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在舒挑着?面,一下下轻轻吹凉,一边想着?这些事儿。手机搁桌上,连着?充电宝,一口口吞着?里边的电量,却?异常安静。
距离孟揭挂她电话过去三小时,期间她回拨过三四个,都拨不通;也旁敲侧击问过同实验室的师兄李尚,李尚说他今天就没去实验室,早些时候联系过他,那时他还在家里;最后晏在舒问到家里阿姨,阿姨说中?午那会儿还看见?他们?家司机载着?阿姨出门买菜,她搭了?个便?车,孟家阿姨是有提一嘴,说要买个什么干料回来煲汤,哥哥爱喝的。
所以是在家。
在家,却?不接电话。
从被挂断电话的怒,到中?期各种带着?担忧的胡思乱想,到现在逐渐带怒,晏在舒放下筷子,给孟揭发过一条语音:“撂一句话就玩消失是什么意思,不接电话明天别?来找我!”
但语音一发出去,和姜杨的位置共享就突然?中?断了?,起?先以为是信号不稳定,但手机信号标志分明满格,晏在舒买了?单,一边往外走,一边尝试跟雍如?菁共享位置,雍如?菁也没接,她快步走进人群里,开始拨电话。
通的,但没人接,师徒俩的电话都一个样!
晏在舒这一天被拨不通的电话弄得烦躁,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闷头就往河对?岸走,而裴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吊儿郎当跟着?,嘴巴上还在说:“就知道你得惹事儿,早就盯着?你呢,现在又想干嘛,小太子微服私访啊,我看你是差不多得了?,我这翘着?班呢,能不能让哥省点心。”
晏在舒烦得回头直接怼:“你闭嘴。”
“好好好,”说着?好,可半点没有要闭嘴的意思,裴庭叼着?吸管,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还在叨叨,“我跟你说啊,我就负责看着?你不出事儿,否则我跟我妈,跟小姨和阿嬷都没法儿交代,跟笠恒有关?的,我是半点不掺和的哦,人家刚给我喂了?一块大饼,你知道今年我公司财报得漂亮成什么样儿吗,唉,说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作妖,哥送你架直升机,爱怎么玩怎么玩去。”
晏在舒小跑过桥,在冷风里感觉到手机在震,她忙划屏接。
对?面人声嘈杂,起?码有十来个人在喧嚷,雍如?菁的声音又急又断续,“报……他们?……疯啦……晏……报警!”
唯独最后俩字震彻人心,晏在舒后背瞬间就惊凉,“报位置!你们?在哪儿?如?菁?”
电话被匆促地挂了?,晏在舒握着?手机,在夜风里给唐甘发了?条语音,一路跑到荣辉家门口用力拍门,而裴庭呆了?,跟被风撸秃了?毛的似的,抖了?一下,然?后三两步走上前来:“你说谁?!”
没人开门,也没人应声,晏在舒后撤两步,眼睛刚瞄上院墙,那门突然?嘎吱一响,自里边被拉开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探出脑袋,仿佛跑急了?,人工耳蜗都掉了?一只,额发也湿漉漉的,见?着?晏在舒先是一喜,她认得的,认得这个在特殊儿童中?心跟她待了?几天的姐姐,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说话不太利索,但字字都是关?键。
“外面,好多人,把爸爸,帽子姐,拉走,大铁锹。”
她抬着?手臂,一直在指院子后面,连通田埂,连通山脚几座农家小院的方向。
有时候弱势方不是真的弱势。闭嘴才能收钱,这是笠恒早就暗示过这十八个家庭的前提。一个荣辉要反水,就代表另外十七个家庭都拿不到笠恒承诺过的赔偿金,三百万,这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亮亮堂堂的大房子,意味着?走哪都有人捧着?敬着?,意味着?不用再?为一副人工耳蜗来回奔波。
更何况,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他们?问心无?愧,谁阻拦,谁就是图谋不轨,50%的真相和100%真相之间隔着?五千四百万,天呐,真相算什么,一个人坐牢和一群人坐牢对?他们?而言有什么区别?,没有,公理正义是英雄的墓志铭,他们?只是可怜又贫苦的老实人,看看他们?粗糙皲裂的手掌吧,看看他们?沟壑丛生的脸吧,看看他们?的老屋子吧,他们?应该得到补偿,而真相太贵了?,他们?消费不起?。
裴庭“操”了?一声,心里那把算盘一下子把局面厘清了?,翻出手机摁了?几个电话,推开门就要往里走,一回头见?晏在舒还皱着?眉站原地。
“走啊!发什么愣啊!”
