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金瓯(科举)by水渺
水渺  发于:2024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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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娘将包子放在桌上,谁吃谁拿,蔺冕没吃过不是净面的包子,一时有些好奇。
他开?口问道:“这家是不是受青苗钱连累那家?他家与人作保的钱还清了?”
谢壑道:“那家是个踏实肯干的,男人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打?零工,女人跟着惠娘做些点心买卖,这段时间虽然过得紧巴了些,好歹账清了。”
蔺冕点了点头,他拿起一个杂面包子放嘴里尝了尝,心道:这就是老?百姓过年的时候,吃得最美味的食物啊。
裴逸安道:“这下?成冠可放心了,上次听?说?你与邻家遭了匪,约摸是想?到了什么,他自掏腰包给县衙官差,让官差给这家送了三两银子,合上官府赏的,正好凑够五两了,想?必够这家过活一阵了。”
谢宣纳闷道:“不是只有二两吗?”
蔺冕抬头亦瞅向裴逸安,几人面面相觑,天杀的衙役,这点儿银两还克扣?!
蔺冕嚼着嘴里微微发酸的包子,油脂的味道很冲很霸道,他默默的吃完这个包子,叹了一口气道:“一年到头百姓连个净面包子都吃不上,这难道是新政的初衷吗?”
“这正是我辈需要?努力的地方啊,倘若大齐人人富得流油,我也就可以?好好的归隐山林,每日只知道谈诗饮酒,岂不快哉?”裴逸安安慰他道,“比起京师的繁华热闹,这里才是人间真实。”
三人沉默了,皆举杯无言饮酒。
夜深了,蔺冕离去前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来,他说?道:“临渊,开?春后你就要?下?科场了,这几日我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是当年我在汴京的时候用?到的文章资料,希望对你有用?。”
谢壑感激道:“多谢成冠美意。”
蔺冕凑近道:“这是我和逸安两个人共同回忆的,他在县衙当差到底不好单拎出来送你什么,索性我们就合在了一起。”
谢壑了然,县试的题虽说?是县令出的,但裴逸安瓜田李下?到底不便,这才将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记在蔺冕那里。
蔺冕是汴京人,家世不俗,他所接触到的学问是旁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这次肯沉下?心来将自己觉得有用?的东西写给谢壑,可见?是真心实意与谢壑相交的,谢壑自然感念。
三人又约好年后再聚,蔺冕与裴逸安这才登上马车,乘着月色与雪色而去。
次日便是大年三十,清早一家人处理了昨夜蔺冕送来的野味儿,惠娘开?始张罗着年夜饭。
炙鹿丁、风味萝卜、红烧鲤鱼、酱香排骨、清炖白菜、杂烩菌菇、酥焖带鱼、五香熏鸡、芙蓉鸭脯、松穰豆卷、八宝糯米饭、羊肉水饺,林林总总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熙州年夜饭习俗与其他时候不同,其他家宴是年长者、位尊者先动筷子,年夜饭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先动筷子,大家目光齐刷刷的看向谢宣。
谢宣举着小筷子夹了一口软糯的八宝饭放在谢老?汉碗里,爷爷牙口不好,这个软糯好嚼,不费牙口,夹了一口香脆的松穰豆卷放在薛氏碗里,又分别加了鱼和排骨放在谢壑和惠娘的碗里,最后给自己拧了个鸡腿,一家人他都挨盘照顾到了,他的小筷子一放下?,众人开?始持箸用?膳。
