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周围却是暗的,只有几丝光线,从树叶间悄悄洒落。没有风,也没有人。他们脚下是松软的的泥土,和不知坠落了多久的干枯树叶。
李轻鹞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吻带给她的感觉。
她记得骆怀铮身上的气息,清新,甘冽。记得他的脸颊,挨在她脸上的感觉,和她一样,有点凉,有点柔软。他的唇舌温热,动作笨拙,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就轻轻地一下下舔着她的舌头,只舔得她天灵盖都麻了,整个后背触电般微微发抖,那锐利的电流,蛮不讲理地冲进她的心窝里,无声地像要把她整个人都炸开。
她实在受不了了,想要推开他。可他却少见的强势了,原本按在树根上的手,一下子搂住她的腰,不让她躲,另一只手也轻轻抓住她的胳膊,又亲了好久好久。
久到他松开她时,白玉般的脸颊红着,眉梢眼角仿佛都沾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李轻鹞不知道那微微湿漉的感觉从哪儿来的,但是她想自己的样子,一定比他好不了多少。
“这是我的初吻。”他低着头说完后,才笑着看她一眼。
李轻鹞:“说得好像谁不是呢。”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没忍住又伸手,将她搂在怀里,一起并肩看着远方。这个吻之后,他们有一阵子没说话,可两个人的心里,被同样甜蜜快乐的情绪,涨得满满的,少年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
溜回去上课前,李轻鹞回头又看了一眼,说:“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地方,记住今天中午。”
一回生二回熟的骆学霸,单手按住她的脑袋,低头又亲了一口,说:“我也是,永远。”
他们一路走,一路说。
“等考上大学,放寒假了,我再带你来这里约会。”
“你现在就开始计划重温旧梦了是吧?”
“成语用错了,语文课代表。”
“好的,班长,那我就直说了,请你不要老是想着亲……唔……”
李轻鹞凝望着老迈的树干上,布满的清晰、深刻的纹路。她没想到,这段记忆,到了今天,依然纤毫毕现,既遥远,又仿佛就在昨日。
但沉默之后,她只是抬头,望了一眼深黑茂密的树冠,从这个角度,它们显得很高,仿佛巨人般沉默。于是她低头继续全神贯注地干活儿。
月亮已经高高挂在树梢上,今晚注定要熬大夜,后勤送来了一车盒饭。陈浦一整天都在奔波,晚饭没吃,早就饥肠辘辘。被人叫去休息后,他二话没说,拿了两份,找个个干净地方蹲下。第一份都快吃完了,他注意到李轻鹞还没有来,抬头望去,一时间找不到她在哪儿。
正巧闫勇也来吃饭了,陈浦记得他和李轻鹞被分在同一条搜索线路上,问:“李轻鹞呢?怎么没来吃?”她和他一样,没吃晚饭。
“我叫了。”闫勇说,“她说她没饿,不吃。”
陈浦很快把两份饭都扒完,又去后勤那里拿了一份,还破天荒挑拣了一下,没要红烧肉的,要了鸡丁的。后勤的人都惊了一下:“陈浦你……饿多久了?”
陈浦没解释,又拎了瓶水,拿个塑料袋装着,按照闫勇出树林的方向,走了过去。
没多久,陈浦就找到了趴在地上,清理落叶,翻找树洞的那个身影。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在吃饭,没有过多灯光,树林里更暗了。陈浦望着她的背影,就觉得格外单薄瘦弱。
“李轻鹞。”
她转头:“什么事?”
