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钰现在说话吐字很清晰,但与成人的那种清晰不同,奶腔奶调式的气声和停顿说出小大人一般的话来,可爱到不行。
尤其是周二郎听见儿子说“把爹冻坏了怎么办”脸上的笑意都藏不住了,伸手捏了下儿子鼓鼓的小腮帮,“好,爹都听钰哥儿的。”
周锦钰又指着昂贵的狐狸毛皮道:“娘每晚睡觉都给钰哥儿护住肚子,爹也要护住,万一着了凉拉肚子岂不是耽误爹考试。”
卖皮毡的老板忙笑道:“小公子年纪不大,细心周到得很哩,当真是孝顺懂事的娃子,郎君在我店里已经买了不少东西,这狐皮我就当揽个回头客,给就您算九成的价钱好了。”
儿子孝顺,周二郎自是欣慰,但不意味着他要挨宰,道:“不过是才入秋,天气再寒凉也不会冷到那儿去,用狐狸皮毛着实夸张了。”
见对方不上钩儿,老板又道:“这现在用不上,入冬也是用得上的,我这可是上等的狐狸毛,可遇不可求。”
狐皮是稀罕之物,这皮毛若真如你所说那样好,你必然是放到最显眼的位置,如今扔在角落里,说明必有问题,不差钱的看不上,有心买的又买不起,上下够不着,跟这儿守株待兔专等那不识货的冤大头。
周二郎凉凉一笑,“店家还是另待有缘人吧。”
说完他便要结账走人,店老板忙道:“客人若有诚意,不妨说个价。”
周二郎:“你这皮子有瑕疵,最多给你五成的价格。”
“不成,不成,这太低了,您不能让我赔钱。”
周锦钰突然出声,“爹,要不毛毡我们也不要了吧,不如我们去别家店看看,说不定我们买这么多东西,别家会给我们便宜。”
周二郎掏银钱的手一顿。
皮毡店老板眼瞅一大笔生意要泡汤,急了,忙道:“这狐狸毛皮确实如郎君所说有一点小小的瑕疵,品相上折损了,料子却是实打实的好料子,您上手一摸便知。”
周二郎笑:“店家说笑了,对于羊羔毡来说品相上的一点儿瑕疵自然不是问题,但对于狐狸皮来说却是致命伤,店家应该比我清楚。”
微顿,“五成,再买你一张羔羊皮毡,否则免谈。”
店老板哭丧着脸,“拿走,拿走,真不赚钱。”
出了店门儿,爷俩儿相视坏笑,这狐狸皮买赚了,周大郎也忍俊不禁。
周锦钰忍不住问周二郎,“爹,为何还要多买他一张皮毡?”
周二郎:“爹给薛叔叔买的,钰哥儿记着,你为朋友着想,朋友有好事时亦会想着钰哥儿,钰哥儿的朋友多了,遇到事情就会有很多人为你说话,会帮助你,这就是书里说的得道多助。”
买完皮毡,三人又去买了油布纸袋、蜡烛、浆糊、尺形镇纸、门帘、钉子、小锤子等一应用具。
考场会给提供基本的饮食,饿不死就行那zhong,吃饱就别指望了,更不肖说合口味,周二郎又选了一些易存放又解饿的点心。
林林总总算是把东西都买齐全了。
乡试开始的日子是农历八月十二,须得提前一天进入南州府城,一家人送周二郎出门儿,族长也亲自过来相送。
周二郎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宽袖皂缘的玉色襕衫,里衣则是有着小柿子暗纹的“万柿如意”服,脚上蹬了千层底、绣有祥云图案的平步青云鞋,一身的好彩头。
周老爷子和大郎将二郎送到镇上与薛良汇合,两人一同乘船赶往南州府。
在船上,周二郎将毛毡递给薛良,薛良道:“给我这干嘛,我自己带了。”
“多带一件儿,万一赶上刮风下雨,天冷。”
薛良瞅见周二郎箱子里的狐狸毛,“不是吧,二郎,你要不要这么夸张,这才八月份。”
周二郎面带得色,“我儿子怕我冷,一片孝心我怎好拒绝。”
这次换薛良妒忌周二郎,家里两个小崽子压根儿不会关心他这个爹去那儿。
两个人到了南州府找了家离考场稍近的人家住下,南州府乃是科考大省,学子众多,足有几千人,考场附近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周二郎变通了一下,找了附近的人家,凑合休息半晚上上,凌晨就要去贡院排队。
因为进了贡院大家要去抢号舍,越进去的早,越可能抢到好的号舍,去晚了轮到那离厕所近的“臭号”,光是那冲天的骚臭就难以忍受,如何能静下心来答题,除了“臭号”还有靠近边缘位置的“风口号”亦不是好地方。
月明星稀,两人乘着月色到达贡院门口的时候,门前早已经排起了大长龙,大家都席地而坐,一边排队,一边抓紧时间眯会儿,养精蓄锐。
周二郎和薛良也拿出提前备好的草席垫子放地上,跟着坐下来,冷风袭来,凌晨的天气可以明显感觉到很冷,竟让人有初冬的错觉,薛良脂肪厚还好,周二郎却是受不住,忙把毛毡垫子拿出来披在身上,顿觉身上暖和起来。
刚刚闭上眼睛,感觉迷迷糊糊要睡着,便被一阵响亮的敲锣声音惊醒,衙役边敲锣边大声吆喝着,“起来了,都起来了,考生检查入场了!”
