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清不禁想到了之前智慧道长相劝的话,没想到竟是殊途同归!他心系百姓,有志于国,定然做不出苟安保命之事,故而这话只是听听,也未往心里去。
容成业说完,又就着酉时的八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还将某些流年需要特别注意的点重点提示给黎至清,态度真诚,言辞恳切,一个上午功夫,与黎至清的关系近了不少。
不知是否因为顾忌二人的身份,枢密院的人待他们还算客气,午膳时送来的菜色并不敷衍,当然这客气也只限于吃喝,二人无法向外传递消息,更无法见外人。
酒足饭饱,容成业无聊了就开始闹脾气。
黎至清倒是能耐得住性子,此事非同小可,他笃定朝廷不会放他们两人在此处不闻不问,索性沉下心来,在脑中细细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不合理之处,以备再次对峙。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早知道就不逞能了,没有那两卦,也不至于倒这个大霉!”容成业倚在椅子上哀嚎起来,“竟然栽在个番邦女子手里!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
黎至清在心里笑话他小孩心性,见他这般嚎着,自己也无法集中精神,索性打趣道:“以你的出身,案子查不出来,秦王拿你也没办法,怎么就非意气用事摇了那两卦?”
容成业苦着脸,“还不是为着你,我仰慕你许久了,自然不能让这事连累你!”
黎至清微微诧异。
容成业又道:“当然,更为着我姐夫,胡旗使团天石失窃不妥善解决,我姐夫肯定得受牵连。”
“你姐夫?”黎至清扬眉。
“对,准确来讲,是准姐夫!”容成业来了兴致,情绪高涨起来,“就是那位平定北境的大英雄——晋王殿下,这次主理使臣接待,你们一起从北境归来,应该很熟吧?”
穆谦?他要成亲了?
“还好。”黎至清心口一堵,继而又装作若无事其实道:“尚未听晋王殿下提及,看来要准备恭喜殿下了。”
“今上早就相中了我二姐,有意指给晋王殿下为正妃,奈何前些年晋王殿下行事太过荒唐,家父迟迟不肯,如今晋王转了性子,家父也就应了,如今就等着找个合适的由头挑明了。”容成业对着门亲事很满意,一来他们容氏的嫡女,就应该嫁入宫门王府的优秀后生,自然不能随便许个纨绔王爷,二来他自幼的梦想是成为披坚执锐的将军,如今他当不了,姐姐嫁给三军统帅,他也是乐意的。
黎至清脸色一白,没来由地觉得胸口酸涩不已,强笑道:“甚好,甚好。”
黎至清不愿再言语,他心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穆谦成亲,对方还是襄国公府嫡出贵女,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有了襄国公府助力,自己该替他高兴才对,可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仅心口堵得慌,眼眶还有些发涩。
黎至清觉得这种状态不对劲,强打起精神,勉强自己把精力放在如何脱困上,逼着自己在脑中分析起当前的局面。
此事缘何发生?最主要的还是前方和谈,苏迪亚有心为和谈争取利益,穆谦要成亲了……
利益如何争取?只要抓住大成理亏之处,和谈之事,大成势必要让步,穆谦要成亲了……
如何让大成让步?以美人计引世家公子入馆驿为第一步,以天石丢失构陷为第二步,此计不成,直接将计就计把大成查案的官员放入局中,穆谦要成亲了……
三招之下,除和谈之外,于苏迪亚还有何益处?苏迪亚前来和亲,若当真失身,则变相为自己选个如意郎君,掌握主动权,穆谦要成亲了……
容成业家世显赫,有他足矣,为何还要构陷自己?自己与她有北境战场之仇,穆谦要成亲了……
此事自己行事有何不妥之处?名字苏迪亚心怀叵测,却只顾查找天石,未对她足够警惕,临时遣走了银粟,将自己置于险地,穆谦要成亲了……
现下如何破局?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穆谦要成亲了……
黎至清脑子已经乱了,无论想到何处,方才容成业提起穆谦亲事的画面总会闯入脑海。黎至清好像有点理解,黎梨为什么会因为寒英给姑娘指路就生气了。
黎至清胡思乱想之际,穆谦已经快马加鞭进了城。原来,郁弘毅留下的图纸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穆谦带人在案卷库翻了三个时辰也没找到,没有图纸,天石难寻,穆谦担心黎至清吃亏,当即动身回程。
等到了馆驿,见到苏淮,穆谦立马收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天石已经找到了,坏消息则是早上苏迪亚闺房那桩不雅事,又听说黎至清被穆诣带去了枢密院,转头就走。
“晋王殿下!”苏迪亚从房内款步踱出来,举止从容落落大方,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整个人丝毫不见窘态,笑语盈盈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你可是错过了一场好戏,你们大成当真人才济济,连算卦都能用上。”
穆谦一见苏迪亚,心头怒极,用手中的马鞭指着苏迪亚冷冷道:“你竟然连他也敢算计,就不怕没办法活着走出京畿吗?”
