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曲调轻快的口琴被吹响,当随风摇曳的“沙沙”树影也成为伴奏。
瑞恩惊讶地看见,在漆黑静谧的森林深处,从各个不具名的角落里,像萤火虫般冒出来的每一株小巧的、可爱的、顶着萤萤蓝帽子的蘑菇,都成为组成音符的一部分。
它们出现,它们雀跃。
它们一蹦一跳,它们翻着筋斗。
它们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它们迎着夜风跳舞歌唱。
它们闪着神秘的蓝色幽光,像神明降落下的温柔祝福,围绕着他们身周,翩翩起舞。
在流淌的口琴乐声里,瑞恩仿若置身于最绚丽不可思议的蓝色梦境。
——这是阿芙丽拉,送给他的最美好的画境。
像踩在岸边,任由浮游在海浪里的夜光藻冲刷过脚踝,如蓝色的眼泪,悄悄地淌落彼此的脚踝,留下斑驳、神奇的痕迹。
又像来到了海洋深处,看着小蘑菇们有组织地变幻阵型,成为一株一株发光的蓝色水母,停留在他的肩膀上同他悄声絮语。
黑暗被萤亮的蓝色照明。
瑞恩看到每一顶蓝色的帽子下,都是一颗如精灵般的小脑袋,眨着孩童般干净无害的眼睛,生动地冲他扮各种各样的鬼脸。
他甚至还能听清这些小蘑菇嘴里的曲调。
阿芙丽拉流畅的口琴声里夹着这些蓝色小蘑菇细细弱弱的声线,温柔得如同千朵万朵的鲜花,在他身边绚丽绽放。
如潮的迤逦烟花后,瑞恩眼前的景象却忽然变了。
极致欢悦的蓝色精灵海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己曾经布道祈祷的神殿。
熟悉的神殿,目之所及,圣洁明净,静谧无声。
可神殿深处。
锦绣堆灰。
圣经蒙尘。
神圣的圣光透过彩绘的玻璃窗,丁达尔的柱状光束,打在圣殿布道台上那座静谧悲悯的纯白圣像上。
最污浊肮脏的乞丐,衣衫褴褛地踏入纤尘不染的神殿。
她用最干净的眼睛,望向圣像。
她不祷告。
她只是当着神明的面,脱下了身上破烂的衣衫。
然后,她爬到圣像面前,开始毫不犹豫、毫无矜持、毫无羞耻地亵渎没有情//欲和爱//欲的石像。
于幻境里出声制止是他作为神官长的本能。
然而他的声音却像是惊扰了沉睡的圣灵。
圣像面部的石膏开始皲裂,斑斑驳驳的白灰下,他看到一双翠绿的瞳孔,眉心鼻柱的左侧,有一粒浅褐色的小痣,因为过度的欢愉而微微蹙起的眉尖,因为大口喘息而张开的唇瓣,因为用力的挺进而贲张突起的额角青筋。
这是一张深陷情欲、因为欲罢不能直至高潮、却依旧意犹未尽的脸,这是——
他的脸。
是神谕。
作为圣殿百年难得一见的修行天才,年纪轻轻就接任神官长的瑞恩,拥有最绝无仅有的能力,是窥破神谕。
没有任何幻境可以引诱他。
唯有神明能够赐予他真谕。
用力闭上眼睛的瑞恩,试图将这个荒诞的神谕驱出脑海。
然而他再一次看见了阳光下那个不着寸缕的少女。
蓝色海洋里的幻想□□、邪恶、放荡、污浊。
用尽这世上最肮脏恶心的词汇,都难以形容圣殿里那一幕幕交错炙热的画面。
他绝不相信,也绝不承认,神谕里的自己,有一天,会像这样,被最原始的动物□□的本能所驱使。
瑞恩痛苦地捂住额头,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被阿芙丽拉那本卷了边的小人书所污染。
当耳边再次响起少女轻柔的呼喊,瑞恩似乎是在害怕对方被自己一同拖入神殿的幻境,下意识伸手盖住阿芙丽拉的眼睛,是一种欲盖弥彰的本能。
好像唯有通过这样的办法,才能抹掉那些曾经浮于脑海的、□□不堪的画面。
或许,在一开始,他就不该踏上那条贡多拉船——
眼前这条未化开的美少女龙,比他少年时期,接过的任何一张悬赏令,都要棘手。
“阿芙丽拉。”
“咦?”
