谢谢嗷。
它本来还想翻一个白眼的,但想了想,不能意气用事,谢宣的记忆和心智被上边压制了一部分,但难保哪天他就想起来了,得罪他没甚好处。
威逼不成,只能利诱。
系统深吸一口气试探道:“若你还想吃糕点的话,只能先缠着你爹讲故事了,到时候我给你布置任务,你若能顺利完成的话,别说是绿豆糕,就算是水晶糕,龙凤饼,也是应有尽有的,你……明白了吗?”
谢宣点了点头道:“懂了,你家是开点心铺的!放心,我不白拿。”
听见谢宣拍胸脯保证,系统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今日谢宣睡足了,又被系统小妖怪所说的糕点馋的嘴角痒痒,他想了想,将院子角落里的谷草扒掉,里面露出一个黑乎乎的细口粗陶罐子,罐子里装着一条泥鳅,是昨天柱子给他的,他还没舍得玩。
谢宣将不大的细口罐子里的水倒掉,泥鳅一离了水就在罐子里扭来扭去,他拎着罐子直接去了后院。
谢壑回到房里,略读了一会儿书,觉得微微有些困了,才上榻眯了眯,怕夜间走了困,他睡得并不实,只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惠娘无事不会进他的房间,这哒哒哒欢快的小步伐,除了宣儿没别人。
谢壑继续浅眠……
忽然之间,他袖间一片濡湿,手背上传来冰凉滑腻之感,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他手间蠕动,他瞬间惊醒,猛的抬头一看,是一条黑乎乎的泥鳅在他的榻上打滚。
谢壑:“……”
谢宣见父亲醒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说道:“爹爹,我们来玩捉泥鳅吧。”
谢壑:“……”很怒,想打孩子,不过一天打两次孩子真的好吗?但这小东西一会儿不打都不行!
忍不了!
谢壑坐起身来,目光沉沉的瞟了榻边的儿子一眼,冷声肃然道:“谢宣,把它弄走,以后不许在屋子里玩泥鳅,再有下一次,定会吃板子。”
谢宣见父亲面有愠色,只好默不作声的把泥鳅弄到罐子里,他抱着粗陶罐子,还想和爹玩。
谢壑起来沐浴、洗衣、刷凉席,期间谢宣一直像个小尾巴似的,抱着粗陶罐子转来转去。
谢壑过意不去,忙活完这一切擦了擦手,放软了声音说道:“泥鳅刚出池塘会比较脏,不要往榻上带,记住了么?”
谢宣重重的点了点头。
谢壑讨厌泥鳅这种滑腻的触感,像蛇一样,少时在家,庶兄顽劣不堪,在他的床上丢过弯曲扭动的蛇,惊得他发了好几日的高烧,阿娘守在他的床前暗自垂泪,亦不敢多言,庶兄的姨娘梅夫人是父亲最宠爱的女人,饶是庶兄再如何顽皮,父亲都不会罚他的,只会怪阿娘小题大做,破坏谢家的棠棣之情。
棠棣之情?谢壑冷笑,谢家有这东西吗?
刚刚他不是有意对儿子那么凶的,只是一时想起了很多并不愉快的事,那些记忆犹如伏藏在阴暗潮晦处的凶兽,时不时的暴起扑腾几下。
他接过儿子手中的粗陶罐子,将里面的泥鳅放在木盆里,他没有玩过泥鳅,也不知道泥鳅怎么玩?大眼瞪小眼的觑了半晌,谢壑跟儿子商量道:“这条泥鳅长得还挺肥,等它吐完泥,让你阿娘给你煲汤喝如何?”
