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小片挺括的束胸衣从两片摇曳的纱帘缝隙里被递出来的时候,瑞恩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双柔软的、微凉的、纤瘦的小手的触感。
他握着束胸衣的手轻轻一抖,下意识想要退开,却意外地发现,缠绕在自己手腕的,也不过是帷幔的一小段轻纱。
基于之前在阳光下初见时的惊鸿一瞥所留下的深刻印象,紧闭双眼的神官长无法向全知全能的光明神起誓,在这一刻,自己坦荡的心境是绝对的、有如明镜般的清白。
尽管阿芙丽拉不明白瑞恩为什么全程要闭眼,但苦于她拙劣的西摩语语法无法流畅地将困惑表达,所以,她只能委屈且懊悔地扁着嘴,低着头,认真地看在自己胸前灵活翻动系带的手指。
——好漂亮好干净的手指,真的好想好想含住亲亲。
瑞恩此刻非常庆幸自己在闭眼前已衡量计算过两人之间的距离和身高差,好让他将那件束胸衣比划到她身上的时候,不至于触碰到少女光滑温热且柔软得如丝绸般的皮肤——
不至于冒犯到她,也不至于冒犯到自己心中的信仰。
隔着薄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光洁的额际,那一层欲盖弥彰的薄汗。
也同样不会有人知晓,即使在面对五星悬赏令的魅魔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神官长,当下正在经受毕生最大的考验和挑战——
替一位上身不着寸缕的、发育姣好的年轻少女,有板有眼地穿一件贴身的束胸衣。
然而,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漏窗而入的微风将悬于床顶的风铃吹得叮铃叮铃作响,从梁顶垂落的轻纱也在风中如同帆船的帷布般争先恐后地舞动,无声无息地掠过他的指尖,裹挟着那股酸涩清甜的橘子香气拂上他的脸廓。
清脆的铃铛声和如少女呼吸般柔软的纱幔,像一只能够搅弄了春//水手,又像一条在伊甸园里吐着信子的毒蛇,不疾不徐地缠绕上他的手腕,顺着腕骨皮肤下脆弱的血脉,攀爬着啃噬他的心志,将毒液淬进他信仰里。
紧阖双目的神官长在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时,几乎是下意识的抗拒后退,却不慎被床头的石凳给绊了一下,身体还来不及后摔,从纱帘后却及时地探出了一只手。
巨大的惯性推着瑞恩整个人往床上跌去,慌乱中,他听到“滋啦”一声轻响,是悬于床顶的纱帘被撕扯拉断的声音。
叮当作响的风铃应声落地。
柔软的橘子香,也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瞬间,扑面而来,充盈他的鼻息,填满他刚才所有不合时宜的遐想。
挣扎着试图起身的瑞恩几乎是下意识地睁开眼,然而,就在他做出反应那一秒,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少女——勇敢的、立志疯狂追赶恋爱进度的阿芙丽拉已经隔着柔软的纱帘,无师自通般,轻轻吻上了他的喉结。
瑞恩:“……”
朦胧的透纱带着天然的颗粒摩擦感,仿佛是有人握着砂纸,漫不经心地擦过他的喉结。
她的舌尖又实在柔软,从喉结处传来的温度,几乎能够顺着他的血液熨帖过四肢百骸。
瑞恩错愕地垂眼去看肇事者——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无法分辨,她这种悄悄的冒犯,是别有用心的蓄意,还是一场乌龙下的无意。
轻纱下,少女的身体柔软,轻颤的睫毛隔着纱帘,轻轻扫过他肌肉抽动的下巴。
顶着圣洁白纱的少女,于纱下好奇而娇怯地眨着眼睛,好似一头在迷雾森林中失去方向的小鹿,又好似在海妖的歌声中由不存在的神明送到他枕边的新娘。
同样,这也是神明对一个不再忠诚的神官长下达的审判——你的心志,并没有你向光明神宣誓那般,无坚不摧,固若金汤。
亲吻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继清晨卧室里的意外之后,阿芙丽拉对于跟他“贴贴”的渴求,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汹涌热烈到令一贯禁欲克制的神官长有些招架不住。
