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会教她呢?”
唐仲樱耸耸肩:“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律师。你不是说过吗,这些有钱人离婚,都会有律师出谋划策的。你以后要是真的和爸爸在一起了,我看也最好请个律师。爸爸是甩手掌柜,但爷爷不是。爸爸喜欢你,爷爷可不一定。”
叶申惊讶地望着唐仲樱。在叶申看来,秦月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如唐仲樱给自己带来的震撼大。对于女儿过于成熟的思维,叶申难以相信。
“阿樱,你怎么会想得这么多?”叶申问道。
唐仲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因为我从出生开始,你就反复和我说这些事。说你和爸爸的复杂感情,说爸爸那边的家庭,说我们一定要赢。我听了好多好多年,想得自然就多了。你有时候也犯傻,是因为你身在其中。中文课上那首唐诗不是也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吗?”
话虽如此,但叶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隐隐感觉到女儿正以一种超乎她想象的速度在成长。
“那你说,我们是安静听爸爸的安排,还是立刻回国和这个女人见面?”叶申又问。虽然有几个时常聚在一起的朋友,但叶申却不习惯和她们倾诉如此隐秘的家事。她对外宣称已经不对唐伊川抱希望,但实际上那颗野心从未死去。牌友虽多,但叶申认为那几个女性朋友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智商情商配指点自己。唯有唐仲樱,这个曾经与自己共享过心跳的生命,能给她许多意料之外的绝妙建议。
唐仲樱却没有给出叶申直截了当的答案。母亲的目标,与唐仲樱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这是最令她感到痛苦的事。母亲渴望回国,渴望在那场人生的牌局中拿下赢家的地位。但唐仲樱却留恋里士满,这里是她生命与友情开始的地方。
叶申见唐仲樱不开口,便又问道:“你知道吗?菡菡和可芙都要回国了,我前几天才知道的消息。阿樱,她们如果都走了,就只剩下我们和姚臻姚念了。姚臻带着个拖油瓶,本来也不可能再找棵能给她转正的大树。但咱们不一样,有机会回去,为什么不回?”
作为snow club的成员,唐仲樱得知消息的时间远远早于叶申。在女人们对彼此守口如瓶的阶段,女孩们之间早已敞开心扉。但唐仲樱依然装作惊讶的样子,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们要回国。如果我也走了,那念念就没有朋友了。”
叶申却无暇顾及姚念有没有朋友。虽然这是和秦月的第一次交锋,但对方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从本质上看,唐伊川的确是个草包。准确地说,是个拥有好皮囊和好脾气的草包,爱吃爱玩,唯独对正经事使不上力。听从唐伊川的安排,叶申已经听从了十几年,等不到任何结果。再等下去,恐怕自己就要一辈子被困在里士满了。但秦月不一样,秦月谈的不是感情,而是交易。交易和打牌有相似之处,在规定时间的博弈后,总能出一个结果。
到底是相信唐伊川,还是相信秦月,叶申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这么多年过去,她需要一个结果。五分钟的思考之后,叶申决定临阵倒戈与秦月合作。与唐伊川合作是看不见未来的,和秦月合作倒是能狠狠心搏一把。
“阿樱,我已经订了机票。你和阿弟陪我回一趟国。”
叶申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全身一阵轻松。她推开后院的木门,在花园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叶申庆幸自己没有成为最后离开里士满的那一个,而眼下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要开始一场此生最期待的牌局了。
十三岁的冬天,唐仲樱初尝离别的滋味。
