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楼—— by姚颖怡
姚颖怡  发于:2024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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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符公子当时已经离开了军营,可父亲说的话,还是传到了他们耳中。
他们以前只是怪父亲冷落母亲,现在则怪父亲的绝情。
他们想回晋阳为母亲守孝,可如今局势紧张,、
他们身份特殊,先不说何苒会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就是这晋阳城,也不是他们想回就能回去的。
恰好徐嵘领了平山总兵一职,符氏兄弟便跟随徐嵘来了平山。
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就连徐嵘身边的人也不知晓。
到达平山之后,符家兄弟便租了一处僻静的民宅闭门不出,长随偶尔会出门采办米面蔬,既然不能回晋阳,那就在此处为母亲守孝。
此刻,得知陆臻和江涛的军队已经快到平山了,徐嵘心中一阵唏嘘。
何苒有探子,晋军自是也有探子,这是杜绝不了的。
再说,何秀珑回晋阳时,何苒不但出城迎接,还盛宴款待晋阳名流为何秀珑造势,这本就是何苒想要让天下人知晓的。
因此,和所有人一样,晋王、符燕升,以及徐嵘本人,在晋军攻入保定府后,全都猜到何苒下一步的目标也是京城,当然,这是以前的京城。
而何苒派去打京城的,一定会是何秀珑。
徐嵘研究过何秀珑这员女将,昔年何家军的后代,何苒既是何惊鸿传人,那么何秀珑便是她的嫡系。
何苒起兵之后,在陆臻和江涛没有出现之前,几乎所有的战役里,都有何秀珑的影子。
也就是说,何秀珑是何苒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
所以,无论怎么看,何秀珑也是攻打京城的第一人选。
直到听到何秀珑去打大同,而陆臻和江涛的军队转道来打平山时,徐嵘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说陆臻和江涛在忻州的那一仗打得十分漂亮,可这两人的资历太浅,顶多算是运气比较好,据说邹文广当时刚刚纳妾,美人在怀,心思根本没用在打仗上,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不是徐嵘能够改变的,更何况,在徐嵘看来,来的是陆臻和江涛,总要比让何秀珑过来要好一些吧。
然而,徐嵘的想法很美好,而现实很残酷。
交上手,他便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陆臻和江涛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他们能杀了邹文广这个老油条,绝对不仅仅是运气好那么简单。
这一仗打得徐嵘痛苦万分,虽然小胜,但他却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郁闷。
他能看得出来,陆臻和江涛只是在试探,二人只用五分力,而他已用到九分。
徐嵘受符燕升之恩,早就存了以命相报的念头,可现在他却不放心符家兄弟。
他在平山,便能护得符家兄弟平安,可若他死了呢?
如果陆臻他们打不进来倒也罢了,一旦平山卫失守,苒军进城挨家挨户征粮或者搜查晋军残兵,符家兄弟就要暴露了。
虽然符燕升说了要断亲,可在世人眼中,他们还是符燕升之子。
徐嵘想来想去,叫来自己的亲随徐胜。
徐胜是徐家的家生子,若说徐嵘最信任谁,那非徐胜莫属。
“徐胜,你买两个孩子,最好是两个女孩或者一男一女,年龄要小,最好不要超过五岁,要不太记事的那种”
此时的陆臻和江涛,正在看连环画。
这是晋阳刚派人给他们送来的,几百本连环画,这是给军队里的士兵们传看的,看完还可以送给当地的百姓。
陆臻和江涛当然要先看。
因为前阵子在换防,所以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连环画了。
这次的连环画总共有三个版本,除了“忠肝义胆十二君子”,还有“白马银枪战忻州”、“北地雄鹰”。
三本书看完,陆臻和江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咧开嘴,嘿嘿傻笑。
白马银枪就是陆臻,至于北地雄鹰当然就是江涛了,他是从关外来的。
“咱们俩也被画到书上了?”江涛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虽然他也做过这样的梦,可是那也只是梦而已。
“嗯,就是咱们俩。”陆臻说道。
江涛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那这些书,还给下面发下去吗?”
陆臻不解:“为啥不发?”
