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问道:“你父亲如今身子可还好?”
关荣膺头顶鎏金冠,身穿绛紫色暗花玄纹缎袍,他将近不惑之年,乌发里藏着几缕白,闻言平静地答道:“风邪来得太猛,还需卧榻休养。”
定国公看向身侧之人,问道:“道长,可有为昌邑侯看过?”
他身边站着一位极年轻的男子,身穿月白色广袖鹤氅,外搭一件深蓝色斜纹棉披风,身姿修长,墨发皆束于顶,只用一根檀木流云簪定冠,此人正是最近声名鹊起的逍遥道长。
因为他长得太过年轻的缘故,许多人起初都不愿相信他,后来不得不心悦诚服,私底下互传修道能青春永驻,因此引来不少人效仿,他也因此名声大噪。
逍遥道长面容生得有几分阴柔,一张薄唇如刀剑般锋利,不笑时眉眼清冷,笑时五官舒展,气度温和,他说道:“贫道已为侯爷问过诊,侯爷皆因怒极攻心,风邪入体,血脉逆流导致,若要疏通,还需费上一段时日。”
定国公了然颔首,如今西北平定,南北皆安,朝堂却风云突变,长公主有意剔除旧党,提拔新贵,朝中老臣皆在暗中联合,企图寻到自救的法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虽是长公主把持朝政,但她也隐隐有为小皇帝扫清前路之意。
定国公与关荣膺闲聊了几句,忽然阁楼外传来匆忙脚步声,不消多时便有敲门声响起。
定国公不喜被人打断说话,皱眉应道:“何事如此慌张?”
“老爷,府上出了点事,劳烦您去看一眼。”管家并未言明,皆因知道屋里还有其他人在。
定国公迟疑了片刻,对关荣膺说道:“关大人与道长请自便,我去去就回。”
关荣膺颔首,定国公转身便出去了,阖上房门,不耐问道:“府里出事不去找夫人,找我做什么?”
管家面露难色,低声解释道:“是三小姐她……闹……闹起来了。”
肯定又是为了纳妾一事,定国公蹙眉摇头,打算过去好好教导她一番,一甩广袖,背着手阔步离去。
关荣膺撑着窗沿目送怒气冲冲的定国公走出阁楼,转头望向雅苑如火如荼的比赛场面,不耐烦地问道:“还有多久?”
屋里无人,逍遥道长一改方才的傲气风骨,垂袖敛眉,低头恭谨答道:“回世子的话,还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都准备妥当了?”
“世子放心,不会有问题,只是这府上的人都在雅苑……”
“这儿有我处理,你下去准备吧。”关荣膺挥退了逍遥道长,抬头看去,烈日灼灼让人不敢直视,他垂下遮挡烈阳的手,心中忖度,今日成败,皆听天命,但愿今日真有他所说的异象。
院子里有不少女眷站在院中树荫下翘首相看。
第一轮还有不少世家子弟,但一炷香的时间,实在太短了,献丑过后迎来一阵若有似无的低笑声,偏还是些女眷在笑,他们不好发脾气,只能狼狈下场。
再往后,那些信誓旦旦要拜师的人越来越少,九张案桌,已经闲置下来。
拜师的已经画完,剩余的人只想看看那位幸运儿是谁。
崔荷踟蹰不前,有心报名却心怀顾虑,可机会难得,她又不想放过,便抓着大夫人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试探问道:“母亲,阿荷也想上前一试,不知可否?”
