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河边的乱葬岗,两名黑衣骑士翻身下马,他们拔出随身的刀剑,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一具尸体扔进坑里。
两人将埋葬尸体的地方踩平,其中一人解下腰间的酒囊,将里面的酒水洒在脚下的土地上:“王爷的喜酒,喝一杯吧!”
酒香四溢,是晋康最有名的汾阳春。
洒尽最后一滴酒,那人一挥手,二人翻身上马,向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月亮不知何时躲进了云里,万籁俱寂,忽然,那已经被踏平的地面传来一阵沙沙声,一个脑袋从泥土里钻了出来。
接着,是肩膀、手臂,她用胳膊艰难地支撑着身子,吃力地将双腿从土坑里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却只能记起她被放在马背上一路狂奔,而在此之前的事,她全都想不起来了。
她检查了身上的伤势,伤得很重,但不足以致命。
她是被活埋的!
她虽然被埋在土里,却还是能听到那人说的话,喜酒,让她喝一杯。
这口吻不似是对敌人,更像是袍泽。
那些人,那些要杀死她的人,全都是她的袍泽。
而他们口中的王爷,就是他们的主人,亦是她的主人。
一阵河风吹过,空气里夹杂着酒香,她深吸一口,是汾阳春!
京城里买不到汾阳春,很多地方都买不到,所以前世她特意来到晋阳,一醉方休。
这里是晋阳,他们口中的王爷无论是谁,都是能在晋阳一手遮天的人物。
放眼望去,前面便是奔腾不息的汾水河,她迅速判断利弊,走陆路是行不通的,现在看来,只能借水远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她转身将那个埋过她的坑重又用土填好,这才纵身一跃,跳进了夜色中的汾水河。
几只在岸边石头上栖息的夜鸟被惊得飞起,拍着翅膀飞进夜色,将这河岸边的秘密一起带走……
汾水河静静流淌,一路向西,最后汇入汹涌浑浊的黄河之中。
墨云压顶,狂风骤起,河面上翻起层层水浪,眼看一场大雨便要来临。
“黑妹,快看,那是什么?”白狗指着远处起起伏伏的黑点,大声喊道。
“是漂子,快点把船撑过去,如果是何家小姐,咱们就发了!”
黑妹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活人一千五,死人八百两!这可是他们这一行有史以来的最高价了。
人是在汾水河靠近黄河的水域落水的,汾水河没有捞到,那就去黄河上捞,虽然凶险,可若是运气好,哪怕捞上来的是死人,也有八百两啊!
再说,他们做的就是捞尸的营生,有钱当然要赚!可是两天下来,别说活人了,就连一个漂子也没有捞上来,眼看就要下雨了,其他人全都掉转船头往岸上去了,黑妹和白狗原本也要走,却没想到这个时候看到了漂子。
船越来越近,这下子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个漂子。
黑妹紧了紧身上的水靠,纵身跃入惊涛之中,朝着漂子的方向奋力游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黑妹便没有了踪影!
白狗急得大喊大叫,正在这时,黑妹露出头来,却是已经抓住了漂子!
白狗大喜过望,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船划了过去,快靠近时,他将绳子朝着黑妹扔了过去,黑妹熟练地用绳子绑住那具漂子,是女的!
忽然,黑妹的手顿了顿,漂子还活着!
如果这位真的是何家千金,那就不是八百两,而是一千五百两!
黑妹哈哈大笑,再一用力,连绳带人一起拽住,飞快地向前游去……
第1章 真假千金
黑妹四下看看,趁着何家的那个丫鬟没在,伸出两根手指,朝着床上少女的鼻子拧了上去。
少女吃痛,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正对上的便是一张黑里透红的笑脸,身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这就是救她的人。
她高估了自己受伤后的体力,也低估了天气变化之后黄河的凶险。
在被救之前,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屡次试图靠岸都被汹涌的河水打回去,如果不是眼前的姑娘,她说不定真的变成了漂子。
少女打个哈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好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过去的那些年里,不喝点酒她就难以入眠。
她还想继续睡,可是黑妹不想让她睡了。
“你醒了,哈哈,太好了,是活的,活的!是我救了你,我叫黑妹!是我和白狗一起救了你,哈哈哈!”
活人一千五百两,死人八百两,何家在县城里贴了告示,白纸黑字,可不能不算数。
黑妹笑声爽朗,少女也被感染,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正要开口,忽然,一道人影疾风般的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黑妹,扑到少女身上号啕大哭:“大小姐,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少女眉头微蹙,看清眼前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听这口气像是丫鬟,少女轻声问道:“你确定我是你的大小姐?”
丫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奴婢看过了,您的脚背上有颗红痣,您就是我家大小姐,我是您的丫鬟燕儿啊。”
少女把手从燕儿手里抽出来,她想去看自己的脚,可惜身子一动,便是一阵疼痛传来,她只好作罢。
少女微笑:“好吧,既然你看过了,那看来我真的是你家大小姐,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儿的笑意直达眼底:“您不记得了,太好了,不是,奴婢是说那么可怕的事,不记得才好。”
少女轻轻挪动身体,伤口处又是一阵剧痛,河水浑浊,她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伤口十有八九是发炎了,再拖下去,真能要了她的性命。
“我受了伤,请郎中给我治伤吧,否则我还是要死,你又要再哭一场。”
没等燕儿说话,黑妹便大声喊道:“不能死,一千五百两呢,还没给钱呢!”
郎中就在外面,那是白狗请来的,可是燕儿死活不许郎中给自家小姐看伤:“你们知道我们何家是什么身份吗?官宦之家!我家大小姐是嫡长女,这身份,你们见都没见过吧,快去,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请过来,对了,有医女吗?要请医女,大小姐千金之体,岂能让臭男人看病!”
