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些许酒意,枭声一略而过,爪牙自栖寒枝,站在这里向北望,能隐约望见九重宫阙巍峨耸立的?檐角,他年?少时?就爱站在此处眺望,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朝天?阙。
那?时?候这片还是林氏的?纸砚铺,新科进士们从东华门出来打马游御街,必会路过此处。
引颈观望凑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道:“收复燕云十六州算什么,科举登甲及第才是真正的?光宗耀祖!”
谢徽不解,这天?下?难道有比流血拼命还要大的?牺牲和贡献吗?
终于有一日,他和三五个好友进到汴京城里来,恰好赶上新科状元领着诸进士游御街,打头的?他忘了?是谁,只记得是个须发发白的?干瘪老头,但第三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不仅因为那?年?的?探花郎年?轻貌俊,更因为那?人娶走了?他心头上的?姑娘。
而今这一片铺子?早已不姓林了?,他也渐渐离年?少的?时?光越来越远。
谢徽心头微涩,他并?未回将军府,而是直接打马去了?城外府界处的?家。
青砖瓦房如今灰扑扑的?,先前兄长去新边屯田,这里的?房子?被官府收了?回去,后来他又从官府那?里赎了?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连棉被也是后来置的?,他没在汴京的?这段时?间,亦没派人来打扫,被子?微微有些发潮,有股淡淡的?霉气,他也浑不在意,倒头便睡。
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他才昏昏然醒来,去庭中的?井里打了?水来净面,屋檐下?的?砖墙上还有一道道划痕,那?是兄长每年?大年?初一都要给他量身高,那?时?候二兄总爱臊皮他:“呀呀,等咱们家老三长成七尺汉子?,就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啦,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白的?还是双眼皮的??叫阿娘提前给你留意着。”
二兄明明自己?还没媳妇儿,偏偏爱逗他,每次将他逗的?面红耳赤才罢休。
如今的?院子?岑寂的?不像话,喧嚣热闹却仿佛还像昨天?的?事儿。
“将军。”他的?副将寻了?他许久才找到这里来。
谢徽点了?点头吩咐道:“买几只鸡放在院子?里吧。”叽叽喳喳的?热闹。
副将点头,转身就去办,他自己?出去买了?些祭品和黄表纸去祖坟祭拜了?一圈,许久未清理,祖坟上杂草丛生,藤蔓和些不知?名的?小花尽情的?野蛮生长。
清理祖坟上的?草是不能动刀的?,动刀不详,谢徽自己?用手拔,前几天?这边才下?过雨,所以并?不难拔,拔着拔着,他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立在一处木碑旁,上面稀稀拉拉写着:“吾弟谢老三之墓,兄长泣立。”碑文写的?甚不规整,歪歪扭扭的?,甚至还有几个错别字,‘老三’附近有涂抹的?痕迹,显然之前写错过,可是这两个字基本?都认识,连没上过学的?庄稼汉都会写画,显然不是因为这两个字写错而涂画的?,他抬头数了?数坟头,这座坟头略小,就在二哥的?坟旁边,显然这个谢老三是跟二哥一个辈分的?,那?……这就是他自己?的?坟?
谢徽怆然一笑,原来阿兄以为自己?也死掉了?,这才立了?个衣冠冢。
谢徽伸手想把坟刨开,里面兴许还有他旧时?的?衣物呢。
“哎!哎!你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大清早的?来刨别人家祖坟!”突然有个人跳出来大声嚷嚷道。
谢徽抬头一看,是个穿着青布衫的?道士,风尘仆仆的?,头上别着一根桃木簪子?,手中拿着一方?罗盘,一副江湖术士的?模样。
谢徽将布兜里的?糕点掷过去几块道:“刚祭完祖,还新鲜着,你拿着赶紧走吧,这是我自己?家的?坟地。”
岂料那?道士又将点心塞回了?布兜里,他恭敬道:“阁下?是贵人,阁下?祭祖的?点心我可不敢享用,是会折福的?,不过,纵然是自己?家的?祖坟也不该刨啊,这多丧心病狂?”