大夫人对此毫不意外,方才就瞧见崔荷紧张兮兮地一直盯着院中作画的众人,左右盘算参选人数,别的姑娘家看了一会便走了,她却怎么也挪不动道,抿着唇一脸倔强非得留到现在。
“只是不知妙玄先生可愿接受女子参加?”大夫人面露犹疑,对上崔荷失望的眼神,心中不忍,她看向檐下与妙玄弟子并肩而立的赵熹,心中有了一番计划,拍了拍崔荷的手,说:“我与那位赵熹赵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且拉下老脸为你求一求吧。”
崔荷惊喜连连,柔柔一笑道:“多谢母亲。”
大夫人领着崔荷一道前往,来到檐下,赵熹便已拱手行礼:“谢夫人,郡主。”
大夫人忙回礼笑道:“赵大人。”
两人一番寒暄过后,大夫人不再拐弯抹角,说明了来意,赵熹微微一愣,温声说道:“郡主若想学画,不妨来书画院找下官,下官多年前也曾在尚书房任职,郡主可能不记得了,下官却记得郡主在丹青上颇有些天赋。”
崔荷这才想起面前这位赵大人是谁。
幼时在尚书房学习,她与三皇子还有谢翎偷偷潜进赵先生小憩的房间偷画,三皇子和谢翎在翻找,她则在先生脸上画了只乌龟。
怎料先生忽然惊醒,三皇子仓皇跳窗逃了,谢翎也想跑,却被她抓住了衣角,谢翎咬牙将她提起送到窗边,他还未来得及跨出窗户便被抓个正着。
结果她没受罚,谢翎却被罚在廊下举鼎罚站。
忆起往昔,崔荷脸上生出几分尴尬神色,回忆一旦复苏,一些被遗忘的记忆被她想起。
犹记得大夫人知晓此事后亲自上门致歉,她想见一见谢翎的母亲,于是悄悄溜了书院后厢房,她来得凑巧,恰好看见大夫人揪着谢翎的耳朵骂骂咧咧离开。
原来一面之缘指的是这一面之缘。
崔荷讪讪笑道:“多谢赵大人,只是我倾慕妙玄先生久矣,今日前来一试,不求能成妙玄先生的弟子,只求先生能为我指导一二足矣。”
宁宥心中窃喜,没想到郡主倾慕他久矣。
宁宥突然开口道:“郡主不妨一试,师父说了府上所有人都可上前比试,郡主有与男子竞争的勇气,在下佩服。”
崔荷抬头看向说话之人,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浅笑着答道:“小先生谬赞了,那我先下去作画。”
崔荷来到院中,挑了最前排中间的位置作画,书童上前为她铺纸,她旁若无人地执笔作画。
自从崔荷来了以后,陆续也有几个女子上前作画,但她们不敢来到第一排,只好分列后面两排。
崔荷凝神下笔,烈日下,白色的宣纸有几分刺眼,她有些目眩,抬头看向远处打算缓一缓,院子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说逍遥道长要表演隔空取物了,原本门庭若市的院子眨眼便空了下来。
崔荷暗自磨牙,怎么这个时候表演?偏她才画到一半,实在不能放弃。
大夫人从廊下走来,她神采奕奕,面露兴奋,冲崔荷说道:“阿荷你且在这儿画着,我去看看。”
崔荷哑然失笑,只好点头,冲红袖吩咐道:“红袖,你跟着母亲。”
大夫人走了,雅苑也空了下来,后面两排的女子皆驻笔停歇,心思早已飞到了庭院里,干脆合上画卷招来侍从,急匆匆地就走了。
如今画桌上只剩下她一人,崔荷甩弃杂念,屏息凝神,提笔继续作画。
面前走来一人,他的影子落到她的画卷上,崔荷抬头,宁宥冲她微微一笑,问道:“郡主不想去看吗?”
崔荷遗憾道:“想,但是我得把画作完。”
崔荷点墨,正欲下笔,宁宥却制止道:“若要表现薄而褶多的衣纹,可用战笔水纹描。”
崔荷愣住了,皱眉低头揣摩了许久,悬腕下笔,颤动而行,笔滑行之,停而不滞,笔锋藏锐,似水留波。
宁宥不由含笑颔首,孺子可教,基本的功力还算扎实,他复又问道:“一日练习几次?”
崔荷顿了一下,答道:“每日三练,腕上悬丝挂坠,以求稳而平。”
宁宥数次打断崔荷,崔荷也不见恼怒,虽不解,却也如实相告,眼看香柱即将燃尽,她还没把画完成,难免有几分着急,她抬眸看向宁宥,见他斜靠在桌前笑而不语,不由心中打鼓。
宁宥见她看来,不由掀起眼皮瞅她一眼,低声笑道:“着急了?”
崔荷心知赶不及了,干脆放弃,转而研究起衣纹画法,她点墨落笔,无奈道:“着急也没用了,小先生可否再替我看看,这样的画法可还正确。”
宁宥敛眸一笑,直起身来,绕到桌后教她。
崔荷忽然觉得眼前一暗,以为是自己在日头下站久了头脑发昏,遂甩了甩头。
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暗影。
雅苑外有人高声喊道:“天狗食日啦!”
崔荷不由抬头看向天上,乌云蔽日,黑丝缠绕,金乌被慢慢吞噬,天际间一片昏暗,竟伸手不见五指,崔荷心脏砰砰狂跳,惊诧道:“天狗食日,可是有不祥之兆?”
