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抬头,就看见苏大人等同僚坐在马车里朝他挥手示意,谢翎看到他们眼底的戏谑,当即拉起崔荷的手握住,崔荷觉得有几分怪异,想也不想便要甩开。
马车凑近了,苏大人看见崔荷,忙打招呼道:“老臣见过安阳郡主。”
崔荷认识眼前这几个大人,她曾在公主府见过,都是母亲手底下的人,因此她脸色也好了些许,颔首道:“几位大人有礼了。”
“我们方才还想去侯府寻谢大人,没想到这般凑巧。”
“你们找他做什么?”
苏大人和车内的几位同僚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了揶揄的笑容来,说:“谢大人,可没忘记咱们要去醉仙楼赴约吧?”
谢翎皱眉:“不是夜里吗?”
“哎,这日头都快落下去了,还不晚吗?咱们得提前去醉仙楼占座,醉仙楼来了个新花魁,一舞惊鸿……”话说到一半,就见谢翎以眼神示意他闭嘴,苏大人愣了一下,看到崔荷垂首静立,神色冷静,只瞟向他们几人时多了几分冷冽之意,他不禁在心中感慨,她与她的母亲实在太像了,虽没发话,一举一动隐隐有威胁警告之意。
几位大人纷纷闭上了嘴巴,崔荷淡淡一笑道:“几位大人好雅致。”
周大人斗胆问道:“不敢不敢,只是不知,郡主可放咱们谢大人出府应酬?听谢大人说,郡主温柔贤惠,体贴大方,想来同僚之间互相应酬,应该不妨事吧。”
“若我说不许呢?”崔荷冷笑,报应来得可真快。
几人不由相视一笑,纷纷调侃:“谢大人,果真不能去吗?”
谢翎挺直腰背,拍了拍崔荷的手,沉声嘱咐道:“自然能去,夫人,我今夜与几位去应酬,夜里不必留灯等我。”
崔荷一声不吭,眼睁睁的看着谢翎上了他们的马车,车辕转动,马车早已调转方向往醉仙楼而去。
车辕滚过青石板,发出硁硁响声,车上帘子卷起,不需凑近便能听到他们几位大人高谈阔论之声。
“还以为谢大人与康大人一样出不来呢。”
“我们去康大人府上接他,他家那位听说要去醉仙楼,气得拿扫帚赶我们出来,当真是个悍妇。”
“方才听郡主说不许,我们还以为谢大人你和康大人一样,是……惧内呢哈哈哈。”
“怎会,我是一家之主,郡主也得听我的。”谢翎的声音有些飘,却实实在在落入了崔荷的耳朵里。
众人哄笑起来,马车渐行渐远,崔荷盯着马车离去的背影,气得差点将帕子给拧烂了,她转身回府,没看到车窗外探出的脑袋。
“谢大人,看什么呢?”
“无事……”才怪。
到了夏日, 黄昏变得格外漫长,暮色四合时,已到了戌时。
回来后崔荷本应操办接风宴, 但是谢翎已与同僚去应酬,她便遣人去与两位夫人说明原委,接风宴暂时推迟到明日。
大夫人特意让丫鬟送来点冰酪过来, 晶莹似雪,剔透似玉,上面浇灌着清甜的梨汁,还有紫玉葡萄做点缀, 似腻还成爽,如凝又似飘。
崔荷礼尚往来,也托人送了盒宫里赐来的妃子笑当回礼。
花园里的荷花池蛙声阵阵, 院里槐树上的知了还在吵闹, 银杏领着几个丫鬟在树底下捕蝉, 崔荷则坐在凉棚下纳凉。
冰酪虽好, 却是至寒之物,红袖不由劝阻道:“寒食不宜多吃, 郡主忘了上月小日子来的时候都疼得下不了地?”