苏迪亚没有被冒犯的愤怒,笑容依旧,只不过多了三分自嘲,“苏迪亚为和亲而来,就算不用手腕,也不可能活着走去京畿了,晋王殿下又何必拿着这种狠话吓唬我一个小女子呢?”
这幅娇憨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是可爱动人,可落在穆谦眼中,只让他觉得胃里作呕,“小女子?谁家小女子用这种下作手段算计别人?”
苏迪亚笑语嫣然,“要怪就只能怪你们大成人才辈出,一个能排兵布阵指点疆场,一个六爻之术奇准无比,就那么一两个时辰,可让我如何选?索性就两个一起放在局里了。到时候,说不定你们大成的皇帝会帮我选。”
果然还是在惦记黎至清!穆谦气得脸都绿了,怒道:“本王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扯皮,你要是想用这种没皮没脸的方式嫁给他,做梦去吧。”
穆谦说完,转身欲走,却再次被苏迪亚喊住。
“晋王莫急,我有法子还他清白。”
第137章 当局者(中)
离开馆驿,穆谦先奔着枢密院去了,枢密院衙门不比禁军衙门,并不卖穆谦面子。穆谦软硬兼施地磨了半晌,奈何枢密院上下早得了穆诣指示,穆谦的话并不好使。
穆谦在枢密院连黎至清的人影都没见到,还生了一肚子气,转头就要去找穆诣麻烦,却扑了个空。原来,穆诣知道馆驿之事非同小可,从馆驿回来后立马进宫面圣了。
穆谦不敢耽搁,也跟着进了宫,暖阁外一如既往是黄中守着。
“秦王兄可是在里头,听说他一早就来了。”穆谦走到黄中跟前,语气极为客气。
黄中也不托大,恭敬道:“秦王殿下虽来得早,但因着前头礼部尚书拟好了年节庆典章程,随着林相一起来向陛下请示,耽搁了不少时辰,秦王殿下在殿外等了许久,他前脚刚进去,这不您后脚就到了。”
穆谦琢磨了一下,看来这两天的事,穆诣还没同今上说多少,忙道:“那有劳您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本王前来觐见。”
黄中素来谁也不得罪,来了人他便进去通报,至于成祯帝见与不见,那就不干他的事了。
穆谦没站多久,黄中从殿内出来了,“陛下说,殿下既然也来了,使臣接待之事由您主理,让您一起进去听一听。”
这正和穆谦的意思,赶忙道谢后,随着黄中进了殿。进殿行过礼,穆谦四下打量一圈,除了穆诣,太子穆诚、肖瑜、新任国子监祭酒容含章也在,穆谦这才想起来,除了黎至清,襄国公府的老幺仿佛也被牵扯进来了。
成祯帝今日精神头不错,胳膊倚在榻上的小几上,见到穆谦,不怒自威道:
“你这几日哪里浑去了,使臣接待的事交由你主理,就办成这样?还得让你三哥替你收拾烂摊子,你自己说,眼下这事如何处理?”
方才来的路上,苏淮已经将这几日的事全数汇报过,穆谦并不慌张,在心中将穆诣狠狠地问候了几遍,才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拱手一礼,皮笑肉不笑道:“此事本该由小弟处理,这些日子有劳皇兄费心了。”
还没等穆诣谦虚一句,穆谦又阴阳怪气接上一句,“皇兄为人体贴,怕累着小弟,出了贡品失窃之事,还压着不让馆驿的人来报,这烂摊子收拾得当真辛苦。只不过,又接着闹出一桩公主失贞的笑话,当真难为皇兄了!”
穆谦为着不让黎至清掺和进胡旗进京之事,不惜忤逆成祯帝,可黎至清还是被拖进了这趟浑水里,一想到是穆诣从中作梗,穆谦心中火大,故而说话没有多客气。
“你——”
“放肆!”