宁宥眯眼看去,金乌已经完全被吞噬了,只余一轮光圈。
院子里有奴仆敲锣打鼓,意欲驱散天狗。
庭院升起火把,昏暗中,总算有了几许光亮。
宁宥安抚道:“郡主别怕,不过是正常的天象罢了。”
“可是……金乌被吞噬了,怕是大凶之兆。”崔荷慌极了,若世间没有了太阳,这尘世还能活人?
宁宥嗤笑一声,望着院子外慌成一团的世家子,嘲讽道:“过一会太阳就会出来了,你们这些人慌什么,一群没见过世面的。”
崔荷:“……”
外头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小孩哭声不止,崔荷担心大夫人在外头的安全,忙对守在自己身旁的绿影说道:“绿影,带我去找母亲。”
绿影断然拒绝:“郡主,如今这雅苑人人最少也最安全,您还是先顾着自己。”
“不可,红袖不会武功,没办法保护母亲。”崔荷眉心紧锁,拉着绿影便要离开,宁宥却拦在她们面前,说道:“郡主别担心,定国公府有侍卫,不会有事的。”
二人争执不下,外面却传来惊呼声。
“神女降世!天命所归!”
“神女佑我大梁!”
“神女下凡,凤凰和鸣!”
崔荷和宁宥茫然四顾,停下争执,齐齐来到院门外。
一片昏暗之中,层峦假山之上有一女子站在山巅,而她身后出现了一道虚晃的淡影,若站近了些,就能看出是一只上古瑞兽凤凰的虚影。
嘹亮的嘶鸣声从上空响起,一只庞然巨兽从女子身后破空而出,女子身上的幻影消失不见,她似是不堪重负,晕倒在地。
昏暗之中,一只浑身发光的凤凰浴火重生,双翼遮天,绚烂尾羽划出一道绚丽灿影。
庭院上空有飞鸟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院子里的人皆下跪叩首,祈愿凤凰驱赶天狗。
崔荷膝上一软也差点跪下去,宁宥皱眉扶住她的手臂,面沉如水,提醒道:“郡主先别慌,这当中肯定有蹊跷。”
他走遍四海,什么异象没见过,今天属实是开眼了。
凤凰于飞,盘旋离去。
随着凤凰消失在府门外,天色逐渐明亮起来,光圈渐渐退去,金乌重见天日,院子里的人哭喊道:“是凤凰驱赶走了天狗!”
“神兽祥瑞,天佑我大梁!”
崔荷望着万里晴空,不由小声问道:“小、小先生,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世面?”
第62章
距离天狗食日一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汴梁城中讨论得最多的就是那位驱赶了天狗的神女,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反倒把崔荷成为妙玄先生弟子的风头盖了过去。
崔荷满心期待来翰林书画院找妙玄,来迎她的是师兄宁宥,本以为能见到妙玄, 却不料师兄半句不提师父,且一直都由他来授艺。
崔荷疑惑追问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师父,宁宥笑得神秘:“你都没把画作完,师父不可能收你, 只能由我这个大弟子教你,你若不想学,出门转左好走不送。”
崔荷思考一瞬便答应了。
在宁宥手底下学了一个月, 她每日不停地作画, 然后送去书画院给师父检阅, 起初红圈很多, 后来红圈渐少,送去的画没再被退回来。
直至几日前, 宁宥提出让她跟着一起去街头卖画。
崔荷顾及自己的身份, 只好乔装打扮成一个小书童的模样,再戴上面具, 谁也认不出她来。
他们的摊位设在云归楼附近, 此处人流最多也最复杂, 每日行人如过江之卿,为他们带来了源源不绝的客源。
崔荷之前送去批阅的仕女图全部被摆在摊上售卖, 没想到十分受欢迎,半日时间便售罄, 宁宥翘着二郎腿坐在摊位前愉悦地数银子。
崔荷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沦为了宁宥挣钱的工具,她打开折扇,挡住烈日炎炎,试探问道:“师兄,为何光卖我的画,你就不卖点自己的画?”
“哎,师父说了,这是对你的考验。”宁宥咬了口碎银子,然后丢进荷包里,封口后塞进了衣袖,呵呵笑道:“今儿也卖得差不多了,收拾收拾准备回吧,过段时间我得随师父出趟远门,你就自己在家多画几幅,改日再来卖。”
崔荷低头与绿影一起收起卷轴,正欲装进篓子里,忽然有一个穿着深衣的男子走到他们摊位面前拦下他们,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他汗流浃背,边擦汗边问道:“有生意,你们接吗?”
宁宥抬头,狐疑问道:“什么生意?”
