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的爸爸呢?”姚念问。
姜琳达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爸爸在国内,他半年来看我一次。他没有太多的精力,除了我和我妈妈以外,他另外还有三四个家庭,照顾不过来。我妈妈不是他正式的老婆,所以他也没法在国内给我们安排。他说里士满适合我们生活,他有很多朋友都把情人和私生子安排在里士满,于是就送我们过来了。他给我和妈妈在里士满买了房子,妈妈搬走以后,房子就我一个人住。我家有个打黑工的菲佣阿姨,没工签,只敢在家做家务,不敢来医院照顾我,怕被人发现是黑工,那就得遣返回国。反正现在没什么人管我,我也自由。”
姜琳达倒是没把姚念当外人,但姚念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当初snow club的成员们死死想要守护住的秘密,到了姜琳达这里居然主动自曝。
“那,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姚念又问。
姜琳达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打架呗。前几天在老四川吃川菜的时候,和别人打架了。”
姚念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姜琳达也会打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打架?是别人打你吗?把你打伤了,你怎么不报警?”
姜琳达平静地回答道:“这次是我受伤了,但我之前也打过她,算是打成平手了。都是很小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姚念不再说话,姜琳达却猜出了姚念心里的疑虑。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家这么有钱,我又上这么好的学校,还要干打架这种事对吧?来里士满的每个人,在温西上私立的每个人,看起来都体面得不行。一开口就芭蕾钢琴马术,搞得自己好像高雅得不得了。结果私底下呢?各家各户家里呢?还不都是那些破事情。转不了正的小三,守了几十年的情人,分了财产但又不甘心的前妻,每个人家里谁不是鸡飞狗跳的?当初为了钱,为了结婚证,哪个没做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
姚念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不出你会打架,你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不像会打架的样子。”
姜琳达笑道:“你别紧张,我并不是说你。爸爸经常跟我说,要做个淑女,要温柔,像我们这个等级的人,要用智慧做事。他也配跟我说这话?他要是能用智慧做事,就不会同时被两个女人堵在公司里,反锁在办公室里对峙了。穷人在出租屋里撕逼,有钱人在别墅撕逼,本质都是撕逼,没什么不一样的。妈妈前阵子还跟我说,爸爸的对手公司,趁天黑把我爸爸他们公司楼下水池里的锦鲤给毒死了。商战还用这么纯朴的方式,怎么我们表达愤怒就不能打架呢?非得把不满压抑在心里,再想点文绉绉的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词企图去压制对方?就是要打架,会打架的人才不会被欺负!”
姜琳达一边说,一边把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在她身上,姚念竟然看到了一些童年唐仲樱的影子。有钱的日子和没钱的日子,姚念都经历过。姜琳达说的话,姚念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有钱的时候,母亲在带着游泳池的别墅里烦恼着。没钱的时候,母亲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烦恼着。她对待烦恼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总是寄希望于被男人拉出泥淖。唯一不同的是被寄予厚望的男人不同。男人从陈亮变成王家和,又从王家和变成叠码仔徐进,再又变成了专门搞虚拟货币的Nick……金钱的丰盛并没有给予她智慧上的提升,她把钱当作是珠宝和华服,是挂在身上的装饰品。
“你收下。不收下的话,你就是没有把我当朋友。”姜琳达不由分说,把两张纸币塞进姚念制服的口袋里。
“谢谢。”姚念没办法,只好接受了姜琳达的好意。姚念觉得很诧异,姜琳达比自己小八九岁,但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十分老练,仿佛是个大前辈。
“对了,我妈妈下周在中心音乐厅开一个小型演唱会。她邀请了我,到时候你跟我一块去吧。我跟她说了,这段时间多亏你的照顾。”姜琳达笑盈盈地说道。
听到“演唱会”三个字,姚念心里不由得一惊。
“你的妈妈,也会唱歌?”
“她本来就是专业歌手,出国之后就自娱自乐。不过现在嫁了个音乐制作人,虽然不算什么有名的制作人,但也偶尔给她录一些歌。就是唱一些新年的贺岁歌曲什么的,没想到在这边的华人圈里还挺有人气。什么叫也会唱歌?你也会唱歌?”姜琳达眨着那双大眼睛好奇地问道。
姚念摇摇头,回答道:“我不会,是我的妈妈,她会唱歌。”
“那就叫你的妈妈一起来。”姜琳达热情地邀请。
“她……不在里士满……”姚念有些紧张地解释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琳达,你会恨你爸妈吗?”
