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刘老师……”
周岑苦涩一笑:“不过是朋友罢了,他说他不想谈恋爱。”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他以前在感情上受过伤害吧,又或许他有别的苦衷。”
陈浦忽然打断她们的交谈:“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张希钰曾与一个男人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你确定刘怀信拒绝她之后没有再来往?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他们有了私密关系,所以表面上更加疏远。”
李轻鹞霍然转头,陈浦背靠着餐厅冰凉的金属椅背,抄手抱胸,那双眼沉黑冷酷。
周岑断然道:“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刘老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有比张希钰更漂亮、更优秀的女孩子,跟他表白过,他都毫不动摇,他没有任何理由答应张希钰!他每天很早到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回去,周末不是培训就是加班,他的每一天,我都看在眼里。你们真的不能怀疑他!”
陈浦得到了想要的最真实的情绪反应和答案,低头不语。而后他目光一斜,就对上了李轻鹞,眼中锋芒褪得干干净净,显然刚才是刻意给周岑突袭压力检测。他递给她一个“你在等什么还不快上去安抚”的眼神。
李轻鹞:“……”
她有一种上班第一天,就被上级当成工具人熟练使用的感觉。
好在周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李轻鹞安抚几句表示理解,她的情绪很快恢复平静。
“对了,还想问一下,你知道张希钰死前,和班上哪些同学玩得好?我们也想找他们聊一聊。”
吃完饭,周岑把陈浦和李轻鹞送到下午询问用的一间会议室,让他们稍作休息。
带上办公室的门时,周岑恍惚了一下,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人的嗓音,就在耳边。
“周老师,这是8班的历史卷子,我给你带过来了。”
周岑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走在楼道里,用力向后甩了几下胳膊,步子走得很大。
确实是喜欢的,确实是很喜欢的。两年同事时光,他就像一颗安静的暗蓝色的星星,闪耀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她早就决定放弃,却没做好准备,在这一天,那个位置突然被剜成一个空洞。
但也只是喜欢而已。周岑想,这份喜欢,以前对刘怀信不重要,对任何人都不重要。以后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有生活,还要不断向前。周岑擦了擦眼泪,自嘲地想,课还没备完呢,加快步伐下楼。
会议室里很安静。
陈浦头往后仰靠在椅子里,戴着副白色蓝牙耳机,闭着眼,在听今天上午跟每个人的对话。李轻鹞拿起她的笔记本,也在一行行的回顾。
“你就那么肯定,张希钰的死跟某个男人有关?”她问。
陈浦吐出两个字:“八成。”
陈浦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她的追问,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发现她依然在翻笔记本,发出沙沙的书页声。好像刚才挑起话头的不是她。
陈浦冷淡开口:“你说说看为什么。”
李轻鹞这才放笔抬头,单手托着下巴,说:“刘怀信想揭露张希钰死的真相,在屋子里放了三套酒具。”
陈浦感到满意,唇角下意识上扬,扬到一半生生撇下去,又补了一句:“没错,酒还很贵。”
这句话令李轻鹞心头微微一颤。
陈浦坐直身体,摘下耳机丢桌上:“不出三天,本案必破。”
“呦,这么肯定?”
“刑警的直觉。”陈浦看她一眼,“你现在还不懂。”
李轻鹞又低下头看笔记本:“嗯嗯嗯你说得都对。”
陈浦:“……”草!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坐镇警局负责审讯张良伟的方楷打来的。
“有新发现——张良伟交代,张希钰死后三个月,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中说张希钰并不是因为学习压力大自杀,她的死和一个男人有关!”
第12章
张良伟看到刘怀信尸体的那一刻,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惊慌。他的脑子是混乱的,可又有一条隐约的线在浮现。
他想起了那封匿名信。
那是张希钰死后第三个月,某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张良伟推开门出去买啤酒,老婆在睡觉,家里死气沉沉让人呆不下去。
门口地上躺着个信封,最普通那种黄皮的,上面写着“张希钰爸爸收”。
他拿起来打开,瞳孔猛地一缩。
白色A4纸上只有两行黑色钢笔字:
【张希钰爸爸:
张希钰是为情自杀,她和一个大人在一起了,那个人辜负了她。】
张良伟没有把这封信交给警察。
他在工地经常处理各种纠纷,也懂一些法。张希钰的尸体早已火化,死前按照父母心愿没有解剖验尸,警方早已结案,加上校方明显捂着压着的坚决态度,他觉得交上去也没有用。而且就算找到那个男人又怎么样?女儿跳楼自杀,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只有她一个人上楼,那个男人完全可以矢口否认,又能把那人怎么办?
