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揭仍旧在调汁,点儿都不搭理她。
晏在舒猛一伸手?,捞过他跟前那个生蚝,吸溜一下吞了进去,哇……这一口酸得?牙都倒了半排:“你小时候不是不吃酸吗!”
“不吃。”
“不吃你挤半打柠檬汁?!”
孟揭就慢慢搅着另一只碗里?的黄瓜碎,看她:“我调好的东西,你哪次不拿?”
“……”晏在舒真的气到挂脸。
而孟揭还要补一刀:“你这人,打小就是别人碗里?的最香。”
剑拔弩张。
这时候,海鲜档里?的暑假工端着粥上来了:“让让让,请让让!小心烫,女孩子靠边上,男孩子搭把手?!”
粥一掀盖,里?头热腾腾的,还在噗噜噗噜地?滚着,孟揭盛了碗粥,看晏在舒黑着脸压着火喝水,就又?盛了一碗,把里?边的虾和蟹都挑出来,放盘子里?。
粥移过去,主动说:“你选的物理?”
这是觉得?把人气狠了,开始递台阶了。
可?晏在舒不搭理他,直接起身?换位置。
孟揭就笑,笑完把虾肉蟹肉剔出来,放一干净的碗里?边,又?抽筷子夹两块酱萝卜,转玻璃盘,稳稳转到晏在舒跟前。
先闻到酱萝卜的味道才抬头,再看到一碗干干净净码放整齐的蟹肉,晏在舒那股气就梗在了一半,当下没想别的,就想着孟揭也有纡尊降贵的时候,这时不踩上去,等什么?时候踩?
于是伸手?把碗挪下来,蟹肉搅一搅埋粥底,虾肉蘸着蘸水吃。
“为什么?会?报物理?”孟揭这会?儿再切向这话?题,他对此?兴趣不大,但?台阶如果不递到底,这顿饭就别想吃好。
“子承父业,不行吗?”声音还是闷的。
“你不适合。”孟揭这会?儿才开始喝粥。
这句话?出来,晏在舒反倒没生气,她心里?边有杆秤,该争的面儿都得?争,但?专业领域的话?语权永远要靠实力说话?,孟揭这几年的理论成果摆在这里?,那些论文和学术头衔摆在这里?,教她作业和捋她报告时的成效摆在这里?,她当然分得?清好歹,知道这话?客观。
而她恰恰也是这样想。
不但?是她,“老晏也是这样讲的。”
“晏叔眼光毒。”孟揭这么?说。
“我……”晏在舒用筷子把蟹肉和粥底搅和在一块儿,还是说了,“准备辅修别的专业,但?物理也要学。”
“嗯。”孟揭不意外?。
“小时候老晏给我讲过超弦理论,我那会?儿还小,是这样理解的,”她吹了吹热气,“如果这个世上有造物主,那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如果没有造物主,那会?更可?怕,我们可?能都活在楚门的世界里?,或者活在无数的平行空间里?。”
“我的理解肯定算浅薄,或者记忆有偏差,”晏在舒很快说,“但?是我有很多事情想做,我性格还没定,世界观还没塑成,物理让我能认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哪怕这确实是楚门的世界,我想知道它怎么?运转,怎么?自洽……”
说着,晏在舒突然觉得?兴致寥寥,低头喝了口粥,心里?边别扭,好像接了个吻,就要跟孟揭交心交肺了,就要跟他探讨人文和科学了。
他们就该接吻,他们只该接吻,在舔/舐和吮咬中安抚燥动的情绪,交心是比接吻更危险的事情。
而孟揭话?听一半,抽眼看过来,她随口扯了个话?题:“你刚跟老板聊什么?呢?老板还记得?你呢?”
孟揭这就听出来了。
有不痛快吗?有。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现在会?点到即止了,关门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咬他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到即止?
但?粥的热气氤氲,晏在舒喝粥的样子又?有点好笑,因为嘴角红肿着,被热气熏得?有点儿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喝得?又?轻又?慢。
因此?他还是配合着把话?题转开了,说:“记得?。”
晏在舒点个头,外?边雨停了,夜色里?裹着潮气,两行路灯沿着长坡蜿蜒而上,坡顶就是嘉懿附小,行人稀疏,踩着湿漉漉反着光的坡道,好像踩在倒囊而下的天河。
里?边也有幼儿园,晏在舒和孟揭都是在这读的。
看得?久了,晏在舒就想起幼儿园那会?儿:“你在嘉懿读了几个学期?两个?”