过一个年,谢宣又长了不少分量,也愈发的白净了。
年初谢家的愁云惨淡、凄风苦雨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阖家美满。
谢壑心中甚是满足,他失了一个家,又得到了一个家,新家里长辈慈爱,儿子活泼,惠娘勤勉乐天,他的心境也松快了不少。
惠娘亦有所动,说?出了新年愿望:“来年,倒是可以?开?一间点心铺了。”
“那敢情好,我岂不是想?吃什么糕点就有什么糕点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了?”谢宣捧场道。
一家人其乐融融,晚膳后,谢老?汉和谢壑带着谢宣去院子里燃放爆竹。
惠娘和薛氏坐在堂内守岁,桌案上摆了不少干果蜜饯茶水点心。
薛氏憧憬道:“若明年阿壑能取得功名,家里便不用?纳税服役了,到时候二十亩地想?种什么便种什么,你说?开?糕点铺子也使?得,糕点需要?什么粮食咱就种什么,成本岂不省了一大截。”
惠娘亦笑:“是呢,到时候便是将长留村的地包出去,咱们去县城安家都使?的。”
谢家每个人都期盼着新年的到来。
洛阳的临安侯府却被人踢了门?!谢靡一脸恼怒的来到前堂,看着面前的威武汉子紧紧拧起了眉头,他冷声道:“阁下?是……”
“你爷爷!”那人暴起,抄起手中的红缨枪就朝谢靡甩了过去,幸好临安侯府的护卫反应及时,替谢靡挡下?这一枪。
谢靡在自己家中被人揍得到处躲避,十分狼狈,关键是府中护卫也不是这个壮年男子的对手,被人三两下?掀翻在地。
谢靡骇然,怒道:“大胆狂徒,休要?放肆。”
“邦!”的一声,他被踹翻在地,侯爷的威风荡然无存,谢靡猛然咳嗽,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闷了过去。
那人带来的兵出手拉住了他,低声道:“将军,打?一顿出出气可以?了,搞出人命来就不好了。”
“可以?个屁,我家兄长瘸了腿被他调去支边屯田,山高路远,一对老?两口孤苦无依的,现在指不定怎样受罪呢,他谢靡倒好,躲在洛阳别墅里享清福,门?都没有,明天我回汴京便去御前告状,谢靡他安的什么心?”那人怒目圆睁,显然被气得狠了。
谢靡到底是勋贵,下?面的人抱住那人的腰,说?什么都不让他打?人了,生怕他一怒之下?将谢靡打?死,那就麻烦了。
那人敛了红缨枪,往地上重重一杵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徽是也。”说?完,他狠狠剜了谢靡一眼,转身走?了。
他带来的兵将,齐刷刷的转身跟着他一同走?了。
谢靡这才被一旁的老?奴搀扶起来,他狠狠吐了一口血水道:“此人是谁?怎生如此狂妄?”
临安侯府的奴仆出门?打?探了半晌才打?探清楚那人的底细,不是什么贵家,原是汴梁的军户,前些年随南征的军队走?了,一去多年了无音讯,听?说?是殉在了南边,家里连抚恤金都领了。
没成想?,人不仅没殉,反而立了不少战功,已经由副尉官升了将军,这次是进?京领赏的,然而回到汴京一看,他娘的,家没了,他仔细着人一问,方知残疾的老?兄被一纸军令调去熙州屯田了,岂有此理?!
军户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假,但他兄长这种情况是受抚恤的,再说?那副残败的身子能屯个什么田?谢靡他是不是瞎?
于是,谢徽刚到汴京还没站稳脚跟呢,便连夜率亲卫出城,前往西京洛阳临安侯府,三下?五除二将谢靡揍了一顿,那个混账玩意儿不该揍吗?
“将军,现下?咱们怎么办?”副将问道。
“现在京中谁主事儿?”谢徽扭头问道。
“是蔺祈蔺相公。”副将回道。
“走?着,去蔺府拜会拜会蔺相公。”谢徽扬鞭打?马,往汴京方向赶去,得想?办法找到他兄长啊。
副将有些犹豫的问道:“咱们打?了谢靡,官家不会发怒吧?”
