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本来平静的脸,在听到老刘的这句话后忽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往后退了几步,问道:“你说真的?”
老刘把头一抬,保证道:“那当然。你看夏蘅跟我长得像吧?要不然我怎么回回陪着她妈妈来这,要不是为了看看夏蘅,我才不来这鬼地方。”
女孩望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男人愣了几秒钟,随即放下水壶,认真地说道:“行,我替你保守秘密。”
老刘朝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倾吐完心声,又喝到位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车上睡觉。等到过了几个小时邵家惠在身边拼命推推,他才揉揉惺忪睡眼醒来。
“又喝酒了,又没法开车了,找代驾吧。”邵家惠埋怨道。
老刘的酒还没完全醒,想吐又吐不出来。他隐约记得自己在花园里和一个女孩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又记不得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他甚至记不清女孩长什么样。
“那个,保洁阿姨回去了吗?”老刘突然问道。
邵家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只好回答道:“早就干完活走了。”
“她和她女儿,没和你们说啥吧?看上去正常吗?”老刘又问。
“没说啥啊,和以前一样。而且阿姨要回老家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来。苏苏说蔡如冰准备重新找个阿姨呢。”邵家惠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叫代驾。
老刘于是放下心来。他想,即使自己说错了什么也不要紧,保洁阿姨带着女儿回老家,那么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况且那只是个小孩,她说出来的话有谁会信呢?忐忑的心重新恢复平静,他又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我也不太确定,我记得好像是说了,又好像没说。我都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我只记得那女孩有一个绿色小水壶,站在花园里浇花松土。我想着干这种体力活的,肯定是保洁的小孩……”老刘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模糊记忆辩解。
夏蘅背对着邵家惠站着,过了很久才转过来,说道:“是菡菡。”
“什么?”邵家惠和老刘一起惊呼道。
夏蘅重复道:“那女孩是菡菡。绿色小水壶是蔡阿姨买给她的,只有她一个人会用。”
夏蘅说完便快步走出了病房。他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谴责,他为自己在父亲面前的软弱而羞愧,这种软弱在蔡菡菡的勇敢面前显得更加令人鄙夷。即使自己迫于压力答应了夏永明的条件,但蔡菡菡始终保持着体面的沉默。她明明可以这么做的,只要她愿意,这个秘密立刻会成为武器。蔡菡菡手上有致命的武器,但却没有把武器亮出来对准夏蘅。即使他在起诉状上签了字,即使他成了原告将她推上被告的位置,她依然守口如瓶。
她从不权衡利弊,利弊对她来说仿佛是无用的判断标准。蔡菡菡为什么会这样对他?夏蘅忽然想起,原来许多年前蔡菡菡就已经给过他答案。他记得那天生日,十二岁的蔡菡菡把自己亲手做的叶脉书签送给他。她的神色平静却坚定,她的话仿佛又一次出现在夏蘅耳边:“哥哥,我会永远为你保守秘密的。”
夏蘅的眼角有泪涌出。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律师的电话。电话接通了,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要撤诉。”
姚念认认真真地吃完最后一口炒饭。
她面前的餐盘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剩余食物。多年来她保持着这样的习惯,绝不浪费一口食物。对于食物,她抱有一种虔诚的态度。和于乔相识之后,姚念才意识到食物的确是带着力量的。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盒酥糖之后,她又从他那里吃到了无数从未吃过的食物。姚念的体重开始一点点慢慢增加。在食物的滋养下,她感到自己浑身生出了许多新鲜血肉,这些血肉使他成为了一个完整而饱满的人。
“吃饱了。”姚念双手合十,仿佛在向食物道谢。
于乔坐在姚念对面,一边拿手轻轻擦去姚念嘴角不小心沾上的酱汁,一边关切地问道:“还要不要再加点?”