江涛摸摸脑袋:“怪不好意思的。”
陆臻伸手去捏江涛的脸:“让我看看,这是不是人皮面具,你是不是被换了。”
江涛一边躲闪一边说:“不是不是,你看看这书上把我画的,也太俊了,万一那帮小子一个不小心弄丢了,让外头的大姑娘小媳妇捡去了,全都追着要嫁给我,那可咋整?”
陆臻:“你要点脸!”
江涛嘿嘿直笑,拿起连环画来,爱不释手:“这个画师可真不错,等我回到晋阳,一定请他喝酒。”
陆臻指指他手里的连环画:“书后面有画师的名字。”
江涛连忙翻到最后,果然写了画师的名字,只是他只顾着欣赏自己的“盛世美颜”,没有注意而已。
“何雅珉?这名字挺好听,对了,姓何的?何家村的吗?我以前怎么没听说过,对了,这名字是个女的吧?”
陆臻:“你在青苍山时,要么在枫树岭,要么就在深山老林,何家村的人,你有认识的人吗?”
江涛:“谁说的,我认识何村长!”
陆臻翻翻眼皮,懒得理他。
江涛放下手里的连环画:“就这么决定了,等我回到晋阳,一定请这个何……何雅珉喝酒,管他是男是女,把我画得这么好看,那就是我兄弟,亲兄弟!”

第229章 少年热血
事实证明,这些连环画分发到军营里,士兵们都很爱惜,连环画没有弄丢,也没有被大姑娘小媳妇捡去,而江涛更没有被爱慕者追得满街跑。
然而,作用却是巨大的。
这类的连环画,大家以前也曾经看到过,顶多就是有人说:何秀珑啊,我们村的二狗子的大舅子就在她的军队里。
可是这次的连环画不一样,连环画上的人物不是传说中的人物,而是他们的主将。
“快看,城门前的这个人是我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胡说,这分明是我,打忻州时我是第一批,这个一定是我!”
“才不是,明明是我,我虽然不是第一批,可邹文怀的人头是我们这一批给挂上去的!”
而当时攻城时没能抢到前面去的将士们则暗暗咬牙,下一次,他们一定要多砍几颗脑袋,杀出一条血路,冲到最前面,陆大将军和江大将军再上连环画时,就能把他们一起带上了。
若是一个不小心战死杀场,大当家说不定还能单独给他们出一本连环画,就像那十二君子一样,就是十二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可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大当家对他们的敬重。
每个人都会死,有人重如泰山,有人轻如鸿毛,像十二君子那般的,就是重如泰山了吧。
将士们憋着一股劲,磨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冲上前线,建功立业。
军队里的这种气氛,陆臻和江涛也感觉到了。
他们二人,从未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主帅,他们还年轻,军营里的很多人都比他们年纪大,当初在枫树岭,以及去野外训练时,他们和大家一样,在草丛里打滚,在山洞里过夜,他们了解手下的兵,也懂得如何调动他们的气焰。
此时,只需一曲战鼓,便能气焰嚣嚣。
江涛说他要亲自擂鼓,他打的一手好战鼓。
腊月初一,宜攻。
江涛一身盔甲,挥动鼓锤,擂动战鼓,一鼓响,众鼓和,鼓声动天,震彻山巅,擂响胸中万丈豪情。
太行巍巍,寒风猎猎,风卷战旗,赤胆雄心,如箭在弦!
陆臻手捧酒碗,一碗敬天,一碗敬地。
他捧起第三碗酒,大声说道:“众将士,此太行山处,最适建功立业,儿郎们,喝完这杯酒,我们勇往直前,此一去,浩荡千里,声震天下,扬我苒军威名!”
“扬威!扬威!”
喊声、战鼓声,漫山遍野,响彻群山。
江涛将手中鼓捶递给一旁的鼓手,他接过大朴刀,纵身上马,高声喊道:“冲啊!”
战鼓声声如惊涛咆哮,千军万马似猛虎下山,鼓声喧喧在天地间澎湃,少年英雄谱热血传奇!
“总兵,苒军进攻了!”
徐嵘闻言,快步登上城楼,他接过千里眼,极目远眺,只见烟尘滚滚,苒军如山呼海啸一般飞驰而来。
徐嵘眉头深锁,骂道:“这群小狼崽子!”