牌友四人组里的三个人都要离开,叶申自然要组织一场送别宴。这一次,她们不再打牌,而是聚在厨房里亲自动手做菜。蔡如冰是四个人里显得最兴奋的。丈夫离婚证已经领了,也向她发出了共同生活的邀请,这意味着十几年卧薪尝胆的生活终于结束,是时候可以扬眉吐气了。
叶申这边还是前途未卜,但她记得之前算命先生和她说的话,叫做“胜败在此一举”。不论如何,她决定回国,展开三边会谈,给自己流逝的青春一个说法。
留下来的姚臻显得落寞了许多。她的丈夫已经死去,男友亦有自己的家庭,她大概率会一辈子在里士满生活。在姚臻看来,其他女人在国内至少还有一个男人在,而这个男人是她们孩子的父亲,是一生也逃不开的羁绊,这就比她强。眼下牌搭子兼闺蜜就们这样集体离开了里士满,要重新寻找这样合拍的朋友并非易事。一想到这里,姚臻便感到一种彻底的孤独。
“每年记得回来看看我。”姚臻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露出小猫般委屈的表情。
叶申走过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笑道:“当然要回来的。我房子都不准备卖呢,每年都会回来的。而且阿樱喜欢在这边生活,没准我回去几天就回来接着住了。”
蔡如冰也说道:“没错,我也不卖。菡菡放假的时候,就让她回来。几个小孩都可以在一起玩。”
金艳丽默默地揉着面团,没有讲话。她的房子已经被罗正梁给卖了,钱自然也是归了罗正梁的。她得到的东西,无论是金钱还是爱,都远远没有其他几个女人多。但金艳丽始终佛系,罗正梁让她回国,她便收拾东西回国,反正不管在哪里生活,都比自己偏僻的故乡好。
总之,对于她们来说,回国终究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意味着她们的身份从晦暗走向光明,意味着她们可以成为名正言顺的妻子,意味着可以给女儿一个不用遮掩的身份。因此即使是面对分离,除了姚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与女人组的喜气洋洋相比,女孩组则充满了无奈和惆怅。她们尚未成为真正的大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跟随母亲的决定来进行人生的迁移。最难过的莫过于姚念。她刚刚适应里士满的生活,此刻却又要面临好友的离去。在与snow club的成员相识后,姚念也开始滑雪。虽然起步晚,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居然也能滑得有模有样。
“阿樱,你们能不能不要走?”姚念小声哀求道,尽管她知道回国的决定并不由这几个好朋友作出。
唐仲樱的上衣领口还戴着姚念送的蝴蝶胸针。她信心满满地对姚念说道:“我会回来的。妈妈答应我了,回去一趟,处理一些事情,然后就回来。我还要在这里上中学呢。到时候爸爸妈妈都来里士满生活,你还是可以来我家里吃饭看电影。我这次回国就带很少的行李回去,其他东西都放在里士满,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姚念看了看房间里那一柜子限量版的jellycat玩偶,唐仲樱肯定不舍得不要,因此略微放心了一些。
蔡菡菡本来是要第一个离开的,但她靠着撕毁护照为自己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蔡如冰终于同意在数学竞赛结束后再带她回国。蔡菡菡意识到自己强硬的抗争确实有效,因此也凑过来说道:“我也会回来的。就算妈妈想在国内,我也会回来上学,上寄宿制的学校也可以。我前几天还答应校长了,下个学期的数学竞赛我还要参加。”
听着同伴们的打算,金可芙心里五味杂陈。里士满的房子已经卖掉了,母亲在家里又没有话语权,父亲又强烈要求她们母女二人回国。金可芙知道自己大概率再也不可能回到里士满,原本忐忑的心更加凌乱起来。
“我家房子都卖了,以后都不能和你们一起滑雪了。只有我,只有我回不来了!”金可芙说到这里,忽然哽咽起来。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安慰。
“可芙,你回里士满,你也在这里上学。你没有房子,就住我家。”姚念坚定地拍了拍金可芙的背。
“住在我家也可以,或者我们一起去上寄宿学校。”蔡菡菡也安慰道。
金可芙停止了啜泣,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