“按照我们的要求作画,一幅画五百两银子。”
宁宥手里转着两颗核桃,心中盘算起来,临安街那么多书画店铺,别家不来找,偏来找他们街头作画的,而且还叫价那么贵,该不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画吧。
“什么画?”
深衣男子左右看了两眼,凑近了与他们神神秘秘地说道:“凤凰神女降世图。”
宁宥轻嗤一声,果然是见不得光的画,于是他问道:“你要这种图做甚?”
男子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道:“自然是为了收藏,找遍整座汴梁都没找到人画,就想找人定做。”
宁宥冷笑:“那何必找我们,前面拐角不就有一家书斋吗?”
“我们老爷说你们家画的仕女图惟妙惟肖,心中十分喜爱,所以便想请几位画师替我们老爷画一幅,你们有钱挣,我们有画收,何乐而不为。”
宁宥起身,替崔荷收拾起卷轴,再次拒绝:“怕是汴梁的书斋老板都不敢接吧,此画一旦流传出去,若被官府追究,我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怎么会,你想太多了,不过是自己收藏罢了。”
“不画不画,你走吧。”宁宥二话不说就赶走了他。
男子看着宁宥一行人毫不留恋地离去,站在原地怒容满面骂道:“有钱都不晓得挣,你就在街头卖一辈子的画吧,死穷鬼。”说完转头再去寻其他人。
崔荷跟在宁宥身后,回头好奇看向那个骂街的深衣男子,询问道:“师兄,为何不能画?”
宁宥背着手,斜眼睨她,解释道:“这一个月来汴梁里凤凰神女传得神乎其技的事你应该知道吧?”
崔荷点头,有好几次外出都听到街头巷尾在议论,哪怕身居府宅不怎么外出的老太君都知道了,其中虽然有小报的功劳,但更多的是私下里口口相传的威力。
宁宥双臂抱胸,面色沉重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神女一事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既然奉为神女,那必然会与天子齐威,与天下黎明苍生息息相关,之前还在传的小报如今已被封了,你觉得朝廷是个什么态度?”
崔荷仔细想想便知道宁宥是什么意思,古往今来,祥瑞代表着天意,若乱世之中出现祥瑞,那代表着紫微星现,天命所归,这种祥瑞出现在谁的身上,谁就是天意。
若出现在太平盛世,也得看发生在谁身上,出现在皇家以外,要么有谋逆之心当斩之,要么为我所用入主东宫。
此次神女降临,发生在昌邑侯孙女身上,昌邑侯不想被怀疑有谋逆之心,必然只能将女儿送入宫中为后,可母亲又怎么能接受关家女成为中宫之主!
崔荷与宁宥于街尾分别,坐上侯府的马车回府。
接连几日崔荷都留在屋里作画,每到午后,都会带绿影去后门等信,她给谢翎寄了几封信,月初陆续寄出去的,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她闷闷不乐地坐在长椅上,轻声问一旁的绿影:“信差是不是途中迷了路,不然为何一直都没消息传来。”
绿影垂首站在一旁,劝慰道:“也许是信差路上耽搁了时辰。”
“笃笃”敲门声响起,崔荷从长椅上弹了起来,高兴地喊道:“来了来了!”
她兴高采烈的挑起裙摆往后门走去,拉开门,却只看见一个卖货郎挑着胭脂水粉上前敲门。
他见到崔荷被吓了一跳,往常不都是府里的丫鬟婆子来买东西,怎么是一个美貌仙子?