谢宣:“……”他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也不是不行。
“爹爹捉过泥鳅吗?”谢宣好奇的问道。
“没有。”谢壑斩钉截铁的摇了摇头,他离开临安之前一直圈在家中读书,从未体验过这种乡间野趣的。
谢宣遗憾的说道:“我也没捉过泥鳅,这条是柱子给的。”他提议道,“待会我们去捉泥鳅吧。”
虽然天气已然转热,但此时下水,还是早了一些,谢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等入了伏,爹爹领着你去水里玩,平时自己莫去。”
谢宣乖巧的点了点头。
谢壑看了看不远处的山间道:“虽然今天不能下水,但可以掏鸟蛋。”他身子好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出门看看家里分得的两个山头了,如今他没有功名在身,亦是需要缴纳税赋的,他需得看看那两座山头该怎么收拾?回头需要跟惠娘商议一番。
谢壑在灶房的门板上用木炭给惠娘留了话,便带着谢宣出了门。
谢宣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跟父亲出门,小孩子眼里只有玩,焉能不开心?父亲个子高高的,掏起鸟蛋来十分方便。
谢宣两只手都占满了,今天收获颇丰!以往跟着柱子满山转可没这么好玩,他看着无所不能的父亲,发出灵魂一问道:“爹爹,爹爹的爹爹也经常带着爹爹出门掏鸟蛋吗?”
柱子他爹的爹就经常?*? 带着柱子玩,那老李头手很巧,会用草叶子编蚂蚱,会许多有趣的游戏,经常将柱子逗的哈哈大笑,谢宣暗暗的想,他爹的爹是不是也这么厉害。
谢壑望着儿子期待的眼神,似曾相识,曾经自己小时候看着别的孩子玩闹也是这样期盼的,可惜他的父亲从来没带着他这样玩耍嬉闹过。
他自幼在临安长大,在他的印象里很少有父亲的身影,父亲大多时候在外做官,阿娘时时将他拘在家中读书,不准他去外面跟旁的孩子一起玩,道是只有他读书读得好父亲才会喜欢。
然而,并不是这样的。
父亲从不缺子嗣,他身边一直另有女人和孩子,对他们母子的死活并不在意。
直到阿娘听说父亲要将庶兄立为侯府世子,这才彻底发了疯,然而已然无力回天。
阿娘一蹶不振,临死前才道出实情,自己并非她亲生,而是父亲正头娘子的儿子,他的亲生母亲在产下他当天,血崩而亡。
正巧当日养母也在生产,只是产下的孩子病弱不堪,父亲的宠妾梅夫人将两个孩子掉了包,可她万万没想到,他的生母对养母有大恩,此时那个病孩子眼看着养活不大的,将大夫人的孩子养在自己的身边正合养母的意,她不得宠,或许这样大夫人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两个月后,梅夫人亦产下一子,梅夫人用自己的亲儿子代替了那个病孩子的位子,病孩子终是没熬到春天,便一命呜呼了,本该行八的排在行六,梅夫人假惺惺的哭了几声,父亲将正房名下的孩子抱给她养,那本来就是她的孩子,这一场闹哄哄的乱局中,只有一个无人问津的可怜人失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养母唯一的念头就是将他抚养长大。
然而,父亲立侯府世子挑动了养母最敏感的神经,她终于憋不住了,说出了一切真相,然而养母没过多久就病了,病了没几日在一天夜里恨恨的咒骂道:“谢靡,若没有林家庞大的家业和夫人呕心沥血的操持,你凭什么安享荣华?谢靡,你没有心!”
最后,养母的葬礼一过,他便出了事,被人赶出了家门。
对于父亲来讲,或许谁嫡谁庶并不重要,反正都是他的儿子。
谢壑想不通的是,他都已经被人赶出了家门,为何他们还迟迟不肯放过他,直接在科场这一条路上按死了他,虽然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是略有薄厚而已,为何要将他往死路上逼?
还有养母临终前那一句:壑儿,你得自己立起来,往后大约谁都靠不住了,你得将大夫人的一切都夺回来,莫要让鸠占鹊巢。
他参加童试之前,在官衙处报不了名,他从临安一路赶到汴京,求见父亲,在父亲的官邸前跪了一夜,大雨倾盆而落,直至天快亮时,他等的摇摇欲坠,终于等到了要上朝的父亲,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却被父亲一脚嫌恶的踢开,皱眉道:“不知耻的东西,你怎么还活着?”
在那一刻,他的心终是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去汴京,大抵……也是最后一次去汴京了,巍巍帝都,堂阔宇深的临安侯府,并容不下一个他。
儿子眼巴巴的问自己,父亲是不是也会带着自己掏鸟蛋?呵,从未,他的父亲恨不得他去死,怎么会有与自己父子情深,其乐融融的时候?
谢壑摸了摸儿子的冲天鬏道:“回去吧,看看你阿娘在家做什么呢?”