眼看红袖就要抢走, 崔荷抱着银碗从榻上挪到一旁去,忿忿不平道:“今日心情不好, 吃点甜的怎么了。”
红袖无奈道:“想吃甜食可以让小厨房为你做点红糖汤圆。”
“不想吃热的, 这天已经够热了。”崔荷已经沐浴过了, 平日在家中没有旁人,会穿抹胸与轻薄的纱衣, 但今日却换上了一件中长袖的对襟衫,显得矜持了许多。
她曲起腿坐在榻上, 小口吃着银碗里的冰酪,对着无边夜色,竟品出了些寂寥来,她搁下银碗,望向院门外,“什么时辰了?”
金穗去看了眼滴漏,回来说道:“郡主,戌时一刻了。”
崔荷靠到扶手上,拿起榻上的九连环把玩,却不料越玩越心烦,往日里三两下便能取出来,今夜玩了一个时辰也没弄出来,她恼怒的扔到一旁,起身对底下几个丫鬟吩咐道:“今夜你们锁好院门,不许让他进来。”
底下几个丫鬟互相看了一眼,皆不敢多言。
醉仙楼。
灯火辉煌,衣香鬓影,一楼大堂底下坐着不少雅客,白衣纶巾,锦衣华服,不论身份高低,坐在台下皆是恩客。
台上丝竹之音靡靡,莺歌燕舞,今日的花魁娘子跳了一曲洛神舞,引来狂蜂浪蝶无数,高台上全是扔来的花卉红绸,更有无数诗人吟诗赞颂,一时底下诗兴大发,竟攀比起谁写的诗更能描绘出瑛娘的曼妙舞姿。
二层阁楼雅间上,窗户大开,几位大人坐在窗台上凑热闹,唯有谢翎独自坐在屋内喝闷酒,苏大人看不过去,拉谢翎过去。
“谢大人,独自喝酒有何乐趣,快来看看。”
谢翎推辞不得,只得来到窗前临窗眺望,由高处看下去,竟别有一番风景,底下的姑娘只穿着抹胸与薄纱,露出了肩颈与腰腹,丰腴的身躯扭动起来,吸引了场下众人的目光。
“如何?”苏大人问道。
谢翎敷衍道:“不错。”
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敷衍,苏大人调侃道:“看来这底下的庸脂俗粉不入谢大人的眼,只可惜先前有位芸娘走了,否则,也轮不到这瑛娘。”
“走了?为何走了?”谢翎对这个芸娘还有些印象,只知道是醉仙楼力捧的花魁,没想到竟就这样走了?
“听闻……”苏大人欲言又止,抬眼看了谢翎一眼,意有所指道:“听闻得罪了郡主,便被赶走了。”
谢翎哑然,没想到里面竟然还有崔荷的功劳。
苏大人绘声绘色把今日听来的事告诉了谢翎,那些街头巷尾里流传的言论,把崔荷形容成了一个嫉美如仇的蛇蝎美人,只是因为妙玄先生画的第十位美人不是她而是芸娘,才肆意报复。
谢翎的脸色随着苏大人的眉飞色舞而愈发阴沉。
“谁不知汴梁第一美人是安阳郡主,可那个妙玄竟然替芸娘作画,这不是在打郡主的脸吗?郡主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气是被长公主纵得娇惯任性了些,能干出这种事也无可厚非,就是辛苦谢大人你,娶了郡主,往后便多担待些。”
他眼底的幸灾乐祸让谢翎觉得有几分不舒服,谢翎沉着脸说道:“崔荷她不会做这种事。”
“唉,谢大人此言差矣,你与郡主才成婚多久,这女人成婚前与成婚后可是两幅面孔,等你们成亲时日长了,你就会看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谢翎斩钉截铁道:“不会,我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哦,说来听听,她是什么样的?”苏大人倒是有些好奇,准备洗耳恭听。
谢翎举杯小酌,脑子里开始回忆与崔荷的点滴。
崔荷自小就很黏人,他也不知道为何崔荷那么喜欢跟在他后面跑,整天翎哥哥长,翎哥哥短,小短腿追不上就耍赖坐在地上哭,好像他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般。
他为什么会嫌崔荷烦呢?明明小时候的崔荷那么玉雪可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每日只知道躲崔荷。
想到此处,他不由笑出声来。
苏大人一头雾水,只是看着谢翎笑得轻松,他不由也跟着笑了。
在松洲与谢翎相处三月有余,他几乎快要忘记谢翎的年纪比他要小的事实,谢翎杀伐果敢,雷霆手段,松洲那么乱,全凭他一己之力镇压下来,否则就凭他们几个文官,去到那边,迎接他们的是被屠宰的命运。
当依赖成了习惯,也就忘记了他的年纪。
如今见到谢翎少年思春的模样,他终于想起来谢翎今年还未及弱冠,只是个少年郎。
而他又与崔荷是青梅竹马长大,那点情分,自然比旁人都要多。
他起身拍了拍谢翎的肩膀,醉意有些上头,打了个酒嗝道:“谢大人与郡主少年夫妻,但愿能相濡以沫,可不要步了她父母后尘才好。”
谢翎拉住苏大人的手腕,问道:“苏大人此话何意?”