陈浦拿手指敲了敲纸饭盒:“都12点了,吃点东西再干。”
她又把头转回去,手里动作不停:“谢谢,我吃不下,给其他人吧。”
陈浦看得皱眉,静了一会儿,把饭盒和水放下,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把她从地上抱起来。李轻鹞一呆,人已被他轻松拎到一旁地上放下。
“我真没胃口。”她说,眉眼透着倔强。
陈浦强迫自己绝对不能去深究,她一个成长中的大食量女刑警,为什么偏偏今晚没胃口。
他只放软了语气,哄道:“多少吃点,行不行?你中午就没好好吃,饿到现在。警察这份工作,长期压力大,不能一回两回不在意,回头胃出问题。”
“好吧。”李轻鹞拿起地上的饭盒和水,转头望了望,找了一片已经勘探过的无需再保护的空地,席地而坐。
趁着这会儿大家都在休息,陈浦也在她旁边坐下,想和她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知道,她现在满心满眼,只怕都是骆怀铮的事,说什么都没意义。
“你觉得……我们能找到吗?”李轻鹞先开口了。
“能。”
他答得太干脆,李轻鹞问:“为什么。”
“刑警的直觉。”
李轻鹞低头轻轻笑了,一边拣着全瘦的鸡丁吃,一边说:“靠你了,队长,希望这次你的直觉依然杠杠的。”
“必须啊。”他说。
过了一会儿,陈浦又说:“别把自己逼太紧了,顺其自然。”
李轻鹞侧眸,在夜色里望着他的轮廓。他穿着黑色宽松T恤,同色长裤,肩很宽阔,腰身却空落落的。两条长腿支着,手臂搭在膝盖上,头微微偏着,眼望着前方,侧脸容颜显得越发的冷峻执着。
她说:“我知道,你看,饭我都吃这么多了,没让你白跑一趟。”她给他看已经空了一半的饭盒,陈浦非常满意,说:“再吃点。”
她“嗯”了一声,瘦鸡丁吃完了,开始挑着青椒吃。
陈浦感觉,她今晚虽然又为了骆怀铮,有点不太正常,但他已经习惯了,这也没什么。反而是此刻,她少了很多锐气和锋利,一点都不凶,反而透着乖巧,很好说话。这令陈浦感觉怪怪的,好像心底某处也变得软塌塌的,但又有点抓不住什么的茫然。
李轻鹞忽然放下饭盒,按住心口,尽管她努力压制,但还是发出了干呕声,紧接着她用力捂住嘴,眼睛四处看。陈浦一下子反应过来,扯过装盒饭的塑料袋,把水瓶拿出来,袋子递给她。
李轻鹞马上接过,转身背对着他,刚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呕了出来。
陈浦看得一动不动。
李轻鹞吐完了,哑着嗓子说:“不好意思,可能吃急了。”
陈浦压抑着心口的阵阵涌动,把水递给她,她接过漱口,吐进袋子里,连漱几次,才缓过劲儿来,转头看着他,脸色有点发白,笑着说:“我还是别吃了,忙完了再说吧。”
陈浦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但她的神色很平静,仿佛没有察觉。陈浦感觉到心脏深处,仿佛有一处原本就脆薄的冰面,终于崩裂开,一股股的寒气,开始往上冒,无声地蔓延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胸腔,他的喉咙和双眼。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别吃了,你再喝点水,是我的错,不该逼你吃饭。”
李轻鹞摇头:“怎么能怪你,可能我今天有点不舒服,感冒了。”
陈浦伸手要去接装着呕吐物的袋子,李轻鹞哪里肯,站起来说:“我自己去扔。”
陈浦坚持:“这有什么关系,垃圾桶里我都蹲过,你坐着休息会儿,我来。”
李轻鹞死活不肯,又拿起没吃完的饭盒,朝树林外的垃圾桶走去。
陈浦望着她的背影,揉了揉因为熬夜而开始有些胀痛的额头,强行定了定神,快步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
黎明破晓时分,在树林边缘一棵不起眼的大树下的树洞里,一名来自三队的刑警,举起一个脏兮兮的玻璃瓶:“找到了!”
