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娘看着手里?那三百两银票摇了摇头道:“这些大抵是她全部的家底了,熙州动乱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熙州丰乐楼被毁也不是她一介弱女子能阻挡的,说什么赔不赔的话呢,昔日我落魄的时候,夫君病重?,我一个人带着宣哥儿,日子过得煞是艰难,没少得她的接济,这些恩情又是怎么可以拿银钱相抵的呢。虽然她信里?未曾提及,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前些日子听?说她的儿子亦中了举,却迟迟没来宁国府寻我们?,别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我这心里?一刻也放不下,就怕她将银票都给了我,自己去做什么傻事……”
众人闻言,心有戚戚然。
丰乐楼外不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李二?媳妇看着众人把惠娘拉了进去,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开封绣球巷尾,平静简洁的小院里?,少年略微佝偻着背,在一张低矮的桌子上伏案写着什么,来到汴京这么多时日,他?亦拦过不少高官的轿辇,可并没有什么结果。
他?们?知道他?是熙州府的举子后,嘴上说着软和话,实事却一件都不肯办,甚至不知是谁授意了礼部,凡是来自西六州的举子投的名帖,一概都被扣押了下来,他?亦连汴京贡院的大门都进不了。
天子脚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这世间到底还有无公道可言?他?决意敲登闻鼓告御状,如今伏案写告词。
官官相护他?无能为力,可想到惨死?的父亲,被毁的熙州书院和丰乐楼,被屠戮的数以万计的百姓,他?就极不甘心。
穆、谢两家欠熙州百姓一个交代。
“当当当。”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少年单薄的身子一顿,停了笔。
他?起?身抽开门栓,推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位锦衣华裘的男子和一众华服豪仆,锦衣男子约摸五六十岁的年纪,鬓发星白,两眉之?间有深深的川字纹,虽然面相儒雅,但不难看出身居高位多年养出的那种威严感。
李从庚拧眉疑惑问道:“您找谁?”
“小友,我们?不妨进去说。”那人出口说道。
李从庚将人放进,倒了碗粗茶摆放在他?面前,歉然道:“家境贫寒,老丈莫怪。”
那人摆了摆手道:“无妨。”
他?出手就是一万两银票,并将其推到李从庚面前,说道:“我是穆万良,熙州之?事,我都听?说了,我很?抱歉,为犬子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这些钱算作补偿,此?事到此?为止吧。”
李从庚猛然抬眸,愤怒的眼光射向?穆万良,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的反问道:“到此?为止?”
穆万良点了点头道:“我知你是熙州的举子,有大好的前途,不该栽在这件事上,你以为为何没有官员肯接你的诉状?是你的诉状写的不够好?是我穆氏权势滔天?不,都不是。是没人敢在此?时触怒官家罢了。再继续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李从庚胸口剧烈起?伏,他?强行压抑着怒意,目光划过那一万两的银票落在穆万良的脸上,语带嘲讽道:“一万两?是单买我爹的命还是买熙州枉死?的五万军民的命?”
“什么意思?”穆万良悚然一惊,他?出言问道,“莫非你有万民表?”
李从庚惨淡的笑了:“不,我没有,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去准备。”
穆万良目光如刀在少年身上来回剐蹭,阴冷薄凉,听?得少年这么说,他?稍微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只是李从庚一个小举子闹事儿容易摆平,不足为虑。
穆万良打量了一下四周,院落拥挤而简陋,勉强能够容身罢了,他?不禁劝道:“汴京物贵,既然你无缘此?次会试,不妨拿着这些钱收拾收拾回家吧,莫在此?处消磨,空耗时光。”
“穆大人这话说的可笑,熙州已失,我哪来的家?”李从庚悲凉的说道。
“我听?闻熙州东迁的百姓就近在齐州和未失的西三州安置,你这会儿回去约摸还赶得上个尾巴。”穆万良说道。
“多谢穆大人的好意,天色不早了,您拿上您的万两银票速速离开这里?吧,我父新丧,着实没什么可招待您的,当然,若穆氏问心无愧的话,夜里?自然不怕五万熙州百姓的冤魂前来索命。”李从庚起?身敞开院门,做出个请离的姿势。
话不投机半句多,穆万良起?身,一甩袖子准备离去。
“您的银票请拿好!”李从庚提醒道。
“哼!”穆万良抄起?那万两银票说道,“既然你执意要告,我倒要看看你能告出个什么结果来,不瞒你说,我女儿是帝妃,我儿的所作所为,官家就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你猜为何熙州事发之?后,官家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用不着我猜,我一介小小的熙州举子,微若萤火,都能让穆氏自乱阵脚花钱买我闭口,其他?的不用我多说了吧。”李从庚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在这场对峙中不落下风。
“但愿你的身子和你的嘴一样硬。”穆万良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转头昂首阔步出了李家的大门,门外的随从脚步声杂乱了一阵,转而四处寂静。
李从庚打水蘸湿抹布,用力将那万两银票待过的地方擦了又擦。
李二?媳妇回来的时候,就是见到他?在不停的擦桌子,她疑惑的走上前去问道:“这桌子已经?干净的透亮了,我儿为何还要一擦再擦?”
