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末,李轻鹞给李谨诚打电话,听到那头的人声音不对劲,怎么总是“嘶……”一下。
李轻鹞很警醒,毕竟她哥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她也不放心。
“你怎么了?”李轻鹞问,“是不是受伤了?”
李谨诚笑着说:“嘘……别告诉你爸妈,没大事,我们宿舍有个兄弟不太懂事,我教了教他做人。”
话音未落,李轻鹞就听见那头有个声音说:“草,李谨诚,貌似你脸上的伤比我重啊!”
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到那人张扬鲜活的气焰。
李谨诚骂了句脏话,捂着话筒跟那人又斗了几句,这才松开话筒,讨好地说:“妹,别听他乱讲,我打赢了,千万别告状啊。”
后来,李轻鹞越来越多的听李谨诚提到那个名字——陈浦。
“靠,陈浦真厉害,搏击射击课全都是第一,连刑侦法医这些理论课都考第一。我TM成千年老二了。”
“今年暑假不回来,我和陈浦背包去敦煌旅行。不,不用你们给钱,我们一路打工过去。真没钱跟陈浦借就是了。”
“这块火腿拿来炖汤,陈浦给的。多少钱?我不知道,管那么多,我和他什么关系,吃就是了。大不了开学带块肥腊肉给他。”
“我们在派出所实习……我靠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我冲上去一把按住了一个贼,他还想掏刀呢,被陈浦一脚踢掉了。结果还挨所长批评了,说我们冲太快!”
“我和陈浦去看新上的电影。”
“我和陈浦吃饭去了。”
“陈浦分在西城分局,我分在东城分局。湘城警界两大新星龙争虎斗的局面即将开始。”
于李轻鹞而言,从她13岁开始,陈浦这个名字就和李谨诚绑在一起,形影不离。
然而她并没有见过陈浦。一是警校本就管得严,二是她的学习也很忙。倒是有那么一次,她跟李谨诚视频,结果就有不穿上衣只穿条灰色内裤、没露脸的年轻男孩,拿着刷牙缸子从镜头后晃过。当时她的目光就这么一飘,她哥的脸却黑了,大骂道:“陈浦我特么跟我妹视频呢!闪远点!”
那人好像还没睡醒,瓮瓮的声音传来:“哦?没注意,对不起。”
李轻鹞不知道的是,她没见过陈浦,也有李谨诚的功劳在。随着她一岁岁长大,人渐渐长开。李谨诚也操起了老父亲的心。
妹妹越长越好看,可他的同学都是一群如饥似渴的单身老狗怎么办?
当然是不给他们见面的机会啦!
尤其是陈浦,这小子不像其他人,长得白白净净,还是个高帅富,那拽得二五八万的性格,连警校稀少的女孩子,都能招来一个连,只不过陈浦没有看上的。李谨诚也怕妹妹被陈浦迷惑。
在李谨诚心里,他的学霸妹妹将来肯定要考一流大学,找一个和她一样知书达理意气相投的男朋友。警校这些粗糙的老男孩?李谨诚想想都觉得鲜花插在牛粪上。
而李谨诚出事之前,在李轻鹞心中,陈浦大概就是个跟李谨诚差不多的,骄傲、张扬、正直的少年。也许,陈浦要更安静一些,更冷一些。但他的心中,一定跟李谨诚一样,燃着一团青春肆意的火。
“老大,我们发现了这个。”
没人管李轻鹞,李轻鹞自然又跟过去。只见陈浦从方楷手里接过两个证物袋,一个里头装着录音笔;另一个却装着一把足有一尺宽的锋利西瓜刀。
陈浦先打开证物袋,拿出那支录音笔端详:“在哪里发现的?”从他出警开始,那张脸上就再无一点多余表情,只有喉结随着讲话轻轻滚动。
方楷指了指墙角的那张餐桌:“抽屉里,刀也是。”
陈浦用两根手指捏住录音笔,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刚要放进证物袋,一只纤细的带着手套的手从他手里拿走了录音笔。
陈浦瞥了眼李轻鹞,没吭声。
李轻鹞看了看之后,抬头说:“满格电。”又指了指录音笔上极小的液晶屏:“保护膜还没撕掉,是新的。”
陈浦低声嘀咕:“嗯,就你有眼睛。”
李轻鹞拎起笔放进他手里的证物袋:“新人没办法啊,总要想办法表现一下。”
这句方楷听到了,安慰李轻鹞:“陈浦办案就这么严肃,别怕。”
李轻鹞:“楷哥放心,我不怕他的。”
陈浦:“……”
陈浦懒得再理他们,继续拿出西瓜刀看,薄薄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光。
“刀磨过。”方楷说,陈浦点头,刚要把刀放回证物袋,动作一顿,李轻鹞自然而然接过,也和他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这才放回证物袋。
“去找找有没有录音笔的包装盒。”陈浦对方楷说。
李轻鹞望着他的眼睛,他心里像已有了许多思绪,脸上却依然平静无比。
陈浦又去了客厅大门边,一个勘查人员站起来,说:“大门、窗户,还有楼道里我们都勘查过了,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的痕迹。”
这时,方楷果然找到了录音笔的包装盒,很新,里头还有购物小票,是昨天在学校旁的一家商店买的。
辖区派出所一个上了年纪的民警走过来,问:“陈浦,有谱了没?”