所有人都跑过去。物证人员从那刑警手里,小心翼翼接过玻璃瓶,打开盖子,里头有一团已经看不清颜色的布料。他马上把瓶子和布料都装进证物袋,冲下山坡,第一时间开车送回局里。
沸腾的人群中,陈浦望向李轻鹞的方向,只有她没有笑,也没有什么兴奋神色,她的神色很疲惫,也很宁静,望着物证人员捧着东西远去,就像望着一只飞得很远很高的鸟,终于没入云层看不到了。
两天后。
接到警方通知的骆怀铮,第一时间赶到警局。他穿着件简单的暗灰色衬衣和西裤,领带还打着,一看就是从办公室过来的。
丁国强带着陈浦、李轻鹞还有二队的几个人,走向了他。周围还有不少警察在往这边张望,毕竟这个案子称得上是惊天逆转,后续只怕会造成更大的轰动。
然而骆怀铮身为案件的中心人物,看起来没有太多激动神色。他的目光清亮而一往无前。
站在丁国强身边的陈浦,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完全失去了某方面的判断力和抗压能力——他觉得骆怀铮此刻的神色,和前天晚上,李轻鹞望向证物的神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丁国强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男人,心里也很感叹,拍拍他的肩膀说:“骆怀铮,我们正式通知你,警方发现了七年前向伟案的关键证据,证明存在另一位重大嫌疑人与向伟的死有关。这个案子,请你配合我们,提出案件重审。”
骆怀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这时他的目光和丁国强身后的李轻鹞对了一下,李轻鹞坚定地朝他点了点头。他才带着一点泛着涩意的笑容,说:“好的,谢谢,辛苦你们了。”
丁国强摇摇头,摘下警帽,郑重地对他说:“对不起。”他一摘帽子,李轻鹞、陈浦……所有人都摘下来。
骆怀铮的眼眶终于红了,他定定地望着七年后的这群警察,又笑了一下,只对他们说了两个字:“没事。”
他说,没事。
李轻鹞听得鼻子阵阵发酸,连和他不熟的二队的其他人,心里都难受起来。
丁国强叹了口气,又关怀了骆怀铮几句,这才带队转身离开,只留骆怀铮孑然一人,站在警局空荡荡的走廊上。
陈浦走出十几步,转过头,果然看到李轻鹞没有跟上来,她站到了骆怀铮面前。
隔得这么远,陈浦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李轻鹞是背对着他的,他只能看到骆怀铮的样子。
骆怀铮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但是看起来依然很温和。就像有一汪宁静的湖水,永远藏在这个男人的心里。无论狂风暴雨,雷电漩涡,都动摇不了他最深处的灵魂。
命运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令他成为人生的弃子。如今终于要沉冤得雪,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愤怒、狂暴、不甘。可接受了命运再次宣判的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对他们说,没事。
李轻鹞也望着这样的骆怀铮。
“说恭喜可能不合时宜。”她微笑着说,“但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
骆怀铮脸上的微笑,不知何时没了,他只是望着她深湛的眼睛,他从里头读出了清淡得像风一样的哀伤,也读出了点点滴滴的欢喜。
骆怀铮伸出双手,俯身紧紧抱住了李轻鹞。李轻鹞一怔之后,干涸了几天的双眼,冒出强烈的无法抵挡的酸意,泪水滚滚而出。她闭上眼,伸手同样紧紧拥抱住他。
不远处的陈浦长嘘了口气,正了正帽檐,转头离去。
“谢谢你,轻鹞,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为我做的一切。”
“不客气。”她和他脸贴着脸,靠在他的肩头,微笑说,“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已经是一名刑警了,骆怀铮。
曾经在那个夏日,靠在你的肩头,和你听蝉鸣风吟,看月夜星河的女孩,她已经长大了。她再不是那个失去一切,找不到出路,只能整夜哭泣抑郁的无能女孩。她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有的战友,有了最亲密的伙伴。她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比鹰还要锐利,骨头比铁还要硬。这样,她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啊。
在你陷落在人生漩涡,和她分别时,她就已经长大了。
而你呢,这个世界上,最最丰神俊朗,最最纯洁高尚的少年,我是那么高兴,当我们重逢时,你依然是当年,玉质兰章、一尘不染的模样。或许多了几分消沉,或许多了几分颓唐,可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依然是你。
在那个夏天,你,我,向思翎,三个少年,骤然撞上一张最黑暗幽深的蛛网。那时候的我们,太小,太脆弱,不堪一击。从此,少年的命运,就像被狂风吹走的纸鹤,滑向不同的方向。
可今天,谎言也好,真相也好,自私也好,无辜也好。我们终于又把命运,强行扭回了一个圈。
这个世界欠你的,终于可以偿还一部分了。
夏天已经快要结束,秋日就要来临。
亲爱的少年,你可以暂时停下,驻足休息,重新开始你的人生了。而我也可以放心地向前走了。
我面前那条属于刑警的路,还很长。
七年前的故事还没有结束。那团笼罩在我们人生上空的迷雾,那一团黑色的、黏稠的、未知的迷雾中,等待着我和陈浦的,究竟是硕果,还是凋零?
