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不知道黎至清说的是谁,但见他眼眸里难掩失落和难过,想到黎至清近日来破了相,以为是有姑娘因此变了心,赶紧安慰道:
“不打紧,不打紧,公子这么好的人,是那姑娘没福分。晋王殿下待你这般好,又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虽然他离开京畿了,但人脉肯定还在,赶明儿托他再给你寻个好姑娘。”
“是啊,他待我这般好,我却伤了他——”黎至清喃喃一句,脸上那点笑意也僵在了嘴角,连一个外人都瞧出来穆谦待自己的情分,也瞧出他是个本性纯良的好人,可自己却骄矜自负冤枉了他,还刺了他一刀,他要恩断义绝,也是自己活该。
想到此处,黎至清又猛咳起来。
老马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无措地拿着装药的小瓷瓶和水杯,满眼担忧地瞧着他。
黎至清余光瞥见那小瓷瓶,直接从老马手中接过,揭开封口往外倒,手上力道没控制好,一下子竟倒出来五颗。黎至清盯着那药看了半晌,直接一口都吞了下去,这可吓坏了老马。
“往日里都是吃一个,难受得紧了才吃两个,今日怎么吃了那么多?”
黎至清被被五颗药噎得难受,拿过水杯,自虐般猛灌了好几口水,拿微微湿润的眼瞧着老马,“马叔,我今日就难受得紧,您就别念我了。”
上次黎至清回到左司谏府时,额头上、手上、袖口和胸前都是血,整个人如同丢了魂一般被禁军搀扶着,着实吓坏了老马。后来黎至清足足在榻上养了几日,脸上才有了血色,后来又因着身体抱养,时不时会呕血。这些被老马看在眼里,一直都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得不轻,但听他将难受宣之于口,这还是第一次。
老马有些心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犹豫再三,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在黎至清脑后摸了摸,“好,好,不念了,忘了她吧。”
黎至清嘴巴一瘪,眼睑垂了下去,摇了摇头。
这样的黎至清让老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就这么喜欢她?这姑娘到底哪里好啊?”
黎至清紧紧抿着唇,思索半晌,抬头对上老马关切的双眼,认真道:
“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只知道,这些日子,脑子里全是他,巴不得想打听他的消息,又怕知道他过得不好。”
黎至清说着,又把头低了下去,“当时,知道他可能死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老马这话听得糊涂,他不明白黎至清喜欢的人到底是抛弃他了,还是死了,刚想再劝,就听黎至清恹恹的开口了:
“马叔,没事了,您忙去吧。”
“诶,诶。”黎至清的日子过得简单,再加上府里又来了一个勤快又眼里有活的狗娃,老马平日里也没什么要忙的,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他想静一静,只得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翌日,左司谏府又有人登门造访。黎至清看到名帖,实在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将人请到了正厅。
穆谚入座后,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人身形单薄,面容憔悴,额头正中央还多了一块榆钱大小的伤疤,忍不住变了脸色。
“不过半年不见,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还是因着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两头为难?”
相较于黎至清,冀州就藩的穆谚整个人容光焕发,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显然日子过得甚是滋润。
黎至清不想对自己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说什么,只道:
“世子殿下如今说话这般直白,也不怕给令尊招来祸患。”
穆谚如今不问朝堂事,赵王府紧着他那个庶出大哥去出风头,他则躲在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养儿女,好不快活,自然也不在乎这些口舌是非。
“本世子说错了吗?太子和秦王那里,本世子可回京后可都挨个见过了,虽然两人嘴上没明说,可都念着你在北境的功劳和把穆谦扶起来的能力,巴不得想将你揽入麾下,怎么,这些日子他们没招揽你?”
黎至清面上淡淡的,“殿下谬赞了,晋王殿下有今日成就,全仰赖他才能卓绝,与黎某无甚关系。”
穆谚听了这话,面上尽是嫌弃之色,往椅背上大大咧咧一靠,撇了撇嘴道:
“先生,咱们都是一起从北境回来的,本世子还跟着你读了许久的书,这场面话就不必说了吧!本世子是跟穆谦和穆诀一起长大的,大家几斤几两谁不知道啊。”
黎至清低头,穆谦到底几斤几两,他还真没瞧清楚。
“不过,话说回来,你与其夹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左右为难,怎么不跟穆谦去北境呢?那里虽然艰苦些,可比留在京畿蹚浑水要强多了。而且,虽然本世子跟穆谦不对付,但平心而论,太子和秦王都没穆谦厚道。”
更何况,他还对你有意,肯定能好好待你。
黎至清前些日子陷入了自己的固定思维里,不能说被人摆了一道,只怨自己没脑子!他不愿接这话,只把问题抛回给穆谚。
“好端端的,殿下怎么回京了?”
