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哥出事的时候,你还在高考。有责任也是我们这些警察的责任,是我这个兄弟的责任。你其实犯不着逼自己来过这样的生活。”
李轻鹞笑了笑,那笑容奚落又冷淡:“陈浦,别光说我,别扭的人是你吧?七年了,怎么还不放弃?也该换人来守了。”
陈浦摇摇头:“我没有较劲。”
李轻鹞愣了一下,她看着他的眼睛,看到的是真心实意坦坦荡荡。她明白了,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较劲,他只是在做想做的事。
“陈浦!”有人喊道,两人回头,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大檐帽的男人大步走过来。
陈浦笑了,冲他招招手,说:“没等你,不知道你几点能完事儿,自己加菜。”
那警察说:“等什么等,也不用加菜,我看菜挺多的。”他在桌旁空座坐下,看了看李轻鹞。
陈浦说:“新人,李轻鹞。”看了眼李轻鹞:“叫朱哥,去年张希钰的案子,他也参与调查了。今天一天他都在出任务,现在才有时间。”
李轻鹞明白了,难怪陈浦要先吃饭再查案,是要等他。她露出招牌微笑:“朱哥好!”给他添了杯茶。
“哎哎,谢谢。”朱哥忙接过杯子,“调查得怎么样?听说是个老师自杀?”
陈浦举杯,三人一碰,他喝了口说:“以茶代酒,谢你今天专程来一趟,改天请你喝酒,调查结果还不明朗。”
朱哥点头,拿起串牛油,一口撸完,问:“张希钰的案子,你们想了解什么?”
陈浦:“想听你说说孙浩辰这个人。”
孙浩辰就是体育大学的那个男生。
朱哥点头:“他是张希钰的男朋友,体育大学大二学生,现在应该大三了。他和张希钰的死没关系——张希钰跳楼前半个月,他们分手了,那段时间他都在武汉集训,两人也没有联络,算是好聚好散。所以当时我们只简单问了问。”
陈浦捏起那杯大麦茶,在灯下看了看,问:“张希钰还有别的男朋友或者情人吗?”
朱哥摇头:“应该没有,我们查过她那段时间的手机,和其他人没有感情纠葛。她身边的人也没有反映。”
“朱哥,当时没有验尸?”李轻鹞问。
“没有,她是跳楼自杀,证据确凿,父母不希望孩子尸体被破坏,不同意验尸,我们也没有必须验尸的理由。加之当时案件调查压力非常大,学校那边……你懂的,教育局也希望尽快平息,既然没有明显疑点,家属同意后我们就结案了。”
陈浦和李轻鹞在体育大学体育场等人。
李轻鹞问他:“你早就跟朱哥联系过,知道孙浩辰这个人的存在?”
陈浦双手插裤兜里,踢了一脚塑胶跑道上的石子:“老朱今天一天都在出任务,刚刚才有时间,我没问他,也没等他。只翻了翻去年的卷宗,大致心里有数。”
李轻鹞明白了,尽管有卷宗,陈浦还是决定今天亲自去二十九中查这一趟,获取第一手信息而不是只看纸面,颇有些推倒重来的意思。而且时间不等人,等现在他俩走过一趟,再和朱哥谈,就能更全面地看待这个案子。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走来。
孙浩辰中等个头,长得还不错,眉眼平正,有些小帅。他看清他俩,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两位警官,还有什么事?那都是一年前了,该说的我都说了。”
到底忙了一整天,李轻鹞有些心累,还有点烦躁了,不过她是敬业的,还是无障碍切换到知心姐姐模式,露出清浅的笑,刚想上前一步,陈浦却破例插到她前面,问:“孙浩辰是吧?这是我们的警官证。我们局里要对一些典型案件进行盘点,有关张希钰的案子,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孙浩辰无所谓地耸耸肩:“您问。”
见陈浦这么主动揽活,李轻鹞乐得闭嘴。
孙浩辰和张希钰怎么在一起的,当年的笔录里记得很清楚,再寻常不过的开头:两个学校本就近,孙浩辰有个同学在二十九中找了个小女朋友。七拐八拐的关系,两人在宵夜摊上见过两次。张希钰人长得清纯,身材又劲,气质冷傲,听说没交过男朋友。孙浩辰有钱有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追求,本以为很难得手,没想到很快就追到了。
“你们只好了两个月就分手,为什么?”陈浦问。
孙浩辰:“感情不和呗,觉得不合适。”
“哪里不和,说说看。”
孙浩辰语塞。
陈浦还没说话,被他用眼神使唤了一天的李轻鹞,条件反射就上工:“孙同学,我们知道张希钰的死跟你没有关系,这个案子早就结了。现在我们工作有需要,上头要得紧,你帮帮我们好吗?”
