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紧接着到来的,就是繁冗棘手的调查工作。这段时间,陈浦忙得私下里,连话都没能跟李轻鹞说几句。当然他也就没什么时间和心思,去想男人脑子里那些情情爱爱的事。
今天工作告一段落,被丁国强折磨了半个月的陈浦,明显就呈现“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症状。他下意识不去想“谁才是真爱”这种深刻又伤人的问题。
反正这些天,李轻鹞就在他眼前,从早到晚都和他在一起。工作时,她聪明伶俐;干饭时,她高傲能吃;和他讲话时,她还是那么颐指气使,鲜活有趣。一切好像都没变,李轻鹞还是李轻鹞,是他的刺头儿队员,是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妹妹。
陈浦现在被打击着打击着,也开始摆烂了。常言说得好,他也知道自己是老房子着火,没那么容易熄。但他现在没别的盼头,也不是就要李轻鹞现在就跟他谈恋爱定终身什么的。李谨诚的事还没查出个结果,他没心思想别的,他很清楚她也是。
他只要保持现状,和她做好搭档,好兄妹就很满足了。
但前提是她绝对当然不可以和别人谈恋爱。
于是陈浦追上去,未语先笑:“难得今天没事,周末还放假。我打算去市中心吃家很火的酸汤火锅,一起不?一个人不好点菜。”
李轻鹞一转头,就看到他高大爽利的模样,还有脸上浅浅的笑和深黑的眼眸。李轻鹞下意识也笑了,说:“不吃白不吃,走。”
“那我回家拿车,你在这儿等?”
“一起走过去吧,活动一下,能吃得更多。”
陈浦就又笑了,心想她和刚进警队时,可一点不一样,那时候她一顿只吃5个馄饨。两人说说笑笑,刚走到单位门口,就见一辆黑色轿车靠边停着,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灰色风衣,站在车旁,更显得朱颜玉貌,英气逼人。
两人站住。
骆怀铮冲他们笑了,喊道:“陈警官,轻鹞。”
李轻鹞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有事?”
骆怀铮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我有些事想和你说。”
李轻鹞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真有事,她点头:“好。”转头对陈浦说:“那我们……”
陈浦笑了一下,说:“没事,下次再约,我先走了。”他又对骆怀铮笑了一下,很轻松的样子,转身走了。
李轻鹞莫名觉得心里不太对劲,也有点歉疚,她追上去两步,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说:“今天是我失约,明天早上请你吃粉吧。”
陈浦还是淡淡地笑笑,这回他反而跟个好脾气的菩萨似的了,看着她说:“别想那么多。去吧,别让人家等久了。我回去煮个方便面了事,大不了吃两包。走了。”
李轻鹞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远。
骆怀铮一直沉默站在原地,等她回头了,才替她拉开后座的门,说:“耽误你时间了,谢谢你。”
李轻鹞说:“干嘛说见外的话,我请你吃饭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聊。”
骆怀铮当然不会让李轻鹞请吃饭,他早已订好了饭店包厢,环境雅致幽静,适合密谈。
进了包间后,骆怀铮让服务员先上了壶茶,晚些再点菜,并且叮嘱服务员不要打扰,包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窗外夜景璀璨,室内灯光柔淡。李轻鹞看着骆怀铮持壶倒茶,有点想不出,究竟有什么事,令他专程来这一趟。
有些话,骆怀铮早就想对李轻鹞说了。但是,一是这段时间,警察们实在太忙了,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把这事儿也和马君鸿商量过,他斟酌过后,也劝骆怀铮晚点说——“现在你的案子正在重启调查,既然向思翎的口供是关键,暂时不要节外生枝。万一影响你这边的进度就不好了。早几天,晚几天说,应该也耽误不了警察什么事。”
二是那些话,到底是他的主观猜测,旁人会不会信呢?骆怀铮已经习惯了以一个劳改犯的身份去面对他人。要让他贸然对警察开口,无凭无据去举报,他心里也会打鼓。但正因为这段时间,和陈浦李轻鹞这群刑警接触多了,他反而有了信心——他们应该会正视他的意见。
于是骆怀铮注视着李轻鹞,开门见山地问:“我能问问,杀害罗红民的凶手,你们查得怎么样?抓到了吗?”