陈浦似笑非笑地说:“差不多了。还是哥你敏锐,看出问题,叫我们过来。”
那个老民警就笑。当年陈浦和李谨诚就是在他们派出所实习,是老相识了。今天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一到现场,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坚持不当成简单的自杀处理,上报市分局请刑警队过来。
陈浦又和老民警聊了几句,一抬头,就见李轻鹞立在窗前,左手拿着装遗书的证物袋,右手举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
陈浦无声无息走到她身后:“看出花来了吗?”
李轻鹞纤薄的肩膀一抖,转身,脸色却很镇定,只是两颊微微发红。陈浦接过她手里的笔记本,上面全是同一个人的字迹,看内容是备课笔记。
李轻鹞说:“我翻了几本笔记,从字迹看,遗书应该是刘怀信亲笔。而且,遗书的字迹流畅、平稳,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慌乱和急促。这份遗书,他是心甘情愿写下来的。”
陈浦看她一眼,眼眸如山岳幽深。
现场勘查得差不多了,陈浦带的人都聚过来,周扬新问:“老大,你怎么看?”
陈浦说:“再把那人带过来问问。”
一直在旁做笔录的张良伟,又被带到了刑警们的面前。他的情绪看起来比刚才更平静,只是一双眼还泛着血丝。
陈浦摘掉两只手套,一揉放回口袋,接过闫勇递过来的笔录,翻了翻,说:“张良伟,别紧张,你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我们要了解清楚。”
张良伟连忙点头:“那是!那是!”
“你女儿是刘怀信的学生?”
张良伟顿了顿,答:“是。”
“叫什么?”
“张、张希钰。”张良伟吸了吸鼻子。
这时一个民警凑到陈浦耳边,低声说:“刚刚查实:他女儿去年在学校跳楼自杀了。”
陈浦脸色平静地把笔录本还给闫勇,抬头望着张良伟的眼睛:“你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张良伟动了动嘴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他面前:“是刘怀信叫我来的。”
手机屏幕上是条微信,发信人是刘怀信:
【如果想知道是谁害死了张希钰,今晚8点准时来我家。】
陈浦示意旁边的刑警把手机装进证物袋,又问:“怎么进屋的?谁给你开门?”
张良伟怔愣之后,答:“没人开门……我到的时候,大门,是虚掩着的。”
张良伟走到家属楼楼下时,看了眼时间:20点10分。
一路疾行,夜风凛冽,他的酒意已醒了大半。楼道幽暗的灯光里,张良伟看到那扇门虚掩着,他猛地推开,喊道:“刘怀信!你给我说清楚!”
迎接他的却是一室死寂。
陈浦示意民警先把张良伟带回刑警队,不要放。这时,法医、勘查人员、派出所民警陆续收队,尸体也运走了。陈浦说:“都跟我来。”他把所有人带到厕所和厨房间的过道厅,这里够清净,没有椅子,人人站着。陈浦站在窗边,夜色在他身后,他看起来却比夜色更冷郁。
陈浦掏出个巴掌大的黑皮笔记本和圆珠笔,说:“都说说看。”
话音未落,周扬新、方楷、闫勇等人全都窸窸窣窣摘掉手套,掏出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和笔。
一动不动的李轻鹞就显得突兀了。
黝黑娃娃脸的闫勇是个小贴心,见状说:“没带啊?这是陈队要求的,我们中队的习惯,大家会随时随地一起动脑筋,走到哪儿你都得有个本儿,时刻得想、得记。没关系,回头去领个,我借你抄。记住,无本不二队!”