姚念意犹未尽地摇摇头:“不用了,最近又胖了。”
“好,那我去买单。等一下再去买点面包,给你当明天的早餐。”
于乔站起来去买单,姚念也站起来。于乔顺势揽住姚念的肩膀,在她额头自然而然地上吻了一下。姚念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刚刚进入于乔女朋友的角色,很多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害羞。
走出中餐厅,于乔牵着姚念又向不远处的甜点店走去。他们在一起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她初尝恋爱的滋味。就恋爱方面的经历来说,她与母亲姚臻不同。凭借得天独厚的外形条件与娇媚的性格,姚臻早早地感受过被异性拥戴的感觉。在姚臻眼里,美丽何止是老天爷赏的一碗饭,简直是老天爷赠予的满汉全席。在年轻的时代,美丽是解码器与通行证。美丽替她摆平了许多难题,也让她获得了许多爱情,光鲜的隐秘的。即使已经走了许多年人生的下坡路,姚臻仍不认为自己的人生哲学有错。她把眼下糟糕的生活归结于自己美丽不再,并固执地再三要求姚念去做医美整形。
而姚念却与姚臻的期待背道而驰。她的少女时代乏善可陈,没什么特别快乐的回忆。姚念从一个瘦弱的黄头发小女孩变成了饱满圆润的少女。这两种体型要么太瘦,要么又有点胖,都让姚臻觉得不完美。姚念脸上的雀斑依然明显,星星点点地洒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的雀斑真可爱。”路灯下于乔提着面包,柔声对姚念说道。
姚念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可爱?”
于乔又重复了一遍:“你的雀斑很可爱,像星星。”
“我一直都觉得不好看……小时候还因为这个被同学笑话过。妈妈带我去做过一次激光手术,结果完全没有用,只觉得整张脸又红又肿。”姚念自嘲地笑了笑。
“完全没觉得。我觉得很可爱。”于乔一脸认真。
被姚臻从小嫌弃到大的雀斑在于乔口中成了可爱的星星,姚念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地跳着。
“你妈妈那边最近怎么样?”于乔问道。
姚念笑了笑,回答道:“没有联系了。如果她过得不好,或者又缺钱了,那么她掘地三尺也会把我找出来。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找过我了,我估计她应该过得还不错。”
于乔松了一口气:“她不来找你麻烦我就放心了。我怕她再来找你,你赶快换一个住的地方,我给你选了一个好的,房租我给你交。”
姚念笑道:“租期很快就到了,等到了之后再换,不然还得交违约金,浪费钱。放心吧,她找了一个叫做Nick的男人,又年轻又会做什么虚拟货币的交易,根本不会想到我。”
在姚念看来,姚臻总能找到庇护。依靠着这些男人,她从一个庇护所转移到另一个庇护所,就这样侥幸地过了一生。
于乔开车送姚念回家,到了路口准备停车,姚念制止道:“就几步路了,我自己拐个弯就到了。你不要停车了,多麻烦。”
“没关系的,我想陪你多走几步路。”于乔坚持道。
姚念坚决地说道:“不行不行,我自己上去。这里不让停车,上次你停这都被罚款了。”
姚念一边说,一边就要下车。于乔轻轻地拉住了她,在她的嘴唇上快速地吻了一下。姚念那怦怦跳动的心脏里顿时又飞出许多只蝴蝶。她和于乔道了晚安,带着这个轻柔却喜悦的吻往家里走。她忽然觉得生活似乎又是公平的,在经历过许多至亲带来的伤害之后,上帝又给了她一份如此之好的爱情作为补偿。
姚念背着包往前走,拿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她听到身后似乎有脚步声,扭头一看,远远地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姚念停了下来,那人也停了下来。姚念又往前走了几步,那脚步声又同时响了起来。
姚念心里有点紧张,赶紧加快了脚步,在前面路口快速转了弯。公寓就在不远处,姚念往身后看了看,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姚念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大意,一路小跑进了公寓大门。电梯已经坏了一个多星期了,姚念只好走楼梯。楼梯是螺旋形的,姚念住在五楼。她往上走了几层,突然听见脚步声又出现了。那脚步声沉重而缓慢,还伴随着因为吃力而发出的喘气声。她探头一看,发现楼下几层有个男人正一步一步往楼上走,男人体态臃肿,穿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毛线帽。