“还不是为着今上的万寿节,我家老爷子一早就写了信催着让回京,你说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着什么急!”有赵王在京畿周旋,穆谚回不回京根本无伤大雅,他对此事也满不在乎,只就着这话,又接了一句:“说起来,万寿节穆谦也得回京,不过他离得远,估摸着得卡着日子了。”
黎至清闻言一怔,他要回来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知是喜是忧。
自打穆谚进门,黎至清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北境路途遥远,是要耽搁些日子的。”
“看你这样子,还是盼着他回来的,你当初为何不跟他去北境呢?”穆谚没打算放过黎至清,他心里不明白,明明这俩人配合如此默契,怎的就分道扬镳了?
“自然是京畿还有差事未了。”黎至清是个能藏住话的,通敌之事他已然查得七七八八,虽然赵王一支并未牵扯其中,黎至清并不想多生事端,而且他还有许多细节没想明白。
黎至清转头打量了一眼穆谚,抱着一试之心道:“正巧殿下登门,黎某偶然间得了一物,殿下可否帮忙赏鉴一下?”
古玩奇珍是穆谦这帮纨绔从前常玩的,经手的宝贝不计其数,鉴赏一两件玩物自然不在话下,穆谚当即应下来:“愿意一试。”
黎至清起身进入内室,取了先时在清虚观黎梨送来的锦盒交到穆谚手上。
穆谚打开一看,竟是一刻白釉透青的珠子,拖着下巴瞧了半晌,才略显疑惑道:
“这种白釉珠子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唯一点睛之笔乃是上头的青,别有一番韵味。怎么这青瞧着既不是釉上彩也不是釉下彩,倒像是窑里温度没控好,把胚烧裂了。不过……”
黎至清蹙着眉,“不过什么?”
穆谚又打量了一番,略显迟疑道:“怎的瞧着有点眼熟呢!”
“眼熟?”黎至清眼睛一亮,“殿下见过?”
穆谚把珠子放回锦盒中,古怪地瞧了黎至清一眼,“见过,先生该不是被穆谦这小子给戏耍了吧,拿个残次品来糊弄你。”
黎至清不明所以,“这话从何说起?”
“这玩意不是穆谦的吗?他那小跟班的荷包上挂了一个,本世子记得,大约就是这个模样。”
“真是他的?”黎至清有些疑惑了,怎么兜兜转转又到了穆谦身上?明明通敌之人不是穆谦!
穆谚又把盒子拿过来,仔细瞧了瞧,“本世子瞧着像,再加上穆谦那厮本身就喜欢烧瓷,能整个这玩意出来不稀奇。诶,本世子怎么记得,在穆诀府里也瞧见过,啊!对,见过!就是这个!只是上次栓了根红线!”
“康王殿下?”黎至清登时站了起来,忙问道:“世子殿下没记错?”
穆谚挠了挠头,“应该错不了!”
“世子怎的如此笃定?”黎至清满脸狐疑盯着穆谚。
穆谚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哎呀,四五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本世子只记得当时珠子就在穆诀书桌上放着,上头还挂了条红绳,本世子以为是哪个姑娘送他的,还跟他吵了一架。”
穆谚后面的话,黎至清已经听不进去了,等送走了穆谚,黎至清陷入沉思。此事与康王有关是板上钉钉之事,那穆谦在里面到底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黎至清踌躇半晌,最后修书一封,连带着珠子发往了西境。
第163章 橄榄枝
先时,黎至清听了穆谦的话,并未着急对西府下手,在将东府翻了个底朝天后,黎至清还是到了西府,果然如穆谦所言,西府上上下下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但是底子却是干净的,在忠心一事上挑不出任何瑕疵。
黎至清不信邪,又耐着性子查了月余,除了世家弄权、官商勾结、朝堂倾轧之类的龌龊事越翻越多外,通敌之事分毫不涉及。黎至清这才肯作罢。
从枢密院出来时,天色已晚,黎至清没有乘坐马车,而是一个人徒步在月下走着,一边走一边将前前后后的线索串联起来。
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除了肖珏的左路军由其力排众议,力压京畿作战指令外,中路军和右路军都一定程度受到了京畿东西两府的影响。
每每枢密院发出一条指令,政事堂不日便有一条相佐的指令传出,放在当时,两府争权,互相掣肘不足为奇,是以若不明就里,很难想到有人通敌,只以为是朝廷内斗。
黎至清想到此处,忍不住叹息一声,胡旗人这是把大成的官场都摸透了!
