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对上崔瀛苍白的面容,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布满惶恐,她停顿了须臾,终还是轻叹一口气,掩饰住眼底的复杂情绪,拍了拍崔瀛的手臂,安抚道:“皇上会好起来的。”
先皇纵情声色掏空了身子,偏偏性格优柔寡断,久久还未立下皇储。
原本应立嫡长,但皇后无所出,剩下的几位皇子一路明争暗斗,直到皇帝病重,终于不再掩饰狼子野心。
五皇子与容妃合谋逼宫先皇,三皇子明面上是来救驾,实则想诛杀五皇子独揽皇权,却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昌邑侯带兵围剿了三皇子,还政于先皇。
先皇痛失两个儿子,悲恸过度没熬过去,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叮嘱:“皇姐,朕有负先皇所托,如今要先走一步了。父皇曾与朕说过,皇姐是咱们兄弟姐妹中最有本事的一个,若你是男子,这天下交给你他最放心。这么些年,朕每每陷入危机,都是皇姐你帮朕,如今崔家只剩瀛儿,朕想将瀛儿交托给你,皇姐,瀛儿他如今只有你了。”
大长公主当时想笑,这样重的担子落在她肩头,她怎么受得起。
她可以承受父皇处处打压,可以忍受群臣口诛笔伐,可以无视百姓痛骂声讨,却无法接受她所做的一切是为别人做嫁衣,哪怕是自己的亲侄子,她也不甘愿。
除非一切是为了自己。
崔瀛的母亲丽妃未足月就生下了崔瀛,导致他身体孱弱,差点活不过三岁,丽妃死后,皇后以膝下无子为由,主动要了崔瀛。
因为崔瀛常年患病,太医说他活不过七岁,这才逃过夺嫡一劫,捡了这个便宜。
前几年她政权还不稳,因此崔瀛不能死,如今她开始着手准备,崔瀛死的时间就变得很关键了。
大长公主藏起情绪,温柔说道:“眨眼间,皇上都十三了,再过几年,皇姑姑也得把政权还给你了。”
崔瀛惶恐道:“皇姑姑,朕……朕很害怕,朕最怕见那群臣子了,他们好凶啊,特别是樊阁老,他一板着脸,朕就害怕得不敢说话。”
大长公主将他瑟缩畏惧的动作尽收眼底,淡淡睨他一眼,板起脸来训斥道:“皇上,你是天子,岂能如此畏畏缩缩,崔家如今只剩你一人,皇上要学会承担起责任来。”
崔瀛被训斥,敢怒却不敢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地砖,扁着嘴,咕哝着答道:“皇姑姑教训得是,朕记住了。”
大长公主盯着他掩饰不住的气馁表情,轻笑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恢复温柔神情,握住崔瀛的手,语重心长道:“近日朝堂都在讨论你立后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崔瀛缓缓抬起头来,满脸好奇问道:“那位神女姐姐长什么样?好看吗?若是比表姐还要好看,那……也是可以的。”说罢,他害羞地低下头来,脸颊飘过淡淡的红晕,无比羞涩。
大长公主哑然失笑,反问道:“喜欢表姐那样漂亮的姑娘?”
崔瀛颔首,颧骨升起一道波浪,眼底涌出一股子羞赧,“表姐好看,朕喜欢表姐。”
大长公主心里一软,嘴角翘了起来,拍了拍他放在膝上的手背,说:“傻孩子,你表姐已经嫁人了。那位神女,皇姑姑也见过,长得一般,不如,皇姑姑再给你找一个漂亮的。”
“不娶神女了吗?”崔瀛疑惑道。
大长公主微微一笑,神秘说道:“娶,给你娶两个。”
大长公主与他又说了一会话,才起身离开,崔瀛起身相送,待目送大长公主离开,才转身折进屋里。
庞濯关上殿门,小跑进屋内,正欲给崔瀛找痰盂,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呕吐声。
庞濯连忙绕进内室,来到榻前为崔瀛拍背,待他吐出了那枚金丹,连忙拿帕子包起来带走。
他给崔瀛倒了一杯温水,崔瀛举杯饮下,虚弱地靠在榻上,手指都在轻微发抖,庞濯心疼地拿帕子为崔瀛擦拭虎口上的牙齿印,说:“皇上,不是不吃那金丹吗?为何要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吃?”
崔瀛眼尾泛红,声音沙哑,他摸着自己的虎口轻揉,脸上的表情已不复方才的天真自然,他冷声说道:“不这样做,如何能骗过她,杜医官何时过来?”