“顶多少赏两箱银子,问题不大。”谢徽攥了攥马鞭说?道,他其实早就想?揍谢靡了,没有兄长的事儿,他还是会想?办法揍谢靡一顿的,早打?晚打?都得打?,有什么要?紧的,他瞥了腰间玉佩一眼,深吸一口气,将马儿打?得飞快,往汴京方向赶去。

第42章
正?月十五元夕节, 州府设上元醮,永宁县城和熙州府城都有举行盛大的?庙会,一时游人如织。
谢宣是?个爱凑热闹的?, 一听便喜欢,从大年初一一天一天的?掰着手指算,终于等?到?正?月十五那日,一大清早他就从炕上爬起?来?,乖巧的?穿衣吃饭, 等?爷爷套牛车拉着他们去县城游玩。
正?好?隔壁李家也要进城, 李二?寻思着正?月十五县城人多,他将编好?的?藤筐藤篮装在自家牛车上, 打算进城再做笔买卖。
柱子亦穿着新衣坐在他娘怀里, 两?个小家伙兴奋极了, 互相打着招呼玩, 黄豆的?狗头挤在谢宣身侧,也来?凑热闹。
谢壑揽着谢宣, 免得这只猴上窜下跳的?将身子滑出去, 怪危险的?。
去岁的?冬雪还?未消,路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被车辙子一轧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永宁多山路,饶是?谢老汉这种老车把式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轰牛车, 一行人慢慢的?走,安全稳妥为?上。
谢壑抬眸乍然望见途中有一行凌乱的?马蹄印, 由大道引入地势相对平缓的?山林, 他眉头皱了一下,仔细观察了片刻后才出口问谢老汉道:“伯父, 军中在这附近有哨子吗?”
谢老汉回道:“这里没有,最近的?哨子在十里外,别看这条路平坦,转过这座山去山壁陡峭的?很,西秦人的?兵马轻易过不来?的?,平日里只派一小队人马巡逻便是?,属于易守难攻的?地方。”
谢壑闻言点?了点?头,又朝那些密密麻麻的?马蹄印看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心里细想着,这些马蹄印也太密集了,不仅密集而且规整,寻常行商们可走不出这样的?痕迹。
老树掉光树叶,落雪压满枝头,几只寒鸦掠过,留下淡蓝色的?飞影。
谢壑用眼神示意谢老汉去看那些马蹄印,谢老汉是?入行伍多年的?老兵,自然一眼就看到?了蹊跷之处,他心内大惊但并未声张,只是?扬鞭提快了牛车的?速度。
一进县城,谢壑与谢老汉便扎进了屯所里。
谢宣等?不及要看庙会,由惠娘抱着先去街上玩,柱子和柱子娘跟他们在一起?。小人儿们看什么都新鲜,看到?卖甜果?子的?还?会停下来?尝一尝。
谢宣玩的?不亦乐乎,他看着街道两?旁的?人在挂彩灯,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想买一只挂在家里的?屋檐下。
惠娘笑道:“现在还?不行,店家不卖的?,等?入夜之后需要游人猜灯谜,谁猜中店家便会将灯送给谁,猜不中的?话给钱店家也是?不卖的?。”家家门店前都挂花灯,为?的?就是?给店里添几分热闹和人气,卖灯倒是?其次。
谢宣来?了兴趣,问是?什么灯谜,惠娘看着店家提笔写的?讲了几个,一时半会儿也猜不透,谢宣也猜不出,不过他并不担心,一会儿爹爹来?了肯定有办法。
他还?想骑大马,不过阿娘是?女子,力气小,托不起?他来?,要是?爹爹也在就好?了。
惠娘倒是?被一处卖油纸伞的?店面吸引住了,那家的?伞面画的?颇为?俏丽,用色也十分大胆却并不花里胡哨,反而十分雅致,她领着谢宣走向前去,却见一旁的?牌子上写着店铺转让的?字样,这里毗邻县城人员最密集的?街坊,虽然铺面不大,人流却不少,她心思一动,有意去问问价格,若合适的?话,盘下来?做个点?心铺子也挺好?。
“请问小哥,这家铺面的?东家在吗?”惠娘问一旁照看生意的?小伙计道。
“小娘子何事?”伙计问道。
惠娘指了指一旁的?转让字牌道:“为?的?是?这事。”
小伙计忙走过来?点?头笑道:“小娘子稍等?。”
没过一会儿,门外走出一位有些微胖的?男子,惠娘一愣,原来?是?熟人啊,来?人正?是?米氏木材铺的?东家。
米员外也有些惊讶,笑道:“没成想是?你。”
惠娘奇怪道:“原来?是?员外的?铺子,只是?生意做的?好?好?的?,员外为?何把铺子兑出去?”