她冥顽不灵、孜孜不倦,不按常理出牌,只是为了诱惑他破戒,让他背弃恪守多年的清规,让他抛弃他虔诚以期的信仰,只为了达成她愚蠢的、低劣的□□目的。
然而面对这样一条愚笨的龙,他居然,束手无策。
“跟我一起念。”
少女纤长的睫毛轻轻扫过他湿润紧张的掌心,即使不明所以,但向来听话的阿芙丽拉,依旧乖乖照做。
她能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
聪明的星草菇肯定已经看到了他想要的姿势。
她妥帖地照顾到敏感脆弱的公主害羞的神经,既不需要他开口,又可以满足她□□的小小心愿帮她渡过恐怖的发热期——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让光明神赐圣洁于吾身。”
“……让光明神赐圣洁于吾身。”
“洗净灵魂的污秽,冲刷道德的瑕疵。”
“……洗净灵魂的污秽,冲刷道德的瑕疵。”
“光之所在,无暇所在。”
“……光之所在,无暇所在。”
虽然不明就里,但阿芙丽拉一句一句跟着他念,心里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想——
念这个有什么用?
这是瑞恩□□前的特殊癖好吗?
容易害羞的公主,果然拥有着古怪的癖好。
“光之所及——”
脑中的幻想挥之不去,瑞恩忽然发现,那些曾经熟读于胸的圣谕居然在自己的记忆里也变得模糊。
是灿若星辰,还是心如明镜?
幻境里的画面像吊在脖子上的绳索,越收越紧,让他开始呼吸不畅。
身前,是少女身上特有的、温甜的橘子香气,安静而汹涌,如有实质般,缠住他的手脚,令他难以挣脱。
阿芙丽拉等了半天没等到他下文,渐渐地就有些不耐烦。
微微仰起下巴,小心翼翼地、偷偷地毫亲吻他的唇角。
然而害怕他发现自己破坏了一日三亲的规矩,得逞后的她又马上缩回了脖子,乖乖地抿起唇瓣,好将罪证藏匿。
明明是蜻蜓点水的亲吻,瑞恩却无比清楚地听到,自己心中光明圣像彻底坍塌的声音。
他像置身于滚烫的熔浆里挣扎。
又像处于在极寒的冰原里溺毙。
头顶昭然若揭的星辰黯淡,取而代之的,是阿芙丽拉赠予他的蓝海。
或许神明偶尔也不是那么全知全能,或许神明也会悄悄懈怠打盹。
倘若光明神的力量真的无所不在,那么,他的信仰,理当在此刻救他于水火。
水深火热的煎熬,让他每一寸皮肤下的骨骼都像是被人硬生生敲碎般疼痛。
太疼了。
太疼了。
眼前少女的香气,变成了缓解疼痛的唯一解药。
他的手掌仍旧盖在她的眼帘上。
宽大的掌心,甚至能覆住她小半个光裸的额头。
身体几乎是不由自主向她靠近。
不知不觉,双额相抵。
他痛苦地闭着眼,感受着彼此交错的呼吸,小心翼翼却也贪婪心虚地窃取那股甜腻的、带着微微酸涩味道的橘子香。
他的信仰远在故土,根本无人知晓这一幕。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也许是等澎湃起伏的心潮重归宁静。
也许是等狡猾不安分的阿芙丽拉采取下一步的动作。
会亲吻他?
还是拥抱他?
亦或者像献身圣像一样,献身于他?
然而倘若瑞恩这个时候睁开眼睛,他应当能看到阿芙丽拉蓬松而柔软的长发于轻柔的夜风里如蒲公英般缓缓散开,菌丝缠绕上她的发梢,像有生命力般,努力向上攀爬。
幽蓝色的微光一闪一闪,仿佛像是星星在跟人对话。
——“他说,他想回家。”
——“回家,是离开这里的意思吗?”
——“当然是啦,笨蛋阿芙丽拉。”
——“以及,他说屠龙。”
——“屠龙,是要杀掉龙的意思吗?”