李轻鹞答:“还没抓到,具体的就不方便说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骆怀铮微蹙眉头。
他进屋就脱了风衣挂起,只穿着暗灰色衬衫和长裤,没系领带。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腿上跟她说话,显得肩宽体瘦,双腿修长。
他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我认为向思翎是杀死罗红民的真凶。”
李轻鹞垂眸喝茶,一时安静。
尽管她和陈浦,一直认为向思翎才是杀死罗红民的头号嫌疑人。但无论对内对外,警方通缉的是路星和李美玲。很多线索,都是她和陈浦私下查的。连局里其他队的人,都不知道。
可骆怀铮一个局外人,却笃定向思翎是凶手。
李轻鹞放下茶杯,单手托着下巴,半是打趣半是生气地说:“看来这段时间,你陪向思翎陪得很有收获啊。”
骆怀铮一听就知道她在开玩笑。他不仅不会觉得被冒犯,反而还感到了放松和愉悦。因为这意味着李轻鹞在他面前,已经有些恢复了昔日的犀利和幽默。
他笑笑说:“她知道我是怀着目的接近她,我也没有隐瞒意图。但我感觉,她的情绪和心理,确实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最早,你们在别墅发现罗红民尸体那天,知道我为什么会陪着她一起去现场吗?”
“不是她当着双方公司人员的面,赶鸭子上架,让你不得不答应吗?”
“那只是一方面。当时,她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骆怀铮,你应该去看看。”
李轻鹞愣住了。
刹那间,她联想了很多——少女向思翎成为罗红民的禁脔,是一切的根源,当然也是向伟案的源头;目前警方的调查结果,幕后黑手能够收买那些人,合力把骆怀铮送进监狱顶罪,根本不是李美玲的能量能够做到的,那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如果向思翎不是杀死罗红民的凶手,当时她就还没有见过尸体。可她却对骆怀铮说,他应该去看看。
看什么?看这个害了骆怀铮的罪魁祸首的死状吗?
李轻鹞想问骆怀铮当时为什么不说出来,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当时她和骆怀铮之间的气氛,不要太僵硬尴尬。而且从理论上来说,骆怀铮和向思翎一家都有仇,甚至一度警方中还有人怀疑过骆怀铮是嫌疑人之一,他当时又怎么说得出口。
骆怀铮看到李轻鹞深思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话,对她是有价值的。这令他心里隐隐感到满足,不过他恐怕还得让她吃惊一次。
“还有一次。”骆怀铮说,“那天我脾气上来了,冲她发火,说她根本不懂杀了人是什么感受。她大概心有愧疚,她说,我们很快都会得到解脱,会让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
对于向思翎这个人,李轻鹞现在真不知道要如何评价。
她说:“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已经下定决心,说出真相了。”而后就有了心理医生学校埋证据等等一系列的戏。
“但是那天,她还说了一句话。”骆怀铮眉目凝重,语气很沉,“当时我没听懂什么意思,后来一想,才觉得不对。”
那天,就在泳池边,向思翎说完那些话后,骆怀铮陷入了沉默。他不可能对她说出感谢的话,也怕她所谓的吐出真相,不过是又一次戏弄而已。他红着眼转身欲走,向思翎却又自言自语,说了句话: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过得好极了。】
当时,骆怀铮以为她的意思是,知道他杀人后很痛苦,但她不一样,她过得很好。因为向思翎之前就跟他炫耀过很多次,自己如何幸福,如何被继父生父宠爱着,所以骆怀铮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理解了。
直至这些天,骆怀铮跟着二队,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向思翎的事,再仔细回想那天他们对话的场景,才意识到,向思翎说的可能是另外一层意思。
因为在那之前,他对她说:
【你根本不会知道,亲手杀了人之后,会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哪怕睡着了也全是噩梦。】
【七年了,到现在,我还会梦见那个傍晚……我不想这辈子都过不去。】