姜琳达把手一摊,说道:“恨过。但是没用。恨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一种情绪,除了消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我以前也是,遮遮掩掩,害怕被人知道真实的家庭情况,害怕别人不跟我做朋友。现在我觉得无所谓,我就是私生女,我爸爸不在是因为他还有别的老婆。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就继续和我做朋友,不想和我做朋友的人就趁早和我切割。这是我没法改变的设定,我何必再为此苦恼?里士满就是一个各种秘密交织的地方,我不会是最后一个来这里生活的私生女,我不需要把超额的痛苦放在自己身上。”
姜琳达已经和自己的身份和谐共处了,但姚念还在适应中。从得知自己是“私生女”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每日都处于怀疑和自我怀疑中,听了姜琳达的话,她心里的阴云似乎消散了一些。姜琳达说得对,在这个城市,许多人都有秘密,这些秘密都大同小异,怀揣秘密的人却各有各的人生哲学。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姚念觉得自己所遇上的烦恼,不过是许多远渡重洋来到里士满的女孩们曾经拥有的相同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亲切,不知不觉和你说了这么多。”姜琳达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姚念赶紧说道:“没关系。你要是想聊天,可以随时找我。”
姜琳达抿着嘴开心地笑起来,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姚念脖子上的项链欢快地说道:
“真是太巧了!你这个项链,我妈妈也有一条差不多一模一样的!”
姜琳达的母亲比姚念想象得要更加年轻一些。
“谢谢你对琳达的照顾,我叫姜雁。”姜雁伸出手来,与姚念握了握。
姚念不得不承认,姜雁是漂亮的。一双丹凤眼,眼尾细长,又被深黑色的眼线描了一笔,显得更加妩媚。她走路和说话的时候,也和姚臻一样,动不动就要起个范儿。尤其是当她伸出手来要和姚念握手的时候,那伸手的动作像极了舞台上的表演。
姜琳达看了母亲一眼,吐槽道:“妈妈,你要不要这么做作。”
姜雁哼了一声,反驳道:“要你管!”
这对母女在医院的走廊上肆无忌惮地斗起嘴来。但在姚念看来,她们两个的斗嘴却很有意思。两个人的声音都不大,轻轻柔柔的,用词也可爱俏皮。与其说是拌嘴,不如说是互相撒娇,惹得姚念心里忍不住羡慕。在姚念的记忆里,自己和母亲从来没有如此温馨的时刻。因为母亲视她为不幸的起源,因此她总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那一个。
姜雁优雅地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两张崭新的加币,递给姚念:“谢谢你照顾我女儿,这是给你的小费。”
母女俩表达谢意的方式,也是出奇地一致。
“不用了姜女士,琳达已经给过我小费了。”姚念赶紧摆了摆手。
姜雁坚持道:“她给她的,我给我的,反正你都收下就行了。不收的话,我今天可就不走了。”
姚念还在犹豫,姜雁却捂着嘴笑道:“反正是她那个爸爸给我们的钱,不花白不花。”
“就是,我们不花,她就给别的女人、别的小孩花。”姜琳达也笑嘻嘻地附和道。
“那倒是,咱不花白不花。”
“对,趁我还未满十八岁,狠狠地花。”
母女俩由原来的相互斗嘴,变成了一致对外吐槽父亲。姚念只觉得惊讶,在自己和姚臻之间,大概是不可能如此名正言顺地谈论亲生父亲的。那是一枚隐形的地雷,一场一触即发的翻旧账导火索,和一段无法提及的往事。
“妈妈,姚念姐的项链,和你以前那条简直一模一样!”姜琳达突然提起了姚念的项链。
“噢,是吗?”姜雁饶有兴致地凑上来,看了看姚念脖子上的项链,说道:“的确像。我那条也是黄金的百灵鸟。”
“百灵鸟?”姚念问道。
姜雁回答道:“百灵鸟,就是很会唱歌的那个鸟。是她爸爸送给我的,我现在早就不戴了。谁稀罕他的东西。”
“是……琳达的爸爸送的?”