李从庚摇了摇头道:“不忍心看一张桌子被玷/污。”
李二?媳妇:“……”
李从庚擦累了,隔着墙头把抹布扔了出去,他?净了净手问道:“阿娘,信送到了?”
李二?媳妇点了点头道:“送到了,如此?我便安心了,随你做什么,阿娘都陪着你。”
李从庚道:“我要敲登闻鼓告御状。”
李二?媳妇猛的打了个寒颤,良久,她艰难的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告御状。”
此?时已是三月初十,按大齐律例,每月初一才可敲响登闻鼓,无妨,区区二?十天,他?等得。
汴京贡院里?,谢宣正?仔细思考考题。
此?次会试有道四书义的题目是:子莫执中。
此?题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其选段为: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大意是说:孟子曾经?说过,杨子主?张为我,拔一根汗毛而有利于?天下,他?不干。墨子主?张兼爱,只要有利于?天下的事,哪怕从头顶到脚后跟的毛全被拔光,他?也干,子莫取中间,不像杨子和墨子那样极端,可取中之?道不能权衡,还是偏了,为何要厌恶只取一头的做法呢?因为这不是大道不是正?道,只抱紧一头而放弃了其他?,未必是好事。
谢宣停笔思索良久,不停的在打腹稿,他?的授业恩师颜斐文风雅润壮丽,笔锋凝神?,他?作为颜斐的关门弟子,亦深受其影响。
所以谢宣在破题的时候,很?少走新奇的路子,因为新奇会被颜斐斥为偏道,不足为用。
严师出高徒,谢宣制艺一向?精准切题,笔锋纯炼。
他?观摩着这道题,其实用后世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辩证的看待事物,别二?极管,非黑即白,非此?即彼。
人一旦走极端了,失去的一定?会大于?得到的。
谢宣思忖半晌后,提笔破题道:时人欲矫异端之?偏,而不知其自陷于?偏也。
紧接着他?承题写道:盖不偏之?谓中,而用中者权也。
两句话将文眼落在“权”上,接下来的部分就好写了,谢宣文思犹如泉涌,字句珠玑盈润于?笔端,一气呵成。
做完这题,又继续做别的题,等第一场所有题目都已粗略答完,他?将绿豆糕掰碎,烧了壶开水烫了吃,绿豆糕里?添了少许清凉油,一杯吃下去,回味清清凉凉的,十分提神?。
等精神?头儿足了,力气养的满满的,他?这才耐着心思复查了一遍所做文章有无需要删减更改的地方,等一切都满意了,正?式誊抄在正?卷上,一笔一划都极为小心谨慎,该注意的格式亦不敢忘,三道四书制艺誊抄下来,手酸的要命。
快到敛卷的时候,谢宣这才腾出功夫跟系统插科打诨道:“小妖怪,你有按摩服务吗?”
系统闻言气炸,它话如连珠炮一般狂乱输出道:“我可是正?经?统,不干那活儿。”
谢宣纳闷道:“谁不正?经?了?我是说你一个做系统的,不得提高宿主?生活的舒适度?我手酸了,你也不给按按,这么薄凉吗?”