骆怀铮给父母的房子,买在三楼。不是贵的楼层,但对长辈来说正好,他们不喜欢太高的楼层,觉得矮楼层才方便,接地气,他们也更加习惯。
父母俩都没有正式工作,也曾想过在小区里租个门面,开个小卖部或者做点水果生意,减轻儿子的负担。但骆怀铮自从挣钱之后,就坚决不肯。所以这一年多来,骆父骆母也算过上了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日子——有一套安身立命的房子,衣食无忧,清闲度日。不过,骆母偷偷在小区里当钟点工保洁,骆父在快递站点打工帮忙,这些两人就瞒着骆怀铮了。
这天,骆父骆母都没去打工,叮嘱骆怀铮早点回来吃饭。六点刚过,骆怀铮就到了。一开门,就见两人张罗了一大桌子菜,桌上还放了瓶价格不菲的白酒——是一个合作商以前送给骆怀铮的,他送给了父亲,父亲一直没舍得喝,今天拿出来了。
骆怀铮换拖鞋的动作一顿,神色如常地进屋。
前两天,警方正式通知骆父骆母,案件即将重启调查。当时,两个被生活折磨得越来越沉默自卑的老人,就哭了。以至于骆怀铮这几天,都不太敢回家。
这些年,他面对什么都可以,就是难以面对父亲绝望的神情和母亲的眼泪。
但是今天,父母看起来都很高兴,父亲说:“你妈都做的你爱吃的菜,今天多吃点。”
母亲笑着拿出三个杯子,把酒倒上。她平时很少喝酒,今天居然也想喝上一杯。
他们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倒了酒之后,只是闷头喝。骆怀铮心中喟叹,举起酒杯,说:“这些年,谢谢爸妈,一直支持我,没有放弃我。祝愿今后你们身体健康,我们家越来越好。”
几句话就惹得母亲又红了眼眶,说:“傻啊,你是我们生我们养的,爸妈一直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哪个当爸妈的会放弃孩子?现在好了,警察要翻案,还你清白……”
父亲却捶了一下桌子,说:“翻案又有什么用,他本来是清华生……”母亲立刻瞪了父亲一眼。
骆怀铮只是笑了笑,给父亲和自己又满上,说:“爸,我敬你,我在里面的时候,是你护着我妈,撑起了这个家。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凡事朝前看。”
父亲含着泪点头,和他碰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骆怀铮的脸喝红了,父亲的眼睛也迷离起来。母亲没喝几杯,可她心里实在太高兴了,那些年的苦涩,她再也不想回头看了。所以她也没有阻止父子俩喝多。
“今后有什么打算?”父亲问。
“没什么打算。案子的事,按部就班配合警察就好。公司现在发展不错,今年应该能挣不少钱。年底我打算再买套房子给自己,就买在这个小区。”
“好,好。”父亲欣慰地点头,“你年初已经买了台车,再买套房子,等罪名洗刷,清清白白了,就再不比别人差什么了。以后再娶个老婆,生儿育女,我和你妈,就彻底放心了。”
骆怀铮“嗯”了一声。
父亲又有些犹豫,有些渴盼地望着他:“如果你身上的帽子摘了,清华的保送……还算数吗?”
骆怀铮愣住了。
母亲立刻拿手肘捅了父亲一下,可父亲已经醉了,生气地说:“你撞我干什么?清华本来给了他录取资格的,现在证明是我儿子被冤枉了,事情搞清楚了,清华难道不认账了吗?现在几十岁考大学的人都有,他才25,又那么聪明,怎么不能再去上清华了?”
骆怀铮:“我没想过……”
母亲把醉酒的父亲扶去沙发坐着了,给他倒茶醒酒。
骆怀铮一人坐在饭桌旁,盯着杯中剩下的半杯酒液,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对于未来要走的路,能走的路,他第一次心生茫然。最后,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原来今天是个格外晴朗的天气。
尽管警方目前低调处理骆怀铮的案子,但也没有刻意隐瞒什么。湘城就这么大的地方,很快,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包括曾经帮过骆怀铮的一些人,监狱长、狱友、工业园区领导、合作商等等。于是这些天,骆怀铮接到的慰问电话就没断过。每一个人,每一个长辈或者朋友,骆怀铮都郑重地再次道谢:“没有您的帮助,我等不来这一天。”他们都很为他高兴,有的人甚至在电话里哭了,尽管骆怀铮跟他们原本没有任何关系。
很快,骆怀铮的公司,也有人听说了。
这天下班,骆怀铮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却发现公司全部员工都没走。虽然平时也有很多人会留下加班,但每个组进度不一样,人不会这么齐。
骆怀铮愣了愣,就见二十几个员工,都起身,每个人都在笑。大家鼓着掌,跟他时间最久的两个老员工,从前台推来一个小车,上头放着蛋糕,点着一根蜡烛。
“祝贺骆总,人生新阶段!”公司最活泼的女员工带头喊道。
所有人齐声应道:“祝贺骆总,人生新阶段!”