她语气柔和,笑容甜美,孙浩辰下意识也笑了,答:“警察小姐姐,这有什么!刚才我是在回忆,现在一想吧,张希钰这个人其实挺怪的——我不是要说死人坏话,是为了帮助你们调查。跟她好那几个月,她总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情绪来得很快,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是早知道她心理问题大到要跳楼,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跟她好的,无缘无故惹了一身麻烦。”
李轻鹞接着问道:“喜怒无常,还有什么怪的地方?”
孙浩辰叹了口气,说:“她其实好疯的,居然想让我跟她私奔,偷户口本结婚。我都惊呆了,她有那么爱我吗?小说看多了吧?我只是想谈个恋爱,没想到她这么不现实,还老是逼我,我就只好跟她分手了。警官你说,这种情况能不分手吗?我还要上大学呢。”
李轻鹞和陈浦对视一眼,这可是卷宗里没有问到的。李轻鹞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这部手机是你送她的吗?”
孙浩辰仔细辨认了一下,点头:“花了六千多呢,我其实对她挺好的。”
这一点也和朱哥的调查笔录一致,所以当时他们没有怀疑张希钰还有别的男友。
李轻鹞又给他看其他几张照片:“这些呢?”
这些以前警察没给孙浩辰看过,都是些衣服,他摇头:“我没给她买过衣服,她从来不肯跟我去逛街,说是班主任抓早恋抓得严,她爸也会打她。我和她就跟地下党似的。”
陈浦的嗓音冷冷的:“她死前可能怀孕了,你知道吗?”
孙浩辰呆了,旋即想起什么,摇头:“不可能!草!真的警官,我们开头几次都吃了避孕药,后来每次我都很注意,要么戴套要么射在外头……”
“怎么讲话的!”陈浦皱眉低吼,吼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对方也算是在陈述事实,有理有据,他查案听过比这露骨百倍的话。可刚刚看到李轻鹞温温婉婉的样子,就感觉这些话太脏!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呵斥得对!人家李轻鹞上了大一又退学重新高考,读了警校来公安,八成没谈过恋爱不懂这些——人心里背着那么大的事,哪有心思谈恋爱?这他有经验。
见李轻鹞眉眼平静,没有反应,陈浦心里才稍微舒服点。
孙浩辰嘀咕:“这怎么不能说了……原来她真的有别的男朋友!我本来以为在高中能找个处,但我们第一次做她就不是了。警官,她怀不怀孕真跟我没关系,没道理我戴了绿帽还要背锅吧?”
李轻鹞这时才皱眉,陈浦已厉声说:“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一个成年人找未成年的高中生发生关系,没让学校给你处分已经是宽大处理!”
孙浩辰讪讪不语。
“知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有没有发现蛛丝马迹?”
“没有,我当时要是知道肯定不跟她好。”
“你们发生关系,一般都去哪里?”
“月亮湖街,那边有一排三、四星的酒店。”
“谁找的地方?”
孙浩辰愣了一下,神色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都是她推荐的,草。”
“最后一个问题。”陈浦把手机递到他面前,“这个男人,最近找过你吗?”
孙浩辰看了看,神色惊讶:“找过。”
“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前,他通过我们老师认识了我,说是二十九中的老师,还请我喝了一顿酒。”孙浩辰说,“他也打听了我和张希钰的事。”
“具体聊了些什么?”