“娇气鬼!”系统指责道,边指责边认命的掏出一只胶质小锤,替谢宣捶捶胳膊捶捶腿。
“手酸,锤锤手。”谢宣哼哼唧唧的说道。
“你这考不上状元都对不起?我这番辛苦付出。”系统说道。
“呵……”谢宣懒洋洋的笑了,回道,“我以为一个月敞开口吃点心的承诺对你比较重?要。”
“说得也是,民以食为天!”系统十分认同,有了谢宣的保证,它敲敲打打的就更起?劲了。
经?过系统一阵贴心服务,谢宣身子轻松舒适了许多,交过卷后开始期待第二?场考试。
然而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细雨,春风夹杂着寒意却不是那么好受的,虽然说一场春雨一场暖,那是相对雨前雨后来说的,实际上下雨的时候都挺冷的。
不少人都加了衣衫,然而夜里?突然气温骤降,天空开始飘起?了半不落子,冰粒子簌簌而落,还尚且可以抵挡,等后半夜的时候居然下了一阵子冰雹,有些考舍的房顶被砸,竟然开始往里?面滴雨,不少举子拿带来的毯子去塞堵漏雨的地方,自己却着了凉。
等白日的时候,贡院里?便传来断断续续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谢宣其实还好,他?没太受下冰雹的影响,纵然衣衫也是不够厚,问题不大,他?悄悄在系统那里?兑了暖宝贴,可以熬一熬。
但挡不住他?被人传染,也出现了鼻塞头晕等症状,连试卷上的字都变的模糊起?来,偏偏策论的题目又臭又长,他?需耐着性子从头读到尾,然而他?仿佛遭遇了鬼打墙一般,一段文字怎么也不能从头读到尾,读着读着就开始打瞌睡,然后蓦然惊醒,接着继续读……
他?知道自己这种状况很?不好,连忙问系统道:“给我来点流感特效药。”
“没有!真没有!这玩意儿在后世都是紧俏货,我这菜狗怎么可能有?”系统爱莫能助道。
“那有其他?感冒药吗?”谢宣继续问道。
“有是有,但劝你别吃,那些或多或少都有安眠的效果,现在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耽搁不起?。”系统劝道。
“算了,回头给你改名叫小废物。”谢宣十分不满。
“你奶奶不是给你备了药膳吗?你看看能不能吃?”系统提醒道。
谢宣按了按塞住的鼻子,有气无力的转身去翻考篮,果然见里?面有几块黑漆漆的糕点,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闻了闻没坏,便往嘴里?填,一连吃了三块,又泡了杯热茶喝了,这才精神?头儿足起?来。
今天,官家不万岁,奶奶万岁!
这几块糕点可顶了大用了,谢宣之?前的病状一扫而空,又活力满满了起?来,答题的速度快了许多,第二?场是四道五经?义,第三场是策论和试帖诗,由于?降温与生病的影响,很?多人没有发挥好,十年寒窗,一朝失误,心中的失落可想而知。
谢宣将自己的答案誊抄完毕后,以最快的速度交了卷,他?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了,赶紧回家睡觉。
好在他?离进口近,交卷又早,是以早早的出了贡院,宁国府的马车这两天一直守着贡院,见谢宣出来了,车夫忙驾了过去,伏远山接过谢宣的行李,稳妥的放在马车上。
谢宣刚想跳上马车,抬头看看裴翎被差役抬了出来,他?唬了一跳,忙凑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裴翎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差役知他?是裴家的公子,遂多说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在考舍里?染了风寒,又答题耗了心神?,无力走路,差点晕在考道上,我们?这才合力将他?抬了出来。”
这时裴家的马车也驶过来了,谢宣连着众人一道将裴翎抬了上去,这才拍了拍他?道:“先回家休息,我睡醒了去裴府找你。”
裴翎虚弱的点了点头,与好友作别。
谢宣回到家后,沐浴一番,倒头便睡,连头发都来不及绞干。
惠娘笑着摇了摇头,亲自拿着锦帕给他?一点点的擦拭干净,湿着头发便睡可不好,小心落下头风。
谢宣此?时天地两不知,睡了个四仰八叉。
第76章
谢宣一连睡了一天一夜才爬起?来, 迎着?清晨院子里传进来的?海棠香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惠娘摸了摸他的?额头,松了一口气道:“万幸是好了的?,听说贡院里病倒了一大片, 如?今汴京城里治风寒的?药材都难抓了,幸好家里之前备了些,我让雪桃熬了一剂来,你且喝上一碗巩固巩固。”
谢宣皱着?眉,摆手连说不要, 哪有病好了还要吃药的?道理?苦巴巴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依旧拗不过自家阿娘, 只?得捏着?鼻子强灌了一碗,喝完之后丢碗就跑。
惠娘在后面?追问道:“这是去哪儿?”