——“这还用问吗?笨蛋阿芙丽拉。”
笨蛋阿芙丽拉。
笨蛋阿芙丽拉。
笨蛋阿芙丽拉。
少女的鼻息一簇一簇均匀地喷吐在他的脸上。
分别在即,每一寸交错的呼吸,居然都会让他贪恋地想要留恋。
梦里的香气能在现实延续,不可思议。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姿势,狡猾的阿芙丽拉,理当再次偷袭。
她理当偷袭的。
一次两次等不到也没有关系。
他可以再倒数第三次。
就在瑞恩打算在远离神明之地将心中的道德枷锁悄悄松绑,却意外地,在掌心里感受到了滚烫的湿濡——
他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亲吻,却等来了一场汹涌的眼泪。
无人知晓,这是阿芙丽拉至诞生以来,第一次品尝伤心的味道。
她好不容易说服所有的星草菇在一夜之间盛放,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或者说,龙岛的天气,就像阿芙丽拉的情绪。
从春日晴好到骤雨绵绵,也不过就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从原本的亲昵缠人到刻意疏远,巨大的转变,令瑞恩措手不及。
阴雨不止,夜幕降临。
瑞恩掌着星石灯,沉默地站在少女的卧室门前。
审慎地思考自己是否可以清白坦荡地推开这扇门。
倘若放在三天前,自律谨慎的神官长,绝不会在这个引人遐想、滋生暧昧的时间点,在这扇木门前踟蹰——
毕竟,里面住着一位心心念念想要跟他各种贴贴的少女。
她会忐忑着眨着眼睛,请求他帮忙穿束胸衣,也会满怀期待地邀请他共寝。
他提着星灯的掌心濡出汗意。
那今晚呢?
今晚如若他真的敲门,阿芙丽拉还会否像以前一样,不谙世事地、热情地邀请他探索彼此都从未抵达的领域?
不受控的思绪再次落到那个无人知晓的神谕。
他所有自认清白的敲门动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浮上脑海的神谕粉碎到彻底。
然而推门而入,依旧成为某种不甘心的本能。
瑞恩不得不承认,没有获得那个理应在蓝色花海里发生的亲吻,成为了他这段时间的心魔。
他患得患失,即使想要旁敲侧击跟阿芙丽拉求证,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
她已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整整三天,对他完全不理不睬。
明亮的星石点燃昏寂无声的卧室。
少女干净的卧室内是一股极其浓郁的橘子香气,成熟的橙色果子带着轻微的酸涩感,让渴意也在不经意滚下喉结。
将星石灯放到床头石几上,瑞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如同在神殿里布道般平静、自然、沉和、镇定。
“阿芙丽拉,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他挺直脊背,微微抬起棱角分明的下巴。
挺拔修长的人影被星石灯的光芒投落于地,他仿佛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神官长,从始至终都不受任何污浊所扰。
银白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宛若洒在身上的一段月光。
他静静地看着她。
惯来悲悯的翠绿色瞳孔里,有无人知晓的复杂挣扎。
“你不能总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不能拒绝我向你提供食物。
不能不再撒娇着向我讨要花环。
也不能再将目光移到别处。
看着我。
继续用那种爱慕的、雀跃的、虔诚的、信徒般的眼神看着我。
只看着——
雨疏风骤,漏窗而入的潮湿夏风,将笼罩在床周的纱帘吹动。
与之前清朗干燥的气候不同,此刻,空气中粘稠的湿意像罩在人鼻腔上的一层薄膜,每多呼吸一口,都会让身周的氧气变得更加稀薄。
在这间卧室里待得越久,难以描述的闷热就越盛。
温度在不知不觉里攀升,像置身逐渐升温的蒸笼,又如身处火山的岩浆口炙烤。
瑞恩在生理和心理双重的焦灼等待里,终于等到阿芙丽拉缓慢地转过了视线——
这是一双不再饱含爱意和热忱的橘色眼睛。
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瑞恩只感觉前所有无的陌生感,扑面而来。
少女显然也是发现了他脸上的异样,只是笑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竖瞳,很无所谓地问他:“害怕吗?”