那时,失去女儿不久的张良伟还处于情绪混乱状态,决定自己找出那个男人复仇。
几乎理所当然的,他认为那个“大人”,是学校的男老师。第一,高中的时间非常紧张,女儿不太有机会接触到别的成年男人;第二,他知道二十九中这些年很是招聘了一些高校硕博士,都很年轻。而且新闻中电视里,这种禽兽事还少吗?
张良伟把目光投向了高中部所有可能和女儿有密切接触的年轻男老师,这其中也包括方辰宇和刘怀信。他会去学校家属楼小区、还有家长当中,打探他们的消息,故意和他们接触,甚至暗中跟踪过几次,但是一无所获。他们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每天忙碌于工作,也没有任何与女学生的绯闻传出。
渐渐的,张良伟开始怀疑,那封信或许只是恶作剧。
死去的女儿在这个父亲心中的形象,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自动美化。他忘记了女儿身上曾经令他咬牙切齿的种种不好,只记得她的漂亮、聪明和善良。他甚至清楚记起女儿一两岁时的模样,多么冰雪可爱的小家伙。他想从出生开始,他们两口子就把她当成世间珍宝,为什么随着她一天天长大,他们的眼里就只剩下了成绩、体面和前途,忘了真正的宝贝其实是她本身呢?
所以他想,那么好的女儿,怎么可能做那样的事?这一定是污蔑!
直至昨晚,张良伟收到刘怀信那条短信,才想起被他丢到抽屉角落的那封匿名信。
在刘怀信家,他望着尸体,恍恍惚惚。他真想把这个“大人”摇醒,质问他,我的女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绝望到从高楼一跃而下?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些大人,要把一个孩子逼到绝路?
方楷把匿名信的扫描件,发到了群里。
李轻鹞想了想,说:“所以昨天发现尸体时,张良伟不太正常的反应就解释得通了。刘怀信是他的怀疑对象之一,又给他发了那条短信,他心里又恨又疑,看到尸体,才没有像普通人惊慌失态。”
陈浦:“对。”
李轻鹞想起昨晚在现场,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张良伟身上,又极有默契的那个对视。
她冲他挑挑眉。
不过陈浦好像已经忘了,对她的暗示无动于衷,高高大大的身躯斜靠在椅子里,公事公办地说:“去找周岑,要几份字迹来,我们先看看,同步给局里鉴定。”
“你想要谁的字迹?”
陈浦抬了抬眼皮,左手捏拳,右手拇指和食指很随意地按着左手指关节,发出“嚓”、“嚓”、“嚓”的关节响声,他问:“你觉得呢?”
李轻鹞愣愣地看了几秒钟,才答:“当然是同学中和张希钰最亲近,最了解她的人。”
“那还不快去?”
按照周岑和方辰宇提供的信息,班上和张希钰走得近的女孩子有三个,男孩子则都关系一般,有两三个追求过她的,但是她都没同意。
可是当李轻鹞把三个女孩的作文本拿来一对比,一眼就能看出和匿名信不是出自一个人之手。两人都是一愣,陈浦说:“看来得把全班的作文本都搬来。”
等他俩在会议室里翻了一个钟头,把张希钰所在8班所有人的笔迹都对比过一遍,哪怕两人不是笔迹鉴定专家,也能分辨出匿名信的字迹不在其中。
这下线索又断了。
更大范围更专业的笔迹对比,需要更长时间。陈浦决定先把张希钰的好朋友叫过来聊一聊,看能发现什么。
他对李轻鹞说:“待会儿你主问,没问题吧?我坐在角落里,没必要不出声。女学生胆子小,看到我会怕。就用你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尽量多挖掘信息。”
李轻鹞瞥一眼他的脸,五官其实称得上俊秀,眉毛是眉毛,下颌是下颌,肤色也不算黑。但是他骨架高大,虽然瘦,总是一身灰白黑,加之那冷肃的神情,再加上刑警身份,咋一看确实会吓到小朋友。
不过……
李轻鹞:“什么叫做’最擅长的那副知心小姐姐模样’?我难道不是本来就是吗?”