谢宣头也不回的?说道:“去裴府看看裴翎, 不必给我留午膳。”
“哎。”惠娘叮嘱道, “早去早回。”
谢宣潦草的?朝后挥了挥手, 一溜烟便跑没?*? 影儿了。
谢宣到达裴府时, 裴翎头上打着?一方素巾,正?临窗捧卷, 有只?翅膀绚丽的?蝶子在他窗前扑来飞去, 他亦只?作看不见。
谢宣笑道:“你倒是专注,且让我看看你读的?是什么书?”说着?便伸手抽走?了他的?书卷,翻过来一看书名《食珍录》,他摇了摇头说道,“合着?这么认真是在研究吃喝啊?害我白白担心?你, 这才刚从榻上爬起?就过府来瞧瞧你的?死活。”
裴翎扶了扶头上敷着?的?巾帕,一仰头直直的?靠在椅背上说:“我这哪是为自己?家里长辈最近总是乏善饮食, 心?里担忧罢了。”
谢宣敛了笑意, 正?色道:“可是朝中?有动向?”
“官家筹备五路伐西秦,一举破了北方僵局。”裴翎说道。
谢宣几乎是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失声问道:“谁出的?主意?”
“说来也不是陌生人,临安侯谢靡和穆万良都是这样请旨的?。”裴翎闭着?眼睛说道,“说宁国公带去的?禁军僵在西北境动弹不得,每日粮草花费靡巨,亦看不出什么成效来,空耗国库而已。”
“朝臣怎么说?”谢宣问道。
“有尽心?劝阻的?,亦有沉默寡言的?。”裴翎说道。
“沉默寡言?难不成官家已经起?了意?”谢宣问道。
“昨日东宫劝谏,吃了好大的?挂落。”裴翎低声说道。
谢宣只?觉得整件事都很蹊跷,他不由?疑惑的?问道:“谢,穆两家这么多年在朝堂之上都是保守派,怎么最近改了口风?”
裴翎扶额摇头道:“那两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自从宣武台惨案后一直明争暗斗不休,难得在什么事儿上看法一致,大抵觉得有利可图吧。”
谢宣直觉远不止这些。
“对?了,不提这些了,殿试你准备的?怎么样了?”裴翎问道。
“嗯?杏榜还没张,现在谈殿试还有些早吧。”谢宣闻言说道。
“哎?难得啊,放春公子还有谦虚的?时候?”裴翎说笑道。
谢宣踢了踢他的?脚道:“还能动弹?与其你在这里闭门造车不妨随我去丰乐楼看看,大好春光纵情吃酒岂不快哉?!”
“正?有此意。”裴翎一把揭下头上的?锦帕扔在金盥里,“走?着?。”
“叫上迟意。”谢宣吩咐自己的?贴身随从伏远山道。
丰乐楼下,商贩往来,摩肩接踵。
顾瑶娘等?人远远看到谢宣呼朋唤友朝楼里去了,走?得还是丰乐楼专门为谢宣设置的?楼梯。
她刚想抬脚跟上,便被丰乐楼的?伙计拦了下来:“姑娘请止步。”
顾瑶娘不开心?了,撇了撇嘴说道:“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我是谁?!”
“我们?少东家正?在楼上会友,闲人免扰。”丰乐楼伙计毫不客气的?回道,他管她是谁呢,贸然将此人放上去,惹了少东家的?恼,他八成会吃不了兜着?走?,任凭谁跟他充贵家小姐的?款儿,都不行。
顾瑶娘吃瘪,又?不好擅闯,又?不甘心?就此离去,她不再理会,只?俯着?身子逗黄豆,岂料黄豆比它主子还高冷,只?威严的?蹲坐在楼梯第一个台阶上,当个尽职尽责的?护卫,凛凛不可侵犯。
顾瑶娘还在一旁尬聊,黄豆看都不看她一眼。
突然,黄豆的?耳朵一抖,鼻子嗅了嗅,嗷的?一声猛然窜了出去,穿过重重人群,一直找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儿,又?是扑腾又?是打滚儿又?是汪汪叫,极尽撒娇讨好之能事!与刚刚高冷的?模样判若两狗!
腰间佩剑的?少女脚步微顿,她怀里的?小狗崽仿佛受惊不小,瑟瑟发抖着?一直将脑袋往她胳膊底下埋。
少女轻轻安抚道:“乖,不怕,不是坏人。”
小狗崽闻言吱吱的?叫着?,不是很信她。
少女刚要移步绕开眼前这条过于威风的黄狗,未曾料得那狗赖皮的?扯住她的?裙裾,死活不放她离开。
少女:“……”
她沉默片刻仔细端详后,讶异的叫了一声:“黄豆?”