米员外笑道:“这不是?眼馋别人出关做生意吗?我也想试试,便想将手中的?铺子兑一些出去,多攒些本钱。”
惠娘道:“是?这样啊。”
米员外低头看到?谢宣,不由说道:“卓哥儿也在,宣哥儿要不要去找他玩?”
谢宣爱热闹,伙伴多多的?才好?,当即点?头答应了。
米员外又对惠娘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去厅堂里说。”
一行人刚欲转身进去,却见街头传来?一阵骚动,动静越传越大,越传越大。
有人惊呼着跑出来?大喊道:“快跑啊,鞑子杀进城了,鞑子杀进城了。”
众人心中一凛!熙州地界在内的?西六州都是?新边,以前住的?不是?西秦人就是?胡羌部落,齐民也是?新迁来?的?,永宁县城里绝大多数齐民是头一次在边疆过活,边民生活经验并不丰富,听说鞑子杀进城了,立马慌了手脚,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米员外瞬间反应过来?,他忙道:“惠娘快跟我进来躲避。”
惠娘亦回过神来?,抱起?谢宣紧紧跟在米员外的身后,闪进油纸伞店。
手持屠刀,身披兽皮的?鞑子气势汹汹的?冲进永安县城,见货就抢,挡路便杀,不一会儿刀尖就滴着血珠子,煞人的?很。
没人能够说得清他们是?从哪里摸过来?的?,这里比熙州城更靠蛮夷之地,几乎是?大齐最西的?边城。
刚刚人潮涌动,将惠娘和李二?一家给冲散了,这会儿人们反应过来?急于奔命,一眨眼间谁也看不到?谁了,惠娘没有办法,只能跟着米员外去避难,她的?手紧紧捂住谢宣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鞑子杀人的?模样。
人们绝望的?嘶喊与号哭却不间歇的?灌入谢宣的?耳朵,他愣愣地,不明白为?何刚刚还?热闹的?人群转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他也不明白为?何好?好?的?百姓会被无?辜屠杀?他蔫巴巴的?趴在母亲的?肩头,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憋闷之气。
“阿娘,柱子他们呢?”谢宣闷闷的?问道。
“去别处躲着了,一定会没事儿的?。”惠娘安慰道,现在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她如今顾不上寻找李家人,也没有办法带着儿子回屯所找郎君,这里离屯所的?距离并不近,亦不知郎君知道消息后会急成什么样子?
最重?要的?是?先苟住命!命在一切都在。
鞑子在城内肆无?忌惮的?跑马,走得很快,靠的?近的?街边店面无?一幸免,接连被抢。
有个老翁坐在地上拍腿痛哭道:“天杀的?,这些彩风车你们抢去干什么?!不当吃不当喝的?。”然后下一瞬他的?哭声戛然而止,许是?鞑子嫌他太聒噪,当头砍了他一刀,他的?半边身子都耷拉了,鲜血瞬间淌了一地,吓得周围的?人缩成鹌鹑,连跑都跑不动了。
米员外将惠娘母子带进门后,手忙脚乱的?用木板将门顶上,门外好?看的?油纸伞一并顾不上在意了,在他看来?钱财乃身外之物,命才是?最可贵的?,不过几把油纸伞,鞑子抢便抢吧。
惠娘背在墙面上,手脚发软,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野蛮暴虐的?鞑子,手心里全是?冷汗。
然而,还?未等?他们喘口气呢,外面传来?刀柄击门的?声音,以及一阵叽里呱啦的?胡语,惠娘刚刚松的?那口气又瞬间提了上来?。
米员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屋里,示意有暗道可以躲避,惠娘连忙抱着谢宣蹑手蹑脚的?跟上。
米员外及店里的?小伙计还?有惠娘母子悄咪咪进了暗道,他们头上的?米缸刚被挪回原来?的?位置,鞑子便持刀进门了,到?处搜索砍杀,惠娘死死捂住谢宣的?嘴,手掌一直微微颤抖着,骇得要命。
屯所内,蔺冕听到?谢壑关于马蹄印的?描述后,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然而当城里杀声四起?时,这些预感成了现实。
谢壑大愕,不明白那些鞑子是?怎么杀进县城的?,县里的?守卫都是?摆设吗?