苏大人被他重新拉了回来,一屁股坐到凳上,面前又被人满上了酒,他看向谢翎,谢翎将酒递到苏大人面前,殷勤道:“苏大人不妨与我多说两句。”
此事是长公主的私事,他本不应多嘴,奈何推辞中被谢翎多灌了几杯,又东拉西扯的被他套了话,不知不觉中,便把长公主与驸马的事说了出来。
“我不过也是听说,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不过听个故事罢了。”谢翎与他碰杯,又灌了他一杯酒。
“长公主与驸马当年可是金童玉女,驸马出身没落世家,但他还算有点本事,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后被赐婚给长公主,他们两个曾经恩爱一时,羡煞旁人。但你知道吗?长公主这人可霸道了,不仅霸道,还善妒,谁让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别人家都能三妻四妾的,到了驸马这儿就行不通了。
“说起来也有些可笑,驸马自从娶了公主后,仕途不顺,屡屡办了糊涂事,先帝碍于情面,只能给他一个闲职……”
苏大人喝多了,扯得有些远了,谢翎及时打断,扯了回来:“驸马不能纳妾,不是从前朝就定下的吗?”
“是啊,前朝定下的,所以驸马一时糊涂,染指了府里的婢女,还被长公主发现了,好像,那个婢女被赐死了。
“原以为长公主会休夫,没想到长公主竟忍了这口气没有休夫,只是夫妻关系就没那么好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驸马上吊死了,哦,我记起来了,因为驸马一家在流放途中死了,驸马……驸马怀恨在心,竟想杀了郡主,你说这也太奇怪了,驸马怎么会想杀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苏大人说得颠三倒四,那些重要的原因他一概不知,只能含糊说了过去,而且事情过去那么些年,还有长公主的刻意隐瞒,他听到的也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消息。
底下的节目已经快要接近尾声,谢翎看着伏倒在桌上的苏大人,有些无奈,这才几杯就醉成这样。
他也没管苏大人,盯着杯子里黄澄的酒水陷入了思绪当中。
他认识崔荷前,曾听关衢宁在私底下嘲笑崔荷是个没爹的孩子,不仅在暗地里嘲笑崔荷,还敢随意欺辱尚书房里年纪或是地位比他小的孩子。
他早就看关衢宁不顺眼,因此那日看见他在宫墙下吓唬人,才出手用杏子砸他,但没想到,竟意外救了崔荷。
这小黏人精大抵就是因为这件事黏上他的吧。
看来做好事,是有好报的。
谢翎心里有几分得意,想回去见崔荷的心越发热络起来,看了眼滴漏,二更天了。
听窗边几位大人说,还想让花魁上来敬酒说话,他没什么心思继续待在这儿,于是静悄悄地离开了醉仙楼。
听荷院。
二更天的梆子已经响了,崔荷趴在床上搂着竹夫人怎么也睡不着。
谢翎一会回来若是发现院门被锁了,会不会就不进屋了?依照过去的经验,他多半会掉头回虎鹤园而不是敲门求她。
若是第一道门就拦下了谢翎,那她岂不是白生气一场?