“两个半。”
“那两个半学期,每天放学总是我去找你,”晏在舒瞟他一眼,“你天天在教室里?干嘛呢,孵小鸡吗?”
晏家?和孟家?那时候都住碧湾,上下学都一道接送,孟揭小时候特别孤僻,不大跟同学讲话?,也不大搭理老师,晏在舒就在他隔壁班,上学时牵着他进门,放学时又?等着他下课,有时候课外?活动多,孟揭就会?背着小书包坐在树下等她,等久了当然会?生闷气,一个人把书包带拽得?皱巴巴,也不理晏在舒,要晏在舒亲亲热热地?哄九分钟才会?好,为什么?是九分钟,因为孟揭知道小晏的耐心值就在那,他连要哄都要得?恰到好处。
孟揭皱眉想起这桩旧事,那是种很违和的感觉,于是说:“小时候比较喜欢被接。”
晏在舒又?提了:“你还当Moana公主呢!”
“我想当?”孟揭声音就扬起来了。
这还真不是,晏在舒终于笑起来:“可?你穿裙子好看,真好看哪,一跑起来跟仙儿似的。”
孟揭吃得?嘴唇也红,人也热,往椅背一靠,拧着冰水喝:“是,小时候是比较喜欢被追。”
晏在舒秒回:“长大喜欢被咬。”
孟揭轻描淡写打回去:“我看你也喜欢。”
晏在舒立刻朝他抬一指头,横眉竖眼的,炸了毛一样。
他就笑:“窝里?横。”
喝完粥是夜里十一点半, 雨断断续续地下。
孟揭问晏在舒回不回环岛路,晏在舒反问:“回去取行?李吗?”
孟揭那会儿就笑,笑晏在舒睚眦必报, 一点亏都不吃, 而那晚晏在舒没跟孟揭回环岛路, 也没把老?洋房里的行?李取走。
她回家了?。
在半强迫性地履行?了?所谓“恋爱义务”之?后,在咬破了?孟揭的嘴唇之?后,既不给他再进一步的机会,也不明确切断再进一步的可能性, 就给他留了?个半明不昧的钩子, 让孟揭送她回碧湾。
深夜十二点四?十分。
晏在舒拎着包,在自家楼前,在雨夜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一点点把T恤脱下来, 挂在了?副驾座椅上。
细雨把她的头发打湿,本来发色就黑,一湿,那齐整的刘海就压在眉前,唇还是红的, 那种又冷又撩的感觉就回来了?。
她的手绕着孟揭的T恤,还按在副驾座椅上,又就着这?姿势, 弯腰, 看进孟揭的眼睛:“明天帮我把电脑和书寄过来。”
说?完也不给孟揭回话的机会,转身就走。
等到二楼右侧房间的灯亮起?来后, 孟揭驱车离开,却没有直接出小区, 拐过一道弯后就突然停了?下来,手下意识去摸烟盒,但还没摸出来,又给放了?回去。
余震未熄的车里,孟揭手臂搭着方向盘,降下车窗,密密叠叠的树叶把雨丝筛了?一遍,还是有少许扑进车里,黏腻地贴在他面颊。他嗅到雨后的泥腥气,也嗅到晏在舒的味道,她穿过的T恤还搭在一边,就好?像她还坐在这?里一样?。
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一分钟想了?什么。
一分钟后,车子重?新启动,驶进了?雨夜的长路里。
第二天,孟揭还真叫跑腿送来了?她的电脑和桌上两本书,除开这?两样?,其他的物件仍旧留在老?洋房里,也不知?道是跟她装傻,还是就这?么耿直。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筐桃。
比落在寰园的那筐更甜,更饱满,晏在舒捞了?一颗,在手里抛了?两下,又放回去,而后拖着行?李箱出了?门?。
12小时后,飞机机翼划过克罗地亚上空的云霭,在一层深似一层的黄昏暮色里落地,晏在舒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见到了?晏妈妈,祖孙仨在机场一路讲到酒店,讲晏妈妈乐团的演出,讲七月的台风,讲晏在舒的夏校。
晏妈妈的声音真是又亮又轻巧,像在抻一条覆了?细密鳞片的鞭子,在咫尺的距离里,细细密密地熨着晏在舒的耳朵,她嗅了?嗅妈妈的味道,嗅了?嗅阿嬷的味道,觉得特别?安心。