坦白说,从他继任这个神圣的职位这十年来,从未被一位如此放肆的异性如此大胆地冒犯过。
小少女在同他拉近关系这方面,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谷欠望和野心。
采到一枚绝无仅有的草莓菇,她会举着红色的小蘑菇,邀功般地向他索要亲亲。
偶尔赶海抓到一只巴掌大的螃蟹,她也会欢呼雀跃,然后忐忑地仰起脸,橘色的瞳孔里满是期待地望着他,很自然地用目光向他索要奖赏。
就连在海滩上用沙子堆出一只四不像的渡渡鸟,她都会赤着脚,快乐地跑到他的身边,用一种可怜巴巴的、小兽般的眼神,无声地问他“难道你还不打算俯下身、弯下来腰让我亲亲吗”。
在所有能拒绝她的地方,瑞恩都会在尽量不伤害她自尊心的前提下,巧妙地绕开这个话题。
但大多数情况下,擅长偷袭的阿芙丽拉,总是能够轻易得逞。
用“狡猾”来形容一个独居18年、至少看上去心思单纯的少女,尽管不太恰当,但事实,的确如此。
吃完了美味的蘑菇汤,“啵唧”一下,亲亲就印到了他的脸上。
被从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吓到,又是一口印到脸上的“啵唧”。
即使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看夕阳,她也会找各种理由,诱骗他靠近、俯身、弯腰,然后,毫无意外地“啵唧”他一次。
以至于即便到了临睡时分,瑞恩仍感觉自己的脸颊上,留有少女双唇的余温。
从小离开皇宫,跟着自己的老师无面人四处历练的瑞恩,并没有感受过太多家庭带给他的天伦,也没有近距离、深度接触异性的经验。
他只是偶尔站在高高的神殿福音台上布道时,看到那些关系和睦的兄妹之间,会有这样的亲昵。
起初,瑞恩的确会将这种意料之外的亲密,当成是阿芙丽拉寻求灵魂慰藉的一种方式。
她在龙岛孤身多年,将他当成一位值得信赖的哥哥、一位靠谱可依赖的长辈也情有可原。
哪怕再正常的兄妹,也不会一天要索要亲亲多达33次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他将无法保证,自己信奉多年的信仰不会在这个远离神殿的孤岛里倾数崩塌。
他需要全方位塑造阿芙丽拉的性别观,也需要尽快向她明确两人之间的相处规则——异性、男女、授受不亲。
她的亲吻、她的热情,应当留给她未来的丈夫。
第四天的清晨,吃完早餐以后的两人,照例前往龙岛的蘑菇果园采摘明天的食材。
阿芙丽拉亚麻金色的脑袋上,顶着一个由他编好的花环。
明黄色的小太阳花是花环的主体,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白色的满天星,与她的发色很配。
花环其实是他前天傍晚就编好的,阿芙丽拉对它爱不释手,就连睡觉也要放在枕边。
即使瑞恩再三保证,如果花朵凋零或者弄坏了他都可以再给对方编一个,但少女也只是眨了眨慧黠的眼睛,得意洋洋地说:“这不一样。”
毕竟——
在龙岛的历史上,没有一条龙能这么快收到公主送的花。
她说话时的表情,甚至相当骄傲。
瑞恩虽然对她过于雀跃的情绪有些不解,但也完全随她高兴。
得益于这几天的相处和交流,也是因为阿芙丽拉足够聪明,她学习西摩语的速度极快,已经不再需要像以前一样磕磕巴巴地一个一个地往外蹦单词,她目前的表达能力,驾驭简单的单句绰绰有余。
经过几天的探查和了解,瑞恩在阿芙丽拉的介绍之下,知道龙岛由99根龙柱组成,每一根龙柱之间,都生长着不同品种和口味的蘑菇。
距离他们所生活的那根龙柱越远,蘑菇的味道就会越古怪,但与之相反的是,蘑菇的外观则会更具有观赏性。
从口感到美感的递进更迭,也在正常的理解范围内。
撇开不知道黑龙何时归巢的顾虑,撇开一日三餐各种不同口味的蘑菇,龙岛从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相当宜居的岛屿。
四季如春,永远晴朗,拂面而来的海风也永远舒适。
带着花环、一蹦一跳行走在蘑菇果园的少女,举手投足里,都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天真烂漫。
蝴蝶和花香点缀在她的裙边,她如同一个活泼好动的寻宝者,轻而易举地就在蘑菇丛中发现了宝藏。
“哇!瑞恩你看!你最喜欢吃的牛肉菇!”