而她的回答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过得好极了。】
李轻鹞神色复杂地看着骆怀铮。
她和陈浦,明里暗里调查向思翎,来回交手那么多次。他们捕捉到了她身上那么多的嫌疑,她却硬是做到了,一点可以定罪的证据,都没有落到警方手上。身边所有人,几乎都被她利用,成为她的挡箭牌。
向思翎却在骆怀铮面前,三番两次,说出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话语。或许她轻视了骆怀铮,以为他不知内情,听不出来;又或许她是真情流露失了分寸。可迄今为止,她只有在骆怀铮面前,犯过这样的错误。
犯错,就意味着,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李轻鹞看着桌子对面,两尺之遥的骆怀铮。
面对她,骆怀铮已经可以很放松了,浑身的线条也不再像前些天那么紧绷。刚进包厢时,他还是正襟危坐,现在,他身体微斜,两条长腿放松地伸着,一只胳膊随意搭在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搁在椅背上,单拳抵着下巴。李轻鹞不难想象出,他在公司,在会议桌上,在他现在熟悉擅长的领地,也会是这副清俊倜傥的模样。
他今天跑来对她说这些话,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纯粹是为了帮警察。她实在不忍心对他提出更多请求。可她又难免因为,有可能找到案件突破口而心思浮动。
然而骆怀铮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为难什么,笑了笑,说:“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再去找向思翎试探一下,看能不能再套出什么话来。”
李轻鹞却摇头:“你如果不想见她,就不要了。破案是我们的职责,但没有什么事,是你的义务。”
骆怀铮心底一软,更加温和地说:“没关系。你们帮了我那么多,扛着那么大的压力翻案,如果我能帮到你们一点,也会很高兴。我想去。”
李轻鹞就笑了,说:“那好吧,你尽力而为,千万不要勉强。这事我回去先汇报一下,领导同意之后,争取给你申请一个窃听器和微型摄像头,也一定会配备警力,保护你的安全。”
“好,我等你消息。”
骆怀铮低头喝茶,李轻鹞盯着他白皙瘦长的手指,和安之若素的容颜,叹了口气,说:“骆怀铮,以后不要总是这么好,我怕你又吃亏。”
骆怀铮心中一阵落潮般的湿润,心里有个声音说:那你像从前那样管着我好不好。
但这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放下茶杯,微笑着说:“我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这些年一个人也安稳过来了。我有分寸,放心。”
“你最好这样。”她的语气有点凶。
骆怀铮静默了一瞬,面色如常地说:“饿了没?我叫人点菜。”
“好。”
骆怀铮按下桌上的服务铃,想了想,又说:“其实我有种感觉,向思翎之前缠着我,还愿意说出真相,并不是因为爱情。她并不喜欢我。”
对于这一点,李轻鹞也有疑惑。向思翎七年前暗恋骆怀铮她知道,事后或许向思翎也觉得欠了骆怀铮的,深怀愧疚。可你说隔了这么多年,向思翎经历了那么多,还对骆怀铮爱得要死要活的,确实有点童话了。
骆怀铮平静地说:“我觉得,她更像把我当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寄托之类的东西。很多时候,她在我面前,其实表现得有些神经质,又有些冷酷。就像是想从我身上找到某种失去的东西,去平衡她内心压抑的疯狂。”
服务员送来菜单,骆怀铮递给李轻鹞,李轻鹞让他点,他就没再客气。这是家粤菜和湘菜的融合餐厅,骆怀铮看着平板上的一张张图片,想起的却是读高中时,李轻鹞偏淡的口味。
那时候,她只偶尔跟他吃吃油炸烤串。去学校食堂她很少点大鱼大肉,都是吃小炒或者素菜;麻辣烫她吃全素,顶多加串鱼豆腐和鹌鹑蛋;煎饼她吃清新黄瓜鸡蛋口味,最多加点肉松,还嫌肉松太油。
骆怀铮垂首低眉,脸上却有了一丝笑意。他很快拿定主意,点了一道雪芽米炒虾仁,两位金汤小米花胶,一道时蔬,把菜单递给她:“你再加两道。”
李轻鹞说:“够了吧?”
“不够,这家份量小。”
李轻鹞接过菜单,扫了眼已点菜品,心道菩萨还是菩萨,口味一点不像那些粗糙男人。这几道菜她看着也喜欢,不过她把菜单翻到最后,眼睛微微一亮,问服务员:“毛血旺和水煮肉哪个份量小一点?”
服务员:“都差不多。”
“那就……毛血旺。”她看向骆怀铮,“加道口味重的菜,不介意吧?”