陈浦就像没听到似的,迅速收起笔和本子,走到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李轻鹞呵呵笑:“有本事你说清楚!”
陈浦举起黑皮本子,挡住脸。
第一个见的人叫许茵子,是个圆脸可爱、中等个头的女生。一开始听周岑说警察要和她聊聊,她还挺紧张的。可当她见到相貌清丽神色温柔语气亲切的李轻鹞,才聊了几句,就完全忘了自己在和警察讲话,问什么答什么,十分爽朗。
“谈恋爱?”许茵子蹙眉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没听说希钰当时跟哪个男生走得近。其实我就是和她住得近,又是前后桌,有时候一起上下学,聊得多一些,还算不上好朋友。她有什么事也不太会跟我讲,不过我觉得她会跟李子妍讲,她们俩是最好的朋友。”
“她出事前有什么异样?”许茵子努力回忆了一下,神色变得黯淡,“我没想到她会跳楼,那段时间,我记得她期末和期中两次大考,在年级都进步了七、八十名,还拿过一次’最佳进步奖’,发了1000块钱呢。我都以她为目标反省要努力学习了。可能,她会那样……就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吧,有几次我约她放学一起,她都不太愿意回家,我知道她爸总是打她。对了,那段时间,她其实很不开心,总是闷闷不乐,上课也走神。”
第二个见的女孩叫刘瑜佳,是个细眉细眼校服里搭着潮牌T恤的女孩,她的说法却和许茵子截然不同:“张希钰谈恋爱了。”
李轻鹞:“你怎么知道的?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
刘瑜佳摸了摸鼻子:“观察出来的。她那段时间换了个名牌新手机,起码要五六千,还多了很多件新裙子和衣服,都是名牌,打折都要四五百一件。她爸妈不可能给她买这些。有一次我问过她,是不是交了个有钱的男朋友。她笑了笑没说话。”
“那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刘瑜佳摇头:“问过,她不说。但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男生。”
“为什么?”
“因为学校里的任何八卦,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最后见的,是张希钰的同桌,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她生前最好的朋友:李子妍。
李轻鹞先把那份匿名信的一部分文字遮住,给李子妍看。李子妍摇摇头,表示这不是她的字,她也认不出是谁的字。
提起张希钰,李子妍神色恍然,眼眶也渐渐红了。
“张希钰以前从没交过男朋友,那应该是她的初恋。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李轻鹞和陈浦同时心中一喜:“是谁?”
“是隔壁体育大学的一个男生,家里很有钱。他们应该是在张希钰死前几个月在一起的。有一次我去上补习班,路上撞见了他们去……”
“去干什么?”
李子妍的眼泪流了下来,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她本来不想说的,但是面前的警察小姐姐实在是太温柔太好了,让人忍不住觉得,不管什么事,告诉她,一定没错,一定是对张希钰好的。
“我偷偷跟了上去……看到他们去开房了。后来我问张希钰,她才承认交了男友,还让我一定不要跟任何人讲,连朋友都不能说,否则绝交。”
李轻鹞的笔在指间转了三圈,忽然回头,看了陈浦一眼。陈浦原本一直垂头做记录,若有所觉地抬头,和她的目光对上。
她用眼神问陈浦:男大学生,算“大人”吗?
第13章
张希钰的第一次,是在2022年的初冬。那天他一开始说有事找她帮忙,等走出校外,上了他的车,他却把她带到市区的一套房子里。
一开始张希钰不肯上楼,他却理直气壮:“你想什么呢?那么多书,难道让我一个人搬?”