可是若不做些事情让他知道她生气了,岂不便宜他了。
翻来覆去,抓耳挠腮,崔荷越发睡得不安稳。
院子里忽然有动静传来,崔荷倏地起身,侧耳倾听,竟然听到了院子里绿影与人缠斗的声音。
临睡前,她特意叮嘱了绿影今夜值守,就是为了拦一拦谢翎,原以为是白费功夫,现在看来好像不是。
她趿着木屐下床,摸黑来到窗边,小心翼翼掀开一点缝隙,就看到了绿影正在与谢翎过招,她还未曾见过谢翎动手的模样,看他动作利落,招式迅疾,一时看呆了去。
绿影如今落了下风,应对得吃力,不过眨眼功夫便被谢翎一记手刀砸晕了过去,谢翎把她放倒在廊下,转身便要进屋。
崔荷一着急,起身忙往拔步床方向跑,不小心碰到了梳妆台的边角,崔荷疼得直弯腰,扶着桌角时,听到门外响起推门的动静,她顾不得其他,忍着疼跑回榻上,落下薄纱蚊帐背对着外面佯装熟睡。
她紧闭双眼,侧耳倾听屋外动静,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再等到声音。
他既然都翻墙进来,还把绿影打赢了,为何却退缩在了最后一道门上呢?就像上次,他就是不肯推门,不肯开口哄她。
如今,也和从前一样吗?
崔荷抓着冰蚕丝衾一角,低声咒骂了一句:“谢翎你个混球!”
噗嗤一声轻笑,在夜色中飘荡开去,崔荷一愣,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转身,就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影子坐在床榻边沿,崔荷吓得一哆嗦,往床榻内侧爬了进去。
黑影起身, 点亮了一盏烛台,他回到床榻边沿,崔荷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你做什么吓唬我!”崔荷秀眉拧起, 恼怒不已。
谢翎回听荷院前特意去沐浴过,身上还沾有些水汽,方才打斗了一番, 也出了些汗,他把汗衫脱了挂在衣搭上,如今打着赤膊坐在榻上。
他借着烛台的灯光环视了屋内一周,床榻前放着瓷缸, 里面盛了好几块凉飕飕的冰,也难怪屋内这么凉爽,床内有淡雅的茉莉花香, 是挂在床架上的香囊里散发出来的。
他只坐了一会便觉得心旷神怡, 原来崔荷的夏夜是这样度过的, 比起他在松洲的孤枕难眠, 崔荷的独守空闺竟是这般滋味,他都有几分妒忌了。
谢翎看了眼床榻内侧, 发现已经换上了两个孩儿枕, 一男一女,并排放在床头, 看来崔荷只是嘴硬心软, 他微不可查的笑了一下, 翻身上榻躺到瓷枕上。
床侧的崔荷没有动静,谢翎睨她一眼, 拍了拍床榻内侧,温声道:“过来, 安寝了。”
崔荷哼了哼,嘟囔道:“你不是去应酬吗?我还以为你要留宿在醉仙楼呢。”
谢翎笑而不语,今夜喝了不少酒,如今躺在床上,酒意有些上头了,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崔荷过来,睁开眼翻身朝向床榻内侧,借着明灭的烛火静静的看向她。
崔荷想要骂他的那些话不知为何消散在了他平静的目光中,是难得的温柔神色,与白天那个阴沉着脸的谢翎判若两人,他今夜去醉仙楼到底干什么去了?
崔荷索性也躺到床上,侧身与他四目相对,问道:“醉仙楼的花酒好喝吗?”