晏在舒是要走,可手机接二连三地响,原先死也打不通的电话,都在这时回过来了?,她往里快步走,同时接起?来。
“孟揭?”
裴庭一边走一边抄了?块砖,觉得不趁手,往边上一丢,又捞起?一根棍儿,搅得哐哐啷啷的,孟揭的声音也夹在丝丝拉拉的电流声里,像是原本要解释什么,但听了?晏在舒这里的动静,解释变成反问:“你在哪里?”
“桉县。”
风很大,雾色薄薄的,晏在舒打着?手语,配着?口语,让小姑娘别?跟,又叮嘱她打县委电话,一会儿有个高高的大姐姐带着?警察叔叔来,就告诉那姐姐,他们?都往后山走了?。小姑娘都听着?,用力点头。
孟揭也听着?,一字不落地听着?,砰一下关?车门:“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参与?这件事?”
晏在舒这才扶一下耳机,身体穿过后院的篱笆,一脚踩进松软的泥地里,脚步都不带缓的:“你说完话可以消失一天,别?人就得半点儿疑议没有地照做?怎么呢,你讲的话是圣旨吗?吾皇三岁三三岁?”
孟揭闭了?闭眼,发了?几条信息,压着?情绪不跟她在这当口犟,脑子在转,在思考此时的最佳解决方式:“不要直接参与?冲突,笠恒一定有人在煽动其他涉事家长,把媒体继续曝光和得到补偿金打成两个对?立面,不是每个人都会要公道而弃掉真金白银的,你找个安全?地方待着?,当地县委和民警已经介入,很快会跟对?方联系,后续的事交给我……”
晏在舒打断:“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笠恒的内情。”
他们?复合时间太短,一周来完全?陷入外界施加的节奏里,晏在舒没有机会跟他讲这事儿,但他都知道,而他让她不要参与?。
“我知道。”
“你手里有笠恒股份是吗?”
“有。”
“所以你也要稳股价是吗?”
前后两个问题,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定论,让孟揭有两秒没反应过来,但隐隐意识到自己被打成了?哪种阶级对?立面,直觉告诉自己不能怪她,他们?之间确实存在那么一道人为信息差,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情绪,他们?认识十九年,分分合合四个月,为什么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她都信不过他?
“不是,你别?往这想。”
声音很沉。
路不好走,晏在舒得打开手机电筒,她甚至没法分心去延伸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没法分辨孟揭在整件事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只看当前,只重现在,撂下一句“那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就挂断了?电话。
第76章 多情
夜很静, 这里没?有霓虹彩灯,也没?有车水马龙,手机电筒发出的光孱弱, 一蓬蓬杂草被拨开, 又悄无声息地合拢, 麂皮靴一次次踩进湿泞的水渠里,晏在?舒的裤腿边沾了一圈泥,她拉下帽子,抬眼往前看, 夜云横斜, 连排的农院静静卧在?巨大的山影里,山影的边角贴着一方方橘灰色的木窗,随着距离拉近,依稀能听见?一两声犬吠。
吠得最凶的, 是?西边那座灯最亮的院子。
姜杨嗓子都哑了:“大家的意思我理解,该有的补偿一分都不会差你们的,笠恒药业如?果做出了承诺,法院一定会督促执行。”
“胡说!”立刻有人?跳起来,“不可能!”
“就?是?!”边上?有附和的, “你要捅人?老窝,还想人?从兜里掏钱?不可能给的,荣辉从县里一走出去, 大家伙的赔偿金就?打?水漂了。”
“对!谁给钱, 听谁的!”
雍如?菁大声说:“给不给还不一定呢,空头支票你们也接。”
“空头支票?你来说说, 你给得了空头支票吗!”
姜杨抬手,往下压了压, 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不要被一两句话误导了,没?有法律约束,没?有舆论监督,笠恒绝无可能轻易给出赔偿金,从这点上?看,我们是?殊途同归。”
“可去**的吧!你们记者都是?油嘴滑舌,又拿不定事,又满嘴跑火车,信你们就?有鬼!我们也不伤你不害你,但你们得在?这院子里待到赔偿金到手,但你们要敢跑,”当中那男人?把师徒俩的手机一顿踩,“我杨老六反正是?烂命一条,我豁出去,这钱也得让我孙儿拿了!”