当鼻尖沁着薄汗的少女,一脸雀跃地将意外发现的小蘑菇像献宝似地捧到他面前的时候,瑞恩的鼻息里能闻到微风吹送过来的她身上淡淡的橘子香,也能看到她漂亮的橘色瞳孔里,此刻一瞬不瞬掩映的是他的故作镇定的脸。
在那阵遥远的、波动他心弦的风铃声中,他再次听见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声。
然后,他克制地闭了闭眼,就在他即将顺利从这种怪异的感知里抽离时,又是“啵唧”一下。
瑞恩:“……”
受人敬仰的神官长阁下,高高在上的神谕布道者,从未被一个异性如此亵渎、冒犯、轻薄过。
感受着脸颊上双唇的余温,瑞恩终于想到了今天的正事。
“阿芙丽拉,我必须告诉你,从今以后,你不可以随便亲我。”
瑞恩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用这种严肃的口吻,一本正经的说辞捍卫自己作为神官长的清白。
他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像是在告诫她,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适可而止。”
对方忽然严肃下来的脸,让捏着小蘑菇的阿芙丽拉的脑袋转不过弯。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同他确认:“真的不可以吗?”
坦白说,这四天的相处,阿芙丽拉对眼前这个公主的行为判断,是有些混乱的。
毕竟,他同哥哥们的恋爱手记里的公主相差实在是太大了,总让她摸不着头脑。
不需要□□,就愿意变着花样给她做各种丰盛的早中晚餐。
不需要她向他提供任何贴心的、小人书上的羞羞服务,就愿意满足她各种各样的要求——梳很好看的头发,缝很好看的小裙子,以及,送给她这么好看的花环。
本末倒置的因果关系,让她无法判断两人的恋爱进度是否处于正轨之上,只能不断通过的亲亲,来确保自己仍在有针对性地实践哥哥的手记。
当然,有一点小小的挫败横亘于阿芙丽拉心头许久——
公主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给他布置的卧室。
否则瑞恩为什么会在教会她穿束胸衣那个早晨,就像一只擅长筑巢的小仓鼠,在她隔壁的卧室重新布置出了另外一个房间?
除了初见的第一个晚上,之后的夜晚,不管她如何费尽心思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一旦太阳下山,瑞恩就再也不愿向她敞开房门。
对此,阿芙丽拉是茫然且崩溃的。
她不知道这中间哪里出了问题,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思、想尽各种办法,同他贴贴。
而现在,瑞恩连亲亲都不肯给她,已经被无助淹没的阿芙丽拉一想到哥哥们对发热期的那些恐怖描述,刹那间连鼻子都开始害怕得发酸。
“最多三次。”
也许是阿芙丽拉委屈含泪的眼睛过于楚楚可怜,也许仅仅只是一位善良的神官长想要抚慰一个孤独了18年的少女。
瑞恩在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听见了自己妥协的声音。
“一天之内,最多三次。”
阿芙丽拉:“……”
公主的规矩怎么那么多?
一天33次的亲亲跟一天3次的亲亲有区别吗?
反正都是亲亲。
阿芙丽拉的脸上露出了短暂的困惑和小小的受伤。
瑞恩别开眼尽量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她可怜巴巴的神态所影响,他也尽量试图让两人之间的亲吻遵循礼法,合乎人伦。
于是,他说:“早上、中午、晚上,各一次。”
他平静而克制地望向少女,认真地跟她解释:“当你每天分别吃完早餐、午餐、晚餐,我们一般祷祝对方早安、午安、晚安,通常在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各有一次贴面礼。”
这是西摩大陆的王庭世家中常见的礼仪,无论男女皆可通用,不会过分越界,也不会逾礼暧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要给亲亲限定次数,但秉承着“公主这么说一定有公主的道理”的阿芙丽拉,并不想一些小问题上过分纠结,惹对方不快。
所以,在短暂的思索后,她拎着手里的花环问:“那我可以在下午3点吃晚餐吗?”
寓言故事中,有为了一口食物朝三暮四的猴子,而在龙岛上,有为了亲亲朝三暮四的少女。
无论几点吃晚餐,结果都是一样的。
每天额定的3次亲亲,也不可能会凭空增加。
太早吃晚餐的结果,就怕她到临睡的时候会饿。
不过也没关系,他会替她准备不同口味的蘑菇小饼干。
瑞恩想到这里,点了点头:“可以。”
少女的眼睛几乎是在瞬间就亮了。
“好耶!那我如果每半个小时各吃一轮早午晚餐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亲你48次了?!”