“应该过会就来。”
“你下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庞濯收拾好东西,静悄悄地退出了大殿。
拉开殿门,屋外的阳光漏了进来,须臾后合上大殿的门,一切重归黑暗。
崔瀛就这么一直坐在,直到杜若冰过来。
离开皇宫后,大长公主打道回府休息,刚踏进府门,门房便来通报:“公主,郡主来看您了。”
“阿荷回来了。” 大长公主难掩激动,脚步轻快往正厅走去。
苏嬷嬷搀扶着大长公主,紧跟着她的步伐,劝道:“公主慢点,郡主又不会跑。”
她的步伐虽有所缓慢,但也是步履如飞,走入长廊,绕过一座假山,便能看到正厅。
大长公主刚拐过一个弯,就看到了游廊下站着一个戴青铜面具的男人,他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宋喻,有何要事?”大长公主步伐减缓,踱步至他面前。
宋喻来找大长公主,却得知崔荷来了。
他并不想与崔荷撞上,因此一直候在廊下,听到身后环佩相撞,叮咚作响的的声音,便知道是她,他勾了勾唇,转头看向大长公主。
亲眼看着大长公主脸上的表情由欢喜转至平静,他失落不已,在她心里,果然谁也比不上崔荷吗?
“殿下,臣有要事与殿下相商,不如去书房。”宋喻手里攥着密报,拱手行礼,青铜面具下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她。
可大长公主的心早已飞到崔荷那儿了,摆了摆手婉拒道:“你先去书房候着,我稍后就到。”
“殿下,情况紧急。”他抿着唇再次提醒。
大长公主终于正眼瞧他了,似是有些不满,眉眼压了下来,声音也冷了许多:“若十分要紧,便在此处说罢。”
二人对峙了片刻,终于还是宋喻先败下阵来。
宋喻吞咽下苦涩,垂着眼睫递上密报,低声道:“是松洲的事,谢翎来信了。”
大长公主接过密报,宋喻掩饰住眼底的狼狈,行礼后转身阔步离去,大长公主平静地盯着他离去的身影,不做任何挽留。
走进正厅,便看见崔荷趴在榻上休息。
绿影站在崔荷身后扇风,看见大长公主进来了,她停下手中动作,弯腰正欲行礼,“见过……”
大长公主却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无声息走近后,拿过绿影手里的扇子,坐到崔荷旁为她扇风。
大长公主静静看了她许久,崔荷虽未远嫁,但不好常回娘家,她偶尔去谢府小坐,才能与女儿见上一面,崔荷此番回来,肯定是知道了近期发生的事,心中担忧才特意回来一趟。
想到这儿,大长公主心里一暖,温柔地抚摸起崔荷的脸颊。
屋外的夕阳照射在湖面上,粼粼波光泛着橘黄色的暖意,透过窗牑温柔地撒在他们母女身上,为母亲周身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
夕阳虽温柔,但也有些刺眼,大长公主抬头示意丫鬟落下竹帘,光线的骤然变化,让崔荷醒了过来,她撑起身子,手臂有些发麻,转头看向屋内,看见了坐在一旁看信的母亲。
“娘。”崔荷伸手搂住大长公主的手臂,亲昵地靠在她身上撒娇,“你可算是回来了,我等了你半天呢。”
大长公主盯着桌面上被她压得发皱的朝报,不由失笑:“怎么突然看起朝报了?”
崔荷卷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埋怨道:“若不看,还不知道朝中发生了这些事,娘,你该不会真让关淑宁嫁给表弟吧,她要是做了皇后,关家岂不翻了天!”
大长公主淡然笑道:“翻不了天,你丈夫替我干了件大事。”
崔荷突然坐直身子,紧盯着她面前的信纸,想看又不敢抢过来看,事关机密,她不能随意偷看。
大长公主见她犹豫,干脆直接把信递给了她,示意她拿去看。
崔荷接过信纸,一目十行看完了,她板着脸将信递了回去,确实是谢翎的笔迹。
“我就知道谢翎有能力处理此事。”大长公主收回密信缓缓折好,十分满意地夸赞道。
崔荷想的却和大长公主想的大相庭径,她琼鼻皱起,紧咬下唇,抓着手里的帕子狠狠地撕扯了一下,在心里骂道:他果然是故意不给我写信的!