骆怀铮:“……当然不介意。”
内敛如骆怀铮,当然不会问,你的口味怎么变化这么大。他只是再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七年过去,他们都在改变。
菜很快上齐,望着精美诱人的菜品,李轻鹞试了几筷子,果然道道好吃。
“这家店不错。”她夸道。
骆怀铮就笑了。
李轻鹞盯着毛血旺里那层新鲜Q弹的毛肚,很没有逻辑地联想到陈浦。这家伙的两碗方便面,估计早就吃完了,现在八成在撸铁跳绳。他真是她见过最自律的人。
“还有件私事想问你。”
骆怀铮看她吃得有滋有味,也觉得胃口大开,心情愉悦。有件在心里压了很久的事,很容易就开口问了出来。
“还有事?”李轻鹞把一块鸭血嚼吧嚼吧咽下,放下筷子,“骆总,拜托下回一口气说完。毕竟你今天说的每一件,都不是小事。我不想在品尝这么好吃的菜的同时,还要听你不断爆料阴暗扭曲的内幕。”
骆怀铮笑出了声。
这样开怀的笑,这些年于他而言,是极少的。灯光之下,他的眉梢眼角仿佛都染着光泽。那光流淌到他的眼睛里,又凝望着她。
“我哪有那么多内幕可以提供?你才是出生入死的刑警。我是想问……坐牢那几年,一直有个陌生人,每个月给我爸妈转账。一开始是300、500,后来是1000,那个人叫罗桐桐。直到2年前我出狱,她才没有转了。那个人和你有关吗?”
李轻鹞和他对视着。
只一个眼神,骆怀铮就明白,自己没猜错。
果然,她笑笑,说:“罗桐桐是我妈的一个徒弟,让她替我转的。统共没多少钱,不值什么,我也只有那么大的能力,对叔叔阿姨尽一份心,你不用太在意。”
骆怀铮看着她不说话,脸上的笑烟消云散,拿着筷子的手放在桌上没动。
李轻鹞神色自然地拿起筷子继续吃:“你也说了,帮过你的人那么多,我不算什么。都过去了,骆怀铮。”
骆怀铮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发堵,他缓了缓,才郑重地说:“多谢。”
李轻鹞低着头,眼睛好像就瞅着那盘重油重辣的毛血旺,脸上笑了,说:“好,我接受,不客气。”
骆怀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今天下班后就换掉了警服,穿了件纯黑的针织衫罩衣,里头是件白色打底的T恤,暗蓝色牛仔裤。现在她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从头到脚显得简单干净、体态轻盈。
在承认了对他父母长达五年的资助后,李轻鹞的神色依然很宁静,甚至说,很寂静。一如这些天来,24岁的李轻鹞带给他的感觉——柔和,却清冷。你仿佛再难轻易走进她的心。
骆怀铮很想问问她,既然一直默默关心着他的家人,那五年,尤其是他刚入狱那段时间,很多老师同学都去探望,她为什么从未去看过他?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是情难以堪,还是很早就决定放弃他们的感情?
但这个问题,骆怀铮依然是问不出口的,他也不可能问。因此他只是执起茶壶,亲手给她满上一杯清香的雪菊,而后说:“多吃点,要不要再加道肉菜?”
李轻鹞瞪他:“你疯了,我现在饭量也没那么大!”稍稍汗颜,于是又连带想起了把她带上歪路的某人,想给他打成猪头。
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就结束了。李轻鹞准备打车,骆怀铮执意送她回家。
骆怀铮把车开到李轻鹞住的楼下,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住整片街区,老旧的朝阳家园里,尤其寂静空寥。
李轻鹞下车走到楼梯口,骆怀铮也走过来,两人望了彼此一眼。李轻鹞笑着说:“今天多谢了,那我上去,有事再联系。”
“我还有件事……”骆怀铮说到一半,自己先笑了,“要告诉你。”
李轻鹞干脆往楼梯扶手上一靠:“吃人嘴软,本人只能再次洗耳恭听。”
一楼的声控灯坏了,反而是二楼楼梯间的灯,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亮起。光线斜斜投下来,使得他们站立的位置,半明半暗。骆怀铮整个人也显得很随意放松,往她旁边的墙壁上一靠。李轻鹞想喊:那上头脏!你的风衣!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骆怀铮好像完全不在意,他把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长腿支棱着,半边肩膀靠在墙上。这样的他,多多少少像个24岁、少年气没有完全褪去的家伙了,而不是最开始重逢时,那个一身沉郁的男人。
然而这人今晚只要开口,就是重磅消息:“我拜托了丁队,丁队又托了市里领导,替我问了清华那边。”
李轻鹞一听就懂,倏地站直:“清华……怎么说?”
