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伟起床后,一眼看到客厅正中的遗像。黑白照片上的少女在笑,张良伟看了这么多天,总觉得少女眉间藏着哀愁。可是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张良伟抱着遗像出门,妻子拉住他:“还去闹干什么?有意义吗?”
张良伟红着眼,把手臂从妻子手里抽出来:“怎么没有意义?别的孩子都活得好好的,只有我们的孩子死了!他们凭什么把她忘了?凭什么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妻子的眼泪长流,言语出口却是毒的:“你现在知道替女儿讨公道了?她还在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她的?常年只知道工作出差,女儿都丢给我一个人!我又要上班又要管家里,怎么顾得过来!你回家了对她也只知道打骂。如果你当时多关心她一点,也许人就不会死了!你根本不配当爸爸!”
张良伟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胸口钻心的痛,扭头走了。
从外表看,张良伟和任何一个高中生的家长,没什么不同。四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戴副眼镜,穿一件洗得起球的黑外套,浑身上下都是中年男人的沉闷平庸。他一直在工地做财务,经常跟着项目出差,他的身上有些许财务人的谨慎精明,更多的是建筑工人似的粗犷憨直。
只不过此时,他捧着遗像站在市二十九中门口,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正值中午放学,老师学生进进出出,唯有他身边成了真空地带。
没人靠近,没人安慰,只有隐约细碎的议论,随着风飘来。毕竟他的女儿死了已经有一年。
天空飘起小雨,行人们的步子更快了。雨点落在张良伟的头发上、眼镜上,他低头把遗像紧紧搂住,不让她淋湿,又感觉到那股剜心剖骨的痛贯穿全身。
一把伞支到张良伟的头顶,他恍惚抬头,望见一张年轻而悲悯的脸。
“张希钰爸爸。”对方喊道。
张良伟的眼泪滚滚而落,紧盯着对方。
对方叹了口气,不由分说把他拉到旁边保安亭屋檐下躲雨,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最后,年轻人叫了辆出租车,送他回家。
张良伟并不知道,在他进屋后,年轻人打伞站在雨中,望着他的家门,很久很久。
张良伟最后还是喝多了,毕竟今天是张希钰周年忌日。天色暗下来,他望着空洞洞的家,妻子早不知去哪儿了,离婚的事也只差最后的手续。很奇怪,孩子在的时候,这个家也不美满,两口子天天吵架,孩子也不听话,成天鬼混,经常挨打挨骂。可谁也没想过要散。孩子没了,日子却无论如何过不下去了,谁也不想再活在这个家里。
张良伟喝得晕乎乎的,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轻松,脑子里空空一片。他摸出手机胡乱刷,忽然看到一条下午4点就发来的消息: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张良伟猛地坐直,因为动作太急,一屁股摔倒在地,他跌跌撞撞爬起来,又用力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把每个字看了一遍,一抬头,看到时钟还有一刻钟到8点。他冲到厕所用冷水狠狠搓了几把脸,冲出家门。
陈浦住在市公安局西城分局背后的老小区,每天步行上班,不到5分钟,他那辆沃尔沃就扔小区楼下,有事出门才开。这天天气不错,天蓝云白,阳光清透,陈浦如往常般走到办公楼下,双手插裤兜,一步跨两层台阶,很快就蹿上楼。
一到办公室门口,就遇见大队长丁国强。
陈浦:“师父。”
丁国强点头,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看样子是有话说。陈浦掏出火机替他点上,丁国强深吸一口,满是沟壑的脸露出深思,甩了甩手里的烟,才说:“队里来了个新人,到你的中队,现在正在人事那里办手续。”
陈浦点头,上个月,他手底下刚调走个兄弟,是该补充人手。
丁国强眯起眼,似笑非笑:“女的,24岁,省厅调来的。”
陈浦皱眉:“我要女的干什么,塞别人那儿去,给我换一个。”
丁国强指着他:“思想觉悟太低,你这就是、就是网络上说的……直男癌!”丁国强丝滑地把女儿骂他的词儿,安在徒弟身上。不过陈浦这话也没错,他说是中队长,其实相当于丁国强的副手,带的二中队,办的都是最恶劣的刑事案件,全是脏活累活,冲在危险第一线,前年还牺牲了一个。女孩子在他们局里都是稀罕的宝,丁国强一般也不舍得往二中队放。
丁国强又说:“她是李谨诚的妹妹。”
陈浦不吭声了。
他今年已经29了,多年风吹日晒,刚毕业时那白皙的肤色,深了一些,也粗粝了一些。他也不再像二十出头那会儿,成天穿着粉红的浅黄的天蓝的花俏衣裳来局里,惹得局领导和女警们频频瞩目。他的头发剪得更短了,短得紧贴头皮,一身黑色运动衣裤,却更显得身材高大、骨相清晰。他抬手摸了摸鼻子,说:“她不是想学数学吗?怎么当警察了?”