半月前, 松洲。
粮饷一事至今悬而未决,谢翎上月施行新政,削减冗员, 让士兵参与务农,奈何松洲土地贫瘠,难以种出粮食, 导致一月下去,秧苗瘦弱难产,连个苗头都不见。
前段时日谢翎考虑削减粮饷,没想到还未颁布法令, 底下的人不知从哪儿收到的消息,开始闹事。
谢翎坐镇军营,才堪堪将此事压下去, 削减粮饷一事也暂且被搁置下来。
但隔三差五总有人带头讨要月饷, 可仓库里剩下的那批粮, 根本不够这个月分发。
每逢见了唐指挥使, 他都要讥讽问上一句:“谢大人,何时才能发粮?我能等, 底下的士兵可不能等, 老夫奉劝你一句,不要为了政绩好看在这儿硬撑, 以你的身份, 跟大长公主再要一年粮饷, 那不是张个口的事吗?”
谢翎心中诽腹,若真向大长公主讨要, 不止是他失职这么简单,丢粮一事一旦就此揭过, 这批粮就能顺理成章的被他唐诚收入囊中,而他则要背上办事不力的名声。
他好不容易才在朝中站稳,摔个跟头只怕再难翻身。
谢翎思虑片刻,说道:“唐大人此言差矣,丢失的这批粮,本官正在加紧搜查,想必很快就能找回。”
唐诚早已在谢翎身边安插耳目,谢翎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一下便知,真不知谢翎哪儿来的信心。
也罢,年轻人总喜欢逞能,他就只等着亲眼看他谢翎是如何夹着尾巴逃离松洲的。
“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说罢,唐诚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待唐诚走后,谢翎便回到府衙歇息,一整日都闭门谢客不出。
日落后,屋里点起了灯,谢翎的影子投射在窗牑上,看起来像是在屋里看书。
莺娘提着食盒要给谢翎送点心,却被门外的士兵拦了下来。
“大人已经休息了。”
莺娘媚眼如丝地乜他一眼,嗔道:“大人今天一天都没用膳,若是饿坏了肚子你们担得起吗?我就送个点心,不打扰大人。”
不管她如何巧言令色,士兵依旧不为所动,将她拒之门外。
莺娘暗自咬牙,谢翎不近女色难以接近,就连他的居所也是如此,枉她花费了一个月也没打探到什么消息,着实让人恼怒。
她每日都来试探,却次次铩羽而归,临行前,她回头张望了一眼,确定谢翎还在屋内,才安心离去。
与此同时,唐府今夜来了一位从汴梁远道而来的客人。
王笛受昌邑侯世子指派,名为协助,实则暗中敲打让他尽快解决谢翎。
二人寒暄了一番,便移步宴客厅。
王笛一路走来,便见唐府处处奢华精致,琅环曲折,雕梁画栋,比起汴梁权贵之家,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光凭屋内悬挂的水晶琉璃灯,就是世间罕见的宝贝。
他在皇宫夜宴见过类似的,但远不及眼前的这盏精致华丽。
落座后,美酒佳肴陆续呈上,美婢如云衣香鬓影,两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把刚来时的不愉快都抛诸脑后。
酒过三巡后,婢女们如潮水般散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屋内说话。
方才有外人在,王笛不好细问,如今人都走了,他才将心头疑惑问出,唐诚胸有成竹道:“放心,他根本找不到那批粮饷,咱们只管跟他耗,等月底给不出粮,谢翎难辞其咎。而且刀剑无眼,谢翎能不能活着回汴梁还未可知。”
王笛皱眉:“他可是大长公主的女婿。”
“这儿的士兵可不怕大长公主,在他们眼里只有钱和粮,谁出饷谁就是娘。”
唐诚又喝了几杯,渐渐上头了,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舌头打结,“没想到谢翎还有点本事,竟然攀上了大长公主,跟他那个认死理的爹比起来,谢翎倒是有几分手段。”
“要是他爹当年知道找个靠山,也不至于落得这个下场。哪怕跟了三皇子,咱们侯爷要动他也得考虑一下,既然不为我所用,那便是弃之如敝履的下场。”唐诚不屑地哼一声。
“唐大人喝醉了,往事就不要再提了。”王笛似乎不喜欢他提到往事,黑着脸,闷不做声饮下一杯酒。
唐诚醉眼迷蒙的笑道:“王大人这是开始愧疚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有今天,得感谢你自己,没有你偷他私章,栽赃他通敌叛国,我们怎么能成事!”