张希钰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只好跟上楼。
其实在这之前,他们吃过几次饭,他还买了几件衣服送给她。都很贵,是她平时绝对穿不起的牌子。他会和她聊很久的天,聊青春,聊工作,聊梦想,也聊她的困境。
她注意到,原来他也是长得十分帅的。那时候,他那平素睿智的眼睛里,全是怜惜和理解。他会为她点一杯成年女人才会喝的鸡尾酒,色彩艳丽而迷幻。他会轻轻抚摸她的头,如同对待无依无靠的小动物。
那时候张希钰就感觉到了迷惑。
是的,在这段关系里,自始至终,张希钰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迷惑。他好像对她有意思,又好像只是普通关心。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和他在一起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一直期待着有一个成熟温柔的男人,把自己从可怕的高中生活救出来。
现在这个男人出现了,他不是刘怀信。
她竟然并不感觉到讨厌。
他还会开导她,讲自己的高中是怎么度过的,告诉她一些学习技巧,教她如何处理和父母、老师、同学的关系。以前她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细腻友善的一面。而他现在愿意对她露出这一面,是因为那天在天台看到她哭得太伤心了吗?所以才心生怜意?
那天,到了他的房子里,一开始他在收拾书架,丢了本习题集给她做。张希钰呆呆的,还真的咬着笔头做了起来。等她做完大半张卷子,他却像变魔法一样,从厨房端出三菜一汤,还有一瓶白酒。
“陪我喝一个吧。”他说,“今天是我生日,却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关心我开不开心。”
张希钰犹豫。
他失望地望着她:“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就是这句话,令张希钰心中愧疚。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把她当成了朋友,无关乎年龄,无关乎性别。
张希钰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完全没有概念,喝掉了三两。她整个人晕得像大海里一艘单薄的船,脑子也钝得像塞了块湿棉花。他轻声说:“希钰宝贝,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张希钰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抱住他:“不要让我一个人!不要骂我!我真的学不懂,我也想上大学,可是我肯定考不上啊!刘老师、刘老师……”
那人低低沉沉笑了,说:“把我当成替身好了。”
他开始有所行动。张希钰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她知道不应该,知道眼前的人并不是刘怀信,其实就算换成刘怀信,她也不敢。可她的脑子实在太晕,残存无多的理智让她拼命推开他,却被他抓住手指:“我爱你!好爱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偷偷喜欢上了,别拒绝我,好吗?”
他说爱吗?
他那么优秀的人,竟然偷偷爱着她?
张希钰彻底傻了:“真、真的吗?”
“我的心意比什么都真。”他的眼角甚至掉下一滴泪,落在少女娇嫩的脸庞上,“暗恋最苦,我一直不敢说出口。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你的身体是这么告诉我的,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是吗?是这样吗?原来我的身体,对他也有感觉。
那天晚上,张希钰回到家,脸上一直有着异样的红晕。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醒来后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被他抱在怀里,她本来应该慌,本来应该怕。可又有一种新奇的、隐秘的感觉。好像从此她和成年女人,没有差别。
不过大概是看她呆呆愣愣流眼泪,他抱着她,亲了很久,再三表白真心,他也哭了。张希钰于是就哭不出来了,反而拿纸巾递给他,她发现原来他身上有跟自己一样的傻劲。
他开车把她送到了离家一条街的路口,并且向她再次道歉,当时两人都是酒后乱性。他保证绝不会有下一次,并且说如果她觉得受到伤害,可以报警,他就算丢了工作身败名裂,也愿意为今天的冲动付出惨痛代价。
她狠不下心,只是摇摇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看到他眼里仿佛有火熄了下去。她扭头就走。