这小地方,医女是没有的,好在有一位郎中的娘子也懂医术,燕儿连翻几个白眼,终于同意让郎中娘子给自家大小姐看伤。
郎中娘子的目光落在少女的伤口上,迟疑地问道:“姑娘这是剑伤?”
少女声音平静:“不是剑伤吧,寻常人哪有剑?”
话音刚落,燕儿便说道:“这当然不是剑伤,这是匕首,有贼人上船抢劫,刺了大小姐一刀,大小姐从船上掉进河里了。”
燕儿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到。
郎中娘子没有再问,仔细为少女清洗伤口,又敷了药粉:“我家祖上做过军医,这药粉治疗刀伤最是有效,姑娘安心养伤,我明日再来换药。”
少女谢过,重又躺下闭目养神。
燕儿却不想让她睡觉,不停在她耳边说话:“大小姐,落水前的事,您全都不记得了?”
少女摇头:“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谁。”
“您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奴婢告诉您,您出身北直隶真定府何家,您的父亲就是何家的大老爷,大老爷是进士出身,做过礼部郎中呢。”
燕儿说得口沫横飞,少女却抓住了重点:“做过?那现在不是礼部郎中了?”
燕儿怔了怔,神情讪讪:“老太爷过世,大老爷回乡丁忧了,如今刚出孝期。”
少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丁忧之后未能官复原职。”
燕儿急了:“才不是呢,大老爷学问极好,又有武安侯这样的亲家,不但能官复原职,还能高升呢。”
少女又轻轻哦了一声:“和武安侯府订亲的人是我吗?”
“是啊,就是您啊,要不怎么……”后面的话被燕儿硬生生咽了回去,刘妈妈的叮嘱,她差一点就给忘了。
“我既是大小姐,那理应养在深闺,为何会来到此处,又为何会落入河中?”少女不解。
燕儿松了口气,连忙解释,原来这位何大老爷先后娶过两位太太,现在的这位是续弦,大小姐则是何大老爷的原配劳氏所出。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劳氏从京城返回真定,路遇大雪。
在破庙里躲避风雪时,恰好遇到鞑虏奸细要抢夺年仅四岁的武安侯世子陆臻,当时劳氏正和武安侯夫人聊天,陆臻就在她的身边。
奸细抢陆臻的时候,劳氏本能的挡了一下,被奸细一脚踢飞。
虽然有武安侯府的侍卫将奸细当场斩杀,但劳氏在这场意外中受伤,早产生下女儿。
劳氏产后血崩而死,这个女儿被何家如珠似宝养大,万万没想到,前不久武安侯夫人忽然造访,一眼认出此女并非劳氏的骨肉。
原来,武安侯夫人亲自为她接生,并且许下亲事,从此,这个小小女婴便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后来,侯府派来接应的人到了,可是劳氏刚刚生产,无法长途跋涉,武安侯夫人便让人去京城给何大老爷报信,还派了两个人守在破庙之中。
没想到,劳氏没有等到何大老爷赶到便去世了。
据何大老爷回忆,当时破庙之中还有一对在此躲避风雪的夫妻,那位妻子也是受到惊吓后早产,只不过何大老爷当时心系妻子,没有留意,现在想来,定是那对夫妻看到劳氏出身富贵,便起了歹心,趁人不备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听到这里,少女忍不住问道:“武安侯夫人就是看到那位何小姐脚上没有红痣,才确定她是假的?”
燕儿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您看您有红痣,所以您就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大老爷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派了奴婢和刘妈妈过来接您,您落水后刘妈妈便去报信了,奴婢已经让人去送信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动身。”
少女无声笑了,十四年前,何大老爷抱错了女儿,十四年后,何大老爷终于又找回了亲生骨肉,可惜船行河中,又遇到了贼人,万幸何大小姐命不该绝,落水后被人遇起,从此骨肉团圆,良缘再续,何家有了武安侯府这个大靠山,何大老爷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如果我没被救上来,葬身河中,那么这门亲事,说不定就要落到何家其他姑娘头上,也说不定就是那位假的何小姐,毕竟那位也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也是记在前任大太太名下,如果没有我,她也是何家大小姐……我说的对吗?”
燕儿一怔,是这样的吗?她一个小丫鬟岂会知道这些,她全都是按照刘妈妈说的办事。
少女岔开话题,问起一件令她更感兴趣的事:“你说武安侯世子叫陆臻?”
她分明记得,武安侯世子名叫陆忠,这个和她订亲的陆臻是哪来的?
“是啊,就是叫陆臻。”燕儿非常肯定,她认识几个字,担心自己忘了,临来时还让刘嬷嬷特意写在纸上。
少女茫然,忽然想到了什么:“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崇安三年啊。”燕儿一点也不吃惊,大小姐什么都不记得了。
“崇安三年?现在的皇帝姓什么,还是周池吗?”
少女脑海里浮现出周池的身影,她回到这里之前,正是周池登基后的第十五年,那时的年号是元庆。
燕儿吓了一跳,慌忙四下看看,确认黑妹和白狗没在门口偷听,这才板起脸来:“大小姐,太祖的名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您刚醒过来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不但会被人笑话,更要招来祸事。”
少女心中一痛,原来小池子已经成了太祖。
“那现在的皇帝是太祖的什么人?”
见大小姐终于不再直呼太祖的名讳,燕儿松了口气:“当今天子是太祖的孙儿,不过先帝也是太祖的孙儿,太祖驾崩后帝位传给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又传给了高宗皇帝,高宗皇帝驾崩时尚无皇子,