孙浩辰抓抓头:“当时我喝多了,记不清了,差不多也是你问的这些吧。”
陈浦和李轻鹞离开体大时,孙浩辰本来往宿舍走了几步,又站定,追上来说:“警官,我承认自己一开始是想找个小女朋友,很有面子也很新鲜。但我跟她好的时候,是真心的。我从来都没有对她不好,都是她给我压力,我没有给过她压力。但是吧,我总有种感觉……”他露出苦笑:“她并不爱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觉得她就是想找个男朋友,为了找而找,可能我刚好符合她的要求吧。所以我要什么她都给我,但我总觉得她的眼里没有我。大概她真心喜欢的,是那个人吧。分手那天,我都哭了,她却没有哭,还请我吃了顿火锅。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想当大学生。”
第二天一早,陈浦按照平常的时间下楼,抬头望向自己的车,心倒是提了一下。
他松了口气,察觉到自己如此反应,他在心里骂了句草,自己一个老刑警居然被李轻鹞搞应激了。
悠哉悠哉吃了碗粉,他步行到局里,一进办公室,就见李轻鹞端坐书桌前,十指快速打电脑,一脸专注,十分干练。
陈浦目不斜视走过去坐下。
他刚打开电脑,就收到办公系统提醒,打开一看,李轻鹞已经把昨天所有的笔录资料整理好发过来了。陈浦微愣,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她端起茶杯在喝水,察觉到什么,亮晶晶的目光扫过来,陈浦立刻垂落目光。
也不知道她早上几点来的办公室,才能在上班前就把这么多文字都整理好。陈浦心情略微复杂地把文件看了一遍,挑不出任何毛病,毕竟她曾是一流大学的高材生,和他这种学渣中的伪学霸天差地别。
她高考前一个月,李谨诚已经失踪,但是家里人瞒着她。后来陈浦还偷偷打听过她的名次——中学的喜报上有——挺吓人的。
“李轻鹞。”他喊道,她走过来,他说:“整理得挺好,继续保持。”
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她露出惯有的八颗牙齿假笑,柔柔婉婉的嗓音响起:“这有什么呀,你满意就好。”
陈浦自问已经可以对她的时娇时嗲时抽风免疫了,公事公办地说:“下次不用来这么早,上班时间整理也可以。”
“我自己会把握的。”
瞧,这就又不听指挥了,她其实就是个刺头儿!陈浦觉得大早上多看她一眼眼睛都会痛,用力摆手示意她滚蛋。
闫勇风风火火地走进办公室:“刘怀信家里的指纹和DNA检验结果都出来了!”
马上要开案情会,李轻鹞忙碌了一早上,口干眼干,端起杯子跑茶水间泡茶。
她刚把杯子洗了洗,有人也走进茶水间,高大的影子挡住门口光线。她回头瞧见陈浦,眨了眨眼。
陈浦也没和她打招呼,腋窝下夹着两盒茶叶,手里端个灰黑色金边阔口瓷杯,走到茶水台前,抽出那两盒茶叶,往大伙儿放的那堆茶叶、菊花、枸杞罐子边上一丢。
茶叶是陈浦一早从家里翻出来的。
李轻鹞立刻凑过去,看清茶叶盒子上的字,呦,老品牌的白毫银针,这一盒就得上千。
陈浦垮着个脸,也去洗茶杯。
李轻鹞:“你身为老大,这茶叶放这儿的意思是……见者有份?”
陈浦正在低头冲刷杯底:“废话,别人给的,放家里都快长霉了。”
李轻鹞拿起盒子一看,明明是今年新茶好吗!她眉开眼笑地拆了一盒,倒了一点到杯子里,又小心将茶叶袋子封好口。
热水冲进杯子里,根根茶叶翠绿饱满,幽香盈盈,李轻鹞深深闻了闻。
陈浦斜眼看她的贪样,心里又叹了口气,拎着杯子走到茶台前,目光落在旁边一包简陋的纸袋茶叶上:“你带的茶叶?”
“嗯,不是什么名牌,我舅舅炒的,也还不错。”
陈浦拧起眉头,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抓起她那袋茶叶,往杯子里一倒。这人的手就像没轻重,一下子倒出来小半杯茶叶。他也不在意,端起杯子往里哐哐哐冲热水。
李轻鹞呆了呆:“你当饭吃啊?”
陈浦侧身单手拿着杯子接水,只抬了抬眼皮:“舍不得?”
李轻鹞双手捧着茶杯摇头:“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成语。”
“什么?”