骆怀铮的脸上浮现浅淡笑意,食指摸了一下鼻尖,说:“他们说如果我愿意,今年可以准备一下,明年参加他们的特招考试。高考政策每年都在改变,他们现在有好几个招生计划。只要我通过最低控制线,就可以录取。”
李轻鹞惊喜之余,很快冷静下来,问:“那你是怎么想的?要去吗?”毕竟他现在公司发展不错,不见得比一些同龄的名校毕业生混得差。他要是去读书,等于又重头开始。
果然,他说:“我还在考虑。”
李轻鹞思考片刻,正色说:“遵从你内心真实的想法。我觉得,并不是说,去读清华,就比你白手起家创业更加高贵值得。关键是现在的你,这辈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如果读清华,能帮你实现那个目标,那是挣再多钱也换不来的。但我相信,无论是哪条路,你都会走得很好。”而后她又笑了,笑得灿烂又轻快:“骆总,苟富贵勿相忘,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我这个小警察,也会有一个非富即贵的老朋友了。”
骆怀铮也笑了,眼睛微微弯着,眸色看起来比夜空还深邃,比星星还要幽亮。
“承你吉言。”他说,“我会好好想的。”
李轻鹞朝他挥挥手,转身上楼。但走上去好几步,还能感觉到背后的那道视线,如有实质,落在她身上。李轻鹞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大步上楼。
骆怀铮单手抓着楼梯扶手,抬起头,透过楼梯间隙,只能望见她的衣角,时隐时现。灯光一层层亮起,她一直上到顶楼,然后是隐约开门的声音,“嘭”一声门又关上。
楼梯间恢复寂静,灯光渐次熄灭,只余阴暗。
骆怀铮松开楼梯扶手,低下头,脚下是水泥地面。他看到一层层台阶的缝隙里,有着细小的垃圾和许多灰尘。他发了一会儿愣,转身看向自己的车,手已经摸到口袋里的车钥匙,却不想就这么离开。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不想一切就这么结束。
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包烟和火机,抽出一支含上,偏头用手掌挡着风点燃,低头抽了一口,夹在指间,抬头望着这片颓败的街区。
烟是在狱里被人教会的,但他一直抽得不多,出狱后,只在极累极苦,或者几乎扛不下去时,才猛吸那么几支。今天一整晚,他明明都很愉悦放松,此刻却莫名想抽烟了。
一根烟很快燃尽,他把烟头在垃圾桶顶部戳熄,丢进灰堆里。秋夜的风带来些许凉意,他双手拢了拢风衣,背靠着肮脏的墙,长腿微微曲着站立。周围都是黑黢黢的楼群,马路上灯光鹅黄,零星的行人行色匆匆。在这一刻,骆怀铮忽然再次感觉到潮水般的孤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但他只是这么站着没动,过了一会儿,又点了支烟,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抽。他低着头,一直在想事。
一直在想。
骆怀铮并不知道,此时的他,落在旁人眼里,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陈浦是在骆怀铮点燃第四支烟时,走到自家阳台上的。
正如李轻鹞所预想的,他怄气吃完两碗老坛酸菜牛肉方便面,还加了根火腿肠。没等完全消化完,他就去狂撸了一顿铁,又跳了5000个绳,浑身大汗后,方觉畅快淋漓,郁气一吐而尽。洗完澡,陈浦套了件旧T恤,大裤衩,踩着拖鞋,去阳台吹风。
第一眼,看的当然是对面那个窗户。
灯亮了,不过窗帘掩着。
陈浦眼睛微微一眯,心里立刻就舒服了。
回来还挺早。
男女之间真要有什么,哪怕只是精神层面的,9点不到怎么可能回家。
陈浦一身略略紧绷的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懒洋洋地把一条胳膊,往阳台上一搭,身体也斜斜地靠上去,惬意又漫无目的地四处看。
这一看,就看到了对面楼下杵着的男人。
陈浦怔了怔。
夜色就像打翻的一滩浓墨,将整条街、整栋楼,都浸没其中。明明周围的背景那么黯淡,也掩不住骆怀铮一身的清俊挺拔。他的头发比乌云还黑,他的脸比画还俊秀,举手投足间,都是玉一样宁静却夺目的气质。