穆诣刚想回怼,就被成祯帝喝住,“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穆诣悻悻地闭嘴,穆谦也站在一边不再吱声。
成祯帝又道:“贡品失窃一事都处置妥当了?”
穆诣赶忙道:“是,都妥当了,容成业和黎至清办事能力不俗,不过三日功夫,就找到了。只是这天石丢得当真蹊跷,那藏天石的地方也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成祯帝听了,眉骨微微一动。
“藏东西的地方是挺刁钻的,谁能想到天石竟一直藏在冰冻着的水池之下。先时,至清猜到天石藏在地下,奈何儿臣找了一夜也没找到先前的图纸,他们都不敢挖,后来最后逼得成业起了卦,这才在立着假山的水池底发现天石。”穆谦不咸不淡接了一句,等着成祯帝对穆诣发难。
一听容成业起了卦,本来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容含章拧起了眉头,仿佛知道了容成业这遭无妄之灾来于何处。
果然,成祯帝听了这话面露不悦,瞥了一眼穆诣,“你到底给了他们多大压力,把人逼到了这个份上?朕有没有说过,谁也不许逼成业起卦!”
穆诣知道容成业是成祯帝的心头肉,不敢怠慢,赶忙道:“父皇恕罪,是成业公忠体国,一心为着大成的颜面着想。”
容含章不满地瞧了穆诣一眼,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成祯帝没再多责难,突然没来由地朝穆谦问了一句,“你找得什么图纸?”
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实话实话道:“京畿地下水道图纸,听说是先前郁相在朝时画的。”
当年郁弘毅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及暗河时,在场之人除了成祯帝都是垂髫之年,听过此事的并不多,后来图纸绘制完毕就在巡城司封存,因着这么多年并未用过,此事便没人再提及,更鲜有人知晓。
成祯帝眼皮微抬,“此事久远,你如何得知?”
若非银粟来传话,穆谦亦不知此事,刚想脱口而出,又怕事涉黎至清会有不妥,话到嘴边又被咽了回去,只道:
“自打儿臣掌管禁军,便开始花心思学习三司之事,前些日子便得知了这个旧事。”
成祯帝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没再揪着不放,又道:
“你倒是有心了。贡品失窃一事,既然抓住了元凶,就先收押审理,此事你去办。”
还没等穆谦应声,成祯帝又转向穆诣,“胡旗公主失贞,到底怎么回事?”
穆诣作为捉奸在床的当事人,很是尴尬。虽然他极不待见容成业,此刻人家兄长在场,此事又关系大成的名声,他不敢作伪,只得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原委复述一遍。
穆诣话音刚落,穆谦立马道:“如此听来,他们就是冤枉的!至清的品性儿臣极为了解,从来不近女色,素来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纯洁的跟个雏儿似的,哪能瞧得上苏迪亚那种女人。”
穆谦一着急,顾不上言辞,什么浑话都敢往外说,气得成祯帝瞪了他一眼。
穆谦话音刚落,容含章亦道:“陛下容禀,家弟虽然不肖,但素来洁身自好,绝对不会做出这等苟且龌龊之事。”
容成业是在成祯帝膝下长大的,成祯帝听了容含章的话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看向了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穆诚和肖瑜。二人对视一眼,肖瑜才拱手道:
“如秦王殿下方才所述,事情的不合理之处黎左司谏先时已经申辩过,显然两人都是冤枉的,不过,此事无法放在明面上大张旗鼓的审理,得看看先如何压下去为宜。”
“为何?”穆诣有些不忿,他主理外事多年,还没遇到这么大胆的番邦,“此事明显是胡旗做局,就该审个水落石出打他们的脸!还是若素以为无人能将此案审明白?”
肖瑜轻轻摇了摇头,对着穆诣拱手道:
“一来,此事本就算不得什么光彩之事,明面上审理对容少卿和黎左司谏名声都有损,二来,苏迪亚公主之事是和谈定下的,出了这档子事儿,无论公主是否主谋,大成都不会有世家肯娶她,那和亲之事又当如何算?”
成祯帝不露声色,“你有主意了?”