姜雁点点头,笑道:“当时我觉得他还挺费心思的呢。这吊坠的后面还刻了字,刻的是‘姜’字,我姓姜嘛。哄小女孩的伎俩,可惜啊,当时就吃这套。你的呢?应该没有刻字吧?”
“没有没有。可能是相似的款式,我这个背后没有字。我这个不是黄金,是合金的,戴着玩的。”姚念慌忙地否认着。说谎让她的脸迅速发红,她只好把头低下去。项链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姚臻这一条后面刻的是“姚”字。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鸟是百灵鸟。送给会唱歌的女孩百灵鸟黄金吊坠,又在背后刻字,自然是很容易俘获少女之心的。姚念感到某种可怕的巧合存在,但此时依然不敢确认。她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姜雁,漂亮是漂亮的,但的确不如年轻时代的姚臻。姚臻的妩媚和慵懒像是骨子里带来的,而姜雁的妩媚仿佛是后天习成的。毕竟要上台表演,要对着观众唱歌,肯定需要将这些身段学一学。姜雁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原始的直率,带点泼辣与天真。
姜雁看了看表,对姜琳达与姚念说道:“不早了,我去开车,等一下咱们一块儿吃个饭。明天我就要回渥太华了。我下周有个演唱会,我还得赶回去彩排……”
“小型演唱会,场地也就一百人左右。”姜琳达笑嘻嘻地说道。
姜雁嘟着嘴:“怎么啦?一百张票都卖出去了,座无虚席!安可曲目我都计划好了,就唱完最拿手的《梦里水乡》。我当年那张串烧翻唱专辑,主打歌就是这一首。”
《梦里水乡》,熟悉的歌名。姚念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快要跳出喉咙一般。她故作镇定地问道:“姜阿姨,您当年在国内也是歌手吗?”
姜雁自嘲地笑道:“也不算什么歌手,偶尔在地方台晚会上唱个串烧。就是一大堆歌手轮番上台,每个人轮流唱几句那种。不过我是喜欢唱歌,所以坚持到现在。”
“我妈妈还出国专辑呢!”姜琳达在旁边插话。
“什么专辑,就是老男人哄我的把戏罢了。那个年代,出那么一张翻唱的专辑,也花不了什么钱。也不用拍MV什么的。只不过当时没见什么世面,真以为出了这么张唱片就可以当明星了。后来才醒悟,都是做梦罢了。男人,当明星,都是梦一场。还不如现在,唱一唱贺岁歌曲,华人春节晚会亮一亮相,自娱自乐,我已经满足了。”姜雁说得坦率,一副早已与明星梦切割的样子。
“帮您制作专辑的是……”姚念的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姜琳达刚要回答,姜雁却拦住了,笑道:“都过去很多年了,不用提他了。他现在也早就退居二线了,年轻人很少认识他。我是唱民歌的,当年他在民歌界可是首屈一指的制作人。但他花心也是真的,我早就看透了。我对他唯一的感谢,就是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女儿。刚来里士满的时候,有她陪着,我也不孤单。跟我们一起吃饭吧,好吗?”