牛嚼牡丹。李轻鹞的脸上却已露出乖巧的笑:“物有所值。”
陈浦没想到她的马屁拍得如此没有下限,到底淡笑了一下,说:“说了别来这套。”端着满满一杯茶,脚步轻快地走了。
距离刘怀信死的那个晚上,只过去了一天一夜,但是陈浦布置的四个侦查方向,工作已经基本告一段落。
方楷那边,负责调查的张良伟线,已有结论:张良伟与本次命案无关。他在命案现场的反常,主要源于那封匿名信和他对于刘怀信的怀疑。但是循着这条线索调查匿名信,暂时没有进展——目前方楷已组织人对比过二十九中超过60%师生的笔迹,没有匹配上的。到底是谁写的匿名信,这个知情人是谁,还是个未知之谜。
闫勇汇报了物证调查结果:尸检进一步证实刘怀信死于失血过多,致命伤就是腕间伤口,尸体没有遭受其他内外伤,也没有服毒,死因明确且唯一。重要的是,现场DNA和指纹检验对比结果出来了,有十几个人,分别是刘怀信的数名同事,包括周岑、高继昌、方辰宇等等,张良伟的指纹也在其中。此外还有刘怀信几名亲人的指纹,分布在家中各处——这符合刘怀信日常生活交际圈的,并不能说明这些人就有嫌疑。另外,在遗书、笔、水果刀、浴缸、录音笔和西瓜刀上,都只有刘怀信一人指纹。
第三条线,是周扬新负责的案发现场监控和人员调查。刘怀信所住的那栋楼一共六层42户,案发时间段有14户家里没人,剩下28户里,又刨去16户,与刘怀信不认识且没有杀人动机,那就还剩下12户。这12户中,有10户是学校老师,还有2户是高三年级学生家里租的房子。高继昌和方辰宇也住在同一栋楼的,方辰宇住1楼,高继昌住5楼。
最后就是陈浦和李轻鹞负责的张希钰案线。李轻鹞把昨天全部笔录都打印出来,分发给大家。大家看完笔录后,都有些意外——原来李轻鹞做的资料,和别人有所不同。前面的正式笔录,她全按格式写了,条理清晰,事实清楚。但在最后,她还附了几页纸,事无巨细的、客观的、不掺杂任何主观判断的,记录了她所看到的每一个询问对象的衣着、配饰、办公室环境等等。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孙浩辰所戴的苹果手表,高继昌办公室的书架、打火机,以及方辰宇的名牌衬衣。
因为这些人都只是询问对象,不是嫌疑人,警方不可能对这些东西进行拍照记录。很快就有人意识到,有了李轻鹞的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记录,他们没去现场的人,也有了身临其境般的直观印象。
“这办法不错。”方楷微微一笑,“小李,辛苦了。”
闫勇咋舌:“这有几千字了吧,你可真能写啊。”
李轻鹞只是腼腆地笑:“我是新人,只能笨鸟先飞,也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就都记上了。如果做得不对,大家多指教。”
众人看她的目光更慈爱了。
只有陈浦神色麻木。
“行了。”陈浦说,“大家信息都同步了,现在说说看,下一步怎么抓人。”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面相觑——陈浦这意思是,今天就能抓到人了?
大家都掏出黑色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李轻鹞今早也领了个黑皮本,不过她嫌发的笔笔尖不够细出水不够丝滑,依然用自己那根浅蓝色半透明水笔。陈浦的目光在她的笔上快速一掠,开始点人:“老方。”
方楷摸了摸下巴,说:“我认为目前的调查结果里,最明确也最有价值的是刘怀信家中的指纹,可以断定的是:凶手没有打扫过现场。那么,只有十几个熟人的指纹,指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可能性:第一,凶手就在这十几个人里,案发当日他留在现场的指纹,也混在这些指纹中,甚至有可能他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去打扫现场;第二,凶手不是刘怀信的熟人,以前也没来过他家,具有高度反侦察意识,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个人倾向于第一种。”
众人纷纷点头,方楷一向是队里除了陈浦外,最靠谱的。他生性老成持重,要么不发言,发言必然已有了确切把握。
“我同意方楷的看法,凶手就在那十几个熟人里。”闫勇第二个开口,“案发楼栋门口的监控,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进出。案发时间段正好是晚餐时间,有12户人在家,并且和刘怀信日常生活有交集。如果凶手在他们之间,就可以轻松离开现场,逃回家里,逃脱监控。”
“两张名单上,重合的人有几个?”陈浦问。
闫勇快速对比后回答:“一共6个人,都是男的:方辰宇、高继昌,还有另外两名高一的老师:许方铭、赵睿耘,以及两名高三学生家长:钱远凌、吴雪峰。”
然而周扬新就像喜欢跟闫勇对着干,把黑本子往桌上一搁,说:“虽然我也倾向于熟人作案,不过监控是我负责的,那我就要唱两点反调:第一、虽然目前调查,这12户之外的16户,与刘怀信没有关系、没有杀人动机。但毕竟我们只调查了一天,万一有深层次动机就有可能遗漏;第二,那栋楼只有一个出入口,但楼栋背后是条小路,没有监控。如果凶手从矮楼层逃脱,也不是没有可能。当然,这两点可能性都很小。”
闫勇没好气地说:“可能性很小你还说?我们警力有限,不可能每个方向都去查,那要查到猴年马月去!二八原则了解一下?”