温哥华已经是初春的天气了,姚念穿一身薄毛衫都觉得微微有些热。而这个身后的男人居然严严实实捂着一身的厚衣服,这种奇异的装束着实让姚念又害怕又疑惑。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拉上防盗链。姚念贴着门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耳边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一步一步清晰起来。姚念不敢开灯,贴着门坐着。她拿出手机,给于乔发了消息。
刚发完消息,那脚步声居然在姚念门前停下了。
姚念屏住呼吸,门外突然传来了几下轻轻地敲门声。姚念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因为紧张而发出什么声响。见没有人应答,男人又敲了几下。
“念念……姚念在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却让姚念更加震惊。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的住处,姚念心里充满疑问。她一贯行事小心谨慎,从不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连之前便利店一起打工的同事也不知道她的住址。
周围安静得可怕,姚念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壮着胆子站起来,透过猫眼往外看去。男人依然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东西。男人裹着羽绒服,黑色帽子下露出一些花白的头发。尽管全身穿黑,那脖子上的金链子却是闪闪发亮。男人又抬起右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他抬手的瞬间,姚念又看见了他手里的大金表,与脖子上的金链子一样突兀。楼道里灯光昏暗,而这只大金表忽然让姚念的心颤抖了一下。
她又从猫眼往外看了几眼。男人矮胖的身材和手腕上耀眼的金表,姚念心里涌出一个答案。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相比,眼前的男人似乎老了许多。
“屋里有人吗?姚念是住在这里吗?”男人又敲了几下门,同时提高了询问的音量。
她没有应答,在黑暗中保持着沉默。
“奇怪,怎么没人。要打工到这么晚吗?”
男人喃喃自语。他在门外驻足停留了一会儿,得不到任何回应之后,放下手中的东西下楼了。姚念跑到阳台,她看见这个矮胖的男人终于顺着来时的路走远了。男人的步履看上去有些蹒跚,摇摇晃晃的。
姚念记得自己曾被男人勉为其难地抱在怀里,他想与她培养出一些融洽的感情。然而男人用力过猛,手上的金表一直硌着姚念的脸。她因此大哭不止,男人不耐烦,只好无奈地把她放下。
姚念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恐惧中带着一丝莫名的同情。她不知道那丝同情从何而来,大抵并非针对他这个具体的人,而是对于众生都会随时间变老这一事实产生了切身的体会。
她打开门,看见门外放了许多东西。有各种水果和甜点,包装袋都来自一个昂贵的有机超市。而在那一堆食物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香奈儿包装袋,里面还有一个带着白色山茶花的包装盒。姚念小心翼翼地拆开,发现里面是一只香奈儿链条包。
“念念!你没事吧?”于乔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一下子抱住了站在门口的姚念。
姚念摇了摇头,回答道:“没事了,他已经走了。”
于乔低头看了一眼门口放着的一堆东西,问道:“这些是什么?”
“他带来的。我看见他了。”
“他?他是谁?你已经知道是谁跟踪你了?”于乔惊讶地问。
姚念捋了捋自己凌乱的头发,平静地回答道:
“是陈亮。我记得他。那个可以被称作是我爸爸的人。”
第70章 无声的告别
陈亮的突然来访让姚念陷入了一种巨大的不安中。他缺席了她以往的人生,却又在她二十五岁这一年出现。她不明白陈亮出现的真实意图,但又对这位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怀有一丝好奇。
在送来了高级的有机水果和新款香奈儿包之后,陈亮没有再来。能够知道姚念住处,又能联系上陈亮的人,当然只有姚臻。她害怕一个电话会葬送自己之前的所有努力,因此姚念思来想去,依然没有拨通母亲的电话。
周六,姚念如约去见姜琳达。姜琳达已经出院,能够拄拐行走。为了表示感激,姜琳达坚持要请姚念吃饭。姚念推辞了几次,但陈亮的出现让她改变了主意。姚念想,既然无法通过母亲知道陈亮的来意,不如从姜琳达入手。作为陈亮的另一个女儿,她总能多多少少知道些什么。
姜琳达把地点定在Richmond center附近的粤菜馆。她一看见从楼梯走上二楼的姚念,便立刻朝她挥手:“姚念姐姐,快来,我在这里!”