姜雁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姚念借口已经与他人有约,婉言谢绝了姜雁母女一同吃饭的邀请。她一边换下制服,一边在心里默默复盘着这几乎就要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个出生证明上写着的“陈亮”,那个小时候曾经见过一两次的男人,与姜琳达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姚臻并不是他唯一的作品,这些怀着明星梦的女人们都在年少时与他相遇。他的手段也是出奇一致:出唱片、给承诺、给一些物质上的小小甜头。等到她们有了小孩,又把她们送到里士满来。在这个所有秘密都心照不宣的城市,女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也相安无事。然而最令姚念悲伤的是,姜雁早已梦醒,有了新生活。而姚臻还在昔日的旧梦里常睡不醒。
姚念走出更衣室,心情却依旧沉重。那个生物学上的真正父亲,对待不同的“私生女”采取了不同的态度。他与姜琳达依然联系,会给姜琳达的母亲抚养费,会与姜琳达进行生活上的交流。而她姚念,早已被他丢进了尘封的记忆里。姚念想起来小时候与陈亮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她总是急于逃脱他的怀抱,只要被他触碰,立刻就会放声大哭。或许在这位父亲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长相丑陋,也不讨人喜欢的小孩。
“念念,别忘了今晚回家里吃饭。”于乔从姚念的身后经过,轻轻地拍了拍姚念的肩膀。
姚念猛然想起今天又是一个周日,又该是固定去于姐家吃饭的日子。她注意到于乔说的是“回家吃饭”而不是“去我家吃饭”,心里产生了些许暖意。于乔现在已经是医院里炙手可热的骨科医生,不仅业务能力强,长得也不错,成为了病人们讨论度最高的医生。
姚念坐到于乔的副驾驶上。她思考了很久,开口问道:“于乔,你会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不会。”于乔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不好奇,他们是谁?”姚念又问。出生证明的事,她只告诉了于乔。而与姚念的纠结不同,于乔在对待这个问题时总是异常果断。
于乔一边目不转睛地开车,一边回答道:“其实他们后来找过我,就在妈妈带我出国之前。妈妈让我自己选择要不要跟他们见面,我说不见面。我不想见他们。他们扔掉我的时候,已经做出了选择。而现在,选择权在我手上。如果不是妈妈,我根本来不了这个地方,也根本不可能上什么好学校,当不了医生。我可能在国内的某个工地上搬砖。”
于乔说得十分平静,姚念却听得胆战心惊。她想,如果没有王家和的话,自己会怎么样呢?她会拥有记忆里唯一美好的童年吗?
“念念,你知道吗?对于我们来说,有一件非常幸运的事。”于乔说道。
姚念抬起头:“什么事?”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父母都是不可选择的。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我爱妈妈,除了她,别人不配做我妈妈。你也一样,你爱谁,你就选谁当你的爸爸。你有这个主动权。所谓的血缘关系,有时候真没有那么重要。不需要对血缘上的亲人太过好奇,如果他们爱你,就不会丢下你了。”
前方遇见了红灯,于乔缓缓把车停下。他出其不意地伸过手,抓住了姚念纤细的手腕。
“你愿意做我的亲人吗?”于乔问道。
“什么意思?我已经把你当做哥哥了。”姚念疑惑地问。
于乔手却没有松开:“我喜欢你。不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我很喜欢你,希望能和你在一起。”
姚念只觉得头脑发懵。在她过往的人生里,她从未被异性表白过。于乔的表白太过突然,使姚念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会吧……有很多人喜欢你,你不知道吗?医院的护士小姐,还有许多年轻的病人。不会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喜欢我的?”姚念语无伦次地问道。
红灯变成了绿灯,车子又开始缓缓向前。于乔望着前方,轻声说道:
“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面前把我的酥糖全吃光的时候。”
金可芙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陷入了一个魔咒。
所有她想共同生活的人,总会因为金钱的诱惑而离开她。在她与金钱之间,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与有实际用途的金钱相比,她的爱显得微不足道。
“想不通。几万块钱,就能让他帮我爸爸监视我。”金可芙坐在夜宵摊,朝谢则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则宁笑道:“你觉得只是几万块钱,但对于他来说,这不是小数目。你能给他的未来是不确定的,但你父亲能给他的钱却是实实在在能拿到手的。”
“你怎么也会来这儿?”金可芙转而问道。
谢则宁回答道:“这边比较空旷,我本来打算在这里试验我新研发的无人机。”
“太巧了。”
“嗯,太巧了。”
金可芙没有想到,在这个令她伤心不已的夜晚,解救自己的会是这位号称与她同一战壕的战友。她指着叶忍的手机,质问叶忍为何站在罗正梁那一边,而叶忍只以沉默回应。金可芙拿着自己的东西夺门而出,胡乱地穿过几条安静的街道,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偏僻的小城一无所知。要订高铁票,那得等到明天早上,今夜只能再订个酒店睡觉。金可芙在手机上翻了半天,却发现刚才自己疯狂逃离的小小旅馆,似乎是这方圆几里唯一的酒店。她无助地在朋友圈、订酒店的APP、以及好友列表里来回切换,竟然意外地发现了谢则宁的定位。
和她在同一个地方。
金可芙忐忑地拨通了谢则宁的电话。这位战友在二十分钟之后将车开到了她的面前。她坐在他的副驾驶上,怒斥男朋友的恶劣行径。在夜晚的气氛与悲伤心情的双重怂恿下,金可芙忍不住将自己的里士满岁月与母亲的出走一股脑和盘托出。
谢则宁沉默了许久。眼前的金可芙无疑是美丽的,但在这美丽背后,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曲折离奇的人生。
“那……你为什么不反抗呢?”谢则宁问道。
金可芙放下手里的葱油饼,问道:“你说什么?”