“够了,别说了。”
王笛重重搁下杯盏,露出了愠怒的神情。
唐诚讪笑一声,不再言语。
屋内归于平静,两人坐在席上各自饮酒。
王笛狠狠的灌了几杯,他虽沉默,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他被此事困了多年,心中苦闷一直无处发泄,如今有了机会,便想问清楚。
他饮下最后一口酒,质问道:“当初说好的只是陷他下狱,西戎人又是从何得知?”
王笛砸吧着嘴说道:“自然是有人通传。”
“原来你与西戎人早有往来,那他们斩杀谢琅,也是你授意的?”
“这倒没有,西戎人向来残暴,我后来不是替谢琅报仇了吗?一命换一命,他为我换来今日的富贵,我还得感谢他呢,每逢清明,我都会上柱香向大哥请罪。”唐诚拱手作拜,毫无愧疚的嬉笑起来。
王笛侧目,掩饰住眼底深深的厌恶。
唐诚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利用谢琅为诱饵,引西戎前首领阿克玛进郾城屠戮,最后再瓮中捉鳖,活捉阿克玛立下大功,西戎为赎回阿克玛只得俯首称臣献上牛羊无数议和。
要说狠,还是他的手段狠,谢琅生前对唐诚多有赞誉,夸他忠肝义胆,玉洁松贞,可惜他永远都不知道唐诚其实是一个暗室可欺的宵小鼠辈。
两个人在这个话题上不欢而散,夜深人静时,王笛揽着一个美婢回他的厢房去歇息,而唐诚则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宴客厅的榻上睡了过去。
若唐诚还清醒,也许能看到屋顶露出了一线天光。
他们的对话被夜探唐府的谢翎与白鹤听了进去,谢翎多次暗中调查唐府,想要找到粮饷的隐藏之地,没想到今夜竟偷听到了这样一番秘密。
白鹤以为谢翎当下便要冲进去报仇,却不料谢翎意外平静,一如往昔在府中勘探,只是在回到府衙后将自己关在屋中三日都不曾见过人。
再出来时,谢翎已一切如常,唤他进屋与他交代了许多事,白鹤领命后便着手去操办。
唐诚这几日过得不甚安好,夜深人静时,竟听到了铁石敲击之声,他推搡着自己的夫人,夫人翻了个身不肯搭理他。
唐诚赤脚下床榻,趴在地上听,声音似是从地下传来的。
奇怪,为何突然停下了,难道他听错了不成?
如此反复了好几日,唐诚终于没再听到。
仓廪下虽然有暗道,但岔路出口众多,且他请机括大师设计了一道单向石门,重达千斤,单凭人力是无法从外面挖进来的。
而且那些运粮的士兵早被他暗中杀害,应该无人得知粮饷就在自己床底下的才对。
一旦生疑,人就无法平静下来。
某日,他趁屋里无人时悄悄下了密道检查,确认无事后才安心返回。
又过了几日,谢翎不知从何处运回了一批粮,直接送到军营的仓库里,当着众人的面检查了一番,并把本月拖欠的余粮发放了,还保证下月月饷照常。
众人亲眼所见,又得了谢翎的保证,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
唐诚坐立不安,派人去寻王笛,却被告知王笛收拾包袱走了,怎么会如此!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谢翎如果真从密道里找到粮饷,为何不来治他的罪?
这到底是他从外面凑回来的粮,还是从他密道里挖出来的?
是否该再次下去检查一番?
正当唐诚犹豫时,坐在他身侧的夫人抱着怀里的外孙推搡了他一下:“老爷,女婿问你话呢。”
唐诚抬头,才想起来今日是外孙的满月酒,宴请了松洲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军营里的下属也来了不少,本来也该把谢翎请来,但谢翎却一直不见踪影。
见不到谢翎,他总觉得有些不安,想起汴梁来的苏大人也在席上,唐诚搪塞了自己女婿几句,转头便去找苏大人,苏大人一问三不知,更加剧了他的怀疑。
他派人去府衙找自己两个庶女,没想到她们一起来了。
唐诚着急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莺娘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唐诚,唐诚夺过来翻阅,越看越是心慌,谢翎竟然要向长公主奏报他私藏粮饷一事,可是为何不当场发难,反倒秘而不宣,太蹊跷了。
“这是哪儿来的,莫不是他用假的诓骗你们。”唐诚疑心病重,如今还未慌了阵脚。
“是在他书房里找到的,我们这些时日与谢翎身边的副将白鹤打好了交道,今日有意灌醉他偷了他的令牌,遣走院子里的士兵后,妹妹进屋找了许久才找到的,藏得可深了。”
燕娘斩钉截铁道:“是啊,爹,我把他的书信都看了一遍,都是家书,唯有这封是奏报。”
唐诚沉吟了片刻,挥退两个女儿,独自一人回了院子。
掩上房门,偷偷找出钥匙打开床底下的密道,他打着火折子走进了密道中。
密道幽深曲折,他点燃安在墙上的油灯,沿着墙壁摸索而去。
终于进了一个宽阔的地下密室,熹微的光线中,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
麻包袋成百上千摞在地上,仔细一数,数量分毫不差,而且他上次来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根羽毛在上面,也不曾被人动过。
说明密室不曾来过人!