周扬新抄手,黑色T恤下的骨骼线条显得很瘦硬:“查不查是一回事,我负责的部分,蛛丝马迹都不漏是另一回事。”
陈浦开口,盖棺定论:“周扬新说得对,大家都学着点。这两点我记下了,还有吗?”
大伙儿议论纷纷,从物证角度出发,不少人赞同熟人作案。至少现在,嫌疑人名单都有了不是吗?
李轻鹞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记在本子上,不知不觉就画了张关系交织的图,正咬着笔头蹙眉沉思,就听陈浦说:“李轻鹞,别当鹌鹑了。”
李轻鹞抬头,就见陈浦用很嫌弃的眼神盯着她的……嘴?
李轻鹞后知后觉吐出笔头,大家倒是都静下来。
上回在案发现场开短会,陈浦布置侦查方向,这位新人只怼了陈浦一句:死者是自杀。虽然她的理由听着还算合理,但显然跟侦查大方向违背。现在陈浦亲自带她查了一天案,大家也想听听这个省厅下来的高材生,到底有几分重量。
李轻鹞放下本子和笔,一只胳膊搁在桌上,另一只手臂垂落,双掌相叠,十指白细,背部挺直,在一群耷头耷脑土里土气的刑警里,就像一只素雅得体的小白鹤。她说:“我也赞同是熟人作案,命案现场第三人,也就是张希钰的情人,就在方辰宇和高继昌当中。”
大伙儿一片哗然。
倒不是他们没有怀疑方辰宇和高继昌,只是,目前大家讨论的只是杀死刘怀信的凶手,按照他们那三条线的调查结果,凶手杀人动机还不明确。那么当然,在案发时间呆在楼里的熟人,都有可能。
方辰宇和高继昌和死者任教同一年级,当然嫌疑最大。但不能就此排除其他四名老师和家长的嫌疑。
李轻鹞的话说得太肯定了,等于断言杀人动机与情感纠葛有关。虽然那天在现场,陈浦也说过此案与张希钰案密切相关,但当时只是侦查方向之一,是一种可能性。
说到底,张希钰案发生在一年前,当时市局和教育局高度重视,已经低调结案。现在李轻鹞这么说,等于是要翻案,而且还涉及到二十九中的一个年级组长一个重点班主任,实在太敏感,可以预料到后续办案将要面临的巨大压力,也难怪他们哗然。
李轻鹞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刚要开口,注意到陈浦虽然低着头,脸颊上有着似有似无的笑意,眉头也是完全舒展的。
李轻鹞唇角微勾,移开目光,开始陈述:“我有三点依据:
第一、张希钰死前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年级排名前进了将近一百,但是周围人并没有看到她努力学习,她还额外花了很多时间在孙浩辰身上,这不符合常理。与之相反,接下来的各种小考月考,她考得很糟糕。因此,我怀疑有人提前把那次期末考试的答案给了她;
第二,她对待孙浩辰的态度很奇怪。如果只是交了个大学生男朋友,有必要保密到那种程度吗?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不告诉。我认为她不是怕被发现早恋,而是在惧怕什么。孙浩辰也证实了张希钰那些名牌衣服,是别人买的,并且她有性经验,熟悉附近价格适中的酒店。可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说明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能曝光;
第三,几个闺蜜和孙浩辰都提到,张希钰的情绪问题,喜怒无常,终日郁郁。从她们的描述看,她的心思显然不在学习上,一点也不在意。我怀疑那段时间,她和那个人的关系出了巨大问题,这才是导致她情绪崩溃跳楼的主要原因,而不是结案报告上写的学习压力。
综合以上三点,这个人是张希钰日常生活能够接触到的男性,有经济实力,是成年人可以带她进出正规酒店,可以拿到各科期末考试答案,并且身份不能曝光,在六个嫌疑人名单里,只有方辰宇和高继昌符合条件。”
众人沉默,一是李轻鹞说的信息量太大;二是她提到的依据,全都散落在笔录各处,所以大家都在翻找思考。
“她说的都同意吗?”陈浦凉凉的嗓音响起,李轻鹞看了他一眼,之前那一抹暗笑烟消云散,陈队长恢复了扑克脸。李轻鹞很想知道,他是赞成她,还是反对她?