两人起身跟着队伍往前走,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排到两个人跟前,周二郎长相极为出众,一派风光霁月,一看就不像是作弊之人,检查的衙役理所当然地“以貌取人”,例行公事检查一番,痛快放行。
后面儿到了薛良,却是恨不得让薛良脱光般,连鞋垫儿都不准穿着进去,薛良哭丧着脸,“忒不公平,还没到殿试见皇帝的时候,从一进贡院儿大门儿就开始看脸了。”
周二郎憋住笑,给了薛良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赶紧跑去入场处登记复核,这张脸太有辨识度,负责核对的考官看了一眼名册上的画像,一挥手,直接放行。
进来的还算早,周二郎抢到一个还算不错的号舍,至少离着厕所很远,要真让他挨着厕所考,周二郎真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来。
进了号舍,这乡试算是正式拉开帷幕。
所谓号舍,就是一间间约莫四尺宽,进深五尺,一米多高的小隔间。
隔间儿没有门儿,上下两块儿板子,上面的板子用做书案,下面的板子当板凳,狭窄逼仄,仅仅能容纳下一人,若是个胖子坐在里面估计就难受了,不过这时的胖子并不多见,薛良那样的微胖在这里已经算是很富态了。
周二郎倒是不胖,可他高呀,约有一米八的身高在里面根本就抬不起头来,就连腿都伸展不舒服。
第一场考试,考的是对四书五经的掌握理解,义三道,经义四道,需要以八股文的标准格式解答。
说直白点,这种题目考察的就是考生的死记硬背能力,所谓代圣人立言,就是考生须得用圣人的言论去解题,不允许有自己的看法和言论。
平日里各书院对此早已研究透彻,该如何解答,都有套路和答案。
虽说几乎算是有标准答案,不要以为就简单,因为考生并不知道考官会从四书五经里抽出那句话来做为考题,背诵量是巨大的,没点儿博闻强记的能力肯定是不行的。
另外八股文对句子的长短、声律以及字的多少都有严格要求,在此基础上做到立意明确,行文有逻辑亦是相当不易,而在不易的基础上能行文流畅有气势,字迹工整无错处更是难上加难。
铛!一声锣响。
有小吏过来分发考题、草稿纸、以及答题纸,三篇“四书”,五篇“五经”,共计八道考题,须在三天两夜完成,考生自主安排如何分配时间。
周二郎取过考题纸,大致浏览一遍,心中有数,还是那句话,这场较量中最考验他的是体力和精神,而非学识。
第一天早上不提供早饭,周二郎不管别的考生吃不吃饭,他是一定要保持体力的,从脚下的提篮中取出小锤将钉子砸进墙壁,又将试卷,草纸等装进提前准备的油纸袋,挂在墙壁上,防止吃东西时不小心弄脏试卷。
他只吃了一小块儿点心,水囊里灌的水更不敢多喝,只润了润喉咙,无他,见识过号舍的厕所,所有的考生都尽最大可能少吃少喝。
吃喝完毕,整理干净书案,开始正式答题。
八道题,一天完成三道题目即可,周二郎知道自己在这里面呆的时间越长,各方面状态会越差,准备两天内把八道题目全部答完,熬到第三天上午就赶紧出去。
第一天白天,众考生都没出什么状况,结果当天夜里突然下起了雨,入秋来的第一场雨,下得还不小,凉意往骨头缝里渗。
各考生都带了门帘,一来白天可以遮挡刺眼光线,二来晚上可以遮风,可薄薄的一层帘子能有什么用,聊胜于无,能阻止雨点子溅进来就已经不错了。
也有考生考虑到了下雨,带了防寒的毯子,可依据往年的经验,南州府八九月份的天气再冷也不会冷到哪里去,哪里有人如周二郎那般夸张。
舍号里的两块木板是活动的,白天做桌凳,晚上可以两块儿并一起,人蜷缩在上面背靠着墙休息,周二郎下面铺了两层羔羊毛的毡子,身上披一件,腰腹处还围了狐皮,虽然蜷缩着腿脚不太舒服,却是暖意融融。
这种“众人皆冷我独暖”的感觉,实在有些微妙,尽管不厚道,但是不可否认确实有点儿“爽”。
周二郎隔间的考生刚才压门帘时瞅见周二郎厚厚的毡毯了,忍不住开口,“这位仁兄毯子带的着实不少,可否借兄弟一张,感激不尽。”
周二郎目光微凉,科举如战场,战场上你管对手借方便?