姚念走进包厢,被姜琳达请客的阵仗吓了一跳。尽管只有两个人,姜琳达还是在订了一个大包厢。这包厢的宽敞程度,要请二十来个人也绰绰有余。而在那餐桌上,早已摆好了冰桶,里面放着几支白葡萄酒。
“快坐,我已经点好菜了,不够再加!对了,喝哪种酒?”姜琳达拿着开瓶器,热情地问道。
姚念摆了摆手,说道:“琳达,我不喝酒。”
姜琳达大手一挥,说道:“不喝酒也行,喝点无酒精的饮料!没有你的照顾,我估计我的腿没有这么快能好。反正今天我就是要把你招待好。”
姚念抬头望了一眼包厢,轻声说道:“谢谢你,不过你这也太破费了。其实请我吃饭,吃什么都行的。我主要不是为了饭,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你这也花了太多钱了,你还是个学生,不要花这么多。”
姜琳达把开瓶器放下,给姚念倒了一杯饮料,说道:“你越是这样,我越喜欢你。越喜欢你,就越想感谢你。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我爸爸最近来看我了,又给了我很多零花钱。”
听到这里,姚念的心震颤了一下。陈亮的确来了里士满,她的猜测没有错。按照姜琳达的说法,陈亮每年都会来看望姜琳达。而这一次,他探望的对象竟然多了一个遗忘已久的姚念。
“说起我爸爸,他这一次还真的老了很多。他说最近身体不好,病好了之后晚上老做噩梦。他跟我说,经常闹鬼压床这种事。”姜琳达一边喝了一口杯中的气泡酒,一边说道。
姚念轻轻地握住姜琳达的手腕,劝阻道:“你还没有成年,不要喝酒。”
姜琳达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那你可劝晚了,我已经喝了很多年了。妈妈去了别的城市,爸爸在国内,没有人会管我。”
“你爸爸的事儿,还挺离奇。”姚念把话题又拉回了陈亮身上。
姜琳达笑了起来:“你对这故事感兴趣?他跟我说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在胡扯。他还特意在国内找了个算命的大师,那大师说他欠的子女债太多,是命里的报应,让他好好对待每一个小孩。得把这些债一笔一笔还清了,他的运势才会好。他一直很信命理风水这些事,我是不信。”
“他不是……一直对你们几个挺好的吗?”
“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小孩?我跟我妈妈说了这个事,她也觉得很正常。她说年轻时欠下的东西,到了一定年龄就该还了,谁也跑不掉。她说爸爸以前是顶顶爱玩的一个人,到这几年身体不好了才安稳下来。而且人的年纪大了,就越来越怕这些。他跟我讲的时候神神叨叨的,把我吓得够呛。”姜琳达把手一摊,那表情像极了母亲姜雁。
姚念这下明白了。在陈亮眼里,她是一笔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债。她心里原本尚存一些期待,期待着父亲是出于思念与爱才来寻找她。而现在那一点期待渐渐破碎,她不得不承认,在母亲眼里,她是一个累赘;在父亲眼里,她是一场梦魇。
姚念心不在焉地和姜琳达吃完饭,临走时不经意地瞥见了姜琳达背着的新包,一只香奈儿的白色链条包。姚念想起了陈亮送给自己的黑色链条包,不禁感到有点好笑。这位风流债众多的父亲,还试图在两个女儿之间维持一种滑稽的平衡。姚念和姜琳达道别,独自坐上了回家的巴士。
巴士穿越了几个街区,从繁华的市中心回道了姚念僻静的公寓。她从车上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居然在公寓楼下又看见了那个全身穿黑的男人。姚念愣在原地,而男人却径直朝她走来。她想逃跑,但又想听一听他会对自己说什么。眼看着男人就要走到她面前,姚念紧张得手心里沁满了汗珠。
“那个……你好,请问你是中国人吗?”陈亮朝姚念打了个招呼。
姚念只好点了点头,说了个“是。”
陈亮这下轻松了许多,问道:“你也住在这里吗?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姚念的女孩?她也是中国人,她的妈妈说她就住在这里。”
姚念的心一下子从半空坠落到了无尽的深渊。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生物学的血缘并非时时刻刻能成为亲情的纽带,陈亮并没有认出她来。
“你认识她吗?”见姚念没有说话,陈亮又问了一句。
在姚臻是顶级美女的情况下,陈亮似乎对姚念这个女儿有着某种不切实际的猜测。虽然他在女儿小时候见过她几次,那时候的姚念并不好看,黄头发塌鼻子,瘦弱得像一根豆芽菜。但陈亮坚信女大十八变,有姚臻这样的好基础,姚念必定也差不到哪里去。而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胖乎乎的,完全不是姚臻那种苗条纤细的身材。外貌也是平平无奇,按照传统审美来说甚至有些难看,毕竟那脸颊上的雀斑实在是过于显眼。这样的长相,是很难让陈亮把她和姚臻联系起来的。
姚念抿了一下嘴唇,轻声回答道:“认识,她搬走了。”
“搬走了?搬去哪里了?你有她联系方式吗?她妈妈只告诉我地址,没有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陈亮问道。
姚念摇摇头:“不知道她搬去了哪里,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她走了之后,我就租了她之前的房子。前几天门口的东西是您放的吧?我现在上去拿下来,抱歉请您拿走吧。”
“你是她朋友?”陈亮又问。
姚念想了想,回答道:“很久之前一起兼职认识的,下班就各回各家,不算太熟。”
“什么地方的兼职?”