蔺冕倒吸一口凉气道:“县城的?守卫不仅仅只有汉人,还?有胡汉混血的?。八成是?出了细作。”
然而,现在最主要的?是?将这些鞑子赶出永宁县城,屯所点?燃信号爆竹迅速召集军户集结,先组织起?来?的?队伍去城中街道上堵杀鞑子。
谢壑拎了一柄长刀走在队伍前面。
“临渊,这里用不到?你,你暂且在屯所里站一站。”蔺冕说道,县试就在下个月,他担心这期间再出什么岔子,所以才叫住谢壑,留他在屯所等?候。
谢壑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惠娘母子还?在外头,我不放心。”说着,他牵了匹马头也不回的?走了。
蔺冕带着人紧随其后,他执戟皱眉道:“怎么有这么多的?鞑子,难怪他们如此嚣张!”
街道上的?繁华热闹已经不复存在,因元夕节搭起?的?彩楼翠幕在屠刀的?摧残下只剩破布碎木,精巧的?花灯只残留下一半,剩下的?另一半被人拦腰斩断后滚到?街上踩扁了,沾满污泥。
到?处弥漫着血腥气,幸存的?百姓蜷缩在角落里低低哀嚎,像寒冬深夜里呜咽的?小兽,有年轻妻子守着丈夫的?残破躯体小声啜泣,连哭都不敢放大声,生怕引来?豺狼,有耄耋的?老翁在抱着断气的?孙儿捶胸顿足,无?声哽咽,一切都是?寂静又嘈杂。
蔺冕双眼通红,一向文质彬彬的?他都忍不住暴粗口道:“我操他姥姥的?,杀死一个鞑子赏银五两?,兄弟们,给我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兵们手里拿着长枪满处搜寻鞑子。
谢壑骑在马上,一幕幕看过去,仔细搜寻着惠娘母子的?身影,走了好?久仍是?没找到?人。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宣哥儿喜欢凑热闹,八成会拉着他娘往人最多的?地方挤,人最密集的?地方便是?县城西边的?街市,这是?县城大集的?所在地,也是?县城举办庙会的?地方,同样是?鞑子破开?县城西门,大肆屠杀抢掠的?地方。
谢壑的?身子止不住的?发冷,越往西走血迹越多,人烟愈加荒芜寥落,与之前的?热闹截然相反。
“惠娘——宣儿——”谢壑提声喊道,他跳下马来?,一步步的?寻找着,然而良久以来?却无?人应答。
“惠娘——宣儿——”谢壑焦急的?喊道,不远处的?摊位上伏着一个穿宝蓝色小袄子的?稚童,他心中一震,忙跌跌撞撞的?走过去,颤抖着手将那孩童翻过来?,那孩子半张脸都血肉模糊了,已然分不清容貌。
他腕间却系着一道五彩手绳,跟谢宣手腕上的?那条一摸一样,谢壑身子一滞,连呼吸都是?疼的?,一瞬间他连毁灭世间的?心都有了!