谢徽:“……这坟是我自己?的?,活人立什么死坟?”说着,他摇了?摇头继续挖坟干活。
道士却来了?谈性,坐在谢徽旁边看谢徽挖坟,他手中时?不时?拨弄着罗盘,半晌之后出言道:“此处阴宅呈凤凰展翅之象,子?孙后代多出将相。”
谢徽继续闷头干活,看都不看他一眼。
“啧啧,着实了?不得。”那?道士叹息道,“老道看风水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这么好的?风水,你们家啊两年?之内必出状元郎。”
谢徽道:“你要不吃布兜里的?点心,我的?马鞍旁挂着个干粮袋,里面有几张干巴饼子?,你凑合两口?”
那?道士突然炸毛了?,他有些生气道:“你不信我说的??觉得我是在骗人?”
谢徽默不作答。
“好吧,虽然我是骗过人,但这次说的?是实话,我也不是什么人都骗的?。”那?老道不服气道。
谢徽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吗?我们家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后代在那?里。”他指着身后的?侄子?们的?墓说道,“你让我家小子?们从坟里跳出来考状元吗?他们可都不识字的?。”
道士拧眉半晌奇怪的?说道:“观阁下?面相大富大贵,并?不像绝嗣之人啊?你说说八字,我算一下?。”
谢徽继续埋头苦干,并?未搭理他。
“你且说你是不是午时?出生的??”道士观了?半晌风水又继续缠着他问道。
“是午时?出生的?又怎样?不是午时?出生的?又怎样?”谢徽问道。
“你若真是午时?出生的?,命中该有一子?,你也说了?,你挖的?是自己?的?坟,你看看这个风水走向,你站的?位置位于凤凰心,四面八方?的?风水皆由此处引动,你的?父兄们不贵,侄子?们也不贵,你贵,你身后这些坟都不正对着你,可见里面没有一个是你儿子?,都是你的?侄子?吧。”老道侃起风水来头头是道。
谢徽却不想跟他瞎扯,他这辈子?不打算成亲,对男女之事亦没什么兴趣,哪里来的?子?嗣?
老道好不容易看到一块好风水,他不禁说道:“别的?我也不多说了?,等你们家开烧尾宴时?请我吃顿素斋即可。”
“好啊,等明年?揭金榜的?时?候,你再来找我吃斋宴,我叫谢徽,别走错了?门。”谢徽说道,他把坟刨开了?,里面是个骨灰盒,盒子?里果然放着他旧年?的?衣物,已经有些糟烂不能穿了?,谢徽微微有些遗憾,可还是把骨灰盒抱了?起来,若干年?后铁定还能用的?上,不能浪费了?。
老道跺跺脚道:“那?我就瞧好了?。”
谢徽把布兜里的?点心放在骨灰盒里,抱着骨灰盒翻身上马走了?,这个骨灰盒暂时?可以给小鸡崽做食槽,军营里那?帮糙汉哪里会喂鸡?少不得他自己?亲自张罗。
谢徽沿途碰到了?临安侯府的?车撵,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道一声晦气。
偏偏他不主?动招惹人,旁人倒来招惹他,谢靡见他抱着骨灰盒,掀帘问道:“镇北将军找到兄长了??”