“我有疑议。”方楷举手,他一举手,众人都洗耳恭听。
方楷严肃地说:“我认为你说的三点,都是可能性,是推测,没有确切证据。我们查案,必须讲证据。我现在就可以一条条反驳你:
第一,你推测有人把答案给她,由此推断那个人是老师。但我也可以推测,她那次考试靠自己或者靠别的学生作弊了。所以第一点不成立;
第二,张希钰情绪压力过大,或许正因为如此,她不敢让人知道孙浩辰的存在,毕竟心理出问题的人,不能以常理推断。至于是不是处女,只是孙浩辰一面之词。那些酒店,她也可以提前去了解打听。至于那些衣服……我确实想不出来,可以查一查,但也不能就此断定是情人送的吧?
第三,同学们都说她不把成绩放在心上,所以你推断她有别的压力来源。我看过去年的笔录,家里给她的压力很大,教育方式有问题。万一她就是很在意成绩,所以跳楼自杀,只是平常不表现出来呢?很多未成年人不都这样吗?
如果只是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我不能认同。”
众人面面相觑,这下新人的面子不好看了。但方楷这人吧,涉及案情,他就不是平时那个很好说话的老大哥了。
闫勇已经倒向了方楷这边,他看着李轻鹞沉默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看了眼陈浦,却发现陈浦神色也很严肃。他心想不好,老大向来郎心似铁,以前自己当新人的时候被训哭过好几次,现在陈浦是不是要对李轻鹞下手了?那么乖巧老实的女孩,不会哭吧……
果然,陈浦开口:“行了,我说一下……”
“不止是这些。”
李轻鹞的声音和陈浦同时响起,陈浦就住了嘴,望向她。
出乎大家意料,李轻鹞的神色依然平静,她说:“是这样的,刚才我没有展开说完——
昨天在二十九中,我专门了解过他们的期末考试制度,抓得很严,首先要换教室,每个教室四个老师监考,按照名次坐。我也看了张希钰那次考试的位次表以及周围人的成绩,一圈学渣,都比她少大几十名。我还看了她每科分数,提分最高的三科是数学物理英语——这三科选择题最多,即使作弊翻书也找不到答案。而且数学物理是她以前最差的科目。所以我才认为,她无人可抄,无处可抄,只有提前背了答案,最符合逻辑。
第二点,她的秘密情人是否存在,我认为孙浩辰不需要撒谎,从我们和他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是个很在乎面子的人,交高中生女友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找个处女,他完全没必要撒谎给自己戴绿帽,他跟本案也没有利益关系,没有撒谎动机。
此外,我今天一早,还去了一趟张希钰家走访,她的母亲比较配合,她生前的衣物也都保留着。我发现她还有许多件名牌内衣内裤,都是成人品牌,有的要二三百一件,她妈妈根本不认识那些品牌也不知道价值。我想任何普通朋友不会送她那么多名牌内衣裤,除了情人。
第18章
至于第三点,确实没有实证。但从一般逻辑来说,一个女孩,如果学习压力太大,交了孙浩辰这样一个有钱又对她不错的男朋友,于她而言,应该是一个解脱的出口,一个逃避的渠道。可张希钰的表现并不是这样。所以我才认为,学习和家庭是压力的一部分,但她最大的压力,源于感情和性关系。”
众人一片肃静,神色中有惊讶,也有叹服。
方楷轻轻骂了句靠,而后笑了,说:“这回我没有异议了,小李,你做得很好。”
李轻鹞依然保持着谦逊腼腆表情,还朝方楷投去感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