“抱歉,非是不借,为兄自幼体质畏寒才带的毯子多了些,若是受凉必染风寒,发起热来该如何应对明后两天的考试。”
对面人不死心,心说你下面铺两张,上面盖一张也足够保暖了,你不还有一条狐狸毛的皮子么?
想到这儿,他厚着脸皮道:“在下理解,不过这天儿实在是太冷,我瞅仁兄还多出一张狐皮,能否借为兄搭一下?”
周二郎冷了脸,狐皮是儿子孝顺,特意为他选的,岂能给不相干的人用。
对方听不懂人话,他也懒得多言,直接拽下门帘,闭目养神。
那人碰了钉子,心中不忿儿,嘟囔道:“自私自利之徒,毫无一点同情怜悯之心,枉读了圣贤书。”
周二郎淡漠的声音从帘子后传出来,“这位仁兄倒是没白读,敢问哪本儿圣贤书教你强人所难了?”
不等对方开口,他又道:“再要啰嗦,影响本人休息,莫非是要叫监考过来主持公道?”
那人不敢吱声了,他亦知道将监考叫过来,他不占理,对方没有义务将毯子或是狐皮借给他,关键是冠冕堂皇那套说辞是讲给别人听的,实际上同场竞争,对手发挥好就意味着自己危险,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亲兄弟,能不能借都是两说。
周二郎本就不是妇人之仁的人,他若看对方可怜,让出一条毯子也不是不可以,对方上来讨要就惹人生厌了。
我想给你的,你可以要,我不给你的,别惦记。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才算收住,天气开始放晴,只到了第三天早上又开始了阴雨绵绵。
周二郎尽管没有冻着,可接连几天蜷缩在逼仄的号舍里,吃着馒头咸菜就稀粥,也不好受,本来今日过了午时考生有做完的便可以提前交卷。
只这次其中一道考题出得实在刁钻生僻,竟是取自《论语》中极不起眼的半句话。
意思倒是浅显易懂,一句话即可解释清楚,可越是简单越不好写,且还要以圣人之言用标准的八股文格式写出至少三百字,着实不好做答。
是以,到了午时,并无考生提前交卷儿。
周二郎虽已经做完,却也没有动,考官大人绞尽脑汁儿弄出如此刁钻的题目,你却轻而易举破解,岂不是让对方没面子,打了人家的脸?