“便利店。”
“噢……她怎么会在便利店兼职……”陈亮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这表情在姚念的心上狠狠地划了一道伤口。尽管陈亮是一个缺席的父亲,尽管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但他还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不可能在便利店打工的。姚念想,也许在陈亮心里,自己应该和姜琳达一样,上着温西的私立学校,过着富裕而轻松的生活。再不济,也能像母亲姚臻一样,凭着好相貌好歌喉闯出一片天地。然而这两样她都没有,不仅如此,她甚至没能得到母亲的爱。她只能在便利店和医院打工兼职,成为一个连父亲也认不出来的女孩。
姚念抱着陈亮前几天放在她门外的东西下来,递给陈亮:“水果我放冰箱里都没动过。这个香奈儿的盒子我只是看了一眼。都在这里了,您检查一下吧。”
陈亮推辞道:“包我拿回去,水果你留着吃。你是姚念的朋友,我想问问你,她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我是他的爸爸,是个音乐制作人。”
陈亮眼里有急切的目光,似乎急于要从这位女儿的伙伴口中得到一些安慰。姚念把头转过去,回答道:“没有。”
“一句也没有吗?”
“有过一两次,不过她说她的父亲得了癌症去世了。”姚念咬着下嘴唇。
陈亮辩解道:“不对,不对。那不是她爸爸,我才是。我没死。姚念她……她是怎么样的女孩?漂亮吗?学习成绩呢?是不是很出色?”
“没有。她长得很不好看。她说因为不好看,从小受了别人很多嘲笑。她和她妈妈关系不好,妈妈也不怎么喜欢她。她成绩也一般,考了很多年才考上护理专业。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走在街上你很快就会忽略的那一种。”姚念望着陈亮,平静地说道。
陈亮脸上的表情又期待变为失望,失望中又带着一些廉价的自责。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姚念:“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下次碰见姚念,就把这个名片交给她,让她联系我。我很想见见她。”
陈亮转身离去,他依旧穿着巨大而厚实的黑色羽绒服。据姜琳达说,一场大病之后,父亲变得异常怕冷。陈亮说话的态度与声音也变得低沉而脆弱,完全不是姚念记忆中那般盛气凌人。他今天没有戴帽子,手上也没有戴那大金表。姚念看见他的头发几乎完全白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俨然是一个普通老人的样子。
姚念看着陈亮的背影,险些落下泪来。她不懂自己为何伤心,她只觉得自己有满腔的委屈想倾诉,却无法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吐露半句。来到里士满之后,她遭受过无数的冷脸和白眼,她觉得过去的苦难人生宛如一条奔腾的河流,而陈亮给予的关心和爱,不过是用名片叠成的一艘纸船,无法承载她深入骨髓的痛苦。等到陈亮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姚念才像是喃喃自语般小声说道:“再见,爸爸。”
这是姚念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爸爸。她转过身,将那张名片撕碎,扔进了身旁的垃圾桶里。
就像她许多年前丢弃那朵送给母亲的纸玫瑰。
“好,稍微调整一下表情,不要那么严肃嘛爸爸!”
