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走了。”蔡菡菡没有看夏蘅,只是低着头说道。
“好的,我帮你拿箱子。”夏蘅拿起蔡菡菡的行李,跟在她后面下了楼。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去用那别墅里新装的电梯,毕竟走楼梯的时间可以长一些,相当于拉长了离别的进程。
走到门口的时候,蔡菡菡接过了自己的箱子。上车之前,她忽然又走到夏蘅身边,踮起脚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周末见,夏蘅。”
黑色轿车载着蔡菡菡离去,只剩下夏蘅一个人停留在原地。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蔡菡菡第一次没有叫他“哥哥”。
夏蘅转身往回走,刚踏进客厅,就看见懒洋洋躺在沙发上的夏永明。夏永明朝夏蘅招了招手,示意夏蘅坐到自己身边来。夏蘅忐忑地坐下,夏永明指了指大门的方向,问道:“走了?”
“菡菡吗?嗯,刚刚走了。”夏蘅回答道。
夏永明用棉签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道:“和她妈妈一个脾气。古怪,轴得很。要那么聪明干什么,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得听我的。女孩子,我还是喜欢乖巧一点的。苏苏和薇薇也不行,叽叽喳喳的,气质那块欠缺,这也是你妈妈的短板。夏蘅,老实跟你说吧,这些女人里,我最欣赏的就是夏楠。有文化,懂分寸,又有生活情调,长得又漂亮。你等着吧,等你那个妹妹出生,那肯定比这些妹妹都强。”
夏永明在自己面前如此直白地点评包括母亲和妹妹在内的所有女性亲属,这让夏蘅毛骨悚然起来。
“夏蘅,我有件事跟你说,”夏永明掏好了耳朵,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道:“咱们家现在所有的生意里面,你知道哪部分运营得最好吧?”
夏蘅想了想,说道:“那个服装喷花公司。”
“对喽!”夏永明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也知道那是咱们最重要的资产。但是现在我正在和蔡如冰打离婚诉讼的官司。她要求按照持股比例分割股权,或者把股权折算成钱给她。这我可不愿意。我同意离婚,也同意给她一笔不错的补偿费,就像当初和你妈妈离婚的时候那样操作。可惜啊,蔡如冰可没有你妈妈那么好说话,她不同意我给出的方案,坚持要起诉。”
夏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等待着夏永明让他留下的真正目的。夏永明换了个躺着的姿势,又说道:“而且更离谱的是,这个公司有四分之一的股权,在菡菡名下。我对菡菡本人是没什么意见,毕竟是我女儿,要是分家,我是愿意给她嫁妆钱的。但桥归桥路归路,公司股权给她,我是不愿意,她也没参加过公司管理,就是个名义股东。夏蘅,你这几年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的。你在这个喷花公司里工作得那么出色,相当于半个实际控制人了,你比菡菡更有资格接手这些股份。爸爸手头的离婚诉讼当然是要应诉,但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夏蘅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
夏永明坐了起来,扶着夏蘅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夏蘅,你可是爸爸手里的王牌。这一次一定要帮我。我要你去起诉。”
“起诉什么?”夏蘅问道。
夏永明笑了笑,依旧用他那懒散的强调说道:
“我要你去起诉蔡菡菡,把她送上被告席。”
和蔡菡菡一起看完电影已经是深夜。
电影是迪士尼的卡通电影,蔡菡菡却看得很是激动,全程笑个不停。夏蘅坐在蔡菡菡的旁边,看着大银幕上的字幕滚动结束,整个影院熄灭的灯光又重新亮了起来。
“走吧。”蔡菡菡站了起来,朝夏蘅说道。
“开心吗?”夏蘅问道。
蔡菡菡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开心啊。电影好看,你又陪着我看,我当然开心。”
在以往的日子里,夏蘅也交往过一些女孩子。而在情绪的表达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蔡菡菡这般坦率而直接。她们会在开心的时候刻意控制,让自己看起来更加沉着镇定一些,而在郁闷时,又会拼命否定心情的沮丧。蔡菡菡不一样。蔡菡菡的快乐和不快乐都写在脸上。她拥有复杂精妙的大脑结构,却又同时拥有最简单而纯粹的心灵。
“最近有没有糟心的事?”夏蘅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知道夏永明已经付了巨额律师费,请了一个专业的律师团队来处理离婚诉讼。
蔡菡菡耸耸肩:“你是说爸爸妈妈的事情吗?放心,没有影响到我。他们的事情不会让我不快乐,我只是觉得有必要帮助妈妈拿回属于她的东西。至于其他的,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爸爸要离婚,那就让他离婚好了。没有爸爸,我也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同。在里士满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反而觉得更开心。你呢,你觉得和爸爸在一起更开心吗?”