丁国强奇异地看他一眼:“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档案她当年考上了湘城大学数学系,读了不到一年退学重新高考,上了警校。她在警校的成绩非常优异,毕业考进省公安厅,这次是她个人强烈要求来一线。”
陈浦轻哼一声:“优异?有我优异吗?”
丁国强莫名:“陈浦你有病吧?人小姑娘还没来,你阴阳怪气什么?再说了,她可是李谨诚的妹妹,你不得当亲妹子一样?给我把人照顾好!”
陈浦双手插兜,低着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丁国强见惯了他这副死相,也不生气,他当师父的,亲眼看着李谨诚失踪后,七年时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的陈浦,怎么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变成这副沉郁古怪的模样。人放在陈浦那里,丁国强是放心的。
这一早上,陈浦莫名心浮气躁,临上班还有几分钟,他刷手机视频,大数据好像懂他,给他推送中医养生,满面红光穿着唐装的中医,念经似地说:春天到了,肝气升发,烦躁易怒,宜疏肝养血,修身养性,不要发脾气,多喝温热的菊花枸杞金银花……陈浦“啪”地扔开手机,转头去茶水间冰箱拿了罐昨天放进去的咖啡,一口灌下去,满肚冰凉,才觉气畅。
等他去会议室开完上个凶杀案的总结会回来,沉静的气质从发梢浸没到脚心,他又成了二中队那个沉稳的队长。
陈浦刚一坐下,就看到对面的闫勇给他打眼色,眼神奇亮。陈浦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左前方角落那张空桌前,多了个人。
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穿浅绿色上衣,白色裤子,短发齐耳,乌黑柔亮。腰细腿长,正低头整理桌面,露出一小截脖颈。
陈浦身旁的周扬新一滑椅子过来,搂着陈浦的肩膀,低声说:“怎么来了个女的,长得不赖啊,你跟局里要的?”
陈浦还没说话,对面的女孩转身望过来。周扬新立刻松开陈浦肩膀,坐直了,露出个稳重得体的笑容。陈浦冷冷瞥周扬新一眼,女孩已放下手里东西,走到他的桌前。
周扬新“嗖”一声,椅子滑了回去。但陈浦知道,这狗子一定正竖着耳朵听。不仅他,满屋的狗子们都兴奋又不怀好意地偷听着。
李轻鹞的脸也是瘦白的,但是肤质很好,光泽清润。她的眉眼修长,嘴也小小的,乍一望去,只让人感觉清爽干净。再仔细一品,就能从那一身淡柔的气质里,品出些许沉静的清冷。
然而李轻鹞望着陈浦就笑,眉眼瞬间就暖了,伸手:“陈队你好,我是李轻鹞,今天来报到。”她的嗓音也跟黄莺一样柔和动听。
陈浦和她握了一下手。他的手干燥温热,有着好几处厚厚薄薄的茧子。她的手却细滑温凉。两人一握就松开。
陈浦:“叫我陈浦就行,手续都办完了?”
李轻鹞含笑点头,神态柔美。不说别人,连陈浦都觉得这姑娘表面看起来,大方得体又好相处。
陈浦拍拍手,让队里所有人都过来,加上李轻鹞一共8个。按流程先让李轻鹞简单自我介绍,又挨个自报姓名,李轻鹞入职的欢迎仪式,就算是做完了。不过,陈浦看到李轻鹞跟每个人都能聊上几句,聊得每只狗子都眉开眼笑,就知道在自己回办公室之前,李轻鹞已经提前跟所有人认识过了。
陈浦想,她和她哥,像,又不太像。李谨诚虽然也是个柔和贴心的人,却不像她,给人处处妥帖、滴水不漏的感觉。
末了,陈浦想了想,说:“这几天李轻鹞先熟悉一下,周末如果没案子,大家一起吃个入伙饭。”
话音刚落,大伙儿一阵欢呼声。李轻鹞好奇地问旁边的闫勇:“这么高兴?”闫勇嘿嘿笑:“吃大户,谁不开心?没事,这些年有人来有人走,还有破了大案,老大都要请的,他是有钱人,这些年钱都没处花,全靠我们吃利息。周末放开吃啊!”