谢徽冷笑道:“托侯爷洪福,我兄长若回汴京至少得八抬大轿,难不成是你自己?看上了?这骨灰盒?”他晃了?晃手里的?骨灰盒道,“这可不能给你,得给小鸡做食槽呢。”
谢靡当初也是探花郎出身,但论耍嘴皮子?依旧耍不过谢徽,被谢徽怼脸骂,弄了?个没脸。
互相觉得对方?晦气的?两个人,一打照面便不欢而散。
汴京的?风起云涌丝毫没有波及到熙州。
谢壑手里提着考篮和铺盖卷,旁边是送他进贡院的?家人和师长。
陆恪微微笑道:“放轻松些,发挥出你日常的?水平来就好。”
谢壑点头称好。
裴逸安和蔺冕道:“专心答题,等你出来咱们再一起喝酒谈天?,我们传授的?考场小秘招你就用去吧,一用一个准。”
谢壑亦笑着谢过。
谢宣在自己?的?冲天?鬏上虚撸一把,然后啪的?一声轻拍到谢壑的?右手上,他十分臭屁的?说道:“师祖他们都夸我聪明灵秀,今天?我将自己?的?聪明劲儿先借给爹爹使。”而后他又记起他爹不是只考一天?,又附加一句道,“明天?也借给你,后天?也借,一直借给爹爹用。”
谢壑放下?手中的?考篮,抚了?抚谢宣的?呆毛道:“谢谢宣哥儿,那?爹爹先收下?你的?聪明气了?。”
谢宣美?了?,谢壑转头看向惠娘,惠娘心头一跳,不知?说什么好,该嘱咐的?旁人都嘱咐了?,她只低声道:“到时?候我跟伯父伯母一起来接你回家。”
“嗯,这几天?你多保重,有事找师父他们,别一个人硬撑着,宣哥儿若调皮的?话,你只管打,我出来再哄他,家里的?事就拜托给你了?。”谢壑嘱咐道。
惠娘一一点头应了?。
薛氏和谢老汉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理了?理他的?衣襟道:“快进去吧,那?边点名了?,别误了?时?辰。惠娘和宣哥儿有我们老两口帮忙照看着呢。”
谢壑点头,重新提起考篮和铺盖卷向人潮中走去。
贡院的?龙头门还敞开着,维持秩序的?差役一直在旁边逡巡,谢老汉混浊的?眸子?一直盯着谢壑的?背影,直到他再也望不见了?才罢休。
真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没想到他们家还能出走科场路子?的?子?孙。
老三活着的?时?候,也想读书,只是那?时?家里穷,弟兄们又多,兵役繁重,哪有那?个条件,如今老三的?儿子?去科场走一走,也算圆了?老三的?夙愿了?。
老两口一时?之间感慨万千。
谢壑是第一次走进府城的?贡院,乡试与县试迥然不同?,县试一场只需要考一天?,从早待到晚,不给蜡烛,最迟天?黑前敛卷。
乡试要考三场的?,每场考三天?,原则上来说每场结束后可以出考场透透气,或者回家待上一晚。只是场次之间连的?很紧,回家不甚方?便,许多考生的?家也不在府城,索性就在考场里休息了?,所以参加乡试的?考生一连九天?都在考场里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谢壑是永宁县的?县案首,在县、府、院三试中名列前茅者在乡试中喜提坐堂号,他们离主?考官更近些,考场规矩也更严一些,相应的?,他们的?号舍也比普通的?号舍更结实耐用些。
这在平时?不起眼,关键时?候却当了?大用。
乡试在金秋八月举行,正是熙州多风多雨之际,考了?九天?试,下?了?八天?的?雨,甚至严重的?时?候风雨骤至,犹如瓢泼盆倒。
这可慌了?主?考官们,熙州府虽是新边不假,可朝中不少眼睛盯着此处呢,万一乡试有什么闪失,他们难免要吃挂落,忙命人准备油纸,由监考官检查了?才一张张的?发下?去。
惠娘开着丰乐楼,消息灵通,知?道熙州这个时?候会多雨,她给谢壑备考篮的?时?候,多添了?两张上等的?油纸进去,还有一些小木夹子?,等到时?候真的?下?雨了?,可以把油纸夹在考舍顶上,以免漏下?来的?雨水打湿考卷。