一群人?乌泱泱地嚷半天,拉扯间,雍如?菁的登山服都剌了几?道缝,那么病弱斯文一个姑娘,脸煞白,却死死护着师傅不让他们碰,哄闹中,门口突然响起三道敲门声。
沉闷,有力。
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戏剧性效果,一两秒的安静过后,院子里的不安躁动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有人?往后退,“警察?”
“不会是?警察吧。”
“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只是?来要钱的啊……”
哐啷哐啷的,各色木棍农具掉了一地,这时人?群里走出个年纪稍大的男人?,骂了一句,理理领口,往前拉开了门闩。
门口却是?个一个高高俊俊的小姑娘,穿件灰衣裳,踏双泥靴子,背着双肩包,就?跟刚刚放学回家过周末的学生一样,但那眼神不同,笔笔直的身板儿也不同,这不是?小地方养得出来的精气?神,她说了句“借过,”就?这样拨开门口的男人?,径直往里进,把左左右右的人?打?量一圈,把这农院的布局和方位也打?量一圈。
晏在?舒是?摸着石头过河,穿过茫茫夜色到这山脚下是?全凭一腔孤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也怕死,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幸而天真犹在?,理想未死,关键时刻还真能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
有些由?她捅出来的篓子,也得由?她捅得更大才行。
农院里拉拉杂杂得有二三十个人?,兄妹俩往里一杵,输人?也不能输阵。
于?是?裴庭跟着往里进,他混的圈子杂,失恋时把想不开的事儿干了个遍,寸头纹身耳钉样样来,偏偏有一张国泰民安的脸,加上?工作原因,最近天天正装不离身,乍一进来,真不好分这到底是?个混混头子,还是?个有点分量的人?物。
这点矛盾感,和突如?其来闯进谈判地的微妙危险性糅合,院子里持续沉寂着,观望着,判断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他们的来路看,但除了一片漆黑,别的什么也没?有,人?群就?又动起来了,有人?悄悄拎起了农具,看他们的目光里带着危险的审视。
那男人?把院门一关,雍如?菁朝晏在?舒挪两步,两边阵营泾渭分明,气?氛再度紧绷起来。
晏在?舒的眼神在?姜杨和雍如?菁身上?扫过去,摸出手机,晃了两下:“我打?荣记粉面过来,来时买了彩旗小卖部的一瓶水,路过裁缝铺和张扬画室,上?下二十来个人?证,都知道我往这山脚来了,一个小时后我没?出去,当地警务室就?会接到报警电话,大家都是?街坊乡邻,没?必要闹这么难看,是?吧。”
她笑笑:“所以我们长话短说。”
这时候,人?群骚动,先?头开门的那个男人?走出来,像是?个话事人?,往下压了压手:“你也是?记者?”
“不是?,”晏在?舒摊开手,“但笠恒的黑幕,是?我捅出去的,听说笠恒给所有受害家庭承诺了三百万赔偿金,我特地来看看。”
这时候,有人?认出了她,是?了,几?年前谢女士乐团的演出海报在市民广场挂了好几个月,母女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加上她这幅几年没变过的齐刘海黑长直,要认出来不难,于?是?有人?也嚷:“那你是?奔着什么来的?也想让我们那三百万打?水漂?”
“这怎么说的,”晏在?舒拽着书包带,语气?轻松,“我就?来看看,哪个傻子上?了这当。”
一石激起千层浪,都不忿,都凶悍,都认定了三百万都要归入囊中,而这两个年轻人?指定也是?来搅局的,于?是?对面那乌泱泱一群人再度开始展露出了敌对情?绪,用一种沉默却冷血的眼神看着他们,如同看一群困在圈里的羊。
裴庭都紧张了,怎么不紧张,甚至往前迈了一小步,而雍如?菁此时伸伸手,轻拽了一下他的袖摆,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晏在?舒干脆把书包一撂,搁在?了劈柴的墩子上?,笑眯眯地问他们:“笠恒给你们的赔偿金多少?三百万?”
“三百万,”晏在舒都笑了,“我讲话难听,大家别恼,一场交通事故里,哪怕不幸致死,你能领到的赔偿金都没?有这个数,凭什么觉得药毒性耳聋能赔偿你这个数?”