虽然千里眼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但是徐嵘却已经感受到了浓浓的杀意,这是一群虎狼之师,且,他们还那么年轻,每个人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不是小狼崽子又是什么。
狼崽子再小,也敢和黑熊豹子拼命,而他徐嵘,却已经没有了熊心豹胆。
上一役,陆臻和江涛打得轻轻松松,而他虽然小胜,却已经用了全力。
而现在,那两个小孩子显然是来找他拼命的,而他呢?
徐嵘咬牙:“迎敌!”
这一仗,他不是为晋王而战,而是为了符燕升。
他们兄弟受符家恩情,符燕升现在处境艰难,正是他们报恩的时候。
哥哥废了,但还有他。
徐嵘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他放心不下的只有还在城中守孝的符家兄弟。
但愿徐胜能按照他的计划行事。
徐嵘接过大枪,高声说道:“本将亲自御敌!”
一个时辰后,徐嵘便遇到了此生最后一个对手。
这是徐嵘第一次见到陆臻,亦是最后一次。
陆臻比他想像得还要年轻,还要俊秀。
徐嵘笑了,唇红齿白的陆臻更适合混迹于京城的锦绣丛中眠花宿柳,做个无忧无虑的纨绔。
但是徐嵘知道,陆臻绝不是绣花枕头,否则,邹文怀的脑袋是怎么挂到城楼上的?
徐嵘不敢轻敌,可是当他的大枪与陆臻的银枪对上之后,他知道他还是轻敌了。
陆臻的枪法和力量,比他强了一大截!
陆臻是李锦绣的孙子,他不仅继承了李锦绣的枪法,也继承了李锦绣横扫天下的勇猛!
徐嵘被挑下马的那一刻,脑海里只有一句话:“死在这杆枪下,不亏!”
晋军兵败,主将徐嵘战死。
陆臻登上平山城楼,下面是成千上万的苒军,陆臻振臂高呼:“儿郎们,我们胜利了!”
“胜利!胜利!胜利!”
呐喊声地动山摇!
城内的一户僻静的民宅里,一条身影踉跄着推门而入。
“徐二哥怎么样了?”院子里的人问道。
他们虽然没有出去,可也听到了城门前的喊声,胜利,他们喊的是胜利。
他们自从与父亲反目独自出走开始,便已不再关心谁胜谁败,就像现在,他们关心的,只有徐嵘的生死。
徐胜满脸是泪,就在受命来到此处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会有今日。
“二将军去世了!”
符家兄弟失声痛哭,徐胜担心哭声会传出去,连忙拽了他们进屋。
“二将军知道这城是守不住的,他早存死意,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两位公子,接下来你们要听小人的。”
符家兄弟抽噎着擦干眼泪,目光齐齐望向角落里的那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苒军并没有如想像中的那样,挨家挨户搜查漏网之鱼,他们在平山城里只修整了三日。
第一日,掩埋死亡的将士,其中也包括晋军和他们的主将徐嵘。
陆臻下令,给徐嵘厚葬。
棺材是从城中寿材铺里买的最贵的棺木,墓碑则是连夜刻的。
陆臻说道:“每一个忠勇无畏,血战到底的将士都应受到尊敬,徐嵘值得!”
陆臻的这番话传遍大街小巷,徐胜回到家里,捂着嘴默默哭泣。
能获得对手的赞美和敬重,这是给二将军最好的死后哀荣。

徐嵘的死讯亦传到了保定,晋王勃然大怒,一连砸了几个杯子。
“徐嵘这个废物!徐家一家子都是废物,都是!”
符燕升脸色大变!
徐嵘的父亲徐进礼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终年只有三十三岁;
徐嵘的大哥徐峥在涿州役时断了手臂,终生残疾;
而徐嵘亦死于阵前,就连对手也赞他忠勇无畏!
徐家三杰,当得上忠烈满门这四个字!
可是他们在晋王眼中,却成了废物,一家子废物!
徐家如此,那符家呢,又算什么?