肖瑜低眉敛目,“和谈之事,互放被俘将领和公主和亲既已定下,就莫要再给前方增添负担。若胡旗揪着此事不放,不妨就私下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与胡旗博弈岁币一事,想来胡旗使臣闹了这两出,也是为着岁币。若是胡旗愿意配合大成将此事压下,那陛下不妨就悉心为苏迪亚公主择个佳婿,算是对她识时务的嘉勉。”
成祯帝未置可否,只对着穆谦吩咐道:“明日朕得空,你宣胡旗苏迪亚公主和使臣来暖阁。”
“是。”穆谦嘴上领了命令,心中一直挂念着一直羁押在枢密院的黎至清,忙道:“那成业和至清怎么办?听说被皇兄扣在枢密院了。”
成祯帝沉吟半晌,“现在把人带到暖阁来。”
穆诣应了一声出去传令,不多时人便到了,不过来人只有一个容成业,却不见黎至清。穆谦见状,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肖瑜一把扯住,朝他摇了摇头,警告的意味甚是明显,穆谦只得作罢,静观其变。
容成业入内,本来想扑到成祯帝跟前大诉委屈,眼见着自家兄长在,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站到他身侧,然后在御前行了礼。
成祯帝不叫起,他便在地上乖巧地跪着。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卜卦了?”成祯帝开口皆是帝王威严,“不仅不听话,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丢不丢人!”
容成业被训得不敢抬头,他仗着成祯帝宠他,委屈道:“这事儿能怪臣吗?要不是关系到大成的颜面,臣哪能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了,臣熬夜了一夜找那块破石头,整个人疲乏不已,哪能想到第二天会出现在那个女人的床上?还是跟黎兄一起,哪有这么荒谬的事!”
“你还有理了?”成祯帝把茶盏重重地往小几上一拍。
容成业被吓得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容成业提起黎至清,成祯帝这才发现少了一个人,“不是让你们两个人一起来么,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左司谏人呢?”
一听这话,容成业沉不住气了,膝行上前抱住成祯帝的大腿,开口就带了哭腔,“舅舅救命啊,午后黎兄发起了高热,这会子人已经昏迷不醒了,枢密院也不肯请太医给他瞧瞧,简直是草菅人命!”
第138章 当局者(下)
穆谦感觉心脏停了一拍,恨不得当场冲出门去,但到底没敢在成祯帝眼皮子底下失态。
一直留意着他动静的肖瑜见他没有轻举妄动,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把藏在袖中攥紧的手松开了,但面色显然没有先前轻松。
使臣接待之事,太子穆诚一直作壁上观,这两位兄弟闹得越难看,他越能坐收渔利,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乐见其成。是以自打进了暖阁,他一直一言不发。本来黎至清的死活对他来说毫不相干,奈何肖瑜做事向来不瞒他,他也知道黎至清是肖瑜看中之人,又见肖瑜听闻他生病变了脸色,且当下暖阁内氛围过于凝重,穆诚适时开口道:
“父皇,公主失贞之事先按下不表,追查贡品失窃成业和黎左司谏到底有功,没有放着人生病却置之不理的道理,儿臣想着,不妨先把人放出来。至于旁的等您见了胡旗公主再说,说不定她是有心要给自己挑个驸马呢?”
此话一出,容含章和穆谦双双变了脸色。
容含章乃是襄国公府嫡出的长子,容氏一族未来的掌舵人,定然不会轻易让一个不清不白的番邦女子嫁进国公府的门,再加上他们兄弟素来亲厚,更不愿让自己的亲弟弟受委屈。
而穆谦则是因为穆诚一语中的,方才在馆驿,苏迪亚话里话外的确透着这个意思。事涉黎至清,穆谦终于忍不住了。
“太子殿下,和亲之事,自然是西府议定人选,再交东府复议,哪能由着她一个番邦女子挑肥拣瘦,若开了这个先例,以后周边小国岂不是纷纷效法,臣弟以为不妥。”
容含章见机亦道:“成业年纪尚轻,行事还不稳重,难免委屈了公主,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穆诚在成祯帝面前不似他人那般诚惶诚恐,见二人这般惶恐,笑着和起了稀泥:
“孤不过瞧着气氛紧张,玩笑一句,此事还是要父皇做主,毕竟成业可是父皇的心头肉。”
容成业一听可能让自己娶那蛮女,赶忙抱着成祯帝大腿晃了晃,“臣不要娶那女子!”