“小姐可要看看我的货?新做的胭脂,颜色鲜艳得很,还有水粉,我这儿有桂花香,玉兰香,豆蔻香。”
绿影连忙挡住卖货郎,冷声拒绝道:“今日不用,你且离开吧。”
“小姐再看看嘛,货好价格还便宜,都是自己手工做的,您若不买,也许府里的丫鬟还想买呢。”卖货郎看得出来崔荷非富即贵,肯定看不起这点便宜的东西,但是又不想就这么离去。
崔荷回头看了眼,月洞门后确实有不少丫鬟站在附近不敢过来,崔荷摆了摆手,道:“算了,让那些丫鬟们出去买吧。”
得了夫人的允诺,丫鬟们连忙上前谢恩:“多谢夫人。”
侯府的后门连着一条长巷,偶尔会有一些小孩在府外的槐树底下打闹,今日却一直没听到有小孩的声音。
安静得出奇怪异,崔荷走出后门往外走了几步,绿影连忙跟上。
沿着巷子往外走去便能看到主街道,今日街上来往的人很少,几乎没看到行人。
忽然有杂乱的马蹄声响起。
“抓住他!”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从巷子外传来。
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从巷外跑了进来,崔荷一怔,差点就要被他撞上,幸得绿影及时将她往一旁拉去才没出事。
跑进巷子里的男人斜背着一个包袱,手里还拿着几张画像,他慌不择路推开挡在后门的卖货郎,在丫鬟们的尖叫声中就要蹿进侯府。
绿影手腕一甩,一根银针扎进那人的后颈上,他身子一歪,直接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
一群锦衣卫从巷子外跑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他身穿红色的飞鱼服,脸上戴着厚重的青铜面具。
锦衣卫上前去抓人,崔荷被绿影搀扶着,还心有余悸,穿红色飞鱼服的男人翻身下马,来到崔荷面前,行礼道:“见过郡主。”
崔荷抬头,光靠面具就认出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宋喻,“宋大人,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青铜面具下那双眼睛平静如波,他盯着崔荷一脸茫然的表情,便知道崔荷应该还不知情,于是打算瞒着她:“地牢里逃了一批囚犯,如今锦衣卫正在追捕,郡主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尽量不要出门,绿影,保护好郡主。”
宋喻冷冷一瞥,绿影身子抖了抖,连忙低头应道:“是,义父。”
锦衣卫托着囚犯的手臂,将他拖走了,路过崔荷面前时,落下了几张纸,崔荷正欲低头查看,宋喻已经收走了那几张纸,蜷成一团攥在手里,摆明不愿意让崔荷看见。
崔荷目送他们离去,小声与绿影嘀咕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一会去打听一下。”
因为犯人一事,丫鬟们害怕得早就躲进府里了,卖货郎东西还没卖掉,就撒了一地,他懊悔的蹲在地上捡起来,又恨又气:“唉哟,我这犯的什么太岁,这几日又没挣钱,我老娘可怎么办呀!”
崔荷扶着门槛,听到卖货郎懊恼哀泣的声音有些不忍,于是吩咐绿影道:“把那些胭脂水粉买了吧,回头送给府里的丫鬟。”
崔荷往院子走去的时候,有风吹来了一张纸,落到她的面前,崔荷弯腰捡起,才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不由冷笑一声,没想到还真有人敢铤而走险画这种东西,真是不想活命了。
她回到院子里,坐在亭子的矮榻上等绿影回来,银杏端来茶水,站在一旁为崔荷摇扇纳凉。
近来正值酷暑,天气炎热,屋里都已经用上冰鉴了。
午后最是闷热,银杏见崔荷后颈上泛起了汗珠,连忙加大力道为她驱赶炎热。
过了一会,绿影从外面回来了。
“如何,查到什么了?”
绿影想起义父临走前警告的眼神,突然欲言又止,这事关乎大长公主,郡主若是知道了,肯定会难过,可她又不会撒谎,只好低头道:“与义父说的一样。”
崔荷掸了掸裙摆,起身说道:“既然你不把我当主子,今后就别跟着我了,我让邱时去查。”
绿影怔楞了片刻,连忙跪下,“郡主,有些事,您还是不要知道为妙。”
崔荷不答话,只站在她面前,沉静地看着。
从绿影的回答来看,此事必然很严重,严重到要瞒着她的地步,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她?不是母亲就是谢翎,若是谢翎,绿影毫不犹疑就会说,若是母亲……
对,绿影和宋喻的态度一样,说明此事一定与母亲有关。
“备马车,去公主府。”
“郡主……”绿影仍要阻挠,崔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唤邱时。
绿影连忙起身跟上,拦下崔荷,一五一十把自己查探到的东西如实相告:“前几日汴梁里有童谣映射长公主,说皇上的病与大长公主有关,童谣里还提及,大长公主越俎代庖牝鸡司晨,才导致上天震怒派来天狗警醒众人,而解救大梁之人,非那位凤凰神女莫属。”
崔荷冷笑一声,这些都是早有预谋的东西,目的就是为了拉她母亲下台,自古以来,神怪之事往往带来预警,是好是坏,不过靠人的一面之词罢了。
崔荷冷静问道:“还有吗?”
“城外十里的城隍庙塌了,传言是大长公主不遵循上天旨意的警示。”
“什么旨意?让我母亲下台,让小皇帝独掌大权?他都病成这样了,还能走到龙椅上吗?”崔荷嘲讽道,若不是知道她的表弟崔瀛病得厉害,她都要怀疑是崔瀛派人去搞的鬼。
绿影皱眉道:“听闻那位逍遥道长进宫了,还炼制金丹给皇上服用,皇上服用过后身子已经大好,还预言……”
“预言什么?”