夏蘅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怎么去定义“开心”或者“不开心”。似乎在他以往的人生里,开心与否并没有占据什么生活地位。比起开心,更重要的是做一个优秀的长子,一个靠谱的哥哥,一个能被信得过的继承人。而蔡菡菡不一样。在蔡菡菡的人生里,能让自己快乐就是最高法则。
“开不开心……我也不知道。”夏蘅轻声回答道。对于夏永明,他感情复杂。尤其知道他并不是自己的父亲之后,震惊之余居然多了那么一丝莫名的愧疚。
蔡菡菡与夏蘅一前一后地走在初春的街道上。蔡菡菡忽然停了下来,对夏蘅说道:“你可以试试看为自己活着。”
“什么?”夏蘅没有理解蔡菡菡的意思。
蔡菡菡望着夏蘅,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为自己活着。我有时候觉得你活得太累了,为家人活着,为朋友活着,为公司活着。你可以做一些真正让自己开心的事。你从来都没有实实在在为自己活过吧?等妈妈这件事情结束,我就要回学校。我对继承公司也没有兴趣,这个是实话。我只想好好研究数学,以后留在数学系当个老师。”
“就算你妈妈把股份送给你,你也不要吗?”夏蘅又问道。
“我不会要的。所以你不用把我当竞争对手。妈妈的那份是妈妈的,爸爸的那份,我不会同你争,都是你的。”蔡菡菡坦然地说道。
蔡菡菡的这句话,让夏蘅的心猛然间震颤了一下。他想起了夏永明之前的提议,即使并没有答应夏永明,但夏蘅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待公司和股权并没有蔡菡菡这般淡然。他进夏永明的公司很多年,有实力有野心,说不想当继承人肯定是假的。白若婷也曾经说过,苏苏和薇薇早已出局,真正有竞争力的只有蔡菡菡。矛盾的是,他又无法说服自己与蔡菡菡竞争。而现在,蔡菡菡直接说出了对成为继承人毫无兴趣,令夏蘅十分震惊。
“菡菡……”夏蘅欲言又止。
蔡菡菡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如果哪一天你觉得运营公司没意思了不想干了,你也可以来我学校找我。你不是喜欢种各种植物吗?我们学校旁边有一个巨大的农场,你去租下来。种点东西。”
夏蘅顺着蔡菡菡的思路问道:“那种点什么好呢?”
蔡菡菡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种草莓吧。我喜欢吃草莓,但是美国的草莓都不好吃。要么太酸了,要么没味道。你去种一些好吃又好看的草莓吧。”
夏蘅被蔡菡菡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了。蔡如冰新租的高档平层公寓到了,蔡菡菡在楼下与夏蘅告别。蔡菡菡转身离去,留下飘渺的玫瑰香。在这样混乱而不堪的家庭狗血伦理剧里,她是他唯一值得珍惜和信赖的片段。
夏蘅下定了决心,他决定正式地回绝夏永明。等到明天去公司,直接就找夏永明把话挑明。他们怎么闹是他们的事,但他绝不可能去伤害蔡菡菡。
令夏蘅惊讶的事,第二天夏永明并没有来公司。夏蘅从早上等到晚上,等来的却是邵家惠的电话。夏蘅急匆匆赶到医院护士站,拿起了对面递过来的医疗收费单。上次预交的钱已经花完了,邵家惠的肿瘤已经被切除,但仍需要每周进行放疗。这样算下来,需要交的钱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夏蘅回到病房,邵家惠已经醒了,坐在病床上吃老刘送来的馄饨。
“夏蘅,有一套空着的房子,你把它卖掉吧。”邵家惠看了一眼夏蘅手里的收费单,淡淡地说道。
邵家惠离婚的时候分了一笔补偿金,数目不少。当时邵家惠眼红蔡如冰的经营才能,认为自己也有能力用钱生钱。因为听信了身边人的游说,邵家惠投资了几个项目,结果自然是赔得血本无归。幸亏当时拿到钱之后立刻购置了一套房产,才不至于使生活捉襟见肘。
“妈妈,我想问,你到底亏了多少钱?”夏蘅忍不住问道。
邵家惠低下了头,回答道:“不瞒你说,几乎全赔了。都怪老刘给我介绍的那几个人,给我们推荐的尽是不靠谱的项目。”
夏蘅故作轻松地劝慰道:“到不了卖房子的地步,我手里还有钱。”
邵家惠撇了撇嘴, 说道:“别哄我了。夏永明那个人,我能不知道?嘴里说着为了磨砺你,只发工资不给其他钱,其实呢,就是抠门,想牢牢把钱握在手里。”