蔺冕跟在他身后,亦看到?了这一幕,他定睛细瞧了片刻,刚想拍拍谢壑的?肩膀,却听谢壑摇着头说道:“不是?,这个不是?,宣儿生的?白皙,这不是?我儿。”
蔺冕道:“肯定不是?,我们再找找吧。这样的?布料和手绳在县城可流行了,谁家的?孩童都有的?。”
谢壑点?点?头,举头四顾心茫然,他只剩下宣儿了,如果?没了宣儿,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杀尽鞑子。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晦气的?念头甩掉,然后仔细搜寻着,迎头遇上一小股鞑子,谢壑心中顿时杀意迸发,手起?刀落,那股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成了刀下亡魂。
然而寻了许久,依旧未寻到?惠娘母子,他喊的?嗓子都嘶哑了。
“惠娘——宣儿——”谢壑继续找寻着,心中愈发愧疚自责,当初为?什么没有陪伴着他们母子?
昏暗的?地道里,谢宣蜷缩在阿娘怀里,他的?耳朵突然抖了抖,貌似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刚欲挣扎着爬起?来?,被他阿娘一把扯住。
外面的?鞑子还?没走干净,她们现在出去撞上鞑子无?疑是?死路一条,然后就这瞬间的?响动,还?是?没有逃过鞑子的?耳朵,有人大声叽里呱啦的?叫着什么,朝这边走来?。
瓮缸被人用砍刀劈碎,细沙似的?尘土往下抖落,混着碎掉的?瓮片,地道里的?人瞬间被发现,那人见惠娘生的?美貌,立马起?了歹念,他高高的?举起?屠刀,欲要把不相干的?人都屠戮干净,然后再行歹事。
然而下一瞬,一股温热的?液体猛然扑了惠娘一脸,咸腥之气十分霸道的?往惠娘鼻孔里钻,她瞬间骇然的?跌坐在地上。
“抱歉,还?能起?来?吗?”一道如霜似雪的?声音传来?,夹杂着凛冬的?寒意,然而幸好?只是?寒意,没有恶意。
惠娘回过神来?往洞顶处一瞧,是?个容颜冷艳殊绝的?男人,穿着齐制明光铠,分明是?大齐的?将军,她眨了眨眼,慌乱的?心瞬间冷静下来?,呆呆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谢宣被惠娘死死的?护在怀里,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受到?了温热的?液体和一股腥气,他心中暗道:谁在这里撒尿啊?缺德。
其实,没人撒尿,是?血,人血,他伏在阿娘怀里并没有看到?鲜红的?颜色。
“多谢将军搭救。”惠娘强忍着心中惧意答道。
那人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你是?谢壑的?家眷?”
惠娘胡乱点?了点?头。
那人又道:“此处的?鞑子都被清理完了,谢壑就在外面,这里很安全。”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手中宝剑的?寒光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凛冽的?光芒。
谢宣听到?声音后猛一抬头,只见一个如青山一样瘦削的?背影,那人手中的?宝剑能撕裂厚重?又阴翳的?云影,将天光重?新带回人间。
“敢问将军高姓大名?”惠娘颤着声音小声问道,一双水灵灵的?星眸之中闪着寻常女子不曾有过的?坚毅之色。
那人脚步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弯唇一笑道:“末将闻人驰。”刹那间高山之巅的?冰雪消融殆尽,灰败的?土壤里钻出了鲜嫩的?枝芽。
说罢,他回过头去,继续提剑往外走去,并未过多逗留。
谢宣顾不得害怕,踮起?脚来?往外使劲张望道:“娘,他可真厉害!”
惠娘拿出帕子,将脸上斑驳的?血迹都一一擦拭干净,闻言收下一顿道:“你不害怕了?”