“预言皇上若能得神女相佐,大梁则国运昌盛,万载亨通,若神女陨落,国之将亡,灾祸降临。”
绿影说完,便看到崔荷怒火中烧,将手中的凤凰神女图撕了个干净,骂道:“欺人太甚,他们欺人太甚!关家下的好大一盘棋,难怪要将庶女变成嫡女,中宫之主,怎么能是个庶女呢!”
崔荷匆忙赶来后, 得知母亲还在宫中,至今未归。
宁管事差人送上茶水,恭敬地站在一旁说道:“郡主切勿生气, 门外那几个侍卫都是刚来的,不知道郡主的身份,老奴已经训斥过他们了。”
崔荷来的时候被侍卫拦在门外, 一番通报之后宁管事匆匆赶来将她接了进去。
“怎么有那么多侍卫守着公主府?”崔荷抿了口沁凉的薄荷水,燥热的喉咙渐渐得到了些舒缓。
宁管事垂首答道:“郡主有所不知,近来京城多了许多流民,怕他们冲撞公主, 因此才派兵镇守在府门外。”
“哪儿来的流民,何地发生灾情了,三司府衙就不作为吗?”
“已经开仓赈济灾民了, 但他们徘徊不去, 还在公主府外嚷嚷……”宁管事自觉多嘴, 便闭口不言。
崔荷阖上杯盖, 重重压在桌面上,主动替他继续说下去:“嚷嚷让我母亲下台是吗?”
宁管事没想到崔荷竟都知道, 惴惴不安地解释:“郡主勿要信了那些流民说的话, 那都是无稽之谈。”
崔荷来的路上确实听到了一些流言,竟把天灾的原因全都归结在母亲执政上, 他们是忘了母亲执政这些年做过的事吗?
她母亲整顿吏治严惩贪官, 打压世家门阀拔擢民间贤才, 轻徭薄赋造福于民,他们怎么能放下碗来骂娘呢!
“母亲还要多久才回来?”
“这老奴也不清楚。”
“最近朝廷有发生什么事吗?”
“老奴不敢妄言。”
“有朝报吗?去拿几份给我瞧瞧。”崔荷平日里不爱看那些政事, 看多了就头脑发昏,眼前这个宁管事一问三不知, 还不如自己去看。
宁管事吩咐下去,不多时便呈上了近一个月的朝报。
崔荷皱眉翻阅朝报,上面写的全都是些官员调动与政务颁布,废话多而冗杂,她花费了半日的功夫总算找出了那么点线索来。
朝臣进谏,为皇上立后,众人举荐昌邑侯的嫡孙女关淑宁。
这是三日前的朝报了,崔荷又翻了一下最近两日的,也不乏对立后一事的针砭时弊。
如今凤凰神女的名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百姓对她驱赶天狗一事津津乐道,再加上朝廷中有不少昌邑侯的党羽激情进谏,重重压力之下,这位神女进宫为后,已经迫在眉睫。
崔荷放下朝报,望向深深庭院,想必母亲这几日为此伤透了脑筋吧。
皇宫,紫极殿内。
大长公主与小皇帝崔瀛一左一右坐在榻上。
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庞濯端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的银鎏金刻花碟里放着一粒金丹。
庞濯躬身,低眉顺眼道:“皇上,该服用丹药了。”
大长公主叠手坐在榻上,亲眼看着崔瀛吃下丹药,又饮下汤水,才开口问道:“吃过丹药后,身子可觉得舒服些了?”
崔瀛的长相承袭了崔家人清秀柔和的特点,脸部线条流畅,杏眼秀眉,看上去十分无害,他柔柔一笑,说道:“多谢皇姑姑关心,近来身体确实舒服些,已经不咳嗽了,逍遥道长白日来教我练气,如今我能从屋里头走到院子外面,还不用人搀扶呢,咳咳咳。”才刚说完他就又咳嗽了起来。
庞濯心中一惊,想要上前为皇上顺气,大长公主就已经绕过案几坐到皇上身边,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温和说道:“皇上不必着急,你这病已经十多年了,也不在意这几年的光景,慢慢调养便是。”
崔瀛抓住大长公主的手腕,眼底藏着深深的迷茫,“皇姑姑,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吗?若我死了,江山无人可继,大梁岂不断送在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