他眼皮直跳,暗叫不好,转身疾步往密室外走去。
狭长的密道里,昏暗的油灯明明灭灭,他走路的时候带了风,将油灯吹熄了。
视野前一片昏暗荒芜,他只能听到自己在黑暗中粗|重的喘|息声。
他手里的火折子早掉了,只能摸着黑爬出密道,密道里虽凉爽,但他出来的时候仍出了一身汗。
眼前有一道透亮的光线,那是密道的出口,他迎着光线飞奔而去,从床底的密道里爬了出来。
没想到迎来的却是驾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剑。
明亮的光线中,他看到谢翎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冰冷的剑刃已经划破他的肌肤。
在这一刹那,他的手脚发软,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听到谢翎冷漠又严肃的声音传来:“松洲指挥使唐诚侵吞粮饷,私造龙袍,意图谋反,罪该问斩。”
松洲一事被他派人快马加鞭送回汴梁,给大长公主递了密信。
随后他开始着手处理松洲善后之事。
唐诚被捕后,松洲落入他的掌控之中,当初他用大长公主给的虎符调动了驻扎在二十里开外的军营粮仓来充数,如今找回丢失的粮饷,自然要归还回去。
他还抄了唐诚的家,没想到光是一个唐府,便足以抵松洲士兵粮饷十年之多。
看着一箱箱奇珍异宝与沉甸甸的金银珠宝,谢翎眼底却毫无波澜,这些抄出来的东西都要运回汴梁充盈国库,与他无关。
白鹤在一旁记录,苏大人从旁协助。
苏大人背着手感慨道:“这么多钱财,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没想到松洲竟然这般肥沃,也不知下一个松洲指挥使是否也会成为唐诚。”
“苏大人眼馋了?”谢翎出言调侃道。
“谢大人可别冤枉我。”苏大人连忙摆手道,“我可没这狗胆造反,没想到他在松洲做土皇帝不够,竟然还敢肖想皇位。”
谢翎但笑不语,龙袍是他栽赃,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他仰头看向远山,缥缈的云雾早已散去,露出了雪山的真容,恍惚间,他像是看到了父亲的面容。
父亲,孩儿知道谁才是杀害你的真凶,阿克玛死了,王笛死了,唐诚和他背后的昌邑侯,一个也跑不掉!
“大人,都盘点完了。”白鹤将清单递上。
谢翎仔细翻阅了一遍,合上清单还给白鹤,平静道:“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启程回汴梁了。”
第65章
从汴梁去松洲, 谢翎他们走了足足半个月,如今归心似箭,日夜兼程, 竟缩短至七日便赶了回来。
远远就看见了汴梁城的城郭,谢翎驭马来到山岗的高处眺望皇城,城外车马喧阗, 正络绎不绝的涌入汴梁。
回程时风驰电掣,临近故土却近乡情怯。
骏马不安地踢脚,谢翎拍了拍骏马的脖子喃喃安抚道:“慌什么。”
不知在安慰骏马,还是在安慰自己。
白鹤拍马上前:“大人, 已经派人回府通传,说咱们午后就到。”
这次回汴梁,他将涉案人等一并带回来候审, 只为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
松洲之行虽结束了, 但回汴梁后仍有不少后续要跟进。
谢翎回头看了眼在树底下休息的一行人, 对吩咐白鹤:“该启程了, 别耽搁了时辰。”
他们晃晃悠悠的上路,终于赶在正午时分踏进了汴梁城门。
回到汴梁后, 还得先去一趟刑部转交犯人, 再去户部上交财物,谢翎处事向来谨慎, 让户部的人当着他的面清点, 核对无误后才算交接完成。
经此一案, 谢翎与一道办案的几位大人变得十分熟络,苏大人提议夜里一道去醉仙楼喝酒庆功, 谢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诸位大人请自便,谢某就不去了。”
“哎, 谢大人,别扫兴啊,在松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可是担心郡主不让你去?”