李轻鹞:“哦,原来是这样,谢谢。”
陈浦头也不抬:“安静!说正事。”
闫勇立刻闭嘴,李轻鹞心想,陈浦带队的方式,跟她见过的其他刑侦领导和队长,有些不一样。
陈浦翻开笔记本,单手抓着本子上缘,把它抵在胸口,另一只手拿着笔,低头咬掉笔帽再套在笔尾。这样一副垂首勤记的姿态,出现在他这么个人身上其实挺违和,但他偏做得自然无比。
闫勇刚才被批评了,现在就很想表现一下,说:“我先说吧!我认为死者是自杀,事实已经很明确了——刘怀信发给张良伟的短信,还有他遗书里的那句话:【但愿我的死,能够赎罪】。去年张希钰的死一定有隐情,和刘怀信有关,他内心有愧,约张良伟来就是当面以死谢罪。而且我还想大胆地、不太正能量地猜测一下,刘怀信的年龄其实和学生相差不算太大,他去年才27,长得也不错。”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了。
闫勇身旁的周扬新,平时笑眯眯的,讲话也油腔滑调,可一讨论案情,两道剑眉就拧起来,显出几分难得的英气。他立刻反驳:“你这个推论说不通!一个自杀的人,怎么会准备茅台酒,洗菜做饭?菜才洗了一半,肯定是有突发事件打断了他。我同意你的部分看法:刘怀信和张希钰的死有关,约张良伟来,是要坦诚事实,所以准备了酒菜。但是张良伟看起来很可疑,突然看到学生老师的尸体,你们觉得他的反应正常吗?非常不对劲!也许正是他俩一言不合,张良伟杀了刘怀信。”
闫勇:“可是现场没有任何搏斗痕迹,死者身上也没有。而且张良伟是怎么做到的,他难道能让刘怀信心甘情愿割腕,或者坐着不动让人割……”他声音一顿,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漏洞,周扬新却眼睛一亮,说:“有可能!如果张良伟用什么方式给刘怀信下药了呢?或者用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手段控制住了刘怀信。嗯……这要等具体尸检结果才知道。”
他俩说得各有道理,大家一时静下来,都在思索。
“老方。”陈浦点了名。
方楷淡摇摇头,说:“都不对,这个案子案情没你俩说得那么绝对,非此即彼,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问你们,录音笔基本可以确定是刘怀信买的吧?他充好了电,放在抽屉里,只是还没开始录音。他想干什么?还有抽屉里那把西瓜刀,磨过,厨房有磨刀石,等指纹和痕迹鉴定结果出来,就知道是不是刘怀信磨的。我估计八成是,因为刘怀信是用水果刀割腕,这把西瓜刀无论自杀他杀都用不着,那为什么会和录音笔一起出现在餐桌下。刘怀信摆这么一个饭局,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一个民警跑进来,对陈浦说:“陈队,你让我查的楼栋门监控找到了,张良伟到楼下的时间是20点10分,打报警电话的时间是20点15分。”
陈浦点头:“辛苦了。”
闫勇挑衅地朝周扬新扬了扬眉,周扬新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
陈浦目光转了一圈,问:“还有谁有想法?”
大家都摇头。
陈浦的目光又在李轻鹞身上一掠,“啪”的把笔记本一合,说:“张良伟说的是真话,这栋楼没有别的出入口,他到达的时间和死亡时间对不上,时间也不够完成作案。也就是说,张良伟到时,大门的确是开着的,刘怀信已经死在厕所。我认为你们三个做的推理,都有一部分是对的——
刘怀信要么和去年张希钰的死存在着某种关联,要么他知道了什么隐秘的内幕,那条短信是在4点05分发的,那时候他刚下课人还在办公室,所以是他亲自发的。他本来是不想死的,至少没打算在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之前就死。刘怀信准备了一场鸿门宴,这场宴席还没开始,新买的录音笔也没开始工作,真相还没揭露,一切就被意外打断,刘怀信死了——现场还有第三个人,这个人就是令刘怀信割腕而死的真凶。”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恍然,也有的皱眉思索。但大家都意识到,陈浦这么一串,整个案情和人物动机都顺了。
一道声音响起:“可是刘怀信的死志非常坚定。”所有人望向李轻鹞,她抄手抱胸,站得很直,背也挺得很直,更显得肩背薄瘦。
陈浦盯着她,若说她的眼神像沉静的水,那么他的眼神就像冷霜凝结的黑刃。
李轻鹞:“我对比过刘怀信的笔迹。任何一个人如果受到胁迫,面临死亡威胁,字迹不可能那么平稳、舒展,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匀速、端正地写完的,每一道笔锋都写到位了——就像平时认真做备课笔记一样。我还是坚持,他是心甘情愿去死的。”
大伙儿看看陈浦,又看看李轻鹞。
闫勇拉了拉李轻鹞的衣袖,陈浦冷声:“你拉她干什么?难道她说得没道理?”