没有条件她就创造条件!
在龙岛绵延的历史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条,像她这样的亲亲小天才!
阿芙丽拉分毫不让,据理力争——
没有一个哥哥签订过这种丧权辱龙的条约,她必须努力捍卫自己亲吻公主的权力。
“只、有、3、次。”
“明明说好了48次!”
小小地掀起眼皮偷看瑞恩黑沉沉的脸色,阿芙丽拉最终还是妥协地叹出一口气,拉耸着肩膀不开心。
“好吧,那就24次。”
为难的表情,意思是她已经退到了底线。
瑞恩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眼前这个天真到不谙世事、离群索居的少女,居然有着自己完全想象不到的执拗和坚持——
关键还是在一天亲他多少次这种奇怪的问题上。
对此,瑞恩只觉得头疼。
“阿芙丽拉,你需要明白,我跟你之间,这些过分亲昵的举动,都不应该做得这么频繁,这太离谱了。”
他试图跟她讲道理,但又不确定,她到底能不能听得进去,或者说,能不能听得懂。
阿芙丽拉的小脑袋里,总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怪异巧思,让他禁不住怀疑,两人是否身处同一个交流位面。
好像两人之间存在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误会,尽管不影响日常的沟通交流,可一旦起了争执,总会给他牛头不对马嘴的混乱错觉。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瑞恩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作为神官长最基本的德行修养还是在无时不刻要求着他,必须尽全力照顾好她。
毕竟,等他完成屠龙的使命之后,他一定会将阿芙丽拉带离龙岛,所以在这之前,他需要提前教会她,如何安全地在这个人类社会中生存下去。
她需要更好地了解人情世故,也需要更好地去理解这个世界。
他会做一个很好的掌灯者,也会是一个完美的领路人。
饮食起居、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规则,他都会耐心地同她讲,甚至,他还会教授她贵族间的餐桌礼仪和舞会社交的礼仪。
她长得如此好看,只稍亮相一次舞会,就会惊艳整个王庭的青年贵族。
他甚至相信,那些适龄未婚的男性,每一位都将为她倾倒。
届时,作为她半个监护人的神官长阁下,会授予她王室的身份,作为她的长辈、她的哥哥,替她挑选最适婚的配偶。
在此之前,她不可以,也不能对其他任何成年男性释放出过度暧昧的善意。
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所以,在当下,他必须需要告诉她,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对此,阿芙丽拉相当疑惑于他突如其来的执拗和毫无根据的坚持——
公主明明是她的新娘,为什么不能亲亲?
然而瑞恩的冷漠和决绝,还是伤透了她的心。
就像他不喜欢自己给布置的那间公主房,每每想到这个事实,都会让她心里酸酸得吃不下蘑菇。
“可是,你不是公主嘛?”
瑞恩愣了愣,心想,能不能亲亲跟他是不是公主有什么关系?
盘旋在他头顶的那种错乱感,再次如影而至。
“阿芙丽拉,你为什么会怎么问?”
“公主是女性,而我是男性,男性又怎么可能被称为‘公主’?”
瑞恩在向她解释这个幼稚的问题时,依旧充满耐心。
“当然,在身份上,与公主相对的,男性通常在王室中被称为‘王子’,而在入主神殿前,我也的确被人敬称为‘王子’。”
“王子?”
阿芙丽拉终于从一大团迷雾般的线索里,一把抓住了一个毛茸茸的游离小线头。
可是不管她如何皱眉回忆,都确定这是一个从未在哥哥们的恋爱手记里出现的名词。
所以,她只好又跟他确认:“你不是公主?”