说到这,打?头那男人?就?应声了:“县医院里都有病例存档,娃儿们听不见?了,就?是?跟他笠恒的药有关系,这是?板上?钉钉的,怎么没?有这个数,大家以前不晓得那药不能用,找不到关窍,这么多年来是?愧对娃儿们,没?有给他们讨个公道,现在?不一样了,政府给我们做主?,媒体给我们出头,大恶人?已经认罪了,我们领个赔偿金有什么错。”
“您挺了解的,”晏在?舒看了他两眼,“那您也该知道赔偿的标准按什么来算,上?一个此类事件,用上?医疗事故举证倒置原则,赔偿金包含诊断和医疗费用,人?工耳蜗,精神损失赔偿,总共十万不到。”
姜杨在?拉扯中伤了脚,这会儿自己撑着柴垛,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家想得到相应赔偿,这是?人?之常情?,但十万和三百万的差距里,藏着多少陷阱,大家算过吗。具体赔偿多少,是?要在?定案之后,法院才给出判决的,任何乌七八糟的人?,给出的天花乱坠的承诺,都是?在?耍流氓,而法院给出判决的基础,是?要依于?完整严密的证据链,欺漏瞒报,无视客观事实,是?阻碍司法公正的行为,是?在?把大家往火坑里拉。”
当奸商裴庭最擅长了,他冷嘲一句:“三百万,这毒饼你们也敢吃,我就?这么说吧,十万是?合法部分,另外溢出的,绝对一个子儿都不可能给你们,合同里的弯弯绕多着呢,就?一个拖字诀,你们要是?想闹上?去,人?家还能反告你们一个敲诈勒索。”
“入刑的,”他们都在?唬人?,只有雍如?菁在?正正经经背书,“数额特别巨大,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哦……”裴庭自动就?接,“这说明什么呢,偷鸡不成蚀把米啊,钱要不到还得吃牢饭啊。”
红脸唱罢黑脸登场,他们传达的意思特直白了,村民们听得懂,要不到钱,还得反被罚钱,甚至严重了,要蹲牢房的,这一下犹如?在?池塘里投进一颗雷,水鱼们噼里啪啦全炸起来了,晏在?舒紧接着往里投进第二颗雷,刷地拉开书包拉链,从里掏出一把扎扎实实的厚钞,往柴垛上?一放,喧嚷声戛然而止。
他们盯着这沓纸钞。
晏在?舒就?是?虚张声势来的,就?是?拖延时间来的,输人?不输阵,最要紧的就?是?蛇打?七寸,村民们把姜杨师徒俩困在?这里为的什么,为的赔偿金,所以他们先?把自己的行为扣上?了凛然大义的帽子,好像有了情?,法理都得为自己让步,那晏在?舒没?别的,刚刚讲的那些话,多少还是?空谈,对法律意识薄弱的人?群来说,只有一时的震慑效果,要拖到警察进来,得把他们化整为零,逐个击破才行。
于?是?晏在?舒不动声色地再压,在?柴垛上?压了二十万整,书包瘪下去,她说:“我知道你们里边,有笠恒来的人?,谁把他请出来,这钱谁拿走。”
没?人?应声,但也没?人?否认。
晏在?舒再度摊开双手:“我没?什么别的用意,就?是?看大家都挺有疑虑,不如?请出来,一起聊聊今天这事儿,看是?他在?空口画饼,还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钱□□?”有人?这么找茬。
晏在?舒随手丢了一沓:“你验。”
那人?又缩回去了,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过度成争执声,定军石被抽走了,剩下的是?一锅乱粥,就?在?这时候,突兀的一声惊铃响打?断了这阵焦灼的抉择,是?屋里边老式座机的声音,打?头的男人?进屋接了,或许是?出于?心虚,或许是?军心不稳,大家都静静地站那听着,听堂屋里传过来的回话声。
“林书记啊……是?,是?叫老荣来喝茶的嘛,没?事情?没?事情?,老荣现在?还在?屋子里,要不我给他叫过来跟你说两句啊……哦,是?有几?个年轻人?,来玩的嘛,刚好在?老荣家看到了呀,一道叫过来就?是?了……不敢的不敢的,没?有的事。”