他的目光回到李轻鹞脸上,说:“真相到底如何,查下去就知道了。”
李轻鹞:“嗯,我觉得你说得对。”
明明是顺从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听得陈浦喉头微微一梗。他不再看这个看似乖巧实则一身反骨的家伙,目光扫了一圈男人们刚毅的脸,这才感觉顺眼不少,开始分配侦查任务:
“周扬新,你带两个人,走访这栋楼内的居民,重点查明案发时间段前后,都有哪些人进出,哪些人呆在楼里,把能获取到的监控都拿到。老方,你重点询问张良伟,虽然他和刘怀信的死无关,但是他一定隐藏了什么,重点问问去年他女儿的事。闫勇,你负责盯物证,现场指纹和DNA结果出来立刻汇报,还有尸检结果。今天比较晚了,走访工作不方便开展,大家先下班。明天一早,分头行动,我会找局领导跟二十九中打招呼,去学校再查一查张希钰案。要破案,关键只怕还是要落在这一桩旧案上。”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解散离开。陈浦把笔记本往裤兜里一揣,到门口又和派出所民警交代了几句,刚打算下楼,外套后摆被人轻轻一扯。
李轻鹞站在他背后,面容净如白瓷,语气恭顺:“陈浦,我明天跟着谁?”
陈浦身子一偏,把后襟从她手里扯出来,身体下意识往后仰了仰,黑漆漆的眼珠往她脸上一瞥,没答,转头走了!
李轻鹞眨了眨眼,她觉得自己明白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跟着他快步下楼。
到了楼下,陈浦掏出钥匙,今天开了自己车来。刚按响车,一个纤细身影飘到他身边:“既然顺路,带一个呗?我没什么钱,省点打车费。”
陈浦下意识就皱眉,脑子里却自动开始算,按她的职级,一个月工资也就几千块,光租房子一个月就得一千多,其他的补贴也不多。昨天那堆奶茶又去了二百。
他拉开车门,没好气地说:“坐后面,系安全带。”
两个根本不熟的人,坐在狭窄的车里,其实挺尴尬的。为了化解尴尬,陈浦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口香糖,摸到了瓶子,又犹豫了一下,没拿出来。
没来由的,他觉得她肯定也会要,但他就是不想给。
于是他双手紧抓方向盘,沉默不语。
李轻鹞倒是很自在的样子,一只手扶车门,靠在椅背里,望了一会儿窗外,开始提要求:“能不能放点歌啊?”
陈浦觉得自己简直是忍气吞声连上车载蓝牙,打开手机音乐。可当音乐声飘起时,他又懊恼——连手机是条件反射,可他并不想让李轻鹞听到平时他都听些什么音乐。
音响播出的是粤语老歌,女声版的《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辜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夜里11点的街道很静,街边只有零星门面亮着灯。封闭温暖的车厢里,只有略带沙哑的女声,哀伤而唱。李轻鹞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陈浦脸上。短短黑黑的鬓角只到耳朵上方,耳垂圆润有肉,下颌却硬瘦。他的头微微偏着,脸上没表情,眼睛看着前方。
那女声唱道: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
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陈浦抬手在中控台一按,歌声生硬切断,换到下一首。
李轻鹞:“干嘛切歌?”
陈浦:“哭哭啼啼,听着丧气。”
李轻鹞:“……”
车子驶入一条偏僻马路,离朝阳小区不远了。李轻鹞注意到陈浦的目光往外飘了飘,但是没有停车。于是她也循着他的视线望出去。
“停车。”
“又怎么了?”陈浦语气不耐,却还是把车缓缓靠边停下。
李轻鹞双条胳膊搭到前座的靠背上,就见陈浦微微一动,后背离椅子瞬间远了一寸。她忍着笑,说:“我有点饿,能不能去吃点宵夜?”