还有人胡乱喊:“走上人生新巅峰!”“恭迎王者归来!”“一帆风顺!财源广进!”
没有一个人提“坐牢”、“翻案”之类的字眼。但很多人,眼睛都是红的。公司小,大家反而处得像家人一样。骆怀铮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又有多难,他们都看在眼里。
骆怀铮失笑,走上前,所有同事把他围住。
“说两句,骆总说两句。”有人说。
骆怀铮:“谢谢大家。”迎着所有人善意温暖的笑脸,他却有些哽咽,但立刻压制住。
他深知自己这一路走来,或许遭遇了人世间最大的恶意,可也收获了超乎想象的善意。那些善意,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足以填满他心中的空洞,让他能够笔直站立在这个世界上。
他以更加温和有力的声音说:“大家的心意,我非常感激。那我也祝愿,今年我们的公司,业绩再上一个新台阶,每个人年底都领大红包。”
所有人哈哈大笑,热烈鼓掌,都赞骆怀铮是他们遇到过的最好的老板。活跃的同事跑上来,切好蛋糕,第一块自然送给骆怀铮,每个人都把真心祝福的话,不要钱似地再次送给他们的老板。骆怀铮一一道谢,虽然不爱吃甜食,却端着这一大块,又回到办公室坐下,仔仔细细吃得一口不剩。
因此,当他接到马君鸿的电话时,嗓音里还有着未褪的笑意:“君鸿,什么事?”
“铮哥,我听说、听说……你的案子,警方要重新调查了?”马君鸿的声音难掩激动,但明显还带着小心翼翼。
“是的。”对着昔日最好的兄弟,骆怀铮深深叹了口气,“我可能……可以洗刷掉罪名了。”
“靠!”马君鸿在那头重重叹道,“靠!靠!我真的……吗的,我听检察院的朋友说起这个消息,我都不敢信……”他一个粗壮的汉子,居然也带上了哭音。
当年,为骆怀铮难过的人那么多。马君鸿自认为除了准大嫂李轻鹞,最痛的就是他。骆怀铮被抓那个晚上,他和李轻鹞躺在草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的画面,到现在想起来,都无法回首。
骆怀铮坐牢时,他就打定了主意,一辈子做他最好的兄弟。现在他有望重获清白,马君鸿就更高兴了。
“行了。”和马君鸿,骆怀铮就不说谢了,“等有了结果,我请你和你老婆吃饭。”
“那必须的啊,骆总。”马君鸿又嬉皮笑脸起来,“对了……这天大的好事,那位知道了吗?”
骆怀铮明知他问的谁,依然装傻:“哪位?”
“还能有谁,我前大嫂呗。她是警察,消息也灵通吧。”
“别乱喊。这个案子,就是她们刑警队办的。”
“啊?”马君鸿又惊又喜,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真相了,一拍大腿说,“我就说当年她一个斯斯文文的学霸,为什么从湘城大学退学,去读警校。当时我还不敢猜,毕竟她表现得太……冷静了,从来不去看你。原来是搁这儿等着呢!她肯定是为了你才去当警察的,有朝一日替你洗刷冤屈,靠!我大嫂就是我大嫂!太他吗牛B了。”
骆怀铮的反应却很平静:“不是你说的那样,她当警察,应该是为了她哥,不是为了我。”又警觉道:“你下次见了她,别乱说话。”
“行行行,我知道。”马君鸿也知道多说无益,刚刚自己有些兴奋过头。万一真把骆怀铮的心说动了,却追不到李轻鹞,岂不是害了兄弟。
但他想,在骆怀铮的心里,和李轻鹞,就真的过去了吗?