穆诚一打岔,容成业一撒娇,暖阁内气氛缓和不少,成祯帝嗔怪似的瞪了穆诚一眼,然后轻轻踢了抱着自己大腿的容成业一脚,佯怒道:
“成何体统,还不滚起来。”
容成业从善如流,起来立马又去拽成祯帝的袖子,“宣个太医吧,咱们的左司谏还病着呢,舅舅。”
成祯帝被容成业磨得没了脾气,眼见着黎至清生病却无人问诊之事穆诣责无旁贷,刚想吩咐他去宣太医,穆谦立马把话接了过来,“儿臣去。”
成祯帝若有所思地瞧了穆谦一眼,挥挥手放他走了。
有了成祯帝的口谕,穆谦直奔枢密院衙门,等见到黎至清时,后者面色潮红,正趴在案上昏睡着。
穆谦走上前去,把人揽在怀里,轻唤了起来,“至清?至清?”
唤了几声,却并未得到回应,穆谦一摸黎至清额头,热度灼人,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样的情况,穆谦片刻不敢耽搁,当即将人打横抱起,琢磨着他们的新住处条件有限,快马加鞭回了晋王府。
风驰速度极快,不多时黎至清便被安置在了穆谦的卧房内,而此刻银粟去请的太医还在路上。
等待中的穆谦焦虑不安,不为别的,这次病中的黎至清在榻上辗转反侧,与往日病中安睡相去甚远。不仅睡不踏实,额头还时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让穆谦揪心不已。
穆谦亲自绞了帕子,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拭着冷汗,一边向着卧房外东张西望,眼见着太医迟迟未到,刚想扬声催一句,却听到了黎至清一声呓语。
“难受……好难受……”黎至清双颊满是病态的潮红,紧蹙着剑眉,额上洇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在床上如同烙饼一般翻来覆去不得安宁。
穆谦闻言,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尝试唤着昏睡中的人“至清,阿豫。”
刚握住黎至清的手,便被他反攥得生疼,穆谦便知他此刻忍得极为痛苦,眼见着刚敷在额头上的帕子被甩了下来,穆谦心一横,索性把人揽在了怀中,温声哄着:
“阿豫,你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了。本王保证很快就不难受了哈!”
被穆谦箍在怀中,黎至清眉头未纾,“不……还是好难受……”
“哪里难受?”穆谦心中没底,不知这次高热是因为旧疾多些还是单纯着了风寒。
黎至清抬手在心口处抚了抚,带着哭腔呓语道:“心……好难受……”
穆谦知道黎至清肺腑旧疾难愈,却从未听说心脏还有恙,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幸好此刻银粟带着赵太医进了门。穆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道:
“赵太医,您快来瞧瞧,他难受,心脏难受的厉害!”
赵太医虽然上了年纪,但脑子极为清楚,尤其对患者病情,可谓过目不忘。他先时为黎至清看过诊,对他的身体状况及旧疾了如指掌,缘何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也能猜个大概,是以心中有数并不慌张。不过见穆谦这般着急,也不敢懈怠,紧走两步上前来到榻边。
“殿下,先让公子在榻上平躺,老朽好诊脉。”
“可他睡得极为不安稳,不碍事吗?”揽着人的穆谦有些迟疑,怕一放手黎至清又开始折腾,反倒不利于诊脉。
赵太医把黎至清的手拉起,在他手掌下方的一个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竟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穆谦见状,赶忙将人安置在榻上,起身让出位置,“您瞧瞧,他这几日一直在劳神查案,昨夜一宿没睡,听说今早还给冻着了,午后开始发起高热,人一直昏迷不醒,这会子开始喊心脏难受。”
赵太医从药箱中取出脉枕,垫在黎至清胳膊下,搭了脉,闭目细细诊了半晌,然后对着穆谦恭敬道:
“公子并无大碍,不过有些疲累兼又着了风寒,等下老朽开一副药,按时服用,有个三五日也就康复了。”
穆谦还有些不放心,“他的旧疾如何,可有伤了心脏?”
赵太医又将手搭上黎至清的腕子,仔细摸了摸脉搏才道:
“殿下不必担心,这位公子的旧疾,比之老朽上次来时好了不少,想来这一年肯定是费心将养过了。公子的旧疾乃是血气瘀滞难以根除,且皆在肺腑间,心脏是无碍的。”
眼见着黎至清眉头又紧起来,穆谦担忧不减,“那他的心脏为何会难受得紧?”