夏蘅没有作声。从大学毕业进入父亲的公司开始,他每个月都只是拿固定的工资。夏永明的话说得极慷慨,表示手下的公司以后大部分肯定是归夏蘅的,因此现阶段只要好好工作就行了。但根据眼下的局势来看,父亲的话只有三分可信度。随着夏楠两个孩子的降生,那三分可信度大概又要往下降不少。
邵家惠说完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个夏楠,比夏永明小好多岁呢。当年她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就见过。夏永明说经常出国,得请一个英语家教补习补习英语。夏楠在这里上大学,老家又是和夏永明同一个地方的,我也没怀疑。谁能想,人家的线放得够长啊。不过现在难过的人可不是我,该是蔡如冰了。”
“他们早就认识了?”夏蘅问道。
邵家惠回答道:“当然。那个小丫头,是夏永明的老乡,以前每周都来家里给他补习英语。我想着她还那么年轻,肯定不会看上夏永明这个老男人吧?没想到她还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说到这里,邵家惠停了一下,又小声提醒道:“夏蘅,最近你也要注意。千万别……别冲动。夏永明说什么,你就顺着他好了。我知道他在和蔡如冰打官司,肯定烦躁得很。这个重要关头,你就不要因为别的事情惹到他了。”
邵家惠还要说什么,医生进来查房。邵家惠便不再说话,而医生则把夏蘅叫到了一边,告诉他邵家惠对其中一种药物过敏,因此不得不选择另一种价格更为昂贵的药物。夏蘅望着病床上的邵家惠,安慰道:“没关系,我先去把钱交一下,你安心休息。”
“夏蘅,该卖房的时候就卖房,你别硬撑。别担心,我住小房子也可以。”邵家惠嘱咐道。
“别担心,我有钱。”夏蘅朝母亲笑了一下。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来医院,哪怕炎炎夏日母亲也总是穿着长袖长裤,遮盖身上的伤痕。而那时候的邵家惠,最喜欢说的话也是“别担心”。
来到护士站,夏蘅打开手机看了看自己的余额,不由得紧张起来。找苏苏和薇薇借钱吗?对于这两个妹妹,夏蘅心里也没底。他咬了咬牙,准备先把这次的账单结了,等下次再问苏苏和薇薇要。
夏蘅把收费单递过去,说道:“您好,我来交费。”
护士看了一眼单子,抬头说道:“这床的费用已经交过了。”
“交过了?什么时候?谁交的?”夏蘅一头雾水。
护士歪着头,回忆道:“就刚才,一个男的交的。匆匆来匆匆走,他说他是帮什么夏总付钱。”
听到夏总两个字,夏蘅的心沉了下去。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夏蘅按下通话键,那边传来了夏永明的声音。
“夏蘅,钱我已经找人付过了。以后我也会每周让人过去付钱。”夏永明说道。
“谢谢……谢谢爸爸。”夏蘅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烫,等待着夏永明说出下一句话。
果然,在一顿慷慨的寒暄之后,夏永明压低了声音,终于进入了主题:
“夏蘅,起诉状律师已经帮你写好了。你哪天有空来我这边签个字。”
第59章 一页往事
从酒吧唱完歌回到自己的公寓,已经是凌晨三点。姚臻并没有直接进卧室换衣服,而是走到另一间房间门口,小心翼翼地推了推门。
“念念睡了,一个小时前给她冲了奶粉。”室内没有亮灯,只有一个女人在压着嗓音说话。
“噢,那继续睡吧。”姚臻说完便关上了门,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澡。
姚臻受不了那股婴儿如同小鸡崽儿般的味道。她并不喜欢小孩,但此时此刻,她隔壁房间里就睡着一个小孩。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头发黄黄身体瘦弱的小孩,居然还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姚臻一边卸妆,一边回忆着今天和陈亮对峙的情景。陈亮的意思是孩子姚臻自己养着,结婚是没有什么可能的。
“我可以给你一些出于人道主义的补偿。”陈亮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人道主义?”姚臻瞪大了眼睛:“你把给我的补偿叫做人道主义?”