张希钰心里乱得像野草狂生,爸妈说什么骂什么也没听见,急急地进屋洗澡,洗着洗着突然就哭了。
晚上临睡前,收到他发来的微信,是张照片,他抱着她今天睡过的枕头,配字是:爱情没有灰白地带。如果不恨,那就是爱,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张希钰呆住。
张希钰和他在很多地方约会过。
他的两套房子,车里,很多的酒店、宾馆,甚至无人的山顶、树林里。她总是晕晕乎乎的。她既觉得肮脏,又觉得快乐。那一刻好像什么压力都没了,她只要满足自己就好。
内心却好像有一个洞,越来越大,洞的上方有呼呼的风,吹得她晕头转向。洞的下方,隐约可见泥泞沼泽,有什么可怕的黑色触手生物,就要从里面爬出来,缠住她的四肢,让她一起变得腐朽。
他对她是很好的,家里抽屉里丢着一叠钱,随她取用——但张希钰从来没拿过。他很喜欢打扮她,买各种对她而言昂贵的衣服、饰品,带她去吃浪漫大餐,住五星酒店。
他在酒店璀璨的落地玻璃前,从背后拥住她,说:我爱你,小天使。他在定制饰品的内侧,刻下“希钰”两个字。父母打她时,他温柔地给她上药,轻轻地抚摸她的背;考试考砸了,他像个恼羞成怒的男朋友,揪着她挑灯夜读,只不过读着读着,就读到床上去了,她的成绩依然一塌糊涂。
高中生活那么忙碌,他们两个是见缝插针的偷渡者,除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几乎不用手机跟她联络,并且让她删除了以前的信息,每天留下只有彼此知晓的暗号。张希钰觉得自己就像停留在漩涡上的一只蝴蝶,并不由自己掌控,只能不断振翅。
她只觉得越来越困惑。
困惑于他对她的态度。他的确带给她很多新鲜的成年人的生活方式,但他最感兴趣的,依然是床事。几乎每一次见面,他都要做。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了很多奇怪的姿势,还有道具,一一在她身上实现。有时候张希钰坐在他边上,陪着他看那些片子,看着他的眼神,会感到陌生而害怕。
那种眼神,让她隐隐觉得,自己只是个肉体工具。
她也困惑于自己对他的感觉。他们总是在说爱,当他说爱时,她会回应。但她其实弄不明白,自己到底爱不爱他。在他接触她之前,她明明对他毫无感觉。他从一开始带给她的,就是陌生刺激的感觉,令她分辨不清。
张希钰跳楼前两个月,曾经问过他:“你以后会和我结婚吗?”
他当时的表情很平静,既不惊讶,也不愤怒,抽着烟答:“爱一个人,不一定要结婚,那只不过一张纸而已。我最爱的人是你,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非议,任何伤害。”
张希钰当时只是笑笑,低头想,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情实意?
第14章
李轻鹞说:“你能不能尽量回忆一下,张希钰死那天,还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任何方面、任何细节都行。”
李子妍低头皱眉。
尽管隔了一年,那个令她永生难忘的日子,如在昨天。
那是个阴天,月考成绩刚出来,教室里的氛围和平时一样宁静紧张。张希钰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空洞涣散。
李子妍偷瞄了一眼她的分数,暗暗乍舌,这个分数连她这个学渣都感觉受刺激,真不知道这家伙上学期末前进大几十名是怎么考出来的。
李子妍颇为同情地勾住好友的脖子,问:“你最近状态怎么这么差?”
“没有。”张希钰恹恹地说,“正常发挥吧。”
李子妍噗嗤一笑。
学渣的世界是不会有太多苦恼的,因为你若是苦恼,那份沉甸甸的来自全世界的失望,足以让你找不到自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意义。所以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保持麻木。
那天张希钰一直没有听课,也没有偷偷玩手机。有时候李子妍跟她说话,她好像也听不见。李子妍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张希钰明明睁着眼,却好像半梦半醒。
中饭张希钰也没去吃,李子妍问:“要不要我给你带?”张希钰捂着肚子摇头:“我胃痛。”
她的脸色确实很白,李子妍问:“陪你去医务室?”
“不用。”
下午第一堂课,是班主任方辰宇的。大概是张希钰这次月考太糟糕,很快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张希钰当然答不出来。
方辰宇很生气:“这个知识点,我刚刚才讲了一遍。张希钰你到底在想什么?不想读书就不要来,何必坐在教室里浪费彼此时间!”
教室里一片寂静,张希钰露出个无所谓的笑。这个笑容刺激了方辰宇:“站外面去!”
但这一次,张希钰没有老老实实站到下课,只十几分钟,她在窗外举手:“方老师,我肚子疼。”
方辰宇黑着脸瞪她。
张希钰大声说:“例假痛!我要去洗手间!”