回国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她们也无法说清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一个月,半年,或者一年,连最成熟稳重的唐仲樱心里都没底。她们不知道回国后自己究竟会住在哪里,更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唐仲樱忽然意识到自己是snow club的领袖,理应在这个送别宴上为其他成员做点什么。于是唐仲樱站起来,招呼大家一起去买太妃糖。唐仲樱家里一直备着的太妃糖一直是女孩们零食的首选。太妃糖的柜台设在百货商场的一楼,开在奢侈品专柜的隔壁。太妃糖有许多种口味,都装在精致的圆柱形盒子里。盒子上的花纹各种各样,有彼得兔,有爱丽丝漫游仙境,有绿野仙踪的多罗西,每一个都好看,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其他人平时只能浅尝辄止,只有唐仲樱家才有源源不断的太妃糖。这让其他几个女孩羡慕不已。
她们一起来到百货商场里的太妃糖柜台,面对一个金色头发的白人女性售货员,唐仲樱和其他女孩一起把姚念推到了最前面。
“念念,你上去说。”唐仲樱带头怂恿。
“哎呀,我不会说呀。”姚念皱着眉头,就要往唐仲樱身后躲。
“你要是永远不开口,你就永远不会说。永远不会说,别人就永远欺负你。我们不在的日子里,没有人帮你翻译帮你说话了,你必须自己学会这些。”唐仲樱一脸严肃地说道。
蔡菡菡也附和道:“买个东西又不难,念念你快试一试。”
姚念满脸通红。她看见外国人就有一种天生的紧张感,总觉得是在面对另外一个物种。此时她站在太妃糖的店铺门口,就是不敢上前。她心里害怕,但又觉得唐仲樱说的话无比正确。姚念于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指了指柜台里的牛奶太妃糖。
“请给我拿这个。”姚念鼓足了勇气。
“要几盒?”店员问道。
唐仲樱帮姚念抢答道:“给我们拿四盒。”
唐仲樱付了钱,店员递过来四大盒牛奶太妃糖。唐仲樱拿过来,给每个人都分了一盒。
“阿樱,多少钱,我们付给你。”金可芙在一旁轻轻地问。
唐仲樱把手一挥,说道:“不用了,今天是送别宴,妈妈说了要好好招待你们。这个算是我请你们吃的。”
四盒如此高端的太妃糖,对十三岁的女孩们来说是宛如奢侈品般的存在。女孩们向唐仲樱投去感激又佩服的目光。几个女孩聚在专柜旁边的长椅上,兴高采烈地打开盒子吃了起来。
姚念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的那一罐,拿了一颗正要放进嘴里,一转头看见了班上那个胖乎乎的男生。姚念对他印象深刻,来到新班级的第一天,胖男生就嘲笑过她脸上的雀斑。对方虽然被唐仲樱狠狠教训过,但时不时还是要膈应姚念几句。此时胖男孩站在母亲旁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望向四个女孩。
“阿樱,我们走吧。”姚念被胖男孩的眼神盯得极不舒服。
姚念跟在其他三个女孩后面,正准备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高亢而略带挑衅的声音:
“一群私生女!一个麻子脸,一个书呆子,一个狐狸精,还有一个会打架,是个男人婆!”
胖男孩声音很大,惹得周围的人都停下来把目光投向了四个女孩。她们人生中最无法释怀的,无法就是“私生女”三个字。蔡菡菡和金可芙气得发抖,唐仲樱一手抱着太妃糖糖罐,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也许是有母亲在身旁,又是公共场所,胖男孩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跑过来,朝女孩们做了个下流的手势,怪笑着喊道:
“一群贱女人生出来的私生女!”
一句话同时对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产生了无限的攻击力,唐仲樱下意识地望了男孩旁边站着的那个女人一眼。唐仲樱想,胖男孩虽然恶劣,这样带着强烈指向性的话语,他自己是断然想不出来的,一定是他母亲教的。望着男孩张牙舞抓的模样,唐仲樱正要上前喝止,身后一个太妃糖铁罐已经地扔向了男孩。