她的发热期已到。
竖瞳之后,是淬体。
在保持人形的情况下,她的全身会长出坚硬的黑鳞,每一片鳞片会像长在温床上的蘑菇那样吸食她的血肉滋养,直到成熟后脱落,再生长,再脱落,再生长,不断的重塑、新生,直到她的体魄足够强壮到能够抵御第二次发热期的到来。
她会在这个过程里,成为一个不龙不人的怪物。
没有一位公主能够直面一条控制不了兽性的龙,也没有一位公主,会爱上这样一只怪物。
曾经非常小心翼翼藏好自己兽性的阿芙丽拉,最担心这样的自己吓到他,最害怕瑞恩不喜欢她。
但显然,她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
瑞恩不仅不会喜欢她,他甚至在一开始,还想过要杀死她。
她的公主,永远都不可能爱上她。
“害怕的话,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瑞恩惯有的、克制的沉默。
决定独自抵御发热期的阿芙丽拉,很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然后用一种无比平静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目不转睛地,好让他看清楚她独属于野兽的竖瞳。
一动不动地,好让他看清自己身上若隐若现的黑鳞。
她压根也不在意他的想法。
这是她毕生、最难看、最可怖的模样。
体内的龙晶催生出的高热,灼烧肺腑,她痛到连视线都开始涣散,却依旧倔强、执拗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公主都是骗子。
为什么要一边承诺永远对她好,一边却想着要离开她?
为什么要一边照顾她,一边却想着要杀死她?
纱帘轻动。
夏风裹挟着湿热潮闷的气息,让原本凝滞的空气,有缓慢的流动。
瑞恩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因为费力喘息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在星草菇的蓝色花海里,自己久候未至的吻。
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在说完一些场面话之后,克制地结束这个逾矩的夜晚——
但胸腔里跃动的心脏,却将那一刻的不甘心,脱口而出。
“阿芙丽拉,你尚未亲吻我。”
“……”
隔着纱帘,瑞恩深深望进那对竖瞳,鼻息里橘子的芬芳已经愈演愈烈。
他似乎是受这股迷人的香气引诱,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踏入神谕的陷阱。
“我们之前的约定,是在早安、午安、晚安时,分别有一次贴面礼。”
他伸手,当着她的面,礼貌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这里。”
又往里偏移两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这里。”
在短暂的犹疑之后,他移动指尖,饱满的指腹,最终落在了唇峰上。
“还有这里。”
“……”
在阿芙丽拉的茫然和不解中,瑞恩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言,向她敞开了“一日三亲”的最高权限。
“都可以。”
“……”
“所以,你现在,要跟我,说晚安吗?”
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脑袋被龙晶的高热烧到发昏,亦或者是瑞恩说的话,实在难以理解。
阿芙丽拉迟钝了半天没转过弯来。
思考异常的时间太久,久到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过于渴望得到公主的爱而很没骨气地出现了幻觉。
瑞恩虽然长得好看,但也不至于能这么拿捏她吧?!
简直可恶!
阿芙丽拉越想越生自己的气,愤怒让她原本细锥形的瞳孔,都竖成了一根针。
少女的沉默,意味着拒绝。
瑞恩当然知道这个时候的自己应当体面地离开,但不受控的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落在她的唇上。
于樱色的柔唇之上,欠着一个本该属于自己的吻。
隔着轻薄的纱帘,闻着那股如春风般令人沉醉的橘子香气,看着她朦胧的、纤瘦的身影。
这样的阿芙丽拉,曾经主动地亲吻他,耍尽心机想要靠近他,勇敢而大胆地邀请他——
然而,就是这样的阿芙丽拉,却拒绝他。