里屋,应话的底气?越来越弱,院外,惶惶人?心在?逐渐崩解,随着一阵遥远的警笛声响,彻底溃散了。
唐甘到的时候,村民被疏散了,有几?个人?被带走做口头教育,师徒俩连着兄妹俩都转到荣辉家里,姜杨在?刚刚的拉扯过程中被打?到了跟腱,这会儿正擦药油,雍如?菁陪着,身上?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外套,而雍珩就?站在?外厅里,跟县委书记轻声谈着事儿,裴庭不见?人?影。
晏在?舒就?坐在?台阶上?,脱了一只靴子,盖着卫衣帽子,低着头在?敲靴上?的泥,半点厉害劲儿都没?了,一下子又变回了那个学生样。
唐甘接她的靴子,一点点把上?边的泥蹭干净,劈头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这临近年关的当口儿,大家都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怕就?怕漏财招惦记,你倒好,掏钱砸人?,二世祖的习性跟裴庭学了不少啊你。”
晏在?舒说。
村民又不是?劫匪,就?是?被一块大饼晃昏了头而已。桉县脱贫十多年了,前有药厂拉动经济增长,后有旅游开发区,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没?到要被逼上?梁山的地步,犯着蹲牢房的风险抢那二十万?分赃都分不均。没?必要。
但要论晏在?舒当时怕不怕?怕啊。她就?是?个学生,见?过点世面,但没?直面过风霜雨雪,刚刚那阵仗完全是?装出来的,不拿钱砸,谁会听她逼逼叨。
这会儿事过了,掌心里全是?湿汗,她怕二三十个人?里有一个性格冲动的先?动了手,就?会演变成某种流血事件,会护不住姜杨和雍如?菁。
晏在?舒把帽子拉下来:“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所有细节是?屋里的师徒俩查的,局是?他们破的,证据是?他们保存的,能给整件事施以高压的是?雍珩,后续怎么处理得靠司法机关,我刚也想明白了,我在?这里边就?是?特别中二的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除了耍耍二世祖的威风,什么也做不了。”
“那再有一回,你做不做?”
哇,这问题问得晏在?舒特难受,她真算不上?多有正义感一人?,谁能想到她最初想的是?要让这部纪录片上?电影节,看看它?在?专业角度里能走多远,事情?的发展偏离了她的预料,也超过了她的舒适区,再有一回,她还敢不敢把天一捅到底,晏在?舒没?说话,但她此刻好像奇异地明白了多年前,谢女士在?乌烟瘴气?的饭局上?那一掀桌的意气?。
老中青三代谢女士,骨子里都是?有点匪气?在?。
唐甘摊开她手,拿温水一点点洗干净:“能把二世祖当明白的也不多,能把威风耍到位的就?更少,在?这事儿上?,要是?换作我,我没?你干脆,人?情?世故,合作项目,绊住我的东西太多了,这点我还挺服你的。”
为什么进场的是?晏在?舒,而殿后接应的是?唐甘,就?是?因为唐甘之后还要在?海市的圈里混,一个行业新贵的二代断断出不了这个头,晏在?舒才够分量。
晏在?舒坐台阶上?,把靴子脱下来,哐哐磕泥:“服什么?”
唐甘把手指尖的水珠往她弹:“服你敢把天一捅到底啊,服你这二世祖横冲直撞大快人?心啊,有些事,你不做,就?没?人?敢做了。”
晏在?舒突然想起什么,笑一下:“你这话,辛鸣也讲过一次,当时我没?明白,现在?看回去,人?家早就?把这里边的门门道道看透了。”
说到辛鸣,唐甘脸色就?突然正经起来,她半蹲在?晏在?舒跟前,“你别提他了,这事儿,你从头到尾是?不是?没?跟孟揭提?”