陈亮无奈地望着姚臻:“你也来找过我无数次了,我给你的答案很明确。就我目前这个情况,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我和我老婆感情不错,她愿意再给我机会。而且她也同意了,我每个月给你一笔抚养费。你先把身体养好,把声音恢复,到时候要出唱片,我还是可以帮你。”
陈亮的话又一次激怒了姚臻。她一把揪住陈亮的衣领,质问道:“答案很明确?刚认识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有老婆?你和你那帮狐朋狗友配合得倒挺好,营造什么单身人设!我要是知道你已婚,我根本不会和你在一起!我有很多选择!”
“姚臻,冷静一下,我问你,念念上户口了吗?”
“没上!上什么户口,上哪个户口?我在这个城市都还没户口呢!”
哪怕是姚臻恶狠狠说话的样子,在陈亮这位自诩阅人无数的老炮看来都别有一番韵味与媚态。要是换做别的女人,他早就玩消失不再理会了。唱歌的圈子,美女是不缺的,陈亮有钱有资源,更是众多好嗓子美女争相笼络的对象。但姚臻确实美得不一般,和他所见过的所有美女并不是同一个级别。其他人的美尚在人的想象范围之内,但姚臻的美脱离了人的想象力,美得一骑绝尘又自成一派。姚臻的美使陈亮这样的老狐狸也忍不住一步三回头,根本不愿意来一场彻底的断舍离。
“你别这么冲动。其实我早就给你想好退路了。实在不行,你搬到国外去住。温哥华地区有个叫里士满的地方,许多华人在国内不太方便的,都搬到那儿……”陈亮兴致勃勃地给姚臻介绍起来。
姚臻一听要搬到国外,心里的怒火简直越烧越旺:“到国外?到国外还怎么唱歌?我还要出唱片呢!你休想敷衍我。”
在出唱片当女明星这件事上,姚臻是耿耿于怀的。她出生在西南某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城市,从小耳濡目染,在唱歌上很有天赋。而她声音条件,竟然比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孩子们更优越。姚臻的母亲在培养姚臻唱歌方面颇为用心,尽管家庭条件一般,还是给她请了声乐老师辅导。姚臻不负众望,十八岁那一年考上了音乐学院的声乐系。母亲离异单亲,后来又再婚了,但只有姚臻一个小孩,因此对姚臻怀着深刻的期待。母亲也希望姚臻能出名,成为当红的女明星,这样她就能成为女明星的妈妈,好好地骄傲一回,把这些年遭受的白眼和冷落统统倒出来。
陈亮望着姚臻,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说道:“姚臻,孩子是你坚持要生的。我当时就跟你说过,你就算生下来,我也不可能和你结婚。你那时候说不用我管,孩子你会自己带的。怎么现在又天天跟我闹呢?你要是有心做个坚强的单亲妈妈,我会很钦佩你的。对了,这个月的钱,我已经给你转到卡里了。”
姚臻的目的,不在于要陈亮每个月打多少钱。这种每个月发的“津贴”,让她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推开咖啡馆的门独自离去。姚臻想,自己也许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一个再有魅力的女人,把情感与家庭的双重难题抛到男人面前,男人也会落荒而逃的。他们只想享受艳遇般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可能产生的世俗结果却让他们像接了一只烫手山芋般难受。姚臻打了一辆车,准备前往酒吧开始今日份的驻唱工作。那酒吧在圈内十分知名,许多音乐制作人和唱片公司老板都会时不时前往,是被发掘的好机会。陈亮已经不会再帮她了,但她不能一蹶不振,必须要再找大树。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姚臻打开一看,是之前在酒吧认识的男人王家和。王家和问她今晚的安排,姚臻看了一眼,没有回复。
王家和与其他看客有所不同。他的确是欣赏姚臻的音乐,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她的唱腔和音色狠狠地夸了一通。王家和夸的每一个点,都正好落在姚臻心上。姚臻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讨好她而乱夸,而是真真切切懂得她每句歌词后面隐藏的小巧思。之后每次姚臻演出,王家和必来捧场。在某个散场的夜晚,王家和对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对于表白这件事,姚臻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遍。而对于王家和的表白,姚臻心情复杂。首先,王家和只是个外企高管,不符合姚臻要找“顶级富豪”的预设。第二,她已经有了姚念。王家和喜欢她归喜欢她,要是把事实告诉他,他肯定会立刻退缩。