之?后就待在克罗地亚了?。
晏妈妈多数时间忙于排练和社交,阿嬷在这?里的朋友多,整天穿着花裤子摇着大蒲扇出门?,晏在舒跟着乐团在第二场演出里唱了?首常规曲目后,就跟着乐团的年轻人跳海崖,游泳,晒背,然后背着双肩包在杜城和斯普利特来回跑,直到发了?张权游取景地给唐甘,而唐甘也回她一张新厂开机的照片。
-晏在舒:【恭喜,市值又涨了?。】
-糖不甜:【我恭喜你,亲完就跑了?。】
-晏在舒:【大鸟拔毛晒太阳.GIF】
-糖不甜:【爽到了?吗?】
-晏在舒:【爽到了?,这?里跳海崖好?玩儿。】
-糖不甜:【那等你回来再约场饭局,他们?都嚷着一个暑假没见你了?,特别?是你那不学无术的哥。】
-晏在舒:【行?。】
之?后就没再回。
当夜,唐甘在社交媒体上po了?九宫格,全是喜气洋洋的大合照,最后一张就是晏在舒发的图,并@她,附文:克罗地亚的东风吹过来,万事齐备,冲就完事儿了?。
这?条消息在发小圈里扩散开时,晏在舒还在斯普利特的海边吹着风,而八千公里外的奥新物理研究所里,孟揭的手机“嗡”一声响,收到了?一张截图。
-裴庭:【在克罗地亚啊?帮带个东西呗。】
孟揭连截图都没点开,直接锁了?屏。
-裴庭:【晏在舒不会没带你吧?】
孟揭把他拉进黑名单。
然后继续跟李尚沟通项目问题。
李尚自个在二期实验室的课题还没做完,他把项目书翻了?几页,有点儿忐忑,还有点儿跃跃欲试:“我能行?吗?”
孟揭平静地说?:“项目受奥新K-one计划补助,”他把项目书翻到23页,推过去,“项目津贴是这?个数。”
李尚飞快地合上项目书,郑重?道:“我一定能行?,没有不行?的。”
这?个价,把他称斤卖了?都行?。航空项目都这?么吃香吗?李尚签名按手印,在奥新内部系统录入虹膜,看到自己所处的架构延出一道线,同时,职权等级升到了?二级。
妈呀,底薪涨了?,津贴涨了?,连公积金和住房补助都涨了?,李尚喜不自胜,立刻表示要请孟揭吃饭。
“吃什么?”
李尚挠挠鼻子:“都行?,你说?的算!嘿嘿,这?不是要谢谢你提携么。”
孟揭听出意思来了?,他转了?圈笔,实话实说?:“我没提携你。”
他是把团队申请报到人事系统,由人事通过系统发布架构内项目聘任,而因为项目特殊,需要本科或研究生期间修过航空航天专业,并在系统申请时附上论文,再完成一道限时30分钟的题。
要求多,难度高,还刁钻,所以在别人观望的时候,李 ? 尚本着一份工是打,两份工也是打的心情,选择了应战。又通过了系统各项审核,再到航天中心进行?为期三天的训练,那几天他早上六点起?,赶地铁到训练基地,晚上赶最后一班地铁回,练了?三天,他就吐了?三天,第四天继续上实验室把原工作的进度补上,就这?样?,还成天乐呵呵的,半点负能量都没有。
最后,人事部经过各项考察确定人员,才把最终名册发给孟揭,就这?么简单。
李尚听得愣了?,愣完低低地“靠”了?一声,搓着脸坐下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了?整十分钟的呆,最后说?:“我可真他妈励志。”
要是搁别?人,就会心安理得地受这?份感谢,继而收获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孟揭不要的,他让李尚知?道这?是努力的回报,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比起?情感联结,孟揭更偏好?能力互补,一群专业不同的人,在某一个项目里同走一段路,项目完成后分开,再各自往下个项目走。
李尚离开后,孟揭又拉开抽屉,抽出份文件,想了?会儿,在上面的津贴栏上重?新填了?几个数字,然后打电话跟财务说?了?几句。
财务同事显然很震惊:“你是说?,要把个人津贴的一半用在团队补助上吗?”