所以,雨有加大趋势的?时?候,谢壑以防万一,先把油纸夹在考舍顶上,而后的?时?间里都在认真思索考题。
等到大雨倾盆而下?时?,旁的?考生都在忙着护卷子?,只有谢壑面色岿然不动的?在素纸上写写画画,不受影响。
监考官看了?啧啧称奇,心道:此子?倒是胸有谋算。他不动声色的?走近略瞧了?瞧,但见谢壑的?卷子?上写着祖籍汴京,其父为谢徽,原是汴京军户,且父已早逝。
监考官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谢徽?这个名字竟然有些耳熟哎,不过他听说过的?谢徽是活的?,也有可能是同?名同?姓,毕竟汴京那?么大的?地方?,有一两个同?名同?姓的?倒也正常,他又仔细瞧了?瞧原籍的?详细地址和考生的?名字,这才转过身去旁处转转。
大齐乡试的?主?监考官都是在汴京禁军里随机抽选的?,为的?就是防止有考生买通监考官,瓜田李下?,主?监考官也不可能在同?一个考生面前逗留太久。
谢壑正悉心答题,并?未留意主?监考官脸上的?疑惑和去留。
差役们把油纸一一送到考生手里,骚动的?贡院这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贡院里,内外帘官们都松了?一口气,还好有惊无险,不然熙州乡试砸了?,不说官家会不会龙颜大怒,蔺单是相公他们就惹不起。
是以学子?们考了?九日,他们就提心吊胆了?九日,最后交卷的?时?候,他们才彻底放了?心。
今日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谢壑将文章都誊录完毕,他搁了?笔,小心吹了?吹卷子?,将墨迹轻轻吹干,收拾了?考篮与铺盖卷,起身前去交卷。
明月清辉铺满台阶,地上还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水坑,里面积着水,在月光的?照射下?映着白光。
收卷官敛了?卷子?,放了?牌子?,谢壑赶在最早的?那?波出来,谢家的?马车已经在路旁等着了?,贡院大门一开,马车窗帘处立马钻出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晃着冲天?鬏,左顾右盼张望个不停,见谢壑出来了?,他忙喊道:“爹爹,这里!”
谢壑提步向前,讶异的?问道:“怎么来的?这么早?”
谢宣抬眸笑道:“师祖说你不会明天?出来的?,所以我们就今天?来等着你啦,爹爹快上来,阿娘还等着我们回去吃月饼呢。”
谢壑这才发现?是谢老汉赶车,马车里只坐了?谢宣和陆恪。
陆恪性子?沉稳,见谢壑上车后,二人聊起了?此次乡试的?题目,谢壑略背了?一下?自己?的?答案,陆恪道:“问题不大。”
谢壑略放心了?些,不过是第一次参加乡试,便是不中再沉淀三年?也差不多了?,他心中松弛的?很。
一行人来到丰乐楼的?后院,此时?前门已经打烊了?,只后门还开着,谢宣一到地方?便闹着吃月饼。
惠娘和薛氏置办了?满满一桌的?中秋酒席,中间摆了?一只白玉盘,玉盘中间是一块六寸大小的?月饼。
惠娘不懂考场上的?事,也不问他,只说房间里烧了?热水让他洗洗去去乏。
谢壑身量颀长,窝在狭小的?考舍里这么些时?日,又赶上几场大雨,考舍里潮湿憋闷异常,睡也睡不好,腰酸背痛的?,正好洗个热水澡,舒坦舒坦。
一家人坐在饭桌上等着谢壑来开席,等了?半晌仍不见人影儿,众人纳闷,都催着惠娘去看。
惠娘:“……”好吧,她顶多是敲敲门。
她走至谢壑门前,没听见什么水声,她想了?想,抬手敲了?敲门,然而门内并?无应答。
良久,她想他大概是睡着了?,她推门望了?望,见他还泡在水里呢,怕他着凉,少不得走上前去唤醒他。