李轻鹞微微一笑,抬头望去,陈浦已坐下了,整个办公室里闹哄哄的,他脸上却没有半点笑意,哪怕只是盯着卷宗,那双眼里仿佛也沉淀着刀锋般的寒意。李轻鹞忽然想起,自己踏入这个办公室后,轻而易举就获得所有同事笑脸相迎,只有这个人,从头到尾没有笑过。
傍晚,陈浦准点下班。
走出分局大院,他就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也不回头,如往常般,双手插裤兜,脚步轻快,绕过分局的围墙,拐进只能容一辆车进出的小巷。前边不远,就是他住的城中村——也是本市最大最老的回迁房小区——朝阳家园。
春天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刮在陈浦脸上。他觉得鼻子里发痒,在墙角站定,打了个大喷嚏,眼角余光顺势往后一瞥,那道身影停在一间奶茶店门口。陈浦心中嗤笑,这样的跟踪技巧,连他队里刚毕业的小伙子都比不上,果然是坐惯了办公室的高材生。
陈浦继续往前走,那人也继续。她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快均匀倒显得跟他一样有耐心。
朝阳家园由四、五个老小区构成,这些年虽有拆迁、改造、扩建,大部分还保持着数十年前的原貌,多是五至十一层的老旧楼房,整个片区四通八达、道路狭窄、鱼龙混杂。
刑警李谨诚,七年前在朝阳家园失踪。那之后不久,陈浦就搬了进来,像一颗钉子,钉在这里。
陈浦的家在一栋六层灰白居民楼里。他在单元门口站定,一根手指勾着钥匙扣,甩了几圈,这才转身,望着离自己只有十几米远的李轻鹞。
绿衣白裤细眉细眼的李轻鹞站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起来就像一支清新无害的百合。她手里捏了杯奶茶,嘴咬着吸管,望着他。
陈浦把钥匙扣往口袋里一抄,一只脚尖点了点地面,说:“跟我干什么?有话直说,别来这套。”
李轻鹞响亮地吸了一口奶茶,嘴唇终于松开吸管,定定地看着他。
似乎落日不仅带走了他在办公室的外壳,也带走了她的。她整个人都散发着白天没有的懒散平淡,也没有笑,抬起一根手指,指指旁边的那栋楼,说:“我没话要跟你说。”
说完,李轻鹞上楼。
陈浦转身就走。上到楼梯拐弯处,他的一只手才从裤兜里拔出来,揉了揉发烫的耳垂,轻轻骂了句靠。
李轻鹞租的是顶层六楼的一居室。房子很老,好在房东为了出租重新装修过,全屋木地板,干净的白墙,几样简单家具。
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李轻鹞到家后,先点了份外卖,又把屋子拖了一遍,再把周末新买的雾青色窗帘挂上,摆上几盆饱满的小多肉。
这时外卖也送到了,是一份轻食沙拉,李轻鹞慢慢吃完,去洗了个澡,换上柔软棉质家居服,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站在窗前眺望。
天已经黑了。
这一片几乎没有高楼,李轻鹞能望见大半街区。那些房屋就像嶙峋怪兽,已沉默矗立许多年。一根一根的电线杆上,路灯昏黄。亮灯的窗口不多,也许很多求生于此的人还没回来,也许有些楼已经没什么人住。
李轻鹞像读书时那样,两条胳膊撑在窗台上,身体前倾,一只脚尖勾起点着地面。她望着眼前浓浓淡淡的黑色,出了神。
直至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顶楼的一扇窗上。
那里的窗帘没拉上,大概主人也不太讲究。屋内是一盏鹅黄的灯,男人大概刚洗完澡,裸着上身,穿条长裤,拿着遥控器在调电视。
以李轻鹞的眼力,完全能看清他的每一寸肌肉,从肩膀到小腹的线条紧实流畅。不过李轻鹞没想到他身上挺白的。他这个年龄的男人,既没有少年的单薄,又没有中年的粗厚,只有属于青年男人的匀称、紧实和力量。
李轻鹞在心中下了结论:脸90分,上半身98分。
她本来打算当没看见,不过想起他刚才在楼下的语气,改了主意。她吹了声清脆悠长的口哨,在这宁静的夜色里。
对面的陈浦霍然抬头,两人的目光隔着十几米楼间距精准对上。只见他寒着脸走到窗前,“哗啦”一声拉上窗帘。
李轻鹞笑出了声。