陈浦低头看了眼手表:11点55。他似乎很不乐意:“现在?”
“嗯。”李轻鹞抬起下巴,示意路旁的馄饨铺:“我看你连看了好几眼,还咽了一次口水,平时深夜下班常来吃?带我去尝尝呗!”
这下陈浦没话说了,跟根木头似的,手握方向盘不动5秒钟,而后低头把车熄火,又解安全带,同时说:“李轻鹞,跟上司这么说话,是不是不想混了?”
李轻鹞微微一笑,解开安全带下车。就听“嘭”的一声,他也下车了。
这是一家很小的门脸,店里三张桌子,店外两张。陈浦在外头挑了张桌子,李轻鹞在他对面坐下,看了眼桌面,虽然旧,擦得很干净。
除了他们,没有别的客人。可店依然开着门,可见谋生艰难。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拿着张简陋的菜单,还没走到跟前,脸上就堆满笑。陈浦也一笑,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自己面前丢一双,李轻鹞面前丢一双,说:“老谢,一碗大馄饨,一瓶冰可乐。”示意店主把菜单给李轻鹞。
李轻鹞接过看了看:“一碗小馄饨,谢谢。”
店主:“好的好的!”约莫是和陈浦已经很熟了,笑着低声问他:“女朋友啊?”
李轻鹞笑而不语。
陈浦眼皮都没抬一下,提起开水壶涮碗,答:“别乱说,一个同事而已。”
夜色实在太深,这条路上连车都没有了。店里的灯光也不够亮,只有些许灯光落在外头的桌子上。两人沉默对坐了一会儿,陈浦说:“吃完回去赶紧睡,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嗯,我每天都睡得很好的。”
陈浦端起劣质茶叶泡出的淡茶,一口喝干。现在他感觉有点把住李轻鹞的脉了,这个人吧,每句话听起来都在好好说,每句话都不肯好好说,阴阳怪气第一名——尤其是对他。
“我惹过你?”
桌子太小,椅子也矮,陈浦人高腿长地窝她对面,背也弓着,直勾勾看着她。
李轻鹞双肘撑在大腿上,捧着茶杯,短发轻轻晃动垂在耳朵边,眼神清亮情绪平淡:“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多崇拜你,在省厅就巴不得早点来队里,跟你学习。”
得,陈浦喉头又是一堵,这天没法聊了。
好在这时馄饨上来了,陈浦顿觉浑身一松,埋头干饭。等他一大碗馄饨干完,又喝了几大口可乐,抬起头,发现李轻鹞两根手指拈着瓷勺,晃着晃着,就不往嘴里送。
陈浦往她碗里一瞥,小碗馄饨统共12个,还剩5个。
今天案发突然,大家都没吃晚饭,饥肠辘辘,她居然只吃7个。
陈浦其实还没完全饱,再来一碗也可以。这会儿对面坐的要是方楷闫勇之流,陈浦就把碗扒过来吃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吃李轻鹞剩的。
陈浦又一口把可乐喝完,问:“饱了?”
李轻鹞放下勺:“我打包回去吧,明天热一热可以当早饭。”
还早饭,陈浦心想,一小碗馄饨居然能分两顿吃,看来她的工资应该完全够花。但他还是客气地问了句:“够不够?要不要再打包一碗?”
“不用,家里还有吐司片。”
陈浦点头,扬声问店主:“老板,打包,多少钱?”举起手机要扫墙上挂的二维码。
“37。”店主答道。
李轻鹞掏出手机:“我来吧!”
陈浦脸都没转过来,长臂一伸,按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扫码,输入,这才放下胳膊,站起来:“走吧。”
李轻鹞打好包,跟在他身后:“谢谢老板!”