瑞恩第一次在阿芙丽拉娇俏可爱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仿佛他的回答,关系到她的生死。
而随着她越来越肃然的脸,他也终于在模模糊糊的线索里,隐隐约约找到了两人连日来驴头不对马嘴的根源。
但他依旧不敢过分暴露,只是微微眯起眼帘,巧妙地反问:“我是王子还是公主,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只要公主。”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阿芙丽拉每一个简短的音节都掷地有声。
像是在生气,当铺天盖地的魔力威压落下来的时候,瑞恩清楚地看到少女好看得如同珠宝的橘色瞳孔中,有如兽类的警觉竖瞳,如锐利的细芒针尖,毫无预兆地戳破他所有的错愕设想。
这根本不是一个人类,该有的眼睛。
然而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反手一把推进了山谷的裂隙里——
他先前脚下的位置陡然间窜出一条巨大的、滴淌着毒液的暗紫色蝮蛇,满是肮脏鳞片的蛇身破开绿荫繁茂的蘑菇田,翻出土壤里潮湿腥臭的泥土味,也带出了一阵高级魔物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目眩的腐臭。
透明的光盾屏障支开,让他身处的这道狭窄石隙在这一刻成为天地间最安静也是最安全的一隅。
空气里也仅有她身上好闻的、弥散的橘子香。
猝不及防被丢进石隙里的瑞恩眼睁睁看着一道耀目到几乎让人挣不开眼的金色光芒如纷扬坠落的银河缓缓地包裹住少女纤瘦单薄的身躯,然后下一秒,一条威风凛凛的、无坚不摧的黑色巨龙就嘶鸣着出现在了他眼前。
瑞恩:“……”
这就是那条,将他挟持到这里,却一直下落不明,不管他如何千方百计寻找下落却总是不得其法,即使日夜做梦祷告,也要立志屠杀的龙。
也正是这条龙,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就挡在了他和那条冒着冰冷寒气,蛇信吐着丝丝毒气的蝮蛇中间。
即使被柜子夹了一下手指都会红着眼睛嗷嗷叫疼的阿芙丽拉,在保护他。
这是手握权杖、神力加身、所向披靡的神官长,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
不对,是被一条龙,挡在了身后。
他也终于在这一刻,想明白了横亘于两人之间所有的症结。
为什么初见时她会对自己那么殷勤。
为什么她这么执着于想要跟自己亲亲。
为什么她那么珍惜他给的每一个礼物。
皆因为,她将他当成公主。
她认定他为……自己的新娘。
阿芙丽拉从小到大来蘑菇田觅食多年,碰到大大小小的魔物数不胜数。
由于魔物往往又脏又臭,虽然确信自己的炎火能将他们烧得连灰都不剩,但正面迎击时,她知道自己多半会被对方不堪入目的长相丑到,所以通常这种时候,有点小洁癖同样又是深度颜控的阿芙丽拉都是选择能避则避。
虽然拍拍翅膀的确就能跑,但今时不同往日,顾忌到公主就躲在自己身后的石柱下,她投鼠忌器,就连威风的龙尾巴都不敢乱甩。
暗紫色的蝮蛇毒液自带麻痹毒性,被咬到一口,虽不至死,但也能让她的翅膀麻木好一会儿挥不上劲。
更要命的是,这种魔物常年不洗澡,鳞片与鳞片间填塞着各种动物残渣和魔物腐肉,腥臭恶心的气味,熏得她头昏眼花。
尤其是,对方每每张开血盆大口时,吐着丝丝寒气的嘴里,那股巨大的口臭都让她严重怀疑蝮蛇从出生到现在,绝对没有嚼过益达菇洁牙漱口!