是了,他的妻子自尽,那是份内之事,是妻子应该做的。
他的儿子为妻子守孝,这就是不应该做的了,是儿子们不懂事,是他们不忠。
而他呢,打了几个败仗,在晋王眼中,想来与和徐家一样,是废物了吧。
符燕升忽然心灰意冷,他没有说话,在晋王斥责的目光中默默离去。
那一夜,符燕升辗转反侧,亲随悄悄进来,对他低语:“王爷没睡,让人送来了两个姑娘……”
符燕升眼神更加冰冷。
晋王好洁,他要的姑娘,绝不会是青楼楚馆里的,他只要良家子,最好还是读过书、精通琴棋书画的。
在真定府时,仕绅们送来美女,晋王一并婉拒。
那时的晋王还要维持谦谦君子的形象,就连从仕绅手里敛财都是温和谦卑的。
那时的晋王踌躇满志,胜利在望,那时的他已经在尝试做一个仁义君主了。
而现在的晋王,却已经变了。
他命人在保定府大肆敛财,不给钱就抄家。
有个钱家,出过三位进士,十几个举人,钱家现任家主就是一位致仕的翰林。
晋王张口就要三万两银子,钱家婉拒。
在所有人看来,这其实就是讨价还价,钱家不会真的一毛不拔,三万两太多,一万两还是能拿出来的。
可是晋王却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没给,直接派人抄家,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士冲进钱府,摔摔打打,四处翻找,就连女子的闺阁也不放过。
那钱家都是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钱翰林出来理论,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摔倒在地,后脑勺磕在台阶上,一命呜呼。
钱家两个尚未出阁的女子,不但被冲撞,还被人看到了脸。
带队去抄家的人见抄到的财物远远不值三万两,便提出要把那两个钱小姐一并带上抵债,钱家的公子们上前阻拦,被打得皮开肉绽,两个钱小姐见状,双双撞了柱子,香消玉殒。
而接连的失败,让晋王已经懒得再去维护良好的君子形象,他气急败坏,满腔的愤慨需要渲泻。
因此,每当晋王暴怒之后,便会让人送女子过来,送过来的都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这些送女子来的人家,多半是存着想要借此攀龙附凤的心思的,然而,他们多半要失望了。
据符燕升所知,晋王对女子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发泄而已,发泄之后便弃如蔽履,懒得再多看一眼。
封妃什么的,真的是想多了。
这些女子,几乎都是在第二天便被送回家去,若是晋王心情好,会赏点银子或者一两件物事,若是心情不好,连这一点点赏赐也没有。
如果说刚开始时还有人想要家凭女贵,接连几次之后,便没有哪家心甘情愿把精心培养的女儿送过来了。
既然没人送,那就只能硬抢了。
于是负责采办女子的人,一旦有了目标,便提前准备。
比如抓到那家的把柄,在比如让赌坊出手拉了那家的父兄入局,令其欠下高额债务,越是书香门第的男丁越是容易入局,他们心思单纯,不知人间险恶,更不知人家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姐妹。
到了晋王又要女子的时候,赌坊的人便会登门逼债,而那些人家最好面子,能用女儿救儿子,他们不会拒绝。
就像今天送来的这两个便是如此,她们都是家中庶女,听说可用她们抵债,嫡母毫不犹豫就把她们推了出来。
符燕升想到这些事,长长地叹了口气。
次日,两顶小轿抬出临时的王府,她们被送回到自己家里。
可能昨天晋王的火气太大,而她们又哭得太惨,所以晋王不但没能消气,反而越发愤怒。
她们被打得鼻青脸肿,当然,也是没有赏赐的。
轿子停在家门口,可却大门紧闭。
两人敲门,直到有邻居闻声出来看的时候,大门才从里面打开,也只有一道缝。
老家丁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姑娘,老爷说你们令家门蒙羞,昨晚就已经让人给族里送信,把你们从族谱上除名了,两位姑娘,还是快些离去吧,否则……”
后面的话,老家丁不忍再说,可是两位姑娘已经明白了。
这道门,要么不进,要么就是死。
两人在左邻右舍的指指点点中走出巷子,她们不知何去何从,更不知道老天为何要这样对待她们。
作为庶女,她们一向小心翼翼,努力让自己做个透明人,可是当家里出事的时候,她们这两个透明人还是被推了出来。
而现在,她们没用了,她们成了令家门蒙羞的罪人。
“姐姐,我不想活了。”妹妹抽噎。
“嗯,可我们不能死在这里,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死。”姐姐柔声说道。
“好,可我们去哪里死呢,这城里到处都是人。”
街上的人似乎都在看她们,窃窃私语。
她们不敢抬头,只能低头走路,身上的疼痛传来,明明是平坦的道路,可是她们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上。
作为庶女,她们几乎没有社交,更没有出门的机会,这偌大的保定府,是她们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可她们却两眼一抹黑,哪里都不认识。