谢翎不过片刻的犹豫便引来了他们的误解。
有人叹息怜悯道:“谢大人呐,怎么年纪轻轻就惧内了?”
还有人打趣他:“我看安阳郡主确实是有几分刁蛮,也难怪谢大人惧内。”
更有人冲他挤眉弄眼:“谢大人,如今是不是觉得还是松洲快活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将他们二人塑造成一对悍妇弱夫。
他们过于豪放的言论引来过往路人频频侧目,谢翎不得不打断他们:“谢某不过是觉得连日赶路太累,想回府休息罢了,几位大人无端将我揣测成什么人了。”
“那谢大人,今夜还去吗?”他们揣着手,幸灾乐祸地看向谢翎。
谢翎不好再继续推拒,万一真被传成惧内,他面子往哪儿搁,于是他点头道:“既然几位大人盛情难却,谢某便不再推辞了。”
几位大人这才满意离去。
谢翎与白鹤翻身上马,一道打马往谢府奔去。
晌午阳光正盛,街上行人渐少,他们打马过街,也无须拘束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回到了忠勇侯府。
府门外站着两位长辈,身后跟着一群丫鬟婆子,小厮奴仆,乌泱泱一群人站在门前对他翘首以盼。
看着门前一排人,谢翎心中先是一暖,而后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庞后,面色却沉了下来。
走进府门,谢翎躬身行礼:“母亲,祖母,孩儿回来了。”
大夫人许久未见谢翎,心中感慨,握住谢翎的手,仔细端详他的脸,“怎么黑了许多,这一行你辛苦了。”
谢翎淡淡一笑道:“不辛苦,职责所在。”
他左右看了眼,直接问道:“怎么不见崔荷?”
“听说大长公主身体不好,她回了趟娘家小住几日。”
谢翎薄唇紧抿,难掩失望,沿路回来,脑海里闪过无数重逢画面,或见她羞涩,或见她期盼,唯独漏了她不在场的可能。
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憋闷得慌。
与祖母说话的时候勉强提起精神作答,直到老太君累了回屋歇息,他才送母亲回院子。
大夫人一路唠叨,谢翎只觉得煎熬,还好路程不远,他才松了口气,但接下来大夫人说的话,又让他的心提了起来。
“你既已回来了,一会去公主府把阿荷接回来吧,我看她今日没回府接你,指不定生你气呢。”
谢翎一愣,不解道:“她生什么气?”
大夫人眉头拧起,用责怪的眼神盯着他,“我如何知道,你昨夜派人传话,我连夜就托人去公主府送了信,结果她找借口不回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你们到底又怎么了?”
谢翎也纳闷,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忧,只好含糊其辞解释道:“也许是大长公主那儿确实离不开。”
大夫人无奈摇头:“真是个痴儿,大长公主天天进宫处理政务,哪儿像生病了,崔荷啊,分明就是逃避你,快仔细想想,你都做了什么,娘在信里警告过你,离那对双生花远一些,你有没有做到?”
“儿子没那种心思。”谢翎断然否认。
大夫人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你可有回信告诉她,让她放宽心?”
谢翎沉默下来,他好像一直都没有给崔荷回信。
一来事务确实繁忙,他忙得焦头烂额无暇顾及,二来因为信件里夹杂的一封汴梁小报,让他如鲠在喉,事后他问过信差,才得知那是他无意夹杂进去的。
那张小报里,极大的篇幅都在绘声绘色地说凤凰神女的事,边边角角的位置,则放置了一些汴梁里茶余饭后的消息,都是些达官府第,商贾之家宅子里不可张扬的私事。
妙玄先生收安阳郡主崔荷为关门弟子这件事,便夹在其中。
一个外男收内宅妇人做弟子,偏偏这个妇人的丈夫出门在外……
小报里用词暧昧模糊,让人无限遐想。
他当时气得一宿没睡,回信的事就搁置了,之后陆续收到崔荷的来信,她半句没提及自己成了妙玄弟子的事,反倒写了些艳词酸诗表达情意,就他所认识的崔荷,可不会写这种东西,肯定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