谢则宁重复道:“我是说既然你不想和你爸爸一起生活,也不喜欢他对待你的方式,你为什么不反抗呢?”
金可芙平静地反问道:“反抗?我要怎么反抗呢?人们坐飞机或者高铁的时候,听见别人手机外放,听见别人吵吵闹闹的时候,连句阻止的话都不敢说。工作里遇见讨厌的上司和同事,也是只敢背后吐槽不敢当面回应。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觉得我反抗很容易呢?我当时只有十三岁,除了妈妈和他,我几乎不认识国内的任何人。你能想象吗?在某一天早晨醒来,和你朝夕相处的妈妈忽然就不见了,而你必须和自己完全不熟悉的爸爸生活在一起。你明明知道爸爸养你的目的是为了给弟弟铺路,但你又有什么办法?十三岁,离家出走吗?上哪里去生活呢?就算后来我上了学出了国,但要反抗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没有人帮助我,我和我最好的朋友们都失去了联系。直到最近,我才重新找到了她们。但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我觉得她们过得也没有看起来那么顺利。”
谢则宁赶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批判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和他谈一谈,改变他的想法?”
金可芙摇摇头:“你觉得呢?你有能力改变你父母的想法吗?”
谢则宁被金可芙问住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与金可芙的处境是相似的。在自己和哥哥之间,父母看好的始终是哥哥。哥哥从小听话乖巧,踏踏实实地走在父母安排好的道路上。但他却放浪形骸得多,始终与父母的期待背道而驰。在哥哥学着参与进家里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会时,他正骑着新改装的摩托车飞驰在高速上,体验那种离经叛道的快感。谢则宁深刻地认识到,父母的爱并非是无条件的。他们与自己有着难以割舍的血缘关系,但同时他们依然有着商人的本质。只要手头上有两个以上的选择,他们立刻会权衡利弊,试图找出能让利益更大化的那个选项。而另一个选项也不能浪费,最好变成垫脚石与助推器。哥哥是毫无争议的plan A,而他谢则宁则是贡献出光与热的助推器。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的话让我觉得……觉得自己变成你更好的朋友了。”谢则宁望着金可芙,真诚地说道。
金可芙仰起头,叹了一口气:“我都失恋了,你快安慰安慰我。”
“失恋了?你确定了吗?不再考虑考虑?”谢则宁笑着问道。
金可芙果断地摇摇头:“不要!绝对不要!放弃我的人,我没必要再给机会。”
谢则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也对,像你这样的女孩,也没必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你?算了,我从不在朋友里选恋人。朋友最难得,从某种意义上说,比恋人更难得。和朋友失去联络,我特别伤心。但和男朋友分手,我好像从来没过度悲伤过。我可不想因为跟你闹掰连朋友都做不成。”金可芙回答道。
谢则宁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被他用轻快的语气带过:“好了,快上车吧。上车睡一觉,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差不多也就把你送到了。你想回自己的公寓,还是回你爸爸那个家?”
“当然是他那里!我还没质问他呢!”金可芙气呼呼地说道。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又带上了眼罩,嘱咐谢则宁:“到了叫我。对了,你开车没问题吧?你要是累了,中途把我叫醒,换我开。”
谢则宁只觉得金可芙的美丽之上,还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可爱。过分的美丽只会令人望而生畏,而这恰到好处的可爱又把她拉到了他身边。他看着在副驾驶上躺好的金可芙,心里竟然有些羡慕起叶忍了。
“没关系,你休息吧。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已经在车里睡过一阵了,就等着晚上试飞呢。”
“没有打扰你工作吧?”