“姐姐,那边有个井台,咱们去投井吧。”
姐姐望过去,见井台边有人在打水,她摇摇头:“咱们投了井,以后谁还敢来这井里打水啊,你看这条街只有这一口井,大家做饭洗衣都靠它呢。”
妹妹想了想,说道:“咱们去石门寺吧,石门寺后面有片林子,咱们在林子里上吊,顶多就是被寺里的师太们看到,师太们心善,会给咱们超渡的吧。”
姐姐点头:“好,我们去石门寺。”
除了家以外,石门寺是她们姐妹唯一熟悉的地方,每年观音诞,嫡母都会带领全家女眷去石门寺。

石门寺是整个保定府唯一一座位于城内的寺院。
今天不是初一,也非十五,山门只开了两道侧门。
姐妹俩还没有走上石阶,便看到一面硕大的牌子,上写“铁板神算”四个大字。
两人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若是往常,她们肯定会确认一下再上去,可是今天她们死意已绝,反而没了太多顾忌,两人迎着那面牌子走上石阶,这才看到,那铁板神算牌子后面有个人,那人邋里邋遢,一袭脏兮兮的道袍,油哒哒的头发用桃树枝挽成道髻,乱蓬蓬,鸟儿没在上面筑窝可能是因为油多太滑站不稳。
这副打扮,再加上那面大牌子,这人的身份显然是个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正和一名师太说着什么,师太还年轻,喜怒都在脸上,眼神里都是嫌弃,一副想让那人快些离开的样子,可算命先生偏就不走,嘻皮笑脸,甚至用手死命地抠着门框,随时都要撒泼打滚。
年轻师太被他缠得没有办法,正在无奈间,一眼看到了这姐妹二人。
看到两人鼻青脸肿,年轻师太忙道:“两位施主,可是遇到难事了?”
姐妹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说,我俩是来你们这里上吊的吧。
都是涉事未深的小姑娘,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眼中的为难和尴尬。
那算命先生啧啧两声,对年轻师太说道:“她们这一脸的伤,一看就是受伤了,你还问个啥?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你去问问在你们这里借住的居士里,有没有懂些医术的女居士,若是有,就带她们过去,虽说是居士,可毕竟也是俗家的身份,俗家对俗家,总比你们这些出家人要方便一些。”
年轻师太快要烦死这个算命先生了,怎么看都像是个老骗子。
不过,这老骗子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两位小姑娘一脸的伤,说不定遇到了难以启齿的事,她们都是从小就出家的,有些事情其实不太懂,正如这老骗子说的,俗家对俗家,反而比出家人要方便。
“那倒是巧,我们这里住了一位杜居士,她懂医术,贫尼前几日有些不适,用了杜居士给的方子,缓解了许多。”
听到年轻师太说起杜居士,算命先生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可惜年轻师太并没有留意。
姐妹俩一脸茫然,她们是来上吊的,怎么就变成看病了?
“贫道观两位姑娘面相,都是有福运之人,年少时坎坷,兄弟六亲不得力,自立家计出外方好,有贵人相助。”
姐妹俩俱是一怔,她们确实是兄弟六亲不得力,但她们还有福运,还有贵人相助?
妹妹忍不住想要再多问几句,可那算命先生却冲她们摆摆手:“去吧去吧,跨过这道坎,你们的福运在后头。”
年轻师太直蹙眉,这老骗子该不会是想在这里摆摊算卦吧。
她连忙对姐妹俩说道:“两位施主,请随贫尼进去。”
姐妹俩有些无措,看看师太,又去看那算命先生,却见算命先生已经重又拿起那面铁板神算的大牌子,摇摇晃晃走下石阶。
年轻师太又在催促,姐妹俩只好跟着她进到寺里。
很快,她们便见到了那位懂医术的杜居士。
杜居士已经有些年纪,但依然面容姣好,笑起来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纹路,却显得越发慈祥。
她拉过姐姐的手腕,姐姐下意识地想要抽回去,可是没有拉动,这位杜居士看着柔弱,力气却很大。
杜居士诊了脉,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姐姐羞得满脸通红,头垂得低低的,眼泪滴滴哒哒落到鞋面上。
杜居士也给妹妹诊了脉,妹妹忍不住抽噎起来。
杜居士拍拍她们的手,柔声说道:“无妨无妨,我给你们先开副方子,你们先把药喝了,调养两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闻言,姐妹俩忙道:“我们不用吃药,您别浪费药了,我们不值得。”
杜居士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也知道你们想做什么,因为我和你们有过相同的经历,只是那时我只有八岁。”
姐妹俩惊讶地望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位保养得宜,一脸福相的太太,竟然也曾有过和她们一样的经历,且,那时只有八岁,八岁啊!