马君鸿最后还是没忍住,说:“你要对她还有感情,就趁早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得让她知道。”
关于自己的心意,骆怀铮一句准话,都没对马君鸿说。
挂了电话,外间的员工们,已走了大半。夜色笼罩着这个城市,骆怀铮望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浑身疲惫,眼神明亮。他想起数天前,也就是向思翎指认李美玲那天,李轻鹞和他并肩坐在警局走廊里的情景。
那天他的心情很宁静,并且愉悦,并没有预想中的大起大落。他也能感觉出,李轻鹞完全和他分享着同样的情绪,一切尽在不言中。他那天也没多想和她的关系,更没生出什么奢望。
可当陈浦走过来,望向李轻鹞,而李轻鹞想要起身时,他却神差鬼使般,按住她的肩。
然后她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住,又或者在她心里,当时的他,更加值得可怜,需要陪伴。于是她又坐了回来,陪他说话。
事后,骆怀铮每每想起自己这个举动,都觉得卑鄙又可笑,很不光彩。那个瞬间,他确实手比脑子更快了。
可他又问自己,后悔那天这么干吗?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一个骆怀铮在心里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一向行得正立得直,做人如此,对感情亦该如此,你不该这样。
另一个坐了五年牢又在商场见惯了尔虞我诈的骆怀铮,却对他说,这不过是最正常的反应,你有李轻鹞陪着,明明就很开心,仿佛回到了从前。这个世上,谁不去争自己想要的东西?哪个男人愿意拱手相让?她七年都没有男朋友,你现在已经不是低人一等了,你有资格了。
按下心头稍稍纷乱的思绪,骆怀铮抬头,在楼宇的最上方,挂着一轮毛月亮,有着朦胧的边缘和晕黄的光泽。但骆怀铮依然觉得今夜的月色很静很美。
他比谁都清楚,曾经在他怀里的那轮明月,现在已高高挂在天上,散发着如水的凉意,不是他能够轻易够得到的了。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
在丁国强的指示下,整个二队,都扑在骆怀铮这一桩旧案上,而骆怀铮全程配合调查。
另外,骆怀铮公司在华誉的IT项目如期结束,向思翎一次也没有再找过他,连短信也没有发一条,仿佛完全忘了他这个人。
仅仅是初步调查,当年负责本案的人员中,就有一名刑警副大队长、两名干警,以及一名医生也就是李美玲的老相好凌勇,因渎职和受贿,被停职接受调查。由于背后很可能还有更高层级的人牵扯进来,调查进行到这里,就由二队移交给了市里。二队只需要配合工作。
案件也已经正式提出重审,正在走流程。但是各个部门都认为,骆怀铮成功翻案、重获清白及赔偿的几率很大。
由于陈浦和李轻鹞一回湘城,就扑到了骆怀铮的案子上,起早贪黑、全力以赴,他们从河南带回来的,叶松明的那些日记,还没来得及细读。于是他们先将那些日记作为证据,提交给鉴证和内勤人员,让他们先查一遍。但目前,同事们还没有什么发现。陈浦对李轻鹞说,别人都没有他们俩,了解所有的故事和人物细节。等忙完手头这一段,他们还是得把日记拿回来,亲自读一遍。
这天是周末。
已经入秋了,中午虽然还燥热,下午过后就凉快下来。二队的人,今天难得准点下班,吹着惬意的秋风,三三两两离开办公室。
今天过后,骆怀铮的案子就正式移交市里了。不过丁国强和局长都表示,他们一定会为了骆怀铮,一直盯着案件进展。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三个人时,李轻鹞收拾好东西起身,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陈浦。他的脸被电脑挡住,只露出半边肩膀。
看样子还没忙完?
李轻鹞就往门外走去。
陈浦其实早就忙完了,一直坐着没动,随手清理卷宗。李轻鹞一起身,他就察觉了,但没好意思盯着看。
眼见她要走了,他才轻咳一声,随意理了理桌面,发出一阵响动,对另一个同事说:“走了啊,你也早点回去。”
一出办公室,就看到前方李轻鹞正在下楼,脚步不紧不慢。
陈浦毫不犹豫,加快步伐地同时又显得姿态极其自然地追了上去。
在学校寻找证据的那个晚上,陈浦看到李轻鹞为了骆怀铮,食不下咽,呕心沥血,着实遭受了新一轮的重大打击。可毕竟已经不是第一回 了,你要他就此放弃,那他也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