谢宣挠了挠头道:“鞑子不是?被杀完了吗?而且刚刚那人要杀的?人也不是?我,我不怕。”
“惠娘——宣儿——”谢壑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爹爹!爹爹!我们在这儿!”谢宣高声喊道。
谢壑脚步猛然一顿,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太渴望她们母子的?回应,以至于听到?了虚幻的?声音一般。
“油纸伞店!”惠娘对谢宣说道。
谢宣继续把手摆成喇叭的?形状,提声喊道:“我娘说我们在油纸伞店。”
谢壑抬头张望了一下店铺匾额,猛的?朝油纸伞店冲去。
米员外和小伙计见外面安稳了,这才试探的?探了探头,然后男子身量高,将胳膊搭在洞外,往外使劲一撑就跳了出去,他见谢壑来?了,不禁招手道:“谢兄弟,这边。”
谢宣被他爹一把抱了出去,接着惠娘也被扶了出来?。
谢壑见惠娘身上的?血迹,不禁一滞,哑声问道:“可曾受伤了?”
惠娘摇了摇头道:“没有,这些血都是?别人的?。”
谢宣连说再比划道:“是?个大将军救了我们,他可威猛了,出手一刺将鞑子攮了个对穿,我和阿娘身上被溅到?了血,我躲在阿娘怀里,还?以为?有人朝洞里撒尿呢。”
谢壑见小人儿精神头尚好?,惠娘也没有受伤,他心中无?比宽慰。
惠娘对他道:“多亏了米员外收容我们母子,才得以逃脱鞑子的?砍杀,刚刚你在门外喊我们的?时候,正?好?有个鞑子在附近溜达,我们不敢应答,但还?是?不小心弄出了声响,惹起?了鞑子注意,万幸有个将军正?好?经过,砍了鞑子,救了我们。”
“将军?”谢壑凝眉问道。
“他说他叫闻人驰。”惠娘答道。
谢壑扬眉,点?了点?头道:“八成是?兴庆府的?人,改日见了,我再好?生感谢。”
一家三口团聚,谢壑抱着谢宣与惠娘一道朝屯所走去。
闻人驰从巷口缓缓踱步而出,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走远。
“将军,有一股鞑子掳了不少粮食和百姓朝西边跑了。”突然有人跑过来?回禀道。
“给楚涵的?人放信号弹,想办法设关卡截杀。”闻人驰回道。
“是?!”手下退去,依令行事。
永宁县并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好?,好?好?的?一个上元节庙会被鞑子屠成了人间炼狱,大齐的?兵反应过来?时,这些鞑子骑快马遁入万里荒漠之中,了无?踪迹,就是?想捉也捉不着,白白吃了哑巴亏。
楚涵心中憋闷,却不得不陈书圣上,讲明情况,这次还?是?年前那场大雪封了山路,他带兵经验不足,原以为?鞑子不会翻山越岭而来?,马虎大意了。
谁能预料缺衣少食的?人,会在饥荒之中发怎样的?疯?
只是?,看行事作风倒不像西秦人,有羌人和兀目人的?影子。
边关的?战报传回汴京,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官家此时正?在为?另一件事焦头烂额着,临安侯进京哭诉他的?新近爱将无?故闯侯府打人。
几人正?在御书房针锋相对。
谢徽矢口否认是?无?故,他有理由的?,谢靡一纸军令把他腿脚残疾的?兄长调去边关屯田,这分明是?不给人活路,这不是?开?边是?索人性命。
谢靡不干了,直言调集多少军户开?边是?有定数的?,他也是?依往年的?规程行事。
监察御史?在一旁劝架道:“临安侯诸事繁杂,少有不察一时疏忽也是?有的?,更何况指令虽然是?临安侯签的?,但实际办事的?是?下面的?人,难免会有疏漏之处,当不是?故意的?。”看似各大五十大板,其实还?是?向着临安侯说话,谢徽再纠缠下去就有失体统了。
孰料另一个言官出列讽道:“这个可不好?说,临安侯之过说好?听了是?一时疏忽,说不好?听了那是?给新政使绊子,打的?是?蔺相公的?脸。”
火终于烧到?蔺祈头上了,他还?端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的?饮茶。
官家觑了蔺祈一眼,问道:“蔺爱卿如何看?”
蔺祈慢条斯理的?说道:“臣的?脸面不值钱,只是?去西六州屯田的?都是?些老病伤残,一旦胡人兴兵,遭殃的?是?边境百姓,有失官家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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