陈浦没吭声,他实在是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车到朝阳小区,已是12点半。陈浦把车停好,李轻鹞下车后说:“谢谢。”他点了一下头,还是没什么表情,转身走向自己的楼栋,一只手举起来,背对着她,在空中挥了两下。
李轻鹞也走向自己的楼栋门,又转过身,看到陈浦已快步上楼,双手插裤兜里,两步一阶,几乎是跑上去的,没有回头。
李轻鹞脸上的笑早就烟消云散,转身低头,慢慢地一步步走上楼。
李谨诚失踪那一年,区里发生了一宗轰动全市的案件。
一个高三男生,意图入室强奸女同学未果,错手杀死了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如今七年过去,当年的男生强奸罪名证据不足,因为过失杀人入狱5年,现在已经出狱。只有参与这起案件调查的李谨诚,始终不知所踪。
李轻鹞回到家,与昨夜不同,从死亡现场回来的她,整个人都是懒的软的。她瘫在沙发上,透过雾青色窗帘,望着深深的夜色。这一片街区的景色——昏黄的路灯,狭窄的马路,老旧的房屋,还有街头巷尾零星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哥哥失踪那晚,是不是也独自一人走入了这样的夜色里?
回溯案情,没有人知道李谨诚为什么深夜会来到朝阳小区,而且失踪前来过不止一次,他没和陈浦、也没和任何同事说过缘由。那个高中女生家确实住在邻近小区,但之前的调查未显示本案与朝阳小区任何人和事有关联。
大概只有找到李谨诚,才能知道答案。
李轻鹞闭上眼,睫毛轻轻颤动。
学了刑侦专业她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痕迹的犯罪。
所以只要她把朝阳小区任何可能的地方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李谨诚。
至于陈浦,找了七年没找到,大概是能力问题吧。
——————
第二天一早,陈浦嚼着口香糖,快步下楼,就见车旁站了个人。
陈浦条件反射想绕路,可惜爱车已成为她的禁脔。他在心里盘算着今晚偷偷把车挪个隐蔽位置,默不作声走过去。
“早。”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丁点糯米丸子般的软黏。
陈浦“唔”了一声,拉开车门,李轻鹞跟他同步上车,一边不疾不徐地系安全带,一边问:“直接去二十九中?”
“先吃早饭。”
“我吃过了。”
“没说你。”
车开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粉馆前,陈浦停好车,经过副驾时,背对着李轻鹞,手轻拍了两下车门,那意思是让她好好呆着别动,快步过街走进粉馆。
过了一会儿,李轻鹞就见他手端一碗粉,碗里码得好高,走出馆子,站在路边开吃。大概是店里没位置,路边和他一样的还有好几个男人。
对于陈浦的背景,李轻鹞很多年前就有所耳闻,养尊处优的小公子,游走在犯罪边缘的不良少年,高冷优异的警校之花。但无论哪一种设定,你都很难跟眼前这个接地气的青年男人联系在一起——他站在车来人往的街边,大口往嘴里扒粉,而且站得离垃圾桶不远,方便他一颗颗往里吐排骨骨头。吃完了他把一次性碗筷往垃圾桶一丢,不知道从哪个口袋摸出瓶矿泉水,咕噜噜漱口吐进垃圾桶,又灌了一大口水。
这时,他才抬头,往车的方向望了一眼。
李轻鹞立刻低头玩手机。
过了一会儿,有人敲车窗,她抬起头,一瓶插着吸管的豆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瓶子,温热的。陈浦还是那副她欠了他八百块的模样,绕过车头上车。
李轻鹞微愣之后,露出惊喜感动的表情,眼睛开始放星星:“谢谢,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喝这个?”
陈浦信她就有鬼了,冷冷地说:“满20减2块,凑单买的。”
陈浦一早让丁国强跟局领导申请,给二十九中那边打了招呼,让他们尽力配合调查。
不过对方的态度只能说勉强,虽然不得不同意他们进校调查,但是一再强调要低调,不能影响教学,不能在家长和学生中引起任何舆论风波。
二十九中在全市来说,是一所中不溜的中学,升学率一般,师资力量一般,生源自然也一般。但是在卷王之王的湘城,能有个普高读就不容易,所以二十九中无论师生数量都很庞大。
负责接待陈浦和李轻鹞的是高三年级的一名年轻女老师,教历史的,名叫周岑。
她大概二十五六岁,样貌普通,神情温和,只是眼睛红红的。互相自我介绍过之后,她第一句话就是:“刘老师……真的死了?”
陈浦点头:“已经传开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周岑的眼泪落下来:“我就住在刘老师斜对面那栋五楼,昨天警车来了,我听邻居说他出事了,后来我在楼上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去,我也不敢下去看,大家都说他死了。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师昨天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