当瑞恩第一次、主动肆意地掀开那层覆盖在“正直”和“道德”这两个美德上的暧昧纱帘时,扑面而来的带着闷燥热意的橘子甜香,几乎在瞬间将他残存不多的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犹在忪怔中的少女,只觉得眼前星石灯的光芒大盛,然后下一秒,下巴被强硬地捏着抬起,一股比龙晶更灼热的气息,拂面而至。
她来不及出声质疑,唇已被人提前堵住。
瑞恩从来都知道少女的唇瓣很柔软。
她总是趁他不注意,偷偷亲吻他的脸颊和唇角。
哪怕他随手喂她一粒树莓,她都会贪婪地咬着他的手指含吮。
将对光明神虔诚的信仰悄悄地、短暂地抛诸脑后。
他只不过是在向她讨要那个遗忘于蓝色花海中本该属于自己的亲吻——
一个蛮不讲理的、用力的、极其深入的亲吻。
这同样也是一个,她从未在他身上,践行过的吻。
发热期的感官天然迟钝。
直到唇上吮吻的力道加重,轻微的痛感终于让阿芙丽拉回过神。
挣扎几乎是下意识,却意外听到他含含糊糊的话音跟着瞬息不离的热气从唇齿边一并渡了过来。
“……晚安。”
至始至终也未松开对她的禁制,他只稍低下头,便又可以轻而易举地品尝到他的小橘子。
然而因为害怕被再次拒绝,他也同样至始至终都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他更不敢去看的,是在那对橘色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张贪婪沉沦的脸。
他信奉磊落坦荡的纯洁为至高的信仰。
他被虔诚的信徒供于无垢无暇的神坛。
他坚毅的心志有目共睹。
他供奉神明的决心,牢不可破。
圣洁者永不堕落。
但他不知何时一脚踏入虚空,彻底跌入名为“阿芙丽拉”的怀抱。
“阿芙丽拉,是我在跟你道晚安。”
谁负责先道晚安,谁就可以主动索要亲吻。
这是两人之间,约定俗成的默契。
确切来说,这更像是阿芙丽拉单方面的决定。
因为长时间的亲吻导致呼吸不畅的少女脑袋缺氧,加上发热期令她的思维天然迟钝,她在对方偶尔换气的间隙,迷迷糊糊地,哽着被吻到发酸的鼻子,问瑞恩为什么这个晚安吻的时间会这么长?
明明自己以前,都只是礼貌地轻轻碰一下,就马上离开。
因为害怕他生气,她连多一秒都不敢逗留。
瑞恩被问得有短暂的噤住声,只能低下头吻得更狠。
彼此的睡袍也在不知不觉间扯松。
肌肤相触,一发不可收拾。
丝丝的凉意裹挟着瑞恩身上那股极其好闻的玉兰花香,像高悬的月亮落入镜影,让她被龙晶炙烤到滚烫的心脏都被轻柔地安抚。
仅仅只是被他抱在怀里,就已经能够纾解连日的阵痛,更遑论那些缠绵至极的亲吻。
对降温的渴求,并不会让阿芙丽拉在这个异样的“晚安吻”里纠缠过多。
枕住他手臂的少女终于安然睡去,窗外淅淅沥沥的骤雨也渐渐有收声之势。
随着怀里逐渐降下来的体温,卧室里燥热闷郁的空气也逐渐消散。
耳畔是阿芙丽拉浅浅的呼吸,鼻息萦绕的橘子香气也不似最初那样浓郁、甜腻。
——是他最喜欢的那种清朗早春,阳光下带着露水的干净气息。
瑞恩失焦的视线静静凝在床顶那盏小巧的风铃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无力地抬手盖住了眼睛,于沉寂的黑暗中,低低叹出了一口气。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自告奋勇登上那艘贡多拉船。
心中的懊悔伴着那阵仿佛被高浓度的柠檬蒸泡的酸意,愈升愈烈。
然而此刻,身体的肿胀欲盖弥彰,注定让今夜无眠。
他在起身去冲冷泉冷静跟饮鸩止渴贪婪地索取她的气息两个选项中,最后还是矛盾地选择通过后者释放炙热的余温。
他将脸埋入熟睡的阿芙丽拉的颈项。
少女亚麻色的长发里缀满清甜酸涩的橘子香。
她的锁骨纤瘦。
她呼吸的胸膛起伏。
触碰到她的身体,会让他的罪恶感加倍。
所以,他尽可能地只去品尝她的香气。
以至于小心翼翼地用少女换在旁边的衣裙握住自己时,残存的道德感甚至让他不敢全部释放,只能于睡袍下遮羞般半遮半掩。
滞闷的喘息声最后彻底消散于沉闷难捱的夜色里。
在若有似无的檀腥气中,依旧衣衫整洁的瑞恩孤身坐在床沿。
他想,按照圣殿的神律,犯下这等不被获准的肮脏罪行,至少需要被关10日的紧闭。
向来严苛自律的神官长,从不贪觉。
只是临近午时,从阿芙丽拉的床上独自苏醒时,瑞恩有短暂的失神。
懊悔于事无补。
他同样清楚地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用“发乎情止乎礼”来自欺欺人毫无意义。
他也知晓自己正一步一步踏入那个神谕的怪圈里。
然而他盯着空空如也的身侧,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先挑起事端的人,可以这样毫无负担地抽身离开。
是不是所有的龙都像阿芙丽拉一样,蛮不讲理,没有良心,只管杀不管埋?