陈浦五年前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二居室。家人都不理解,因为这里的房价实在没有投资价值,但陈浦没有跟任何人解释。
陈浦的父亲是一位企业家,在湘城商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陈浦是家里最小的儿子。陈浦的大哥走了和父亲不一样的路,目前是某位市领导的秘书;二哥继承家业,是家族企业的新总裁。唯有陈浦,从小被母亲和祖父母带大,家里条件那时又很好了,宠溺得很不像样子。小学时,他就是实验附小一霸。到了中学,虽说数理化成绩不错,连父母都不知道他从哪儿染来的一身江湖气,整日呼朋唤友,惹是生非,稳坐附中老大宝座。架自然也没少打,眼看就要成为湘城一害。
父亲和大哥二哥一合计,要么送去参军,要么考警校,让国家来管教他吧。这小子要是不送去当执法者,只怕将来要成为被执法者。参军实在太远,家里两个女人死活不愿意,最后就让陈浦考警校。毕业了当不当警察不重要,回家里公司混也饿不死。
陈浦无所谓,那时是十七八岁的热血少年,对未来懵懵懂懂,觉得当警察也十分帅。
至于女朋友,高中追他的女孩能从附中前门排到后门。无奈大哥心里只有江湖,生活只有篮球游戏抽烟喝酒,每天带着一帮兄弟飞。等他上了警校,再想谈也来不及了。
只是家里人谁也没想到,陈浦这刑警一干就是八年,而且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这天傍晚,到家洗了把脸,陈浦的耳垂才恢复常温。他自认仍然心稳如铁,如往常般点了个外卖——3.5公里外一家海鲜酒楼的辣椒炒肉、小米炖辽参加米饭。
家里的卫生是不用搞的,他妈给请了钟点工,每周来三次,都趁上班的时候来。等外卖的工夫,陈浦如往常般,在跑步机上跑了半个小时,又撸了半个小时铁,一身大汗时,外卖也到了。
陈浦把外卖往餐桌上一扔,去洗了个澡。他体质热,春天的夜晚也不冷,套着睡裤出了浴室。
李轻鹞就在这时吹了口哨。
陈浦万万没想到李谨诚的妹妹还有这一面,拽上窗帘后,他又有一丝懊恼——他又不是女人,搞得像怕她看一样!
而且哪有男上级被女下级偷窥之后,落荒而逃的!他刚刚就该光着身子走到窗口,义正辞严地把她呵斥回去。
可是现在拉开窗帘也很蠢。
陈浦僵着一张脸,抓起件T恤套上,深吸一口气,决定不与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计较。
他在沙发前坐下,开电视放了部电影,一个个打开外卖盒。扒了几口饭,他丢开筷子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脸色冷淡地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掀起T恤下摆,看了看腹肌,淡淡一笑。
第二天陈浦去上班前,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的——
一方面,李轻鹞是李谨诚的妹,那确实约等于他的亲妹妹;另一方面,也进行了反省,他和女孩子接触本来就少,这七年更是过得跟和尚一样。家里安排的相亲他没空搭理,能接触到的异性不是受害者就是嫌疑人。所以他也不太了解现在的女孩都是什么脾气。
不过一到办公室,陈浦就发现自己想多了,上班状态的李轻鹞和下班后完全是两回事。
中队里年龄最大的是方楷,四十了,孩子马上上初中。陈浦刚坐下,就听到方楷高兴地对李轻鹞说:“小李,你认识思明培训的老师?”
李轻鹞今天换了件白色短外套,黑色阔腿裤,外套下沿露出T恤包裹的腰身,人靠在椅子里,手里转着一支笔。她还是那种轻轻柔柔的语气:“我高中同学在思明培训教数学,帮你问问,但是不能打包票啊。”
方楷说:“太好了!思明培训的数学是全市最好的,我们错过了这个学期的报名,一直想报没名额。不管成不成,我和嫂子都请你吃饭!”
李轻鹞摆摆手:“不用!”看了眼望着这边的陈浦,笑意清浅:“周末不是已经有老大请了吗?”
方楷更觉得这个新来的姑娘,与人为善又不爱占便宜,哈哈大笑说:“对,宰老大,不心疼。”
陈浦:“……”
嘴挺甜,昨晚对着他吹口哨时,当他是老大了吗?