事实上,此时几位主考确实正捋着胡子洋洋得意,南州才子众多,若要考生之间拉开距离着实不易,且南州书院那帮子人猜题之准也是出了新高度,他们这些出题的考官为了出题也是头秃了。
出题过程是艰难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看着这帮考生抓耳挠腮,想想自己当初科举之不易,属实快乐了。
申时,到了交卷时间,周二郎交上考卷,随着人流出了贡院儿。
周老爷子和周大郎早已在院门外等候,薛神医也在。
周二郎精神尚可,却也难掩疲惫,往日红润的唇色发白发干,毕竟在那么小的空间里想要休息好太难了。
周大郎忙上前接过二弟手里的东西,周老爷子把手里的水囊递给儿子,来时周锦钰用系统提取了人参的精华,趁人不注意偷偷给滴进去了,怕爹上火,还滴了几滴金银花露。
周二郎接过水囊痛快大喝了几口,感觉干哑的嗓子好受了许多。
薛良这边也没好那去,周二郎是休息不好,他是题目太难,没时间休息。
两人休整一下,明日凌晨还要继续来贡院排队,重复第一场考试的流程,俩老头儿不敢耽误儿子休息。
将俩人送到住处,给钱请租住那家的娘子将带来的滋补鸡汤给热了,鸡是周老爷子挑选的大公鸡,汤里的各种药材是薛神医配的,熬了足有两个时辰,精华都在汤里,好消化。
除了鸡汤,还有在酒楼买来的几样小菜也一并热了给两人吃。
农历八月二十,九天大考终于结束,周二郎脚步虚浮,勉勉强强扶着墙出了贡院门口,看到在外面等候的家人,精神一松,人晕了过去。
实际上贡院门口瘫了的考生不在少数,好多人因为第一场考试时那场雨染了风寒,十年寒窗苦读,一帮子文弱书生全都是凭着一股子强大的愿望和意志力才撑了下来。
没有人能清楚这期间他们所付出的艰辛,尤其是如周二郎这般家境贫寒的学子,就更是不易。
所以,周二郎才如此厌恶那向他借毯子的考生,他肩负的是全家人的希望,对你仁慈,便是对我自己的前程,对我家人的辛苦付出不负责,你哪儿来那么大脸在考场里跟我讲仁义道德。
周二郎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才算慢慢缓过点儿劲儿来,一连九天蜷缩在一米见方个地方,不仅仅是腰腿酸痛,整个人也被环境影响得很压抑,脑袋发胀。
他完全不想动,就想在床上摊着,尤其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愈发觉着躺着舒服。
周锦钰见周二郎总是揉眉心,猜想爹是头不舒服,前世三叉神经痛,他跟着老中医学了一套放松神经的手法,爬到床上想着帮爹缓解一下。
等他手指放到爹的头上,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小娃子,手劲儿不够大。
周二郎以为儿子在跟他玩儿过家家呢,他当病人,儿子做郎中,于是配合地闭了眼,道:“我这头痛之症,已经发作多日,去了几家医馆看诊都不见好,今日小郎中这样一按,却是舒缓了许多,果真是名不虚传的神医。”
周锦钰愣了一下,道:“一分钱一分货,我的医术高,诊费自然要比别人贵,给你按一刻钟收你一两银子。”
“好,那就劳烦小郎中先来十两银子的。”
周锦钰跪在他头顶上方,找准爹头上的穴位,依靠小身体的重心下移带动手臂手指的力量,按压他的头皮。
别说,周二郎感觉被儿子的小手在脑袋上一通胡乱按,还真得挺舒服。
舒服归舒服,周二郎知道孩子有喘症,意思意思就行了,不能让孩子真给按一刻钟,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我出门时忘记带钱袋,身上只有一两银子,今天就先来一两银子的吧,改天再来找小郎中诊治。”
说着话他睁开了眼,却见儿子小脸儿通红,鬓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却是周锦钰怕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尽量用嘴巴配合着呼吸呢。
周二郎心疼死了,猛地翻身坐起,把儿子搂在怀里,“你这娃子,瞎逞什么能?”
“爹,我没事儿,好好的,只是有一点点喘,不碍事,你听我说话,好好的。”
虽然穿越不是周锦钰的本意,穿越到原主身体上时,对方也已经灵魂离体,可到底是用了人家的身体,享受着原本属于原主的父爱母爱。
周锦钰如何能心安理得,他亦想最大程度回报周二郎和朱氏,回报周家人,对方是个好父亲,那他就努力做一个好儿子。
一家人中,爹,大伯,和爷爷都是同性,感情到那儿了,自然就亲近起来,至于大姑,在周锦钰心里大概属于女汉子般的存在,也不会有太多障碍。