在?桉县待了两个多小时,陆陆续续有车驶入这片地域,除了民警和县委书记,当地环保局药监局,各种人?物来了个满满当当,藏在?二十四个村民里的笠恒老将也被揪出来了,当时他拟给村民的所谓“价值三百万的赔付条款”也由?民警一一梳理清楚,里边的漏洞一摘出来,跟晏在?舒他们猜测的大差不差,除了合理合法的十万赔偿金,其余款项都有操作空间,而这条款一签下去,再要翻供就?难了。
在?农院里义愤填膺的一拨人?全傻了眼,而笠恒现在?的负责人?也在?两小时后抵达桉县,各方齐聚县政府,这事儿闹大了。
晏在?舒他们不是?主?角儿,在?荣家待到十二点,雍如?菁和师傅姜杨已经被雍珩带走了,之后裴庭也走了,走时挺落寞的,唐甘跟着他,说要不跟着,他这样儿,扭头就?能把车开沟里去。
晏在?舒拍着书包上?的泥灰,慢慢往老街上?走。书包轻飘飘的,那二十万最终没?拿回来,而通过县政府,注入了特殊儿童中心,心里也空落落的,因为想起了那二十万被民警收进密封袋里时,那些村民看她的眼神,恨是?恨的,又夹着复杂的庆幸感。
夜深了,风不大,但山区温度更低,泥地有凝冰的趋势,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打?滑,晏在?舒是?在?桥头看到孟揭的,他也站在?车外,背对着她,站在?流动的寒雾里,不知道从哪个正式场合里过来的,肩章还没?摘,地上?有零零星星的烟蒂,看起来有长途奔波的疲,也有股山雨欲来的短暂平静。
一言不发地上?车。
一言不发地开车。
晏在?舒半闭着眼,一路昏昏沉沉,中间一度觉得热,费力地睁了眼,才发觉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这一下鼻子就?很酸,是?真的很想要好好跟他在?一起,可每当她刚起这念头,总要横生枝节,好像爱情?是?个什么经得起考验的东西一样。
有没?有思考过孟揭、孟介朴、孟家和笠恒的关系,有的,但信息量稀缺,导致迟迟琢磨不出个结果来,发了条消息给阿嬷,阿嬷回她俩字。
行吧。已经尘埃落定了,笠恒大概率要迎来一场内部整改,老主?任认的罪将重新量化,十八个受害家庭会按照正规途径得到赔偿金,这件事会发酵成社?会热点,从药企的违规行为上?升到笠恒高层的不作为和捂嘴设套上?,相应的,有了关注度,就?会有慈善机构向这十八个家庭提供帮助,特别是?嘴硬心软第一人?的唐甘,所以,她不用再追问孟揭,他对笠恒内幕了解多少,在?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凌晨三点才到海市。
夜色重,长街空无一人?,晏在?舒就?想起上?个周末他们也在?凌晨的夜色里疾驰,带着身体上?的酸软和情?绪上?的澎湃,去奔赴一场未知,经历了气?流的撕扯翻腾,经历了瞬间的失重,经历了那种特别微妙的融合感,很容易让人?产生“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错觉。
但是?没?有。
车子驶入地下车库,晏在?舒把外套还给他,下车时咳了一声,然后肩上?又沉,孟揭把外套给她披上?了,“我送你上?楼,等会儿就?走。”
“好。”
“一周后回来,到时再谈一谈。”
“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一周?”
孟揭说:“去瑞典。”
晏在?舒胸口轻微起伏:“你没?说过。”
“临时定的。”
晏在?舒卡一秒呼吸,拎着书包,把头发捋到耳后:“那别等了,你要谈什么,现在?谈吧。”
“你要这样谈?”孟揭跟一句,看向左右。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逐渐淡弱,夜风又干又冽,刮得车库里的影子都在?惶惶溃逃,车位挂牌哐啷啷晃,到处动荡着不安的音符。
“谈啊,”晏在?舒怼一句,“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关机,再一消失就?是?半天。”
孟揭侧了一下脸,再看她时情?绪明显压不住了:“你为什么总是?把我往对立面推,信我一次很难是?不是??我告诉你别参与?这件事,是?因为当时我也在?这场局里,我爸刚给我下过最后通牒,我不想你在?这件事里吃亏!”
“什么局?”
“你只是?一个学生,你知道对上?一群被许以重利而且没?多少法律意识的人?会有什么后果吗?”
“你知道我就?是?个学生啊!我已经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啊!我报警了,让唐甘殿后了,不然真要把如?菁和姜师傅丢在?那吗?你在?大声什么!”
“但凡换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在?生什么气?,但你不在?乎,”孟揭往前逼一步,握住晏在?舒手肘,“你不信我,也不在?乎我,”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别说不是?,事实就?是?这样!”
“就?事论事行不行!”晏在?舒甩他手。
“就?事论事就?是?我在?抛笠恒的股份,在?倒逼笠恒处理这件事,”孟揭声音压沉,“笠恒的股票持续走低的时候,社?会舆论同样会发酵,他们就?得内部处理掉涉事人?员,不用费一兵一卒,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所以不是?要稳股价,是?孟揭在?斩孟家和笠恒的合作关系,反抛散股,倒逼笠恒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了,才有笠恒出具的道歉声明和后续的处理方式。
凌晨,空无一人?的地下车库,落一根针都会有回声的地方,逐渐激烈起来的争吵被放大在?耳道里,敲在?晏在?舒心骨上?,觉得有点讽刺,有点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