正惆怅着,突然眼前被四个侍卫模样的人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手执一柄长剑,抱拳施了一礼才道:
“黎左司谏有礼,我家主人邀您过府一叙,还望左司谏赏脸。”
黎至清现下孤身一人,又手无缚鸡之力,显然不是眼前四人的对手,他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明白此刻若不答应,恐怕对方就要先礼后兵了,只得点头应了下来。
黎至清上了一辆马车,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处别苑前才停下。黎至清下车后略作打量,原来马车已经出了内城,现下到了城郊。
四个侍卫押着黎至清穿过长长的回廊,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幢书斋前,书斋内已经点了灯,黄色的光从透过窗户纸映出来。四人停下脚步,示意黎至清自行入内。
黎至清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原则,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秦王穆诣,因着灯火柔和,此时的穆诣看起来并没有平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黎至清见到穆诣,施施然一礼,不卑不亢道:“原来是秦王殿下,此时召见,不知有何吩咐?”
穆诣为人处世比起穆诚和穆谦都要圆滑老练,那日在馆驿端亲王架子,一来为着穆谦抢了他迎接使臣的差事,他要出口恶气,再者就是为着在女人面前撑面子。如今,他有心招揽黎至清,也有意与他合作,再有架子也不会端出来,面上挂上一幅礼贤下士的谦虚模样,笑道:
“左司谏事繁,本王请了几次都请不动,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左司谏莫要生气。本王以茶代酒,给左司谏陪个不是。”
穆诣说着,端起了桌上的茶盏,对着黎至清举了起来。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变脸如此之快,赶忙侧身不受他的礼,蹙眉拒绝道:“殿下言重,黎某愧不敢当,有话还是直言吧。”
“左司谏不妨坐下听本王慢慢说。”穆诣深谙分寸,知道再惺惺作态就显得假了,索性把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黎至清伸臂示意他坐,然后自行落座,进入正题。
“这些日子,左司谏以查贪腐为名出入东西两府,想来是查到不少东西的。本王这里也有些消息,想跟左司谏互通有无。”
黎至清知道,这次贪腐查得未免太久了些,时日远超往年例行查问,不被外人揣度是不可能的,现下他不知穆诣知道了多少,只不动声色地就坐,不冷不热道:
“愿闻其详。”
穆诣听谢淳和禁军中的门生讲了黎至清的事迹,早就有心招揽,赶上穆谦不在京畿,穆诣觉得恰逢其时,又得知黎至清在查通敌之事,更想就此大做文章,才将人强行“请”来。
有着明确的目的,穆诣并不想跟黎至清打太极,直接切入正题:“左司谏才能卓绝,想来不会在司谏之位上久待,总唤你左司谏未免生疏,听闻老六都直接喊你至清,本王瞧着你尚未弱冠,应当无字,本王也托大一回,学一学老六。至清,不妨猜一猜,为何在宗法昭穆严苛、嫡庶尊卑有序的大成,本王能够得到不少人支持,还能与太子一较高下。”
穆诣的问题黎至清从前并非没想过,大成立朝以来,嫡庶有序尊卑分明,特别是皇室,只有嫡长子才可获封太子。太子在位期间,若无过分失德导致被废黜,其他庶出皇子绝无一争之力,纵使是同为京畿四大世家的嫡出贵女所生也无济于事。是以,其他皇子纵使有心相争,也不会大费周章,大多敛才收性,有能者如赵王,辅弼君主,无能者如睿王,混沌度日。
唯独到了成祯帝一朝,穆诣以秦王之尊与太子分庭抗礼,虽然众世家明面上恪守着百年来的传统,支持太子,但隐隐有向穆诣倒戈的态势。甚至穆谦因着北境军功,后来居上,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也抢了太子不少风头,这在大成历代都是罕见的。
黎至清没想到穆诣如此直白,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更将野心宣之于口,震惊的同时也在心中反复思量。黎至清平素话不多,遇事更喜欢模棱两可地打太极,只有到了极为信任或他极想提点的人面前,才肯明言一二。面对穆诣,黎至清无法像对穆谦那般坦白,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腹中,只面上恭敬地敷衍道:
“自然是因为殿下才能卓绝,高贵威严,举世无双,天下有才之士怀殿下之德,畏殿下之威,故愿投身殿下麾下,以供驱策。”
穆诣听了这话,虽然嘴角仍带着笑意,但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啧啧,你这才去政事堂几日,可把这官腔学明白了。本王之所以不乐意管政事堂,就是因为这群人说话绕来绕去。你平日里跟老六也这么说话么?”