罗望男拿着手机给罗正梁拍视频。显然,她对于刚才罗正梁的表现是不满意的。她希望罗正梁在镜头前能表现得更开心更自然一些,而不是目前这副委屈又呆愣的样子。
罗正梁已经被要求坐在电视机前表演看电视接近一个小时了。他的身体要么不自觉地向沙发上歪去,要么就是表情控制不到位,嘴角不住抽搐。罗望男想要的是一份完美的视频,视频中的罗正梁必须是高高兴兴、精神状态良好地看电视。
“望男,咱们……能去医院嘛?我这几天感觉不太好。”罗正梁努力地说出这几个字。他中风后遗症越来越严重,连说话都很困难。
罗望男放下手中的手机,回答道:“咱们上周不是刚去过吗?医生也开了药。不要总是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舒服,要乐观一点。医院这地方啊,真的不能总是去。没病也能看出病来。”
罗望男这句“医院不能总去”,罗正梁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当时罗望男的母亲因为内心焦虑总是彻夜失眠,毕竟面对一个花边新闻无数的丈夫,妻子总是难以自洽的。妻子去看了几次精神科,拿回大把大把的药。当时的罗正梁也是一脸不屑地说过这句话。
“你不要总去医院,没病也能看出病来。”
罗正梁那时候年轻气盛,说这句话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妻子绝望到神情。他觉得自己对她不错,让她从一个农村女孩变成著名医师的太太。如果一直呆在农村,她必定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也穿不上那么考究的套装。因此即使在外面拥有许多女人,罗正梁也从未感到愧疚。在罗正梁看来,妻子的富裕生活是自己赠予的,而他给予给她的东西,已经足以抵消自己的错误。
看着眼前已经年过不惑的女儿,罗正梁陷入了沉默。罗望男是老大,罗莱男是老二。老大更加泼辣外向,老二话少,但那股狠劲并不输给姐姐。在罗正梁表示自己累了不想再拍视频后,罗莱男黑着脸,让保姆将父亲从沙发上搀扶到轮椅上。
姐妹俩给罗正梁租的是一幢僻静的小洋楼,和罗正梁原本的家呈对角线的最远距离。她给这位许久未曾联系过的父亲准备了保姆和按摩师,门口还安排了两名保安。
“爸爸,你来这里就是修养,吃好喝好休息好。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用操心。”罗望男总是笑着说话,但语气里带着一股狠劲。罗正梁能嗅到那股狠劲,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即使罗望男每天让阿姨做一桌子的好菜,罗正梁很多时候也难以下咽。他想回自己家,他想念家里那个百依百顺的年轻妻子。玲姐可不像罗望男和罗莱男这样强势凶狠。玲姐跟了他十几年,依然是温柔又愚蠢的。正因为她的温柔,又有儿子加持,罗正梁才让她成为了自己的新一任太太。而又是因为她的愚蠢,让罗正梁对她异常放心。玲姐笨拙天真,是一个最好操控的对象。罗正梁仔细地算了算,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系过那边的家人了。
罗正梁坐在餐桌前胃口全无,而罗望男却依旧不停往他碗里夹菜。
“爸爸,多吃一点,下午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罗正梁一惊,问道:“还有什么事?”
罗望男眨了眨眼睛:“下午程杰要来。记得他吗?”
这个名字罗正梁有印象,但具体是什么人,他真的不记得了。看着罗正梁一头雾水的样子,罗望男笑了出来:“当年带他回来见你的时候,你还不满意呢。没给他好脸色看,连饭都没留人家吃。他走了以后,你还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你忘啦?”
经罗望男一提醒,罗正梁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女儿交往的第一个男朋友,来自普通家庭的男孩子。这种男孩,自然是不符合罗正梁期待的。女儿的归宿,罗正梁早已在脑海里构思好。他记得自己当年狠狠地骂哭了罗望男,而年轻的罗望男还是屈服了,按照他的意愿嫁给了某位医疗器械商的儿子。尽管这段婚姻在若干年后破裂,罗望男也成了单亲妈妈。但罗正梁女儿众多,完全不用太在意其中某一个的不如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