“啪!”地一声,男孩捂着头蹲下了,手指缝里渗出点点血迹。
唐仲樱猛一回头,看见了脸色铁青的姚念。
铁罐子是姚念扔的。
男孩的母亲原本一直站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热闹,此时终于着急了,跑上来一下子护住了儿子。
“你们是什么样的女人教育出来的孩子,居然还打人?果然是私生女,和你们的妈妈一样没道德。打坏了你们负责吗?你们谁负责?我们要上医院!”女人尖声嚷道。
“我负责。”一直站在其他三个小伙伴身后的姚念这一次无比冷静地站了出来,望着女人和男孩冷冷地说道:
“打坏了我负责。去完医院把收据拿来,我们家给你报销。”姚念说完,便走过去捡起了糖罐,用纸巾擦了擦,打开盒盖拿出一颗太妃糖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男孩显然被姚念的态度吓坏了。在他眼里软弱得如同面团一样的姚念,顿时变成了比唐仲樱还可怕的存在。唐仲樱走到姚念身旁,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彼此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唐仲樱靠近了姚念的耳朵,轻声说道:
“念念,你会自己打架了。那我就放心了。”
王家和癌症去世之后不久,姚臻带着姚念来到了里士满。
王家和得的是胰腺癌,据说是癌症里最疼的一种。姚念依然记得,父亲顽强地和癌症战斗了好些年。王家和之前是某个大型民营企业的高管,多年的辛勤工作使他积累了丰厚的家底和可观的公司期权。也是因为早年在物质上的未雨绸缪,即使后来几乎每个月都要往返于家和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两地,大额的治疗费和差旅费也不至于使整个家庭捉襟见肘。
而姚念能感觉到,家里的生活确确实实还是产生了一些变化。以前每天早上喝的进口鲜奶,换成了国产鲜奶。家里原本的住家阿姨没有再续约,而是换成了每天来打扫卫生做饭的钟点工。姚臻不再光临原本每次出门都要进去逛的那几家奢侈品店,她的衣帽间里也没有再添新的手提包。
而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母亲不再唱歌了。
在姚念的记忆里,家中最特别的地方便是一楼的录音棚。那是父亲花了重金给母亲打造的,器材设备价值不菲。姚臻热爱唱歌,心里装着一个歌手梦。在录音棚里,姚臻每天都要唱几首过过瘾。王家和身体还好的时候,也会帮母亲录歌。而随着王家和病情的恶化,姚臻也不好意思天天引吭高歌,索性就不再进录音棚。
王家和去安德森治病,一开始姚臻每次都是陪同的,后来就变成了王家和自己一个人去。
“去一趟也挺贵的,我留在家里,也省下一个人的嚼用。”姚臻在某一次的晚餐里向王家和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王家和欣然允诺。他认为自己与妻子都出国,留姚念和保姆阿姨独自在家是极其残忍的。而自己到了美国之后,就有国际中介的人陪同前往医院,其实也并不太需要姚臻照顾。因此对于姚臻提出的想法,王家和立刻同意了。从那之后,每次的治疗王家和都独自前往。而当每一次王家和收拾东西准备去美国的时候,姚念总是会问一个相同的问题:
“爸爸,你这次回来能好吗?”
王家和总是信心满满地说道:“能好!”
“能彻底好吗?”
“能!”
每一次的对话,王家和都是一幅笑盈盈志在必得的样子。这种态度使姚念坚信父亲的病能够好转。她渴望回到父亲健康的时候,渴望父亲带她出去玩,或者给她讲百科全书上的故事。在姚念看来,父亲比母亲更有耐心。父亲总是能够好脾气地带她玩遍迪士尼里每一个想玩的项目。而母亲每次出去,都有回不完的信息。母亲总是低着头坐在阴凉处,然后告诉姚念:“你去玩吧,玩好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而对于姚念的长相,父母也有不同的态度。姚臻不止一次看着姚念的脸,叹一口气,向王家和抱怨:“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看上去皱巴巴的没精神。没一个地方耐看,不知道以后医美能不能拯救。”
姚念的五官很平淡,并不像姚臻那样美丽深刻。再加上是早产儿的缘故,视力天生不好。上学的时候总要架一副大大的眼镜,显得那眼睛就更无神了。