姚臻叹了口气。她已经休学了一年,此时也不过二十三岁。对于休学的这一年,姚臻讳莫如深。她对外只说自己生病了,修养了大半年才好。陈亮给她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特意选的离学校很远的区域,以防被同学撞见。生姚念的时候,姚臻很吃了一些苦头,陪着她彻夜未眠的是她的母亲。在第二天下午,姚臻终于生下了姚念。姚臻的母亲松了一口气,但立马又皱起了眉头。
“哎,是女孩子。要是男孩,估计陈亮会多上点心。”母亲当初的叹息声很轻,却异常刺耳。姚臻一直记到现在。母亲认为姚臻成为女明星已经没什么可能,因此很快回家了,帮继父的儿子带小孩。
姚臻已经做完了夜间护肤,准备睡觉。王家和的信息又准时传来:
“下班了吧?到家了吗?明天有什么安排?”
姚念想了想,决定不再吊着王家和。反正自己和他也没可能,不如早点摊牌。她借着刚才喝的那杯威士忌的酒劲,半倚在床上给王家和回复道:“你人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跟你说实话。我是个单身母亲。我有个女儿,还不到两岁。”
好人卡与地雷一起发送。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对面没有回复。姚臻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遇到这样的问题,男人们都会害怕的。
姚臻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梦见自己负重登山,每一步都摇摇晃晃。而那肩上的巨石,居然越来越沉,压得她快要倒下。她回头一看,发现背的不是石头,而是姚念。姚臻惊醒,她难以置信,她辗转反侧。
“我怎么就有了个孩子?”她喃喃自语,觉得生活实在是太过于戏剧化。而这曲折离奇的剧情,竟是自己亲手创作。姚臻忽然意识到,有了姚念,她便不再自由。姚念不仅是一个需要她一生负责的小孩,更是压在她身上的巨石。有了她,自己便与流光溢彩的明星梦越来越远。
姚臻又沉沉睡去,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她简单梳洗之后,便对育儿嫂阿姨说道:“阿姨,这几天你回家休息吧,我带她回趟老家。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打电话。这月工资已经给你打过去了。”
阿姨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阿姨是姚臻的育儿嫂,四五十岁,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年纪。姚臻选她,最大的原因就是她话少,对她这样的单身母亲没有一丝好奇,只会兢兢业业按照指令做事。阿姨在傍晚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姚臻和姚念两个人。
姚念睡得正香。姚臻守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昨晚那梦。她给自己做了一杯新的high ball,喝得七分醉。时钟从十点指向凌晨两点,期间姚念醒了几次,但又哼哼唧唧睡着了。姚臻穿上外套,把姚念抱了起来。她打了个车,先去商场旁边转了几圈,又拐了几条路来到一个菜市场门口。夜晚的菜市场早已关门,入口处的大铁门紧闭着,一个人也没有。姚臻硬着胆子,放下装着姚念的幼儿提篮。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冷,姚臻想了想,又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盖在姚念身上。她狠了狠心,站起来准备回家。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也放到了提篮里面。
“被卖菜的人捡去,总应该不至于饿着。”姚臻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快步向前走去,绕了几条七弯八拐的小巷子,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她的心慌乱极了,但又被一股冷漠死死压住,全身都颤抖着。姚臻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试图把那不由自主的颤抖盖下去。
一辆三轮车从远处缓缓而来。骑车的是个女人,比姚臻年纪大。车上装着一大堆的蔬菜,在那堆蔬菜里,还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女人蹬得费劲,但脸上却笑意盈盈。小男孩正激动地和母亲说着什么。
“妈妈,我再给你猜一个谜语!”