黎至清虽然脸上维持着一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风,但忍不住腹诽道,这穆诣果然跟穆谦是亲兄弟,怎么都这般自来熟?皇家子弟都这么不矜持么?
一想到穆谦,黎至清眼里的光瞬间熄灭了,轻垂下眼睑,将身子微微靠在椅背上,不再言语。
穆诣本意打趣一句,没想到说完后竟然莫名在黎至清身上看到了一股颓丧,方才他进门时还没有。穆诣不明所以,只当是他奔波一日,累了的缘故,索性直言:
“至清不愿与本王交心,本王也不怪你。本王索性先拿出点诚意,想来枢密院上上下下你已经查过一遍,虽然里外官员难免德性有亏,但大节上绝不含糊,本王没说错吧?”
黎至清见穆诣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再顾左右而言他未免矫情,更何况他现在只查到六部,东府再往上那些堂官是否清白,他的确需要借力,不过他与穆诣初次交锋,怕再像上次被肖瑜有意引导那样掉到坑里,故而留了个心眼,蹙眉道:
“殿下所指的大节是?”
“跟你说话可真累!”穆诣抱怨一句,然后自顾笑了起来,“比如通敌卖国!”
黎至清了然,“殿下所言不虚,枢密院虽算不得清白衙门,也做过些蠹国害民之事,但与外敌暗通款曲坏我大成根基之事,是没有的。”
穆诣被“不算清白衙门”、“蠹国害民”这些词气得脑仁疼,虽然这是实情,但没想到黎至清直白起来比打太极更气人!
“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老六跟你相处这么久,没给你气出个病来,也是难得!本王告诉你,枢密院之所以干干净净,是因为本王决不许节制的衙门有人通敌!”
听了前半句,黎至清忍不住腹诽:嫌含蓄的是你,嫌直白的也是你,如此善变,难不成就是《百草纲目》里所说的脑残无药可医!
听到后半句,黎至清自动忽视穆诣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言论,一下子抓住重点,朝中有人通敌之事,穆诣早就知晓!
“殿下如何得知朝中有人通敌?”
穆诣得意一笑,“因为祯盈十二年,胡旗人选中的人是本王,开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
黎至清闻言一怔,“难以拒绝的条件”恐怕就是大成的帝位了!
“那殿下当时怎么没答应?”这帝位不正是你想要的么?黎至清说完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你当本王傻么?”穆诣说着从几案后绕了出来,踱了几步,娓娓道来:“本王以为胡旗人就此罢手,毕竟除了本王的母妃,其他后妃都出身诸州,没资格做皇后。不过本王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大成与胡旗乃是世仇,朝堂上竟然渐渐有了主和的声音!直到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东府处处与本王掣肘,乃至危及前方战事,本王才笃定,当年胡旗人游说本王不成,转而选择了旁人,而且还成了。”
黎至清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在,“那殿下可有继续查下去?”
第164章 橄榄枝(下)
穆诣未置可否,他与黎至清不是同路人,关心的自然不同,只笑着反问道:
“查与不查,关系大么?更何况,就算不查,此事便无人知晓么?”