“没有。以后请你多多打扰。”
金可芙冲谢则宁笑了笑。谢则宁的车开得很稳,金可芙很快进入了睡眠。她只觉得自己独自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暗黑湿冷,她极度害怕却又不敢回头。她硬着头皮走到最后,忽然看见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城堡。那些闪耀的灯光一下子把恐惧全部驱散了。
“醒醒,已经到了。”金可芙耳边传来了谢则宁温和的呼唤。她摘下眼罩,揉揉惺忪的睡眼,惊讶地发现家里那别墅在这深夜竟也灯火通明。远处还传来一些人说话的声音,有男有女,乱糟糟的。
“怎么回事,你们家这么晚还在开party吗?”谢则宁开玩笑道。
金可芙也满心疑惑。罗正梁极其注重养生,每晚十一点前一定回熄灯睡觉,而今天却如此反常。她下了车,和谢则宁一前一后走向大门。大铁门开着,而那一楼客厅也熙熙攘攘站了好多人。金可芙刚走到玄关处,只见玲姐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朝金可芙喊道:“你可回来了!出大事了!打你好多电话,你都没接!”
“我手机静音了。怎么回事?家里怎么来了这么些人?他呢?”金可芙指了指楼上的房间,“他”指代的自然是罗正梁。
玲姐满面愁容,回答道:“这几天你爸爸情况又变差了,自从上次中风后其实一直都不好。我们正准备明天再上医院去,没想到今晚就来了这些人,说要把你爸爸接走。”
金可芙更加疑惑了:“接走?接去哪儿?”
“接到我那儿去!”从那一堆人里,突然走过来一个身材高大丰腴的女人。女人在玲姐面前站定,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特意为他买了套房子,专门给他养病用。环境不错,今晚就把他接走。后续的治疗我们都负责,你们不用管了。”
说完之后,女人转过身来,对金可芙说道:“你是麟男吧?”
金可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心里已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但仍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女人微微一笑:“没见过我们吧?我叫罗望男,那边推轮椅的是我的妹妹,罗莱男。按照常规的道理,我们俩算是你的姐姐。孙玉玲我们还得好好对付,但我们不会为难你。”
女人刚说完,只见另一个女人推着罗正梁的轮椅走了出来。两个女人长得很像,只是罗望男比妹妹罗莱男更高了一个头,五官也更硬朗一些。罗望男朝那群穿着黑衣服的男人点了点头,一群人便风风火火地要往外走。罗正梁坐在轮椅上一脸惊恐,一把抓住了旁边金可芙的衣袖,嘴巴里发出含糊的语句:“麟男……救救我……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金可芙愣在原地。罗望男瞥了一眼轮椅上的罗正梁,似笑非笑地抛出了一句轻飘飘却带着沉重意味的话:
“爸爸,准备好享福吧。”
罗望男明显是有备而来。
除了她们姐妹俩,在场的还有五六个穿着黑衣服的男子,都块头巨大。这些男人对罗望男恭恭敬敬,管她叫“望男姐”。最让金可芙望而生畏的,是男人中最壮实的两位,手里各自拿了一把明晃晃的马刀,为罗望男与罗莱男两姐妹开路。
面对这些不速之客,玲姐不知所措,佑坤躲在玲姐身后,盼男还在学校没有回来。出于一种长女的责任感,金可芙走上前去,拦住了罗望男。
“为什么要把他带走?”金可芙问道。
罗望男指了指轮椅上的罗正梁,回答道:“让他好好治病啊。我们那边人手多,我和妹妹都可以亲自照顾爸爸的。你看看你们这,在学校念书的念书,在外工作的工作,哪儿有我们照顾得尽心尽力。”
罗望男说着贴心的话,用的却是冷冰冰的语气。关于这位姐姐,金可芙小时候听母亲提过。罗望男只比金艳丽小一岁,在金艳丽生下金可芙的那一年,罗望男还是个大学生。金可芙记得金艳丽提起罗望男时的口吻,没有一丝厌恶,反而还有些许羡慕。这让金可芙很是惊讶,因为好姐妹唐仲樱说过,她的母亲每次提起父亲的其他几个小孩,口吻里都带着几分不屑。金可芙因此问金艳丽:“妈妈,你为什么不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