黄豆立马更?人来疯了,围着她绕来转去热闹的?不行。
她将怀里的小狗崽交给身后的副将抱着?,自己俯身伸手去摸了摸黄豆的?狗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卖肉包子的?摊位,她掏出几文钱要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一块一块的?喂给黄豆吃,垂眸忽然隐约瞥见它尾巴附近有一道疤痕,没有长毛,但?由?于黄豆毛发浓密,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黄豆转瞬就将肉包子吃完,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舌头,又?用水汪汪的?狗狗眼看着?她,意思是还想吃,她蹲下来抱了抱它,叹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也不容易吧。”
“喂,你这女郎怎么随意摸别?人家的?狗?”一道娇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岂料黄豆挡在她面?前,凶狠的?朝来人叫唤。
楚怀秀摸了摸黄豆道:“别?人家的?狗?我认识它的?时候它才将将满月,不过看黄豆这态度,它也并不是你的?狗吧。”
顾瑶娘闻言一噎,她冷哼一声道:“那又?怎样,这是放春公子的?爱犬,他爱重的?很,等?闲人摸一下都使不得。”
“放春公子?”楚怀秀若有所思的?拧眉道,“谁呀?谢宣?他何时多了这么个诨号。”
顾瑶娘得意的?笑道:“你懂什么,这是御赐的?称号。”
楚怀秀挑眉点了点头,懂了,眼前这姑娘大概是喜欢谢宣吧,她眉眼张扬又?明媚,衣衫华美,想必是哪个贵家出身的?姑娘,像一枝开在春风里的?艳丽桃花,让人挪不开眼睛,敢爱又?敢恨,真令人羡慕啊。
“楚姑娘,帮我把黄豆带上来。”楚怀秀兀自出着?神,突然听见高楼之上一声呐喊。
“哇!是放春公子!他果然在丰乐楼用膳。”楼下的?妙龄少女纷纷仰头去看丰乐楼的?最顶层,隔着?数丈距离,试图看到那人精致如?画的?面?庞。
然而,谢宣只?在窗口站了一瞬便离开了,他歉然的?冲两位好友说道:“突然有事,少陪了。”说着?,他命人开了漱风阁的?门,自己转身走?了进去。
裴翎与迟意:“……”
二人咂摸了咂摸,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漱风阁不是谢宣第二个家吗?里面?风景绝丽,连他们?这群好友都不是时时有机会进去观览的?,这贸然开了漱风阁的?门,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脸面??!
大约片刻之后,黄豆领着?一位身形瘦削单薄的?女郎走?了上来,但?看黄豆那个谄媚样,尾巴都快摇断了。
楚怀秀推开漱风阁的?门,风簌簌而来,扬起?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她怀里的?小狗崽猛然瑟缩了一下,她伸手安抚性的?摸了摸小狗崽的?身子,踏进房门。
丰乐楼的?伙计十?分有眼色的?关上房门。
谢宣倚在窗前,正?在品茗,听到声音之后,他回头轻道:“回来了?”