“郎君,郎君……”惠娘叫道。
谢壑缓缓的?睁开双眼,眸中还有尚未褪去的?血丝,他凝神瞧了?片刻,见是惠娘,不由的?又闭了?一下?眼睛。
“郎君可是倦了??”惠娘问道。
“还好……”他说,“惠娘,帮我搓搓背。”
惠娘顿时?傻了?眼,呆住了?,她跟在他身边八年?了?,宣哥儿都七岁了?,可他从来没有吩咐过让她帮忙做什么贴身之事,他连衣物都是自己?洗的?。
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他要她帮忙搓背,她犹豫了?一瞬,拾起浴桶沿子?上搭的?干净帕子?,将帕子?紧紧裹住手,一点儿也不让手蹭到他的?皮肤,这才小心翼翼的?搓拭起来,他素来不喜人近身的?,这些她都记得。
水声哗啦啦的?响起,惠娘撮到手发酸也没搓下?什么来,只磕磕巴巴的?说道:“搓……搓好了?,郎君快出来吧,小心水冷着凉。”
“嗯。”谢壑大概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声音微微有些发哑,“辛苦你了?。”
惠娘脸一红,没注意脚下?,刚走了?一步,身子?便不受控制的?一滑,差点磕在桶壁上,谢壑急忙起身将她扶稳,水声哗啦啦的?,惠娘慌乱中急忙扶住了?什么,滑溜溜的?,是他的?身子?,她的?眼睛滴溜乱转,不知?道朝哪里?*? 摆?
“慌什么,又不是没见过。”谢壑笑了?一声,见她站稳之后,他瞬间松了?手,背过身去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待会儿就过去。”
惠娘胡乱点头,匆忙之中暼到一处昂扬,她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急匆匆的?就跑了?,仿佛身后有狗撵着她似的?。
谢壑冷静了?一会儿,这才施施然穿好衣衫,下?楼去了?。
谢宣见他娘先回来了?,还换了?一身衣裳,他诧异问道:“阿娘,为何阿爹洗澡是你换了?衣裳?”
薛氏假咳一声说道:“乖孙,奶奶给你摸块点心吃。”她不转移谢宣的?注意力还好,这一转移仿佛坐实了?什么,众人目光意味深长起来。
惠娘有些羞赧,她拍了?谢宣肩膀一下?笑道:“阿娘衣裳多,就喜欢轮着穿,怎么样?这件也好看吧。”
谢宣点点头道:“好看,阿娘穿什么都好看。”一副小狗腿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谢壑才来到后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开席。
谢宣人小鬼大道:“我们文人墨客集会,不做诗岂不可惜?”
陆恪捏了?他的?冲天?鬏一下?道:“你才多大?就文人墨客了?。”
谢壑亦弹了?他的?脑壳一下?,玩笑道:“你爹刚从考场出来,饶了?你爹罢。”
谢宣叉腰道:“你们这些人都老了?,你看我的?!”
他起身离席道:“飞渡蓬莱境,月从熙州圆。随烟腾陌起,连川照雪巅。”
陆恪笑道:“凭这几句,你倒也可以称得上是文人墨客,小小年?纪,意气方?遒。”
谢壑摇头道:“师父,你就可劲儿宠着他吧,到时?候他出去浑说自己?是陆恪的?徒孙,先丢你的?脸。”
陆恪笑道:“不会的?,他一定会报他师父的?名字的?。”他垂头对谢宣说道,“小子?,以后记住了?,若碰到好事,你就说你师祖是陆恪,若碰到孬事,你就说你师父是颜斐。”
“好你个陆慎行,又在背后教?坏我徒弟。”颜斐气势汹汹的?踏进门来。
蔺冕在后面笑道:“我听说这里有个小子?,到处找人吟诗作对呢,我来了?,你算碰到对手了?。”
裴逸安在他身侧扶额道:“蔺成冠你几岁?怎么还跟七岁的?稚童比诗?”