“没有云归楼的酒烈。”
“花魁好看吗?”崔荷再次试探问道。
谢翎笑道:“她们穿得与你一样,但外面罩着一层薄纱。”
崔荷皱眉,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装束,她里面是一件白色抹胸,外面是浅绿色的对襟衫,若只穿了薄纱,那身段该是如何妖娆,她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些香艳的场面,此时再看谢翎,只觉得碍眼。
她翻过身去,背对着谢翎,说什么也不愿搭理他了。
正当她沮丧之际,谢翎靠了过来,直接搂住她的纤腰,脑袋靠在她肩上,温热的身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
他补充道:“他们都去看了,我没看。”
崔荷哼了一声,试图甩开肩膀上的脑袋,未果。
他忽然问道:“崔荷,你还想和宁宥学画吗?”
崔荷理直气壮的说道:“当然,谢翎,你别以为你是我的丈夫,我就什么都要听你的,反正你也不听我的,我凭什么听你的,你今夜能去醉仙楼,我明天也能去找宁宥。”
谢翎自知理亏,便没有反驳,他平静道:“想学,便去学吧,只是什么时候去见他,与我说一声,我送你去。”
崔荷讶然,一时竟不知他话里到底是试探还是别有居心,反问道:“你为何突然又答应了?”
今日赴宴的人当中,有一位翰林院士,他特意打听过妙玄,得知妙玄只是被赵学士聘来画上河图的,上河图已经画到尾声,再过月余,他就要走了。
他与崔荷,只是露水师徒罢了。
想到这儿,谢翎的心情好了许多,遂说道:“因为我大方。”
谢翎说完,崔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转过身来,好奇的打量起谢翎来,他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大方,今日又是谁跟宁宥吃醋,又是谁在马车里对她拉长脸,他怎么好意思说这话。
“谢翎,你若大方,那我岂不是大善人了。”崔荷嘲讽他的时候眼睛噌亮,似笑非笑的乖张模样,张扬又得意。
谢翎笑意渐深,左臂撑起身子,盯着近在咫尺的崔荷,她鬓间有碎发落下,他抬手替她捋好,目光幽幽的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人说,你把芸娘从醉仙楼赶跑了,是真的吗?”
崔荷柳眉一皱,拍开他的手,剑拔弩张道:“怎么,舍不得?还想听她弹曲?”
“还真是你,他们说你嫉美如仇,见不得有人比你美所以把芸娘赶走了。”
“胡说八道!哪个人说的,看我不撕烂了他的嘴。”崔荷气恼不已,坊间竟然是这么说她的?
“那你为什么赶她走?”
崔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不肯解释,她才不愿意承认她当时就是吃醋了,见不得他喜欢听芸娘弹曲,索性承认道:“是啊,我就是看不得芸娘比我美,我就是把她赶走了,你若是心疼,你去找回来呀。”
崔荷耍起小脾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在那儿阴阳怪气,那张艳丽的小脸因为生气而越发生动活泼,瞪起的杏眼,圆不溜秋,如墨点漆,皱起的眉心都带着一种娇憨的美。
谢翎扯着嘴角,笑吟吟的盯着她的红唇,待她歇口气再卷土重来,低头亲了上去。
崔荷双肩耸起,杏眼圆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你……”话音未落又被他亲了一口,崔荷捂嘴抿唇,声若蚊蝇的说道:“干什么?”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似有蛊惑之意:“夫人比芸娘美,不必妄自菲薄。”
崔荷红着脸,咬着唇,拼命压制着漫上来的笑意,故意恶狠狠的说道:“谢翎,你是不是在醉仙楼跟那些姑娘们学回来的?倒会在我身上学以致用了。”
谢翎失笑出声,学倒是学过些,但不是在醉仙楼学的,而是在松洲看苏大人跟他小妾调情时学的,当时觉得难以理解,如今却油然而生。
情之一字,原来可以无师自通。
他起身吹熄搁置在矮柜上的烛火,袅袅青烟自灯芯冒出,盘旋而上。
落下的纱帐深处,听闻一人低声道:“那夫人不妨跟我学以致用。”
一声呜咽,两道身影,三更半夜,四肢交缠,五感皆通,六根不净,七上八下,九霄云外,十分可惜无人得见。
星移斗转,已是日上中天。
崔荷转醒时已经过了去前院请安的时辰,金穗进屋伺候,方才告知她,“姑爷交代了,让郡主好好休息,前院他亲自去请过安了。”
崔荷搂起对襟衫挡住身上的痕迹,瞪了一眼偷笑的金穗。
洗漱过后坐在案桌前日行一例作画,直到午后谢翎回了一趟府。
他竟是特意回来与她一起用膳。
他回来的时候,还拎了一个食盒,里面放着从云归楼捎来的百合糖水,是特意冰镇过的。
崔荷有些受宠若惊,从不曾见谢翎这般献过殷勤,可心里又很受他的照顾。
“为何突然买糖水回来?”