“与敌方暗通款曲,危害大成基业,此等蛀虫不除,战事频发,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黎至清见穆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头大为光火,“在殿下眼中,此事难道不值一查?那些通敌卖国之徒难道不该被问罪?”
“仅仅将人惩处,不过是抓出几个因利变节之徒罢了,此事在本王看来,还能发挥更大的作用。”穆诣不理会黎至清的愤慨,慢条斯理地用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试图与黎至清拉近关系。
“至清啊,你的洞察力的确惊人,不过去了一趟北境,几个月功夫就能洞悉朝中有人变节,这实属难得。不过,你也不能自恃才情而瞧低了京畿的世家们,就算他们一年半载不能察觉,但有个三年五载,早就寻摸出不对味了。”
脑中灵光一闪,方才一进门时穆诣问的那个问题,黎至清终于想明白了!
穆诣之所以能够与太子分庭抗礼,是因为他早就洞悉朝中有人通敌,至于胡旗买通的是谁,他不在乎,他只要让那些早就嗅到不对劲的世家们以为是太子,这就够了!
虽然大成世家林立,各自为政,相互倾轧,但绝大多数世家都有默契:兄弟阋墙,外御其侮!有了这样的默契,若接受了太子通敌的暗示,那倒向秦王,就能理解了。而且,新帝登位,正是世家洗牌的好机会,谁都想争一分从龙之功!
“所以,殿下一招顺水推舟,才有了今日两分天下的局面!”黎至清想明白这一点,也大概猜到了穆诣大费周折将自己押来的目的。
穆诣听罢,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林家站在太子一边,谢家支持本王,容家持中,肖相态度晦暗,但到底还是依着宗法昭穆,偏帮太子一些。关键是,世家还有个宰辅之才肖若素,一直坚定地站在太子背后。如此说来,本王还是稍逊这嫡出的一筹。”
“殿下自谦了。”黎至清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穆诣不管黎至清话里的嘲讽,面上皆是一副认真之色,“至清能在几个月的功夫,将老六捧上一军主帅之位,还能平定胡旗之患,才能不在肖若素之下。朝后对策,连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若得至清相助,想来本王就真能与太子两分天下了。”
“本王知你志存高远,又与老六私交甚笃,让你转投他处,你定然为难,不过他既有心远遁北境,不掺和京畿这趟浑水了,你漂泊在京,孤身一人,注定壮志难酬,不妨考虑一下本王,本王能给你的不比老六少。”
黎至清未置可否。
穆诣打量了一下黎至清的神色,更进一步,“近日,关于你出身的谣言甚嚣尘上,本王不跟你卖关子,你的底细,本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本王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坚信英雄不问出处,只要你投入本王麾下,本王向你保证,给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出身,以后关于登州那封檄文,不会有人敢提半个字。”
黎至清面色有所松动,仍沉默不语。
穆诣取了茶壶,走到黎至清跟前,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本王有心改革吏治,整肃世家,革除贪墨,不瞒你说,当年郁相的主张,也是本王想做的,奈何本王囿于身份,束手束脚罢了。本王羡慕太子身边有一个肖若素,不过本王相信,你与本王配合,一定远胜太子与肖若素搭档。”
黎至清在心中将穆诣的示好之辞过了一遍,沉默半晌后,抬眸问道:
“殿下在黎某彻查通敌叛国的档口招揽,想来是欲借题发挥了?”
穆诣听罢会心一笑,“本王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黎至清不动声色,礼貌性莞尔,“既然殿下将黎某视作聪明人,那肯定明白该如何与聪明人相交。”
“这么说你答应了?”穆诣眼眸一亮,喜上眉梢,“你放心,来日事成,肖若素有的,本王不缺你分毫,保证你黎氏清流门第,成为京畿新贵!”
若真如穆诣所允,来日封侯拜相,身居高位,先生的期许,成就河海清宴的至治之世的志向则近在咫尺!
穆诣既然以通敌之事为切入点,说明他手中消息远比现下所讲的要多,黎至清有心将此事彻查到底,对于穆诣抛出的丰厚条件并未表态,而是将话题拉了回来:
“殿下只猜对了一半,黎某现下被一事闹得头疼的紧,想必殿下定有良方!”