孟揭纠正:“百分之?七十。”
“我要提醒你哦,”财务同事快速点了?下计算器,“除去个税,你再分出百分之?七十,那在这?个项目上,你就没有多少津贴可领了?,相当于无薪多劳。”
“我知?道。”
财务翻了?翻新项目组的人员资料:“我看你组的班子,助理研究员和博士生多,大多工龄短,你想给他们?申请更多津贴补助可以向总部申请……”
“不用,”孟揭没那么多时间,他说?,“就按70%分划。”
财务同事沉默了?会儿:“我需要你签一份免责书和个人声明。”
“发我邮箱。”
当初孟揭跟雍珩要晏爸爸那段录像时,雍珩的意思,是要他把那台MP-G2903的大小缩到能够适配空间站,还要符合三级航空标准,他接了?,当下是为晏在舒,但过后,他仍旧会借这?个项目做点动作,譬如,在奥新建一个自己的班子。
夜深人静,老?洋房里很安静,庭院里碎着一把桂花,被烈日?焙透了?,味道浅淡。
孟揭很久没有闻到花香了?。
晏在舒在的时候,岛台每天都有一束花,基本上看当天的花是什么样?儿,就能推测出她前一天的心情,而她不在,空气里就只有消毒液的味道,孟揭把车钥匙搁架子上,接了?杯水坐沙发里,开了?投影,看一部老?纪录片。
沙发背上有件晏在舒换下来的T恤,一直放在那儿,家政阿姨问过一嘴,他说?不洗,又问需不需要收起?来,他说?就放那儿。
带了?回来,又置之?不理。
就跟晏在舒对他的态度一样?。
亲完过后,第二天就出了?国,玩要玩,乐要乐,一条消息都没给他发,一个电话也没给他打,潇洒得没谁了?。
晏在舒去克罗地亚这?件事,孟揭其实是知?道得比唐甘要早的,因为他的消息,来自同样?在欧洲常住的母亲,晏在舒下飞机后的第一顿饭就是跟孟妈妈吃的,两家四?位女性凑在一块儿,吃了?顿正式的晚餐。
晏在舒也知?道这?件事不用她说?,孟妈妈自然就会跟孟揭提,也会把那天她在音乐厅里唱《Savage daughter》的视频随手发给孟揭。
如果?没有寰园那场亲吻,孟揭或许不会在意,也没兴趣探究。
但他们?有了?那场热烈而黏腻的接触,突如其来的落差感会让孟揭忍不住关注晏在舒的消息。
他可能会去下载某个社交平台,输入乐团名称,看到晏在舒致敬原曲,在音乐厅里,投放出自己的侧脸影子,唱那首象征自由和抗争的歌曲,然后在几千人的合唱中露出一张不修饰的脸,就像歌里的女孩儿一样?,剥掉糖衣和香料,显出英勇且无畏的一面。
大数据是诚实的,它比孟揭更早地洞察了?他的心思。
所以,在接下来几天,孟揭会在各种视频切面里,在各种图文状态里,看到在乐团唱歌的晏在舒,在海边游泳的晏在舒,在杜城老?街上撸猫的晏在舒,在评论区里被要联系方式的晏在舒。
这?些可能性,晏在舒也都会预想得到,她甚至故意把孟揭放养了?,又下着钩子,在他这?里占走十成十的存在感。
冰水顺入喉道,孟揭觉得挺有意思——晏在舒或许不太会撩,但她吊人胃口绝对有一手。
晏在舒会吊人胃口, 孟揭也会见招拆招。
屏幕上?,纪录片的镜头还聚焦在大?片的麦田上?,旁白低缓, 他的手机屏两度切换, 切到了某个社交平台上?。
这个从不下载社交媒体的人, 为另一个爱钓爱撩不爱负责的人注册了账号,因为在实验室里运行?过这个软件,于是内部局域网留下了痕迹,自动把这个IP归到了校内圈里, 而小地区实名制和面?对面?社交是这个软件的特?色之一。
指头点动着, 目的明确地切到他两天前偶然刷到过的消息里,进入社会与人文研究所界面?,输入某个关键字,屏幕上?跳出研究所一位教授发的图文动态。
图上?是一本被反复涂画的话剧《驯悍记》, 附文:原班人马散了,急求有?演出和导演经?验的朋友。
接着点开评论区,看到最新?评论有?同事问林教授情况怎么?样了,林教授发个心碎表情。
确定过后,他指头却微妙地悬空两秒, 这两秒有?许多?想?法在脑子里闪回,两秒后,孟揭退出界面?, 打开奥新?内部职位架构, 点进了林教授的个人通讯方式。
唐甘的电话是第三天一早来的。
晏在舒戴着耳机,步行?到两条街外的咖啡店里买早餐, 这会儿人少,咖啡店小窗垂着半截镂空的帘子, 在晏在舒手背筛出细密的光斑,店员递给她一小杯意式,她说声谢,然后背靠着柜台回电话:“什么?戏?”