谢翎净手后,抽过木架上的帛布擦了擦手,走到圆桌旁坐下,状似无意道:“路过顺手。”
崔荷掀开食盒盖子就要品尝,谢翎制止道:“午后歇晌起来后再用,现在吃了你还能用膳?”
崔荷只好悻悻放了回去,金穗银杏要过来布菜,谢翎却挥退了她们,只与崔荷二人安静用膳,崔荷起初有些不习惯,因为谢翎给她夹的都是荤菜,她不肯吃,他还非塞给她。
“够了,我不喜欢吃红烧肉。”崔荷把肉还给他。
谢翎皱眉:“为何,瞧瞧你,就是不肯吃肉才这么瘦。”
崔荷坚定不移的拒绝道:“我不喜欢红烧肉。”
“那你喜欢吃什么?”谢翎茫然,他喜欢吃,自然也想把自己喜欢的也给她,但好像她并不喜欢。
“西湖醋鱼,咕噜肉,小酥肉我都喜欢。”
“好,我记下了。”
崔荷眨了眨眼,初初并未理解谢翎话里的意思,后来接连几日都能碰上自己喜欢吃的膳食,顿时便知道谢翎是何意。
起初为了迎合谢翎,让小厨房准备的都是些他爱吃的,却没想到谢翎竟然对她的喜好上心了,崔荷如何不喜。
夜里承欢也主动了不少,但他近日不知为何突然繁忙起来,午膳不回来了,但还是会嘱咐人每日送糖水回来。
挂念他的好,崔荷也做了点消暑的乌梅汤送过去。
本来想托人送去,但是又想去亲眼见一见平日里在兵部当值的谢翎是何模样。
崔荷换上一套新裁的衣裳,领着两个丫鬟一起上了侯府的马车。
兵部府衙在西市,从侯府东街到西市,要走很长一段路,崔荷来了一趟,方知谢翎每日归家路途之远,沿途穿过各区街坊,发现西市的繁华竟与东街不相上下,只是这一带的百姓衣着相较于东街,稍显朴素了许多。
来到兵部府衙外的府门大街,崔荷走下马车,一抬头便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府衙,府衙正对一座照壁,上面雕刻着脚踏水纹的玄武瑞兽,府衙外有两座石狮伫立,须得五个人手拉着手方能围抱起来。
崔荷只顾着看府门,却被一个小孩迎面撞上,小孩个头不高,仅到她腰身附近,小孩撞了人就要跑,却被一个高个男子一把提溜住衣领抓了回来,他把人带到崔荷面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夫人。”
崔荷认出面前此人是谁,是谢翎的副将之一白鹤,他陪谢翎一道去了松洲。
崔荷微微一笑道:“稚子无辜,放了他吧。”
白鹤笑着摇头,伸手探到他面前,道:“还不把玉佩还给夫人,她可是谢大人的妻子。”
小孩眨了眨眼,似是在辨认真假,最后在白鹤的淫威之下把玉佩还了回去,还小心翼翼问道:“你是谢大人的妻子吗?”