上午依然没有新案子,整个办公室里的气氛悠闲又缓慢。陈浦一直在看朝阳家园当年的住户资料——虽然已经看过很多遍,几乎烂熟于心,但每年都会发现遗漏、差错和补充。
正看得入神,就听到离他办公桌不远处,那道柔柔脆脆的嗓音又响起:“没问题,你随便喝。”
陈浦抬起头,看到队里最小的闫勇——当然现在李轻鹞来了两人同龄都是最小的——他端着杯清茶站在李轻鹞身旁,笑得腼腆又紧张:“那怎么行,你买茶叶也要钱,要不我付半盒的钱给你?”
李轻鹞也端了杯茶,白皙的手指扣着个棱角圆润的磨砂玻璃杯,里头飘着根根翠绿的茶叶,一看就让人觉得清香雅致。她抿着嘴笑:“那怎么行,都是同事,几十块钱的东西,不值什么。下次你买茶叶我也尝尝呗!”
闫勇一竖拇指:“大气!”
李轻鹞笑笑,目光不经意往陈浦这边一扫,陈浦已垂下目光。
很好,他想,这才第二天,队里不管老的小的,都开始对李轻鹞摇尾巴了。
某些人的圆滑世故,偏偏就像春风一样,清新自然,润物无声。
陈浦对于李轻鹞的这种感官,在下午达到了顶峰。
李轻鹞趁着午休时间,提了一大袋奶茶来,分给每位同事,她依然是那么谦逊又柔和:“昨天我第一天来,不好意思表达什么。周末虽然有老大请客,我也想谢谢大家对我这个后辈的照顾。一杯奶茶虽小,也是心意。”
大家都笑了,说她实在是太客气,一拥而上把奶茶分光了,办公室的气氛更加融洽了。
只有陈浦没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杯奶茶放到桌上,陈浦抬起头,对上李轻鹞的眼睛,乌亮清澈。
陈浦:“谢谢,我不喝甜的,拿走吧。”
从李轻鹞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饱满的前额,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线条清晰利落。唯有眼睛微垂着,总是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李轻鹞轻声说:“我点的无糖桂花乌龙,你不是最喜欢这种口味吗?”
陈浦看起来没什么反应。但是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相距半尺的杯身文字上——熟悉的奶茶店,熟悉的口味。
陈浦忽而恍惚,七年过去了,好像什么都变了,局里很多人已经不知道李谨诚这个名字。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这家他和李谨诚常去的奶茶店还在,这个口味也还在。
陈浦又意识到,给他点这一杯奶茶的女孩,心思是多么细腻深沉。她是想试探什么,还是想表达什么?可他再度抬头,看到的依然是一双明亮得近乎沉寂的眼。
这个女孩,无疑聪明又有心机。放着好好的一流大学一流专业不上,毅然退学上警校。在本省公安厅工作了一年后,也不知她走了什么门路,来到哥哥失踪前所在刑警队。
她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于陈浦而言,只觉得麻烦。
他拿起那杯奶茶,再度垂下目光,说:“谢了,下次不要买,我已经不爱喝这些东西了。”
然而,身为刑警,老天爷都看不得他们悠闲。这天快到下班时,丁国强快步走进他们办公室:“都给我紧紧皮,市二十九中家属楼发生一起命案,陈浦你带队过去,把新人也带着。”
二十九中在一片老城区,学校正对面隔着马路,是几十年前修的家属楼。房子老,但地段好,又是学区,不少老师住在里面。
小区没有围墙,数栋楼临街。车辆出入口有栅栏和保安,除了住户,这十几栋楼里还有许多培训机构、饭馆、小卖部等等,人流很多,非常热闹。
警车一直开到案发楼下,停车就够费劲的。李轻鹞跟着走到楼门口,抬头看到一个监控。
这是一座塔楼结构。他们上到死者所在的4楼后,沿着长长的走廊,两侧至少有十来户人家。
片区民警站在403门口等着他们。
李轻鹞最后走进去,一边打量周围环境,一边竖着耳朵听民警跟陈浦汇报情况。
这是一套常见的老式二居室,客厅方方正正,旁边是两间卧室,另一头是厨房和厕所。装修简单,瓷砖白墙,吊顶灯,挺旧的红木家具,家电只有台不大的电视和冰箱。墙上挂着两支羽毛球拍,还有个网兜里兜着篮球。门口鞋柜上放着两双球鞋一双皮鞋,还有一双男拖。整个屋子一眼望去空空敞敞,东西很少,甚至称得上简陋。