与瑞恩的复杂心绪南辕北辙,暂时从发热期中死里逃生的阿芙丽拉,已经开始谋划要如何才能让自己一劳永逸。
不知道龙晶什么时候会引起第二次的核爆升温,她告诫自己,绝不能将所有的蘑菇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毕竟,瑞恩这位公主,简直令人难以捉摸。
之前她向对方讨要亲亲时,总是屡屡碰壁,可昨晚一轮到他占主导,他可压根不管她的拒绝,把她的嘴唇都咬麻了。
几乎很少做梦的龙,在梦里都能不断重温那种潮热的窒息感。
以及,牢牢压在小肚子上的,高高翘起的,硬邦邦的,几乎赶得上她小臂直径的,多半是瑞恩妄图用来杀死她的铁棍子。
这是一位多么可恶的、表里不一的笨蛋公主!
要知道,发热期的龙是无敌的,普通人类的武器,根本杀不死龙。
对自己的生命安危有恃无恐,阿芙丽拉起床之后,甚至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几乎是泄愤般地将原本属于瑞恩的那份早饭也一扫而空。
然而少女的奶油蘑菇汤才喝到一半,餐厅的木门就被人推开。
对上瑞恩稍显不自然的目光,阿芙丽拉冷冷地哼了一声,率先打破沉默。
“你昨晚远远不止亲了我一下。”
一句“晚安”换一个晚安吻。
她昨天被亲到脑袋发昏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瑞恩凭什么单方面破坏约定。
义正言辞地控诉对方不遵守诺言的恶行,少女因为生气而瞪大的橘色眼睛里,只剩下理直气壮的坦荡。
然而随着对方愈加不自然的视线下移,意识到他目光的落焦点,警铃大作的阿芙丽拉几乎是下意识地放下汤匙,拿起桌边的手帕盖住嘴。
愤怒地盯住他的作案工具——
然而不得不说,瑞恩的唇形是真的很好看,唇角平直,唇峰饱满,色泽也足够诱人。
经过昨晚,她当然也知道对方嘴唇的触感,温温软软的干净,像咬一颗Q弹的蘑菇。
他的舌头也极其灵活,不管她躲到哪里,他总能精准地将她堵住,予求予取。
赶在升温的热意催动龙晶之前,不想再在发热期遭罪的阿芙丽拉赶紧截断了脑内那些凌乱的画面,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你已经提前预支了你的早安吻和午安吻。”
“所以今天一整天,即使你向我道早安、午安,你也绝对绝对不可以亲我。”
瑞恩:“……”
这些事情,是真的可以这样斤斤计较的吗?
所以,这条笨蛋龙,其实根本不知道真正的亲吻是什么含义。
那么,她以前亲他,也不过是一条求偶期的龙,单纯地见色起意而已。
对于繁衍生息的本能,让一切的示好都无关乎爱。
彻底想清楚这一点的瑞恩,黑着一张前所未有的糟糕脸,怒极反笑。
他决定收回一开始判定龙天真无邪、纯良可爱的初印象。
恶龙之所以被称之为恶龙,皆因为这条龙将“不负责任”这个恶行贯彻到底。
专心喝蘑菇汤的阿芙丽拉当然瞧不出他笑意里的咬牙切齿,已经同他短暂划清界限,她的嘴唇暂时安全,这时候自然更加有恃无恐,好奇地眨着漂亮的橘色眼睛问:“瑞恩,你想回家吗?”
突如其来的提问令人下意识皱眉。
“你打算送我回去?”
质疑的反问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瑞恩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理感受,矛盾有之,不安有之,困惑有之,但更多的,是酸涩。
是先一步意识到,她在舍弃自己的酸涩。
恶龙摧毁了他的信仰。
他已注定无法像之前一样,成为一位心智坚毅,坦荡自若的神官长。
神谕令他留在龙岛,他将终生困于此处服刑。
在魔法的禁咒尚未解除前,她当然不能随意离开龙岛。
阿芙丽拉摇摇头,认真问:“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办法替你弄到船,你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吗?”
龙岛内只有日常的生活工具,缺乏伐木造船的一切设施,除非她花大力气去周边搬运木材。
“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