谢宣摸了摸鼻子,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是一点儿故事没听到啊,他爹的嘴比锯了嘴的葫芦还严,罢了,去阿娘那里打听吧。
他暗中冲系统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模样,不是他不问,是他爹不肯说。
却说惠娘从午睡中醒来,出门看到门板上的字,知晓父子二人上山了。
她看了看天色,并未真的等饭时才去隔壁帮忙,她站在门外张望了片刻,仍是没看到这父子俩的人影儿,遂挂了门,去了隔壁家。
第13章
三五个青壮汉子正在夯地基,薛氏上了年纪,也干不了太重的活儿,索性来到临时搭建的灶台旁准备晚饭。
一抬头看见惠娘走了过来,薛氏忙笑着招呼道:“小娘子这边。”
惠娘闻声走过去,见薛氏正在盆里舀面,一旁架起的简易菜板上放着一根擀面杖,她不禁问道:“婶子是要擀面条吗?”
“正是呢。”薛氏低声道,“家里的米不够做一顿的了,万幸还有半袋白面可以对付,不至于饿着大伙儿的肚子。”
惠娘了然,大锅饭最实惠的做法其实还真就是擀面条,熙州不产米,大米的价格要比小麦磨成的面粉贵一半多,饶是糙米的价格便宜些,可来帮忙砌屋的屯兵都是使了大力气的,这时候总给人吃糙米饭,显然不是那么个回事儿。
擀面条的话,两碗净面里掺一碗豆面,比较容易出数,大家都能吃饱些,而且做浇头用的肉量也更为节省。
最关键的是,来帮谢老汉家砌屋的,都是谢老汉原籍的亲故,谢老汉原籍在汴梁,属大齐中原腹地,本就吃面食更顺口些。
惠娘当即挽了袖子说道:“现在天气也渐渐热了,不妨摘些青槐嫩叶做成槐叶冷淘吃,又开胃又解暑岂不便宜?”
薛氏看了看不远处的青槐道:“多亏有你,我自己是不敢想的。只是这青槐是否有主?”
槐叶冷淘好吃是好吃,到底麻烦,又要挼嫩叶,又要将嫩叶捣成青汁的,凭白多添了好几步,薛氏上了年纪,体力跟不上,也懒怠捣鼓,况且那青槐生在山上,据她所知这里的山头都分给了村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惠娘闻言便道:“只是几个槐树叶子,值不了什么的,我去挼些来即可。”
薛氏始知房前的山头是惠娘家的,她忙道:“那便麻烦了。”
惠娘拿了长杆钩子和编篮去采槐叶,迎面见谢壑领着儿子走来。
小家伙还没走近,就阿娘阿娘的直叫唤,惠娘放下编篮说道:“慢些跑,仔细脚下。”山上不比平地,有些陈年藤蔓,稍不注意就会绊到脚。
正说着,谢宣一个趔趄差点被藤蔓绊倒,谢壑在他身后及时一提,将他扶稳,顺便将他抱到惠娘面前。
有惊无险一场,谢宣咯咯直笑,然后将握着鸟蛋的手冲惠娘摊开,献宝似的说道:“阿娘,今天我掏了好些鸟蛋。”
惠娘打趣道:“今晚阿娘给你蒸着吃如何?”
“不行,我要放着长鸡蛋。”谢宣说道。
谢壑揪了揪傻儿子的冲天鬏开口打击道:“鸟蛋是长不出鸡蛋来的。”
惠娘闻言看了他一眼,似娇似嗔,谢壑忽然沉默下去,良久道:“兴许能孵出小鸟来。”
谢宣也不管大鸟小鸟了,一股脑把手里的鸟蛋全交给了他阿娘。
谢壑接过惠娘手中的长钩问道:“这个时节打槐叶,是要做冷淘吃?”