屋子里寂静无声,半晌后,楚怀秀走?上前去,站在谢宣面?前颓然道:“我们?再也回不去熙州了,阿宣。”
谢宣动作微顿,放下手中?的?汝窑天青釉色竹节杯,抬眸凝视着?她说道:“坐吧,熙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我说说吧。”
楚怀秀怀中?的?小狗崽听到谢宣的?声音,好奇的?将脑袋从她的?胳膊底下拔出来,抬头循声望去,胆怯的?打量着?他。
谢宣伸手摸了摸小狗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提壶给楚怀秀斟了一杯明前龙井茶。
小狗崽瞬间呲牙呜呜的?叫唤着?,防备心?很重。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它是那窝小狗里最活泼亲人的?一个,石敢叔叔说这个小狗约摸能对?你的?脾气,便想着?留下来,等?秋深了我父亲回京述职时托他带给你。”楚怀秀将小小狗子放在名贵的?案几上,任由?它趴在上面?呲牙呜呜叫。
“可惜后来,很多人都没有了后来。我爹死了,石敢叔叔死了,柱子的?爹也死了,便是熙州的?丰乐楼也被毁了,熙州书院也成了灰烬。这只?小狗的?父母手足尽被屠戮,只?活了它这么一只?,它不是故意凶你的?,只?是在害怕而已。”楚怀秀埋着?头低声说道。
谢宣仿佛又?回想起?那个怪异的?梦境,石敢叔叔问他还要不要小狗,转身身体碎成数块化成小狗向他奔来。
谢宣拎着?小狗的?后脖颈,将它抱在怀里仔细安抚着?,胸中?却溢满酸楚:“前段时间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都怪我!都怪我!师父明明提醒过我,让我提醒父亲小心?穆九经,那时我还不以为意,以为穆九经不过一个小小的?熙州团练使,要权没权,要才没才,要兵没兵,武功又?不济,有什么可以防范的??”楚怀秀伏案呜呜大哭道,“可谁知道整个熙州都埋葬在这个人的?手中?了。”
“父亲曾劝降了羌人的?一个大酋长,我们?熙州军通过这个酋长得到不少精良的?兵器和健壮的?军马,相应的?,每岁深秋我们?会低价卖给羌族一些粮食和茶叶。这么些年双方都是这么交易过来的?,从没出过什么差池。”
“去岁秋,原本我父亲是要亲自带人交易的?,可是恰好赶上每三年一度的?归京述职档口,父亲实在分身乏术,便将此事托付给熙州转运使谢瑾来办,自己预备回京。”
“按以前的?章例行事根本不会出错,可去岁羌族部落大旱,牛羊锐减,谢瑾起?了别?样心?思,欲要同酋长商量多低价折些兵器过来,酋长碍于生计亦答应了。然而到了交易那日,穆九经未与任何人商量私会酋长,使计毒杀了酋长,打着?粮食不必给,还白落万把精良兵器的?想法,势要把谢瑾的?功劳比下去。就因为此举彻底惹怒羌人,饿急了眼的?羌人迅速纠结十?余个大小不一的?部落,突袭了熙州,我父亲发现情况不对?劲的?时候,急忙驾马回城,欲要调节熙州与羌人的?矛盾,可杀红了眼的?羌人哪里肯应,即便我父亲诚意满满,羌人也不再相信任何汉人,并杀了我父亲为他们?的?酋长报仇,自知惹了大祸的?穆九经连夜跑到齐州躲避羌人的?追杀,齐州的?知州是穆九经的?亲叔叔,官官相护,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可怜熙州枉死了五万军民。”
“我父亲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无论何种情况,熙州万万不能丢。可羌人不仅联合了其他异族部落,还勾结了西秦人,他们?纠集了十?五万大军去攻打熙州,熙州守军不过七万,又?因为被突袭过死的?死伤的?伤,熙州战线那么长,根本就守不住,与熙州相临的?河、岷两州,情况亦危急。”
“后来宁国公节制西北,这才止住了颓势,宁国公率人依山川之险防守洮、叠、灵内三州,使内三州成掎角之势,与羌人和西秦人形成对?峙之势。”
“阿爹唯一的?遗言便是要我守住熙州,我没有做到。”楚怀秀喃喃自语道,“我对?不起?阿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谢宣沉默良久,他将手轻轻覆在那截苍白枯瘦的?手上,低声说道:“你相信我吗?”
楚怀秀闻言怔怔的?抬头看着?他,忘记了啜泣,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她的?耳内,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三年之内,我必重夺熙州。”谢宣掷地有声的?说道。
楚怀秀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哭嗝,继而问道:“真的?吗?”
“真的?。”谢宣承诺道,“那是我们?的?家,我也舍不得它落入异族手中?。”
“好,我信你。”楚怀秀重重的?点了点头。
“别?哭了,再哭就比小狗都丑了。”谢宣亲手拭掉她脸庞上的?泪,安慰道,呃……如?果这算安慰的?话。
“你才比狗丑!”楚怀秀回道,她这才惊觉二人早已不是儿时模样,他站起?身来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头,刚刚楼下还碰到他的?爱慕者为了一只?狗在和自己争风吃醋,她不自觉的?躲过他的?手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拉拉扯扯的?,如?此让人看到岂不笑话。”
“不会,旁人只?会羡慕我。”谢宣说道。
“何来的?羡慕?”楚怀秀抬眸问道。
“汴京那么多少年郎,只?有我能跟楚小将军说上两句话,他们?不羡慕我羡慕谁。”谢宣开口解释道。
“油嘴滑舌!”楚怀秀啐了他一下,“本来也是要去宁国府给你送狗的?,如?今在这看见你,省的?我多走?这一趟了。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父亲的?灵堂还需要布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