“好呀,这一次我肯定能猜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你猜是什么?”
“太难了,妈妈得想一想…… ”
女人和男孩的声音,连同那车蔬菜一起,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一阵冷风吹来,姚臻忽然清醒了过来。她疯狂地往菜市场门口跑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铁门旁,提篮里的姚念仍在安稳地睡觉。那围巾,那项链,都还在。姚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姚念的脸。她又把提篮拿起来,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她想,此生已经背负上了巨石,想扔也没有勇气,那就这样吧,都是命运。
手机又响了起来,姚臻一看,还是王家和。在一天一夜之后,王家和又打来了电话。
“姚臻,你在哪儿?今天下班了吗?”
“我…… ”姚臻一时语塞:“我在家…… ”
电话那头的王家和对姚臻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一无所知,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说道: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给你女儿买了一些小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什么意思?”姚臻茫然地问。
王家和清了清嗓子,无比认真地回答道: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做她的爸爸。”
姚念合上了姚臻的日记。
这本日记被夹在王家和那个老旧的公文包里,和姚臻那张唯一的专辑放在一起。日记最后的时间落在了姚念的两周岁生日,也是姚臻与王家和领证的日子。从姚臻最后的文字记录来看,她并没有多少喜悦与激动,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与认命。
姚臻当时放在姚念摇篮里的那条项链,最终还是挂在了姚念的脖子上。那是姚臻在姚念八岁生日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她的。一只小小的黄金鸟儿,背面刻着“姚”字。
姚念前往兼职的医院,心里还想着姚臻日记里描述的那个秋夜。要是在姚臻离开的那十几分钟里,有人过来拿走了那个装着自己的小小提篮,那么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因此改变?会变得好起来,还是变得更糟?如果没有和王家和在一起,而是和真正的父亲在一起,自己能得到更多的爱吗?
“如果那个人现在看见我,他会爱我吗?还是和妈妈一样,觉得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姚念不敢再想下去,她扎好马尾,换上了医院统一的护工制服。
这几天她负责照顾一位年轻的女孩。女孩右腿小腿和右手胳膊骨折,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女孩与姚念朝夕相处,对她很是亲热。
“姚念!你来啦?”姜琳达一看见姚念,便摇着轮椅朝她笑了起来。
姚念走上前去,先闻了闻她的头发,关心地说道:“等一下先给你洗个头发。”
姜琳达把头靠在姚念怀里,感叹道:“这么多护工里,只有你最细心,是实实在在关心我。之前那个印度老大妈根本不管我。擦身子的时候也不好好给我擦,胡乱糊弄两下就算完事。你对我这么好,我都离不开你了。”
姜琳达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钱包,摸了两张崭新的百元加币递给姚念:“来,我给你的小费!”
姜琳达不过十六七岁,在温西一所私立高中上学。她递过来的小费金额,在现在的姚念眼里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姚念赶紧摆了摆手,拒绝道:“护工费医院每个月会在固定时间结算给我的,你不用另外给我钱。”
姜琳达却认真地说道:“我是真心感谢你。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比我妈妈还好,这是你应得的。再说,钱是小钱,你别担心我,我妈妈每个月给我很多零花钱。”
姜琳达有很多零花钱,这个姚念毫不怀疑。能在温西上私立学校的家庭,通常都是不会缺钱的。但姚念没有收病人小费的习惯,因此只好岔开话题:“你的妈妈呢?她不陪读吗?不来照顾你?”
在姚念看来,大温地区许多家庭的标准配置都是母亲带着女儿在海外生活。母亲充当着陪读的角色,而父亲在国内工作,给这边的家人提供着物质支持。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姜琳达家的模式也是如此。
姜琳达笑道:“现在不陪读了,她找了个温哥华本地人结婚了,已经搬到别的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