二人站的很近,惠娘脸上没来由的发烫,她忙将视线移到槐树上,将去隔壁帮忙的事儿说了出来,末了才道:“郎君多够些下来,晚上咱们也吃。”
“嗯。”谢壑从善如流,春温一笑。
他生的极好,一双绝妙的金丝丹凤眼,在眼尾的地方微微挑出一道极好看的弧线,宜喜宜怒,喜时多情,怒时威严,然而不喜不怒时,又看得人心安。
有了谢壑的帮忙,惠娘早早的就收集好满满一编筐的槐叶,拿去家中舂了,用纱布过滤好青绿色汁液,将其端到隔壁。
正在干活的人们见了惠娘端着陶盆过来,知道是来帮忙做饭的隔壁家小娘子,若是年纪大些的农妇,他们倒可以凑上前去俏皮两句,只是人家是年纪很轻的小娘子,又十分貌美,让人多看一眼都要脸红,如何敢凑上前去玩笑?!只一个劲儿的感慨隔壁男人真是好命,能讨得这么貌美又能干的小娘子做媳妇。
惠娘到时,薛氏已经估好了面量,惠娘往面里打青槐汁,薛氏在一旁揉面,二人头一次合作,倒也配合得宜。
青色的面揉成团,先放在盆里醒一醒。
二人又开始制作浇头,先将肉块切成细丁,又将萝卜、芥菜疙瘩、泡发的菌菇、木耳切碎,惠娘在咸菜缸里舀出半碗盐水来做底汤,将食材整理完毕,面团也醒发好了。
惠娘将家中的擀面杖取来,她与薛氏将青色的面团一分为二,二人一起擀面。
薛氏瞧她年纪不大,手脚却颇为麻利,干起活来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让人看了便觉欢喜。
本来一个人做着吃力的事儿,多来一个人分担便也不叫事儿了。
日头逐渐西斜,谢壑在屋前的空地上捧卷读书,谢宣闲得无聊,时不时去隔壁窜门,柱子跟着他娘去外祖家走亲了,谢宣没了玩伴儿,一会儿来他爹跟前打转,一会儿去他阿娘跟前打转,总也闲不住。
这会儿,他站在惠娘身旁好奇的问道:“阿娘,柱子娘带着柱子去串亲了,你何时带着我去外祖母家?”
惠娘手底正忙着,可也不愿欺骗或者敷衍儿子,她只道:“你外祖母家不在这里,等你长大了再说。”
“阿娘,那我什么时候长大?”谢宣问道。
“天天多吃饭就会长大。”惠娘说道。
“哦。”谢宣得到自己不会去外祖家的消息后,抬腿又跑了。
这次他一路跑到他阿爹面前问:“阿爹,我外祖父家为何不在熙州?”
这一问倒把谢壑问住了,他知道惠娘的一些身世,但不多,惠娘当初是逃难逃到临安去的,孤零零的一个人,据说是与家人失散了。
但惠娘显然没告诉儿子实情,谢壑思量了一下说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谢宣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谢壑放下手中的茶盏,作势要拿桌上的书卷,谢宣见了撒腿就跑,生怕他爹要教他背诗。
看着儿子头也不回的又跑了,谢壑揉了揉眉心,心中暗道:这小东西不知随了谁,这么怕读书。
他抬头却见惠娘端着碗走了过来。
“郎君,我回来取些调料,隔壁婶子说了,一会儿去她家用膳。”惠娘道,“若郎君嫌人多麻烦,过后我让宣儿将饭端来也可。”
“太过打扰了。”谢壑道。
“我也是这样说,只是擀面的时候婶子给留了咱们的饭,太过推拒反而不美了。”惠娘说道。
谢壑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一会儿便过去吧。”
“好。”惠娘从屋前的菜地里割了一把韭菜又出门去帮忙。
面条已经擀完,顺好后放在一旁,因为面条熟的比较快,所以可以先炒浇头。
薛氏在一旁生火,今天惠娘掌勺,她从油罐子里挖了一块雪白的猪油放在热锅上化开,随着锅温升高,猪油很快爆出油脂香气。
她将手边的韭菜段先放锅里滑了一下,爆炒几下后,等韭菜变成油绿的时候立马将其盛出,韭菜特有的香气瞬间扩开,正在干活的人们不由得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惠娘将韭菜捞出后,又将肉丁放入锅中煸炒,锅里传来油滋滋的声音,那是肉丁里的油脂被煸了出来,直至肉丁都沾上金黄色的边边,惠娘才有条不紊的将食材依次下锅,咸菜丁在与肉混合煸炒过后,散发一股十分特别的咸鲜味道,非常诱人。
众人被饭菜香的也无心干活了,拿着颈间搭着的手巾擦了擦汗,开始轮流净手,有那胆子大又嘴馋的已经凑到薛氏面前问:“婶子,今天做的啥饭?这么老香。”
“是槐叶冷淘,一会儿多吃点。”薛氏笑呵呵的答道。
“好嘞!”