“驯悍记啊!莎士比亚那?戏剧,高中那?会儿汇演你不是演过吗?”唐甘那?边是午后,她刚打了场羽毛球,边喝水边跟晏在舒讲这事,“今年是奥新?百年庆,社科研究所那?边跟有?个课题,要探讨几百年来的女性?主义的发展还是什么?,反正牵葫芦带瓜的,跟国剧院那?边合作起来了,每个月都会出一场相关主题的演出。”
晏在舒端着咖啡和水往外走,空气中浮着黄油和果酱的味道,太阳快来到巷子里了,她在外边遮阳伞下找了个位置:“你什么?时候对话剧有?兴趣了?”
“话剧我是没兴趣啊,”唐甘话锋转得很快,“当然了,如果当个项目来推,还是可以培养培养嘛,如果是你演的,那?就更另当别论了。”
晏在舒慢悠悠喝口咖啡,那?咖啡液一入口她就觉得不对,皱眉盯了会儿,挪开,开始拆面?包纸,听着唐甘话里话外的鬼精样儿,就问:“你投资了?”
“这就是比较妙的地方了,”唐甘那?里换了个地方,像是上?了车,声音一下子静下来,“这出剧原来有?个班子,吃光了研究所拨款,又拉来个投资,最后觉着油水少,撂挑子不干,连投资方也带走了,你说林教授倒霉吧,人家否极泰来,走了一拨牛鬼蛇神,又绝处逢生?来了个财神爷,新?进来的投资方比原来那?个更大?方,事少钱多?路子正。”
“话剧需要投多?少,单场百来万已经?到顶了,”晏在舒就着冰水吃面?包,没当回事,“别是哪里忽悠来的。”
“傻大?款呗,听说投了不少,三四百个呢,”唐甘说重?点,“首轮演出不用咱扔钱,林教授的意思,是想?挂我们集团的名儿,你想?如果到时演出效果好,联合各大?官媒推一推,那?老唐家的匾不就更锃光瓦亮了吗?”
唐甘自诩是俗人,无谓的善良不会做,比如说跟晏在舒合作的退役犬与实验犬救助项目,这对晏在舒来说,是正经?事,因为晏家做这类公益已经?有?几十年了。
对唐甘来说,那?就是一项投入后,看得到社会正反馈的项目,是能帮助企业在社会中巩固正面?形象的,是能受到官媒点名表扬的,是能让股票上?涨2-3个点的。
她承认出发点带着功利性?,但也会无视市场部对预算的把控,额外照顾,额外拨款。这一点点的,超出规则的,不为人知的善良,就是会精准打在晏在舒软肋上?。
“好。”晏在舒说。
“妥了!”唐甘一拍方向盘,“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
吞下去的面?包在胃里涨开,晏在舒饱了,精神头也懒了,靠在椅背上?:“不用,你忙新?厂吧,话剧几月要上?,你得跟我说说。”
“十月底,一会儿我把策划书?发你一份,下午我再和林教授连个线,敲定一下场地设备和宣传那?些事儿,再问问谁来导,你呢,就只管翻翻以前的剧本,然后想?想?怎么?把这出剧排得漂亮。”
一来事儿,小唐总真就特别正经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后,晏在舒手边来了只猫,她垂下指头,轻轻顺着猫脑袋,斯普利特?这几天夜里都下阵雨,晨起时,海气绸缪着未散尽的雨气,二十三四度的天,坐在陌生国度的小咖啡店外,特?别惬意。
桌上的咖啡逐渐放凉,好像到了克罗地亚,晏在舒就再没买到过合口味的咖啡,最基础的这种意式都入不了口,她看着面?上?那?细密的油脂层。
孟揭的咖啡做得好,亲起来的滋味也好,就是实在不太善良。
白底黄斑的猫晒暖了筋骨,开始眯着眼,把脑袋往晏在舒手上?挨,她有?一搭没一搭底顺着毛,另一只手自然地滑开了和孟揭的对话框。
【我下周回……】
再打:【二楼房间里的东西?你让阿姨收拾了吗?书?架上?有?本本子,里边有?几页以前的手稿,你。】
晏在舒握着手机,短暂地停顿,输入框里有?一句未完成的话,接着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删。
指头敲击着,此时阳光来到小巷,空气中浮着一带带尘粒,海边的风很薄,裁纸刀一样削断了那?带尘埃,手边“喵”一声,柔软的毛发离开指尖,晏在舒下意识低下头,而刚刚侧过的半边身?子压上?了一道阴影,同时,掌心一空,手机就猝不及防被抽走了。
声音在头顶响起。
“房间没收拾,东西?原封不动放在那?里,但我给阿姨放了假,如果要取东西?,得你自己跑一趟。”
第一反应是扒手,第二反应是见了鬼,第三反应来得迟,晏在舒直回身?,在晨光熹微的早晨,看到了一个本该在八千公里外的少年,他剪了头发,落耳的发变短,人看着更加挺拔,穿着件质料很好的手工衬衫,肩章还没摘,锐利的折角浸着光,头发随风扬,更帅了,更清爽了,也更有?少年气了。
孟揭,居然,不声不响地来了克罗地亚。
手机被孟揭倒扣在桌面?,他胸口有?点起伏,第一眼看她,第二眼看桌上?的咖啡,笑一下,接着就起身?进店里要了杯咖啡和几块饼干。
出来的时候晏在舒已经?从那?种迷茫的状态里恢复了,抬着眼,转着手机,看他。
“巧啊。”
“巧,”孟揭说,而后指她的咖啡,问得特?别有?深意,“不合口味吗?”