反而对于娘,他别扭了好久,才慢慢适应,主要娘是个中年妇人也还好,关键是娘才二十岁呀,他实在没办法做到像跟爹或者是大伯那般自然随意。
一开始,他还特别忐忑,怕朱氏看出异常,毕竟朱氏不似周二郎常年不在家,跟原主朝夕相处,甚至可以说寸步不离。
他哪里想得到,原主继承了周二郎的聪明劲儿,简直多智近妖,正因为多智近妖,小娃子想得太多,性子极其冷漠,厌世得很,除了对周大郎,其他人都不想搭理。
原主认为爹是自私的,在爹心中,科举比儿子重要,某种程度上确实也是如此,男人不似女子经历过十月怀胎有着天然的母性。
周二郎一两个月回家一次,对孩子基本没付出过什么辛苦,原主很小时不会与他交流,会交流了不想搭理他,他的父爱仅限于天然的血脉相连,一年前孩子突发急症,唯一的骨血差点儿就没了,才一下子激发了男人骨子里本能的护犊之情。
周锦钰则从小失去父亲,又寄人篱下长大,对父亲有着天然的渴望,对周二郎的爱护自然是回应积极,愈发让周二郎发现孩子原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原主听到娘在庙里上香,求菩萨保佑能再生一个娃子,认为娘在心里其实已经放弃他了,却不知道站在朱氏的位置上,她根本别无选择,她不给周二郎生,周家亦会找别的女人为周二郎生,从她肚子里出来的至少是他的亲弟弟,孩子从别的女人肚子里出来,娘俩儿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所以,朱氏非但没觉得他冷漠,反而觉得儿子病好以后,对她亲近了许多。
说起来,有其子必有其父,周二郎自己小时候亦是个性子冷的,且十分好妒小心眼儿。
有一次周长庆在地里犁地,大郎和凤英跟在后面儿撒种子,周二郎蹲在地头儿哭唧唧,因为来的时候没注意看路,一脚踩在新鲜的牛粪上,把他最喜欢的一双鞋子给弄脏了。
周家庄就只族长家有牛,牛粪极其稀少,周二郎简直冤枉死了。
周长庆说哭个啥劲儿,回去洗洗就干净了,他说洗了也会有牛粪味儿,周长庆不搭理他了,想哭就哭吧,一会儿自个儿哭累了就不哭了。
来来回回跟着撒种子是个辛苦活儿,因为地里土松,可不跟走平地一样,周凤英走累了,直接撂挑子不干,往地梗子上一坐,“爹,俺走不动了,俺不干了。”
大郎是个实在的,姐姐不干,他一个人干,最后一趟播完种子,空着犁往回走的时候,周长庆心疼大儿子,自己一手扶着犁,身后背着大儿子往回走。
二郎在地头儿上看见爹背着大郎,可不干了,哭着嚷着说周长庆只能背他,不能背大哥,非要周长庆也背他。
从哪儿背的大哥,就得从哪儿背他。
大中午的,他也不嫌热,更不嫌累,撅哒撅哒迈着小短腿儿从地的这头儿跑到那头儿,要周长庆从那头儿像背大哥一样把他背回来。
周长庆简直要笑哭了,哪儿来个傻儿子?可他就惯着周二郎,颠颠儿从屁股后边儿跟过去,真就从地的那头儿把小儿子又给背回来了。
逗得旁边儿地邻哈哈大笑,“长庆,没见过你这么惯孩子的,二郎大了要不孝顺你,你可亏大发了。”
周二郎冲人家怒目而视,“俺长大了做大官,让俺爹比你们都享福。”
周长庆干一上午活了,能不累嘛,可他累也愿意,背在身上欢喜着呢,听到儿子话,就更是乐得不行。
要不说会撒娇的娃子招父母疼宠呢,有家里的一家之主爹给撑腰,周二郎就是这么“霸道”的长起来的,长大了,懂事了,骨子里其实霸道的底子仍在。
也正因为长大了,懂事了,他也知道自己小时候有多过分,也得亏是生在周家,爹娘朴实,大哥憨厚,大姐爽朗,好歹没把他给养歪。
别看他说大姐骄纵兰姐儿的时候义正辞严,其实心里虚得很,唯恐大姐把他小时候,爹有多娇惯他的事情拿出来堵他的嘴。
想到自己小时候做那些过分的事儿,再看看眼前乖巧孝顺的宝贝,把周二郎臊得不行,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撩开,把儿子搂过来,“快躺下歇歇,爹给钰哥儿讲故事。”
周二郎一边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帮他顺气,一边道:“从前,有一个愚人,得到了一笔银钱,放那儿都不放心,于是花钱买了一个十分结实的箱子,又买了一把最结实的锁,把钱放入箱子里锁上以后,钥匙时时刻刻放拴在裤腰上,走到哪儿都放心了,有一天邻居大喊,“愚人,有人偷了你的箱子了!”愚人不紧不慢道:“慌什么,钥匙在我身上呢。”
第41章