骆怀铮的指间夹着一支烟,时不时抬起,用力吸一口。陈浦立刻敏锐地察觉,他抽烟的动作透着些许罕见的急躁。旁边有人走过,惊动了感应灯,也照亮了男菩萨的脸。陈浦清楚看到,骆怀铮的眉头极凝重,黑沉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空气,看起来魂不守舍。连陈浦都能感觉到他此刻有多挣扎,又有多压抑。
陈浦心里“噔”地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骆怀铮像是察觉到陈浦过于锐利的视线,抬头望过来。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浓浓的夜色,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了。
这段日子,因为案子,两人接触不少。骆怀铮一直对这帮警察心怀感激,尤其是陈浦,所以日常相处,他非常客气,也毫不拘泥地对陈浦表达敬意和谢意。
而陈浦工作时,决不允许自己带私人情绪,那样太不男人了。更何况,骆怀铮的遭遇本就值得同情,是陈浦最见不得的学霸落难记——毕竟陈浦从小就爱学霸,无论男女,娇弱的学霸都能得到他的怜惜。再还有,陈浦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在李轻鹞面前做个体面选手?所以一直以来,陈浦对骆怀铮也很友善,很关心。可以说,两个男人心照不宣,相处得美好融洽。
但是此刻,他们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笑,但也没有露出恶意。他看着他的狼狈和彷徨,他看着他的警惕和蓄势待发。
只在几个瞬间后,骆怀铮低下头,把最后一口烟,用力吸完,摁灭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盖上。于是陈浦循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另外三个烟头。
陈浦突然感到大事不妙。
骆怀铮没有再看他,他轻轻拍了拍手指上的烟灰,神色彻底沉静,眉眼平和,脚步不急不缓。
骆怀铮转身直接上楼。
陈浦眼睛都看直了。
他看着灯一层层亮起,却已看不到骆怀铮的身影。陈浦是个火体,本来浑身还热烘烘的,此刻后背却生生蒙上一层寒意,掌心不知何时攥出了冷汗。
他愣愣地望着这一幕,一时间,脑子里是懵的。等他走进屋里,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看着熟悉的家,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觉得心惊肉跳得厉害。他有种冲动现在就冲下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爬上对面楼,不管不顾拦在他们中间。可他又实在没脸做出这么下作廉价的事。
出走了七集的男主角,终于决心登场,他要带走女主角。男七号连句像样的台词都还没说出口,是否就要黯淡收场?可是该死的,连男七号都不得不承认,他们看起来才是一路人,是天造地设老天爷都不忍拆散的一对。
陈浦在沙发上坐着,眼睛看到手机,拿起来,点开微信,看到自己和李轻鹞这些天的对话框,木然看了一会儿,手指放上去,停了好几秒,才发出去:【我待会儿有话对你说。】
一秒钟后,他又发了第二条:【等我!】
李轻鹞:【??】
陈浦发了第三条:【李轻鹞,你一定要等我。】
李轻鹞拿着换洗衣服,正打算洗澡,有人敲门。她从猫眼一看,把门打开。
楼道雪白的灯光下,骆怀铮抬头望着她,眼神晦涩复杂。
“我能进去坐坐吗?”
李轻鹞一时间没动:“还有事?”
“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事。”
李轻鹞说了声“好”,从鞋柜上拿了双男士拖鞋给他。
“你先坐,我去倒茶。”
“不用了。”
“没事,很快,我家茶叶不错。”李轻鹞去厨房拿茶具。
骆怀铮走进客厅,第一眼的感觉是简陋。
一室两厅,加起来应该不超过70平。装修很简单,家具就几样。虽然屋子整洁,一尘不染,还有素雅的窗帘、卡通小摆件、花瓶里插着的几支花,处处透着独居女人的小情调——可整体看起来,这个屋子还是很旧很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