不少人低头笑。
方辰宇到底是个年轻男教师,拉不下脸皮训斥,赶苍蝇般摆手,到底还是说了个“滚”字。
张希钰点头:“滚就滚。”这话只有窗户几个同学听到,连方辰宇都没听到。
那也是李子妍最后一次看到张希钰。
天刚黑,上第一节 晚自习,李子妍就听说有人跳楼了。等到讲台上的方辰宇被一个老师匆匆叫走,全班沸腾。李子妍望着身旁空了一下午的桌子,忽然感觉到寒意侵袭全身。
李轻鹞和陈浦走出二十九中,天已经黑了。李轻鹞问:“去体育大学?”刚刚他们给体大教务处打过电话,确认那个男生在校内。
陈浦说:“不急,先吃饭。”
二十九中和体大只隔了一条街,两人步行过去,路边一溜的小吃店和大排档。陈浦问:“吃这里行不行?”
李轻鹞:“报销的吧?”
陈浦:“……我请。”
“那怎么好意思?”
“串还是砂锅?”
“串。”
两人在一间大排档门口的空桌坐下,陈浦颇有风度地把简陋的一页纸菜单递给李轻鹞,她点了玉米串、土豆片、拍黄瓜和两手肉串。陈浦看了看,嘀咕道:“什么也没点……”他加了个鱼汤锅子,又加了一堆肉,点了瓶冰可乐,抬头问她:“喝可乐吗?”
李轻鹞摇头。
“自己点喝的。”
李轻鹞看了看菜单又放下,上头的饮料就那几样。
陈浦这时已拆了自己的一次性碗筷,烫好了,看她一眼,说:“想喝什么?旁边有个便利店。”
李轻鹞:“喝大麦茶算了。”她刚打算起身,陈浦已经没什么表情地站起来,走向便利店,过了一会儿,拎了一大瓶2L的大麦茶回来。
李轻鹞吓了一跳:“我喝不完。”
陈浦:“2升的促销,只比500毫升贵2块。喝不完我帮你拎着,晚上当水喝。”
李轻鹞:“……哦。”
他坐下后不再看她,单手捏着冰可乐,慢慢喝着,眼睛望着路上的车。背后是车水马龙,大排档的灯泡鹅黄柔和,灰色T恤在暗光下,衬得他的肩背线条很硬挺,就像一座孤山。
李轻鹞又意识到,现在的他,一点也不像活在李谨诚描述里的那朵冷傲的警校高山雪莲。
他现在就是个默默过着小日子的老刑警,都会对比打折饮料的毫升数了。
“以前……你和我哥,也是像今天这样,一天天过着?”她问。
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听很多陌生人的故事,睁开眼去看这世间最纯洁也最肮脏的一切。
陈浦放下可乐,抬眼望她。
大概是背后那一片温柔夜色衬托,他觉得这丫头比白天看起来正常多了,安安静静,眉眼中甚至还透出真诚。
“差不多吧。不过……”他顿了顿,“我和他的关系不一样,没人比我们更有默契。”
李轻鹞细细柔柔的声音接道:“我是他妹妹,血脉相通。说不定我和你,就跟你和他一样,天生有默契。”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臂,细细小小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这时店员送上锅子和烤串,李轻鹞抬头说谢谢,嗓音甜美得体。
就像刚刚间歇性发癫的人不是她。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陈浦的可乐已经喝完了,也倒了杯大麦茶,没滋没味地喝着,抬头看到李轻鹞正秀里秀气地咬着肉串,露出细白整齐的牙齿。她面前也不过五六根签子,吃几口就会用那纤细白皙的手指拿起纸巾擦一下嘴,干净得像个仙女。
陈浦觉得自己也没喝酒,看到她坐在满街烟火气中的这一幕,怎么就有一股意气上头?他想必然是因为她是李谨诚的妹妹,那真和他亲妹子没差别。所以他才会这么恨铁不成钢。
“李轻鹞,你一天到晚在别扭什么?”他问。
李轻鹞正拿着串玉米粒,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就像凝着冰冷的黑雾,一只手按在桌上,另一只胳膊垂着搭在大腿上,一侧肩膀微塌着,抬着头,气势却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