薛氏扭头对院子里玩耍的谢宣道:“宣哥儿,叫你父亲来吃饭。”
“哦。”谢宣放下手中的小泥鸭转头朝自家跑去。
等谢壑牵着谢宣来到时,浇头已经炒好,满满一大陶盆。
莹润碧透的面条被捞在旁边的木桶中,木桶里有新挑来的井水,冰渣凉,面条捞了有满满三大桶,随便人吃。
惠娘将满满一大碗槐叶冷淘递给谢壑,碗筷都是新的,干净的很。
众人见了谢壑,不知为何,难得有些拘谨。
索性人多,桌子盛不开,大家都端着一碗面盛好浇头之后,抱着碗筷自找地方吃。
谢老汉观谢壑气质不俗,不由开口问道:“小哥可是读书人?”
谢壑点了点头道:“在下谢壑,读过几年私塾,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字罢了,称不上读书人。”
谢老汉知他谦逊,不由自报家门道:“说来凑巧,我也姓谢,原籍汴京,家中世代为军户,之前家里人口也不少的,只是连年征战,家口凋零,本也没什么牵挂,上战场是上不了了,在哪儿种地不是种,只是过后要建个祠堂,供奉祖宗牌位,我忝活这么大岁数,大字不识一箩筐,可否请小哥帮忙写几个字?”
谢壑抬眸回道:“可以。”
谢老汉咧嘴笑了,十分真诚。
薛氏亦和惠娘在一旁说话:“惠娘这浇头做的十分美味,我还头一次见有人用咸菜缸里的水做汤底的呢。”
惠娘眨了眨眼睛道:“省盐,增鲜,添香。”
“手巧的很呢。”薛氏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也难得吃到如此美味的槐叶冷淘。”
“头一次吃到这样鲜嫩的喷香的韭菜……”
“还是菌菇丁好吃,跟肉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行,我还要再来一碗!今天的冷淘忒香。”
“你都吃了四海碗了,撑不死你?”
“嗝,舒坦……”
薛氏望着吃得肚歪的人们,心满意足的笑了。
第14章
之后的几天里,惠娘帮着薛氏料理饭食,谢壑应谢老汉之邀给灵牌上题字,等新屋建起来时,他亦将所有的牌位都补写好。
大齐文风鼎盛,饶是谢老汉不识字,可年少时还是跟着家人们在汴京城里看过御街夸官的,那些进士的卷子是会随皇榜贴出展示的。
要他说谢壑的字比起那些状元榜眼的字也不差什么,甚至还要好看一些,显然不是只读几年私塾就可以练出来的,一定在这方面下过大功夫,按理说考取功名不成问题,不知为何至今仍是白身?
两家如今的交情,还不至于让他将此等疑惑问出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这时伍长过来对谢老汉说:“谢叔,要搭房梁了。”
新屋搭梁之前是要放爆竹去晦的,爆竹在大齐西陲之地还数稀罕之物,尤其是现在不年不节的,不过伍长还是通过军中的路子倒腾了一些出来。
爆竹被郑重的请到石墩子上,由一家之主点燃,谢老汉虽然腿脚不大方便,但这种事还是义不容辞的。
“嘭!”的一声,爆竹很响,惠娘在一旁及时捂住了谢宣的小耳朵,怕惊着了他,没想到这小家伙根本没在怕的,他瞅了瞅被火药燎黑的石墩子,扒开阿娘的手,然后意有所指的对谢老汉说:“爷爷,你的腿痛不痛?”他那一双灵动的凤眼瞧着人的时候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知子莫若父,谢宣一问话,谢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手屈指在他的额前敲了两下道:“老实待着,不准捣乱。”
伍长拿了十来支爆竹,上梁放三个爆竹就好,应个景儿而已。还剩下不少,这玩意儿可不能空置在家里,太危险了,还需赶紧放掉。
周围的村民听到爆竹声,都扒头瞧热闹,有胆子大的半大小子已经渐渐聚了过来,围观谢老汉放爆竹,见谢老汉将手里的火折子递给谢宣时,又都半是好奇半是羡慕的将目光移向谢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