一堆人热热闹闹的?挤进门来,中秋佳宴高朋满座,倒别有一番意趣。
第51章
八月十六, 乡试正?式结束,及至天黑之时给?未答完卷的考生三根蜡烛,燃烬若还未答完, 考生将被扶出贡院。
诸位考生离场之后,贡院大门依旧要?锁着,外帘官们将考卷弥封、誊录、对读完毕之后,送至内堂给?内帘官们评阅。
此次熙州府乡试主考官是翰林学士朱承贤,人?人?都道翰林官专掌内命, 侍奉君前, 清贵自持,他们其实是最会揣摩帝心的一波人?。
西?六州作为大齐新边, 又是新政的主推之地, 各方势力盘亘斑驳, 能来此处主持乡试的, 本就是帝王的心腹之臣。
照如今的情势来看,无论支持或者反对新政都会得罪朝中的重臣, 朱承贤很聪明的未在乡试中言及新政利弊, 题目出的十分中规中矩,他自己秉承中正?之道,亦以此来遴选考生。
其中一道题是这样出的: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此句出自《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孟子与公都子的谈话,通篇都在讲弘扬圣人?之道的必要?性。
此题出的十分正?常, 一点儿都不吊诡,不用考生抓耳挠腮的去思考考题的出处与典故。
然而?, 对学子来讲, 越容易答的题目反而?越不容易出彩,古往今来多少有才能的人?已经从各个角度把这道题答烂了, 再答下去难免会落入窠臼俗套,找新点子吧,多少有些牵强附会之嫌,剑走偏锋有可能会一举成?名,更多的是被考官厌弃,认为过于乖张生僻。
不少考生为了求稳,将此题答的平平,陷入某一个怪圈里挣脱不出来,要?么把重点放在周公身上?,要?么把重点放在百姓安宁上?,破题孤僻而?散乱,不成?体?统。
朱承贤看着试卷有些失望,听说颜老在此地开设书?院教授学问,怎么西?六州学子们的见识还如此差强人?意呢?但凡能领悟到颜老一二分的本领,也不会对此题如此束手无策,西?六州的教化任重而?道远。
这次朝廷为了鼓励西?六州的学子们读书?上?进,给?西?六州的举子名额足足有一百个呢,但凡有出彩的文章,朱承贤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他搁下手中笔,去各阅卷房转了转。
但见房官们都凑到一堆似在传阅着什么,朱承贤走近一瞧,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房官赞道:“此文立意高远,骨力雄峻,气象宏大,涵盖一时,如五岳四渎,尽天下之大观,确实当列为翘楚。”
“考生起讲时用‘周公以元圣之德为武王之相’及‘成?周之王业方兴,有殷之遗患未息’二语来提起全局,开局宏敞,有虚虚笼罩一切之气象,完全合乎起讲的作法。”
“提比反抉,出题承上?,气脉古厚,波澜潆回?,前虚后实,有纲有目,条理?清晰,文字言简意赅。”
“实乃佳作,莫说在熙州府乡试中,便是在汴京会试里头,这样的好文也不多见,难得是不过分修饰词藻,言之有物。”
“此生破题在兼与驱上?,也算新奇,当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众房官纷纷在朱卷上?落了青批,皆是褒赞之言。
这时又有人?说道:“这才看到四书?义,等看到经义的时候,再仔细留心。”
留心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乡试分三场,原则上?讲三场并重,可考卷众多,人?手有限,不能遍览,约定俗成?的重首场,只是首场确定个差不多了,再翻翻后面的,以确定名次。
蔺相公行新政,在科举方面多有改革,比起书?经义,蔺相公更重策论,乡试之中少不得挑几个策论写的好的充门面,因为到时候还得写《乡试录》供朝廷阅览,所以最后的名次还有待商榷。