穆诣作为宫里长大的孩子,又在官场浸淫许久,当即明白了黎至清话中所指,他并未着急回应,只问道:
“现下在京官吏,至清查到了多少人?”
“有确凿证据者一十六人。”黎至清也不隐瞒。
“从属何人?”穆诣又问。
“有太子臣属,亦有不结朋党者。”黎至清大略一想,继而微微蹙眉,“不过……”
这些年穆诣虽然早知朝中有人通敌,但因着有利可图,并未着急将人全部揪出,只不紧不慢地查一查,做到心中有数便不再深究。如今听黎至清查到一十六人,仍语带惋惜,不免有些诧异:
“不过什么?至清这一网,可是捞了不少鱼。”
黎至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数量虽多,却都是小鱼,大鱼潜渊,黎某只寻其踪,未见其实。”
穆诣听罢,笑意更甚,“这不巧了么,本王这些年抓得正是这条大鱼,至清不妨先说说这大鱼之踪?”
黎至清也不矫情,“祯盈十四年,曾有两封书信,经兵部入东府,一封乃前线粮草告急求援,一封乃揭露中路军副统领与胡旗私相授受,两封信函干系重大,进入东府后却石沉大海。显然,东府高位者中,尚有一人在暗中,奈何黎某苦无证据,否则定然将这一十七人一锅端了!”
穆诣故作神秘地笑道:“至清此言差矣,怎么能是一十七人,明明是一十八人才是。”
“怎会?”
东府高位一共两位,同平章事林弘济和参知政事肖道远,若是两人都已变节,那朝局早就崩坏了,绝对不会是当前的局面。刚想争辩,突然意识到穆诣话中所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暗中之人是谁,看样子至清已经心中有数了。”穆诣气定神闲,铁了心要在此事上拿下黎至清,“说说看,若是说对了,本王就将治你头疾的良方拱手送上。”
黎至清面色从容,“从前黎某怀疑过肖相,毕竟肖沉戟曾上战场,还有与阿克登私相授受的流言传出,再加上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两军皆败,唯独他旗开得胜,难免让人生疑。但相处日久,肖沉戟一心报国,两上战场,几欲丧命,其兄肖若素一片丹心,探查通敌之事夙兴夜寐,肖家兄弟如此,很难让人相信其父变节通敌。”
穆诣眨了眨眼,作思索状,半晌才略显不赞同道:“靠感觉下判断,至清未免轻率了些。”
“其实……”黎至清狡黠一笑,“其实,黎某完全没查肖家,方才一切也只是猜测。之所以断定肖家清白,全仰赖殿下方才所言,谁让肖相这些年都瞧不上太子呢,想来,里头定然有殿下顺水推舟的功劳吧?”
“你啊!”穆诣被黎至清揭了底,无奈一笑,“让本王说你什么好,那为何断定是林弘济,本王记得你跟他们家可没交集。”
黎至清面色凝重起来,“那第十八个人是康王,此事已经确凿无疑,但是康王作为京畿有名的纨绔,不涉朝政,更与林相无书信往来,所以黎某并无真凭实据,只能肯定殿下赐下良方了。不过,黎某猜测,康王妃林氏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你怎么猜到林弘济牵扯其中的?因着兵部的两封书信?”穆诣穷追不舍。
“书信是近日查到兵部,才顺藤摸瓜,而林相那边,是早就怀疑了。”黎至清轻轻叹了口气,“康王妃殁了,还是为着家中要迫她改嫁才殁的。黎某回京后,曾随晋王殿下登门祭奠,发现林氏的体己物件,除了银钱首饰古玩字画等值钱物件封箱入库留给两位小殿下,旁的全都被林家派去的人焚烧或者带回去了。”
穆诣手中的证据,乃是从前康王妃林氏的陪嫁,实际情况与黎至清所料不差,虽然明面上穆诀与这位老丈人从不来往,甚至还经常被老丈人公开嫌弃,但两人早借着康王妃这条自然而又隐秘的线暗通款曲。穆诣早就怀疑林弘济,一直在他身上留心,这才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两家靠着女眷来传递消息。
穆诣听罢,心满意足地开出了他的条件,“这两家相交是挺小心的,本王可以把证据给你,不过,投桃报李,你要想办法,让这第十八个人变成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