“一般般,比洗机水好点,”晏在舒云淡风轻地怼回去,“你来度假?”
“公事,有?个研讨会,来学习的。”孟揭往椅背一靠,他那?位置偏出遮阳伞了,阳光正好落他发顶,他眯了下眼,喝口咖啡,打个响指把猫招过来。
跟这城里悠哉度日的住民有?什么?不同?压根看不出半点在研讨会连轴转的疲态。
所以晏在舒没把他这话当真:“什么?时候走?”
“吃完早餐。”
这倒没想?到,晏在舒听完,点个头,这人闲的吗?费心费力?来趟克罗地亚,吃顿早餐就走了?因为不信,明摆着也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一路顺利啊。”
说完就要起身?了。
孟揭确实没那?么?天马行?空。
但孟揭也是真的欠咬。
在晏在舒说话时,孟揭的眼神就没从她脸上?挪开,静静听她说完话,才突然侧过身?,一手握着她椅子扶手,一手托她椅座下方,卡在她起身?之前,把她连人带椅稳稳当当地拖了过来。
动作是行?云流水,而晏在舒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抓他小臂。
两把椅子“咔”地碰一起,晏在舒刘海一晃荡,眼神就像要吃人了,抓他小臂的力?道很重?,导致抽回手时,能看到几道浅浅的印痕。
“你疯……”
话音被堵住,孟揭压根儿不想?挨骂,往她嘴里塞半块饼干:“八点半我就要走,安静吃个饭,别挠我,别想?咬我,行?不行??”
真的很气。
晏在舒那?点脾气都挂脸了,但嘴里堵着饼干,关键那?饼干也真的好吃,奶味儿香浓,酥脆得掉渣,好吃是好吃,却没让她心里的火下去多?少,因此更不把他的话放心上?了。
察觉出晏在舒的气,孟揭盯她片刻,右手拿咖啡,左手把她后颈轻一拍:“别气了,毛都炸了,走吧。”
不走店员就要出来轰人了。
巷子尽头是一截往下的台阶,不远处就是海,洗石子墙体框出了一小幅海景,时间还早,海面?是近似水青蛾的颜色,浅淡,温柔,低饱和。
开阔的景,盈满眼睫的蓝,细而柔的海风,让晏在舒心里的火消了点儿。
他们沿着临海这条小路走,右边就是民居,家家户户都有?开放式的小阳台,影子扁扁地拖在身?后,若有?似无重?叠着,宁谧惬意得像一帧电影。
即便心里的气没多?少了,而且这个人几乎“从天而降”式的出现带来的情绪冲击逐渐发作,抛除最初的惊,竟然慢慢地有?点儿得意。
得意的是,果然,撂给他的钩子还是有?用。
这不是招得他追过来了吗,非说什么?研讨会,男孩儿嘛,都好面?子,孟揭也不能例外。
心情好了,晏在舒就把手搭额前,说:“我过两天回海市。”
“嗯。”
“去奥新?。”
“好。”
“八月中到十月,我都会频繁进出奥新?,而我的车已经?从4S店提回来了,”晏在舒捋一下耳发,“但我暑假前出了场车祸,近期不想?开车。”
孟揭这就懂了:“那?我接你。”
“大?二的课表还没出来,万一跟你的工作冲突了,那?多?不好意思。”
孟揭反问:“你那?么?贴心?”
晏在舒八风不动:“这算我最拿不出手的优点。”
孟揭走到外侧去:“那?我见识得少了。”
“五体投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