考生考完之后,考官誊卷、阅卷、评卷需要大量的时间,公布榜单怎么也得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周二郎难得清闲下来,教导起儿子和外甥女儿读书习字。
平时宠爱归宠爱,在读书一事上,周二郎对周锦钰要求十分严格。
首先,拿书本前须得先净手洁案,兰姐儿就见弟弟手脚并用爬到桌案前的椅子上,小手里拿着一块儿干净的抹布一点点认真的擦拭本就没有什么灰尘的桌案,她想上前帮忙,被二舅眼神制止了。
擦干净桌案,周锦钰又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外屋蹲在周二郎提前给他准备好的水盆前,将抹布涮洗干净,周二郎递给他一条干毛巾擦手,并帮他将洗好的抹布搭晾起来。
兰姐儿吐了吐小舌头,弟弟桌子都还够不着呢,二舅也不嫌麻烦,若是娘的话早就嫌费劲,直接上手代劳了。
钰哥儿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前,小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桌子上。
其实周锦钰也不想弄得跟个幼儿园小朋友似得,但他拧不过周二郎。
坐立行走方面,朱氏本来就对周锦钰有要求,只不过心疼娃子小,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求不严格。
周二郎却认为好习惯必须从小养成,大了以后再纠正,孩子大人都不会好受,所以只要他在家,就会纠正周锦钰的各种小毛病。
周二郎的提醒最多三次。
三次之后就不再说教,直接来实际的。
周锦钰坐姿尚可,就是站姿有些随意,总喜欢把胯骨顶出去,重心放到一边儿腿上,他觉得这样很舒服,周二郎说了几次不管用,便罚他贴墙站直。
罚站的过程中腿若再敢打弯儿,罚站时间翻倍!
周锦钰惹急了也会恼。心说爹你差不多得了,我都已经很努力改正了,于是故意当着周二郎的面儿,小身子贴着墙壁,一点点儿慢慢往下出溜,黑亮的大眼睛看似无辜,实则挑衅地看向周二郎,直到一屁股坐地上——
就不站了,你能怎么着?
周二郎既不凶他,也不打他,不急不缓道:“今天不想站便不站了吧,明天再站,明天若还不想站,就后天,总之这事儿你可以拖,也可以逃避,但迟早是要面对的。”
所以——
告诉爹,你是选择这次好好罚站把这事儿过去了,还是想让爹每天追着你罚站?
“我就歇歇。”
周锦钰惹不起周二郎,只得磨磨蹭蹭贴着墙又站起来。
一段时间后,身体慢慢有了记忆力,坐立有姿就变成了本能,也不觉得累了。
现在钰哥儿和兰姐儿站一块儿,明显可以感觉到两人的不同,钰哥儿虽然年幼,可往哪儿一站就有说不出的大气来,让人不敢小视。
周二郎对自己儿子可以严厉,对外甥女儿却是不好管教太多,兰姐儿毕竟是大姑娘了,原则上的问题可以说一说她,一些小毛病却是不该由他这个大男人来纠正。
两个孩子在书案前坐好,就听周二郎道,“钰哥儿,你随便翻开论语书其中一页。”
周锦钰眨了眨眼,小手儿一掀,翻开了论语书。
周二郎:“翻到第几篇了?”
周锦钰:“爹,卫灵公问陈于孔子。”
“嗯,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
周二郎一字不差背诵了一遍后,稍顿,继续道:“也道之师相固,然……”
周锦钰的嘴巴渐渐张大了,没听错吧,爹这是在倒背?
天,世上竟真有把一本书做到倒背如流之人!
瞥见儿子一副崇拜佩服的小模样儿,周二郎唇角儿勾勒出浅显的笑意来,学生的学习之路往往就是从对老师的崇拜开始。
周二郎没有按照顺序讲论语,儿子翻到卫灵公这篇,他便从这篇开讲,讲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便不讲了。
才子之名不是白给的,尤其是在南州府这样的科举大省,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大才子,自然肚子里有货,就连对读书不感兴趣的兰姐儿都听得津津有味。
周锦钰这还是第一次直观感受到爹做学问的厉害,就,莫名还挺有幼稚的自豪感。
天气越来越凉,老百姓饭桌上基本不见什么绿叶菜了,中午,大姑做了一大盆儿酱烧芋头排骨,配上大米饭,这在农户已经是顶级配置了,寻常人过年都不见得能吃上。
周锦钰喜欢吃淀粉含量高的食物,红薯、土豆都爱吃,尤其是红薯粉条,对前世酸辣粉的味道不要太怀念,可惜大干朝都没有,至于是否也像辣椒一样生长在外邦,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