“怎么可能?您,您不像”
杜居士再次拉过她们的手,说道:“我爹去得早,我娘带着我改嫁,八岁那年,我娘亲手把我送给了她改嫁那家的小叔子,只是为了分家时多得两间屋子我流了很多血,他们以为我死了,用草席裹了,把我扔到乱葬岗。
也是我命大,冷风一吹,我醒过来了,自己爬到了路边,于是我遇到了大当家,大当家救了我,她把我带进了惊鸿楼,让楼里的嬷嬷照顾我,我在惊鸿楼长大,后来还接管了惊鸿楼。”
听到“惊鸿楼”三个字,姐妹俩一下子从故事回到了现实。
虽然她们鲜少出门,可也知道惊鸿楼,因为家里的兄弟们时常显摆他们在惊鸿楼里遇到了某位名士,某位大儒。
同样,她们也听说了惊鸿楼被烧毁的消息。
“您是……”她们下意识地看向杜居士。
杜居士微笑:“我叫杜惠,以前是惊鸿楼的大掌柜,不过我已经退休了,现在的大掌柜是我的徒弟文秋。”
姐妹俩没听说过杜惠,亦没有听说过文秋,但是她们知道惊鸿楼。
所以这位杜居士不是骗子,更没有为了安慰她们胡编故事,是啊,那么难堪的往事,谁会硬安到自己身上呢。
妹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杜奶奶,我和姐姐也能活下来吗?能吗?”
她只有十三岁,姐姐也只有十五岁,她们的人生刚刚开始,如果可以,她们谁也不想死。
“好孩子,这才哪到哪啊,等到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历得多了,回头再看,这也不过就是扬帆千里经过的一个小险滩而已,或许受了伤,吃过苦,但能有几人是真的一帆风顺呢,大多数的人,就如你们,就如我,都是从跌跌撞撞,到越走越稳,只是有的人挺不住早早退场,而有的人却乘风破浪,一路坚持走到了终点。”
寮房里有些清冷,但是杜惠的声音,却如严寒中的一股暖流,潺潺而出,滋润进姐妹俩冰冷的心田。

杜惠,是何惊鸿在路边捡到的孩子。
那时保定惊鸿楼已经建好,何惊鸿动身前往顺德府,路过一处乱葬岗,在路边捡到了杜惠。
杜惠不姓杜,她不肯再用回本来姓氏,她身上有伤,何惊鸿不便带着她,便将她送到保定府的惊鸿楼,交给杜云娘照顾。
杜云娘原是何家军的军医,稳婆出身,后来年纪大了,何惊鸿便让她来了保定的惊鸿楼,她是保定惊鸿楼第一代大掌柜。
杜惠的杜,便是杜云娘的杜。
杜惠由杜云娘抚养长大,她的医术也是和杜云娘学的,十年后杜云娘去世,十八岁的杜惠接管了惊鸿楼。
那时何惊鸿早已芳踪杳然。
八岁之后,杜惠再也没有见过何惊鸿,她也没有去过青苍山,但她一直把自己视为何家军的后人,她为惊鸿楼培养了两位大掌柜。
一个是徒弟文秋,另一个则是她的养女杜谦谦。
杜谦谦是青州惊鸿楼大掌柜,柏彦便是被杜谦谦保护并且送到保定来的。
这些年,杜惠是保定和青州两边住,晋王烧毁惊鸿楼,她恰好就在保定,她在保定有自己的宅子,老街坊们大多都知道她是惊鸿楼的老掌柜,文秋担心晋王会查到她的住处,便将她送到了石门寺。
石门寺的住持师太是杜惠多年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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