姚臻说完,王家和立刻劝阻:“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劝阻完姚臻,王家和会马上换上笑眯眯的神情,安慰姚念:“念念已经很可爱了。以后长大了一定会更加可爱。”
姚念于是感到困惑。她站在镜子前面仔细观察自己的脸,和母亲的确实很不相同。但父亲夸她的时候,表情又很真挚。彼时的她还没有美丑的概念,不知道父母的话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但她更愿意相信父亲的话,因为“可爱”总是比“皱巴巴”听上去要舒服多了。
王家和独自去了安德森之后,姚念感到自己无比孤独。她与母亲之间没什么共同的爱好,在家里的交流也很少。姚臻有时候给姚念换上新买的衣服,却总是一脸不满意。
“你怎么就不漂亮呢?穿这么好的衣服,也不漂亮。”姚臻像是在问姚念,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对于这个问题,姚念也很疑惑。她的疑惑是,长相并不是一种可以由自己控制的事。对于自己不够美丽的外表,她无能为力。她不懂为何母亲总是在各种场合强调这一点。
父亲远赴重洋治疗疾病,家里只剩下姚臻与姚念两个人,过着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而在某一天,姚念忽然发现生活又发生了些许变化。
首先,家里早餐喝的鲜奶,又从国产鲜奶变成了进口鲜奶。
其次,母亲买了新的手提包。
最后也是最令姚念惊讶的一点是,姚臻又开始进录音棚唱歌了。有几次姚念去书房拿东西,路过姚臻的录音棚,总能听见姚臻在里面的歌声。唱的是江珊的《梦里水乡》,尤其是“为何没能做个,你盼望的新娘”这一句,尤其婉转动听。
姚念不仅没有遗传到姚臻的美貌,也没有遗传到姚臻的歌喉。姚念对音乐并无热爱,在门外听了一会儿,也就径直回房间看书了。她有许多厚厚的儿童百科全书,都是父亲给她买的。并且父亲还答应她,等这次从美国回来给她带一本英文版的百科全书。姚念很期待父亲回国,只想让时间早些过去。
姚念在心里默默计算着,父亲已经出国四天了。还有十天,父亲就可以回来了。她套上校服的外套,坐在餐厅里吃早餐。
“念念,你过来。妈妈新给你买了件羽绒服。”姚臻兴奋地说道。
母亲拿出一件浅灰色的羽绒服,姚念看清楚了,是M开头的那个牌子,专柜一般都在高奢商场的一楼。
“妈妈,这个应该很贵吧?”姚念小声问道。对于这个牌子的价格,姚念是知道的。母亲之前又许多件,连吊牌都没有拆。在父亲确诊胰腺癌一段时间后,母亲叹着气把一些没拆吊牌的贵价衣服放到了某二手网站上卖。
姚臻今天显得格外高兴,回答道:“贵是贵,但是买都买了,你就穿着。”
姚念穿上这件衣服,却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妈妈,太贵了。”姚念又一次重复道。在眼下这个节骨眼,她认为全家都是应该省钱的。
姚臻一边在面包片上抹面包,一边笑道:“该省省,该花花。现在不花钱,难道要等到六七十岁再花?那时候穿了漂亮衣服,戴了漂亮首饰,也没人看了。”
姚念注意到母亲又买了新的手链,戴在手腕上闪闪发亮。母亲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买这些首饰了。
她心里纳闷,不知道母亲为何忽然出手阔绰。
“念念,今天下午学校的课是四点半结束对吗?”姚臻一边喝着牛奶,一边问道。
姚念把最后一口面包吃掉,点点头:“对。四点半结束,校车到家差不多快五点钟。”
姚臻笑了笑,说道:“好的,你去吧,别迟到。”
姚念坐上了校车。她觉得最近母亲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又开始有心情把她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而不是像父亲刚刚患病那阵子那样唉声叹气。那时候,姚念不止一次听见姚臻拿着电话对着另一头的闺蜜诉苦: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不顺。我当时明明有那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一个。现在这情况,我也不好就离开。这不就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吗?”