“死者名叫刘怀信,男,28岁,是二十九中的高中语文老师,刚来两年。这套房子是他租的,今天下午他4点上完第二节 课,后面没课就回家了。人在洗手间。”民警说。
客厅靠近厨房的那面墙边,放着张四人餐桌。李轻鹞无法不注意到餐桌,因为上头除了两盘卤菜,还放着两瓶茅台酒。旁边还有个小碟子,放着三套干净酒具。
穿过客厅,左手边是洗手间,右手是厨房。
洗手间的面积倒是有五、六个平方,白瓷地面绿色墙面,干干净净。最里头是个比较小的浴缸,很旧,只能容一人躺下。但是死者不在浴缸里,而是坐在浴缸旁的一把靠背木椅上。此刻他背对警察们趴在浴缸边,一只手垂落在浴缸里,一只垂落在浴缸外。
几个人高马大的刑警涌进洗手间,立刻显得拥挤。李轻鹞从他们边上绕过去,凑到浴缸旁一看:死去的年轻老师,侧脸出乎意料的清秀白皙,身材高高瘦瘦。伤口在他垂落在浴缸里的那只手腕上,已经没有再流血,因为浴缸里全是血。
外面的地面很干净,几乎没有血溅出来。
一个现场勘查人员,正拿镊子从浴缸里捞出一把被血浸没的水果刀,装进证物袋。
“谁发现的?”陈浦的声音响起。
李轻鹞下意识抬头。陈浦正在戴手套,一只手五指张开,另一只手手指勾着手套边缘,往下一扯,露出一截精瘦修长的手腕。他今天还穿着昨天的黑外套,黑色长裤,里头是件白T。一到命案现场,他就像变了个人,眉骨低垂,五官沉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没入无尽的黑水中。
民警把一个男人带到过来:“是他第一个发现尸体,他叫张良伟,是二十九中的一个学生家长,据他所说是刘怀信约他过来的,结果一进屋就发现了尸体。”
张良伟看着有些恍惚,脸色也有些白,他看了眼刑警们,又低下头去,看了眼尸体。
李轻鹞一怔,目光落到陈浦脸上,他也正盯着张良伟,忽然目光一动,和李轻鹞正正对上。一瞬间两人同时意识到——对方也捕捉到了什么。
但是陈浦立刻移开了目光,像是跟她目光多勾连一秒钟都有毒,李轻鹞的嘴角轻轻一翘。
民警把一个装着纸张的证物袋递给陈浦,于是李轻鹞挨过去看,她的白色衣袖,碰到了陈浦的外套,陈浦也没搭理她。
那是一封非常简单的遗书,或者说是自杀宣言:
【我找不到人生的意义,压力太大,不想活了。
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
——刘怀信绝笔】
以前李轻鹞在省厅,见过一些命案现场,比今天更血腥的也有。但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矛盾的死亡现场。
她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偏头看了一下,洗手间没有明窗,一扇小窗外对着隔壁楼栋的厚墙。一个小过道厅,对面是厨房,过道厅的窗帘是拉着的。
她又走到厨房,一个警察在对着洗碗池拍照。洗碗池边放着半塑料袋青菜,池子里还用水泡着一些。地上有个垃圾桶,里头是摘掉的菜叶。
台面案板上,放着根切了一半的莴苣,一小堆切好的莴苣丝,菜刀没洗,也搁在边上。旁边还有一小碗切好的辣椒蒜末。
李轻鹞又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有鸡蛋、冻肉、牛奶、香肠,都很常见。
她回到客厅时,法医正在跟陈浦说话,李轻鹞走到他身侧。他还是半个眼神都欠奉。
“尸体表面没有任何搏斗厮打后的伤痕,从割腕角度和伤口情况看,死者自杀的可能性比较大,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他杀。死亡时间在6点半至7点间。”
“割了几道?”陈浦问。
法医:“四道。”
陈浦用牙齿咬了咬下唇,又吐了口气,说:“四道就成功了。”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身旁的李轻鹞,然后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波澜地越过她,走向了另一名刑警。
李轻鹞其实很早就听说过陈浦,那时候李谨诚在上大一,她还在上初二。
李谨诚其实是她堂哥,8岁那年,父母车祸身亡,就养在了她家。两家人本就是至亲,关系极好,李轻鹞的父母更是把他当亲儿子一样,所以李谨诚跟她亲哥没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