向来爱干净的小龙嫌弃得要死,根本不想张嘴去咬它,只能气呼呼地像只抓蚯蚓的小鸡,扑扇着双翼,东跳西跳——唯独不敢离开瑞恩太远。
她需要保护他。
一条有担当的龙,必须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守护好自己的公主——
这是写在每一位哥哥恋爱笔记里的铁律。
高级魔物相较于低级魔物,无论从耐力和攻击力上都不可小觑,更何况,它们已经开智,轻易就能看出猎物的弱点,懂得用迂回战术,声东击西。
一不留神,又被咬了一口。
阿芙丽拉被蝮蛇尖锐的黄牙恶心到尖叫。
然而渗入的毒液却开始将她的意识浸染到神志不清,用力甩着脑袋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正担心待会儿万一喷火会否烧坏瑞恩的衣服,忽然有一道锐利的白色圣光从虹膜上闪过。
带着腥臭气息的暗红色血液,如同一道瀑布,顷刻之间从蝮蛇的七寸处喷射而出。
巨大的两截蛇身轰然倒地,扬起蘑菇田里一片尘土。
在红色的潮热液体散射的迷雾里,若隐若现浮出一条血腥的彩虹。
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的天空开始放晴。
阿芙丽拉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在毒液的作用下慢慢失去了直觉,就连视野也跟着模糊起来。
然而就在她摇摇晃晃倒下去之前,小黑龙依旧执拗地用她带血的爪子在被打得乱七八糟的土里扒拉扒拉地刨了好一会儿。
当锋利的龙爪小心翼翼地勾住那个已经被破坏得不像样的花环之后,她才终于像个得偿所愿的孩子,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经历了一场大战的蘑菇田,已与废墟无异。
周遭寂寂,只留煦风过耳。
瑞恩仍旧紧紧握着那柄屠戮了蝮蛇的圣剑。
屠魔无数的圣剑,滴淌于剑身的每一滴魔血,都是滋泽圣光必不可少的养分——这柄锋利的长剑由他的剑术老师无面人转赠,在对方长达几十年的游历生涯中,早已令整个西摩大陆的魔物闻风丧胆。
而此刻,圣剑的第二任主人正平静地站在一株被拦腰打断的蘑菇树下,只稍再往前走近半米,锋利的长剑就能割下那条黑龙的头颅——
他理当完成使命,然后不负众望,荣归圣庭。
光明神此刻已经下达了神谕,瑞恩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这么轻松就坐收渔利。
然而举剑的那一刻,圣心坚固的神官长脑中闪过的却是两人最初在贡多拉船上对视的那一眼。
被黑鳞覆盖的龙脸上,惊艳有之,爱慕有之,殷勤有之,小心翼翼的卑微忐忑同样有之——
她像是生怕他对她不满意。
游离的意识里。
他能听见不远处有海鸥低鸣,三五成群地拍着翅膀掠过碧波万顷的海面。
也能听见在茂密的绿林中,那些贪吃的渡渡鸟捕获树干上的虫子之后发出的“biaji”、“biaji”的咀嚼声。
同样,他也能听见,眼前这条巨大的黑龙像是陷入一场好眠,她平稳的、和缓的呼吸声,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目光垂落脚边。
他看见那粒已经被踩得稀巴烂的牛肉菇,是她在蘑菇田里发现的宝贝。
当再次闻到空气里那股淡到几乎捉不住的橘子香时,鬼使神差将长剑收回剑鞘几乎是他的本能。
阿芙丽拉醒来的时候,乌金西坠。
瑞恩正靠在窗台擦拭锋利的长剑,圣剑剑身折射夕阳的余晖,在深灰色的墙面投下一段摇摇晃晃的菱形剑影。
随着他拭剑握柄角度的转换,在如镜的剑身里,猝不及防与她懵懂茫然的双眼对上。
窄不过两指宽的长剑,即使匆匆一眼,也有惊鸿照影的一刻心乱。
这是他第一次,以审视一条龙的方式,与她对视。
静默、屏息。
然而与瑞恩的审慎不同,阿芙丽拉却只是在打了个困倦的哈欠之后,就很自然地移开了目光,皱起眉头,费力地开始回忆两人最后的逃生方式。
蝮蛇的毒液影响到了她的记忆力,她只记得自己正打算喷火,所以那条臭蛇应该是被自己的炎火烧死了吧?
……准没错。
阿芙丽拉低头看了看自己两只白白软软的人类手掌,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
多半是魔力消耗太过,导致她无法再度恢复龙形。
可恶!这段时间的蘑菇又白吃了!
然而,她很快又想到自己为了公主的安危与那么大的一条蝮蛇殊死搏斗的英勇壮举,免不了有些骄傲起来。
她确定瑞恩一定看到了自己矫健无畏的身姿。
阿芙丽拉得意地挺了挺胸膛,轻轻咳了两声,问瑞恩到底有没有受伤。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确认他完好无损,她才敢状似无意地开这个口。
——快点夸夸我吧,快点用亲亲来表扬你勇敢的龙吧!
对上阿芙丽拉满怀期待的眼睛,瑞恩也只是沉默地将白色的圣剑收回剑鞘,薄如蝉翼的剑身于鞘内发出一阵短促的清澈蜂鸣。
虽然她被蝮蛇咬了几口,但龙的自愈能力超乎他的想象。
不过这也很符合这个魔法大陆弱肉强食的常规生态——蝮蛇虽然列数高级魔物,但在黑龙这种上古的魔种血脉面前,依旧排不上号。
估计对龙造成的影响,也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