但此考生的文,他们是一致推举的。
众人?见主考官朱承贤来了,纷纷起身拱手行礼,于是那篇卷子到了朱承贤手中,只见通篇以中正?尔雅之言论圣贤之道,敦肃庄重,让人?一看便觉耳目一新,确实十分不错,难怪征服了众位同考官的心了呢。
诸位同考官留意着,朱承贤也留意着的。
五日之后,熙州的乡试卷子总算评阅完毕,在评选第一名的时候毫无争议,因为那考生不仅四书?文写的好,五经文写的好,就连后两?场的论、判语、诏、诰、表、经史策一并都答的相当出色,各个方面全无短板,不禁令人?啧啧称奇。
众人?皆好奇,此考生到底是谁?师从何处?竟如此文采倜傥过人?。
人?们期待着拆弥封,今日诸事毕,终于到了开始填榜的时候。
室内众考官皆在昏黄的烛火下屏息静待,取得名次的试卷是从录取的最后一名依次往前填的,比对无误后开始落笔。
渐渐地近了,近了,朱承贤严肃道:“拆解元卷。”
“是!”手下的人应答。
弥封被人?小心翼翼的割开,考位、籍贯、姓名及祖上?三代一一袒露在众人?面前。
众人?凝神一看,考生名为谢壑,乃熙州永宁县的学子,祖籍居然是东京汴梁,而?且还是军户出身,后生可畏啊。
朱承贤将这个名字深深的印在了脑海里,等鹿鸣宴的时候好好观察一番。
八月丹桂飘香,亦是到了放榜的时候,熙州没有桂花树,但有一群群身材挺拔的学子在翘首以盼。
蔺冕一巴掌拍在谢壑肩膀上?,暗中问道:“紧张吧,我当年亦十分紧张。一连派出好几波人?去等榜,生怕哪个眼神不好的错过我蔺冕的大名。”
谢壑心中本来还有一些紧张的,被他一打岔也就放松多了。
谢壑没去看榜,倒是谢老汉带着谢宣去了,爷孙俩一大清早就站在贡院门口?等榜,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最淡定的反而?要?数陆恪,自己的徒弟什么水平自己心里有数,榜上?有名是一定的,只是名次不知在哪儿,靠前或者靠中都有可能的,毕竟评卷官各有各的取向,也不是那么好揣摩的。
放榜前,贡院大门处又是放爆竹又是敲锣打鼓的,十分热闹,越临近放榜的时刻,人?员越来越密集,像蚁团一样糊了一层又一层,黑鸦鸦的一大片。
差役们郑重其事的请出桂榜,咔咔在墙上?刷了数下浆糊,啪的一声,榜单被牢牢的贴在墙上?,谢宣坐在谢老汉的肩膀上?往榜上?定睛一看:第一名谢壑!
他眨了眨眼,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谢老汉不大识字,索性问谢宣道:“宣哥儿,怎么样?你爹中了吗?”声音里有一丝紧张的颤抖。
第一名谢壑!谢宣揉完眼后继续看,仍是这个。
他喜的大拍一下谢老汉的肩膀道:“中了!中了!我爹中了!爷爷,我爹是第一名呢!”
谢老汉瞬间?热泪盈眶,激动的不知说什么,只一个劲儿的说:“好!好啊!真?好!宣哥儿,咱们家出文曲星了!咱们家出文曲星了!”
谢老汉不顾残瘸的腿脚,托着谢宣挤出了人?堆儿。
“爷爷,我可以自己走。”谢宣说道。
“无妨,爷爷举得动,到时候咱们宣哥儿也一举夺魁,当解元郎好不好?”谢老汉高兴的说道。
“那是铁定的!大文曲星的儿子一定也是个小文曲星。”谢宣对自己十分有信心。
爷俩高高兴兴的赶着马车回?了丰乐楼。
及至将谢壑中举的喜讯报与家中知晓后,又是另一番热闹!
惠娘心里高兴,大手一挥给?今日来丰乐楼吃饭的食客每人?免费送一盏桂圆饮子,有性子活泼爱逗笑?的食客调侃道:“不知这里面有什么说道?”
惠娘笑?道:“我家郎君中了乡试解元,大家跟着一起开心开心。”
众人?笑?道:“原来是文曲星家的酒楼,失敬失敬!这我们可得好好沾沾谢解元的文气,让脑子也灵光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