赵太医拿起黎至清的手,在方才的穴位上按了一会儿,黎至清眉头渐渐舒展,呼吸比之方才也平稳了不少。赵太医见状笑道:
“许是方才睡梦中魇着了,待醒了就没事了,殿下大可放宽心。”
原来是做噩梦了!穆谦听完赵太医的解释,这才松了一口气,吩咐银粟伺候赵太医开方取药,然后将人千恩万谢地送出了府。
穆谦回到榻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泄了气一般坐到黎至清身边,再次把他的手握在手中,口中抱怨道:
“你个小祸秧子,魂儿都给本王吓没了!”
谁知刚安静了不久的黎至清又难受起来,整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穆谦见状,赶忙学着方才赵太医的样子按着黎至清手上的穴位,并温声哄道:
“没事,没事,都是梦,别怕哈。”
“难受……”
虽然知道黎至清是梦魇了,穆谦还是忍不住心疼,语无伦次起来,“怎么个难受法?本王该怎么帮你呢?”
“痛……心好痛……”
“痛?”穆谦试着拿手覆上黎至清的心口,轻轻替他揉着,“有没有好一些?阿豫,都是梦,都是假的!不痛了对不对?”
黎至清的状况并未因此缓解,眉头仍紧紧蹙着,“可是……还是好痛……哥哥……阿豫好痛……”
这话惹得穆谦胸腔尽是酸意,黎至清只有最脆弱时,才会想起他兄长,此刻定然是难受得紧了。穆谦定了定心神,觉得这般跟他对话解决不了问题,索性学着先时在北境骗他吃药时的语气,温声软语道:
“阿豫,你梦到什么了?呐,你告诉哥哥,哥哥就给你逮一只熊崽子玩,你不是最喜欢小熊么?”
黎至清不说话了,翻了个身,挣脱了穆谦的手,自己捂着心口,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这可把穆谦吓坏了,当即吩咐银粟把赵太医的马车追回来!
“阿豫好痛……”
等着的功夫,穆谦坐到床头,再次把人抱回了怀里,一边抚着他的背,一边将语气放到最轻柔,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阿豫,跟哥哥说,到底怎么了?到底是什么让你心痛?”
黎至清被高热烧得神志不清,缩在穆谦怀中,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穆谦的衣襟,昏昏沉沉吐出一句:“他要成亲了……”
成亲?!
穆谦心脏一滞,醋坛子瞬间翻了!莫非黎至清在梦中梦到了心上人成亲,这才难过成这样?
穆谦急了,忙对着怀中人问道:“谁?谁要成亲了?你把话说清楚!”
“穆谦……穆谦要成亲了……”黎至清说着,一滴晶莹泪珠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又一行清泪从黎至清眼角滑落,“穆谦……”
难道说,魇着他的梦竟然是自己成亲?莫非也喜欢自己?穆谦想到这种可能人傻了!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一时之间不知该哭该笑,傻愣愣抱着人僵在了原地。
等再回过神来,胸前已经温热了一片,怀里的人紧紧抿着唇,眼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中涌出来。
穆谦顾不上别的,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嘴上哄道:“阿豫,穆谦没成亲!他没成亲!真的!本王发誓!”
昏睡中的黎至清听了这话,稍微平静了一些。
这样的反应,若说黎至清对自己没意思,穆谦是绝对不信的。穆谦咬了咬牙,低头凑在黎至清耳边,轻声问道:
“阿豫,你喜欢穆谦吗?”
黎至清呓语道:“不知……”
穆谦不死心,“那他要成亲,你为什么心痛?”
“不知……但心就是好痛……”黎至清说着又带了哭腔,“你方才骗人的是不是?他要成亲了是不是?”
穆谦怕他再闹起来,赶忙道:“没有的事!绝对没有!哪个混账东西在你面前嚼舌根来着?”
穆谦对着怀里的人絮絮叨叨再三保证,就差对天发毒誓了,说了半晌这才把人安抚下来。得了穆谦的承诺,黎至清不闹了,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等人睡熟,穆谦从卧房中踱了出来,脸上的得意挡都挡不住,呲着牙笑得极为开心。虽然黎至清对情感一事懵懵懂懂,但架不住穆谦是情场老手,要现在这点事还想不明白,穆谦就白有这两世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