崔荷虽然有心想跟人亲近,但他实在是有些脏,崔荷只得作罢,点了点头,笑道:“我是他的妻子。”
“哎呀,我还以为他唬人呢,回去我就告诉小白,不要再做白日梦了。”小孩有些古灵精怪,插着腰,面露遗憾之色,上下打量了崔荷两眼,又满意道:“你是挺漂亮的,但在我眼里,小白才是最漂亮的。”
“到一边玩去,下次再偷偷摸摸的,小心我抽你。”白鹤恐吓道,小孩一点儿都不怕,往后跑了两步冲他做起了鬼脸,随后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小孩跑了,崔荷却被勾起了好奇心,问道:“谁是小白?”
白鹤解释道:“都是附近的小乞丐,没爹没娘沿街乞讨,大人救过他们一次,他们就认识了我们大人,隔三差五的,大人也会托我送些钱接济他们。”
崔荷微微颔首,没想到谢翎倒是挺有心的。
与白鹤一起跨入府门,沿着广庭甬道穿过仪门,沿着甬道直走,便见一座殿堂,走上石台阶五级,跨入一个院落,便来到了官员办公的吏舍。
谢翎不知去哪儿了,白鹤派了衙役去找谢翎,他和崔荷二人留在吏舍里等他。
崔荷坐在梳背椅上,理了理裙摆,问道:“最近兵部的事务很繁忙吗?”
白鹤答道:“事务倒是不多,但大人如今身兼数职,较之以往确实忙碌了许多。”
“我母亲又让他做什么了?”崔荷知道谢翎如今是军机大臣之一,手握两地兵权,很受母亲器重,却不知近来他在忙些什么。
“大人如今执掌皇宫禁卫军,正是肃清内部的时候,夫人也知道,禁卫军原本是昌邑侯管的……而且禁卫军又有许多汴梁的世家子弟……”
他没说完,崔荷也知道他此话是何意。
松洲指挥使唐诚进汴梁后交由刑部派重兵把守,不料他却蹊跷死于牢中,松洲谋反一事陷入了僵局,松洲其余被押解来的犯人皆指证此事乃唐诚一人所为。
但唐诚背靠昌邑侯,此事定然与昌邑侯脱不了干系。
昌邑侯世子声泪俱下撇清关系,然则无实证,昌邑侯数项职权暂时被大长公主收回,其中就有禁卫军统领一职。
禁卫军乃皇帝身侧最高武官统领,负责守护皇城,保护皇帝安危,非亲信不可。
先帝在时,信赖昌邑侯,便将此职务交给他,一直延续至今,如今被大长公主收回,转而交给了谢翎。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禁卫军当中就有不少酒肉饭袋,敲打不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难怪谢翎这几日心事重重,她在夜里转醒的时候都会看到他盯着窗外眉头紧锁,可每逢她问到,他皆缄口不言,大抵是不愿让她跟着忧愁。
“夫人来了?”谢翎踏着日光走进了吏舍,他今日穿着红衣官袍,墨发梳起以玉冠簪起,俊逸面庞上皆是惊喜之意。
谢翎听衙役禀报崔荷来了, 正与下属商议要事的他匆匆交代了几句便赶了回来。
他捧着几盒卷宗进门,见崔荷面色凝重,忧思重重, 不由脚步顿了顿。
站在崔荷身后的白鹤见他回来,已躬身告退,两个丫鬟也随着白鹤的离去一并退出。
掩上房门, 屋里就只剩下他和崔荷。
谢翎走近,崔荷已经恢复了情绪,拉过他的手将他带到书案后坐下,从一旁的食盒中拿出备好的乌梅汤, 献宝一般说道:“还冰着呢,快尝尝。”
谢翎接过,将碗中酸香的乌梅汤一饮而尽, 冰凉沁爽的汤汁洗涤过肺腑, 闷热的暑气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