在姚臻看来,王家和虽然是个高管,以往每年的薪水也算丰厚,但毕竟是个高级打工仔,和其他大学同学嫁的那些先天富豪还是有本质区别。婚后王家和已经给予了她最大诚意的物质生活,但与嫁了富豪的阔太太们还是比不了的。再加上王家和生病,生活上的对比差距也就更大了。
相比于之前阴沉沉的母亲,姚念更喜欢现在这个快乐的母亲。姚臻心情好,对姚念也特别温柔。心血来潮的时候,姚臻会拿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发带给姚念编辫子。编完之后仔细一端详,笑着亲一亲姚念的脸颊。
这样的时光是姚念所珍惜的。她因此格外乖巧,不敢破坏了母亲的好心情。这天学校手工课上折纸做了纸玫瑰,姚念做得很用心。她小心翼翼地把这朵纸玫瑰放起来,准备回家送给姚臻。
当天下午回家的校车提早到了,姚念于是提前了半个小时到家。车子驶向姚念家门口,她透过窗子,远远看见母亲倚在一辆轿车旁边,正和驾驶座上的人亲热地告别。那人似乎还拿手摸了一下姚臻的腰,姚臻也不拒绝,只是朝着对方露出娇媚的笑容。
是谁呢?姚念只恨自己没有戴眼镜,只能看个大概,却看不真切。
车是黑色的轿车,姚念看清楚了。但那人的脸,姚念没看清楚。她从校车上下来,快速跑向家门口,但那辆轿车已经缓缓开来了,就从姚念旁边开过。姚念扭头一看,看见那人戴了一幅墨镜。
是个男人。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姚念握紧了书包肩带,手心渗出汗水。她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门口一脸惊讶的姚臻。
“念念,你不是说要五点才到家吗?”姚臻慌乱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姚念抬起头,努力朝母亲笑了笑:“校车早到了,所以提前到家了。”
“噢,那你快把书包放下,洗手吃水果。今天有很大很好的泰国芒果。”姚臻拉起姚念的手往屋里走。
两个人都默契地绝口不提刚才的事。她们都知道对方看见了,但又要假装自己没有看见,而事实上她们又知道对方在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女孩和女人之间溢满了微妙而尴尬的氛围。姚念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脸。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刚才有可能是看错了,毕竟校车在移动,离家也有一定的距离,自己也没有戴眼镜,看错是很正常的事。
姚念进了一楼的卫生间洗手,姚臻去厨房切水果。姚念洗完了手,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烟味。她转头一看,发现洗手池旁边的架子上,放着一个打火机。她摸了摸,打火机还有一丝温热。姚念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和难过,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王家和从不抽烟。打火机不是父亲的。
“念念,出来吃东西了!”姚臻在餐厅里喊了姚念的名字。
姚念擦干了眼泪,大声应道:“来了。”
她平静地把那朵纸玫瑰扔进了马桶,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冲水键。
第13章 “大五红”与红豆饼
在一种微妙的气氛里,姚臻与姚念共同迎来了从美国安德森癌症中心回来的王家和。
王家和这次回来,比去之前又瘦了一大圈。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答应给姚念买的英文版百科全书,笑盈盈地递给姚念。
“你看,爸爸一直想着你呢。”
望着王家和清瘦的面颊,想起那个遗落在卫生间里的打火机,姚念忽然异常想哭。她扑进王家和怀里,眼泪瞬间决堤。
“怎么了念念,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吗?”王家和心疼地摸着姚念的头发。
姚念依然止不住哭泣。她压抑了太久,此刻索性放开嗓子哭了起来。面对失控大哭的姚念,姚臻与王家和都束手无策。
“念念,发生了什么事吗?”王家和问道。
姚念这才擦擦眼泪抬起头来。姚臻站在王家和旁边,脸上笑着,心里却发怵。姚念抱着百科全书,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太想爸爸了。”
姚臻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大家一起吃饭。姚臻今天没有戴那条新手链,也没有涂亮晶晶的唇膏。她只穿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把头发扎成一把马尾。看见王家和,姚臻总是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但在转过身去看手机的时候,嘴角却忍不住不时地上扬。
“怎么样,这次靶向治疗之后有什么感觉吗?”姚臻摸了摸王家和的脸。
王家和勉强地笑了一下:“还行吧。我希望能有好结果。”
“什么时候再去?”
“再过半个月吧。”
“这么快?”
“嗯……我找了个牵线的人,打算转手几套邮票。”王家和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与不舍。
王家和有收藏邮票的习惯,手中不乏精品。其中一张最为厉害,叫做“祖国山河一片红”。原本需要发行的版本因为尺寸问题进行了改版,但是改版前的错误版本中,却有几张阴差阳错流入了市场。这些错版的邮票被称为“大五红”,在数十年后成了收藏界的精品。姚臻听说过,一张错版的“大五红”,前阵子在佳士得开出了八百万往上的价格。听到王家和要把邮票卖掉,姚臻心里猛然颤抖了一下。
“我们没有钱了是吗?”姚臻警觉地问。她知道王家和对于那些邮票的珍爱程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对不会出手。
王家和坦然地说道:“这东西留着不能换成钱,终究是没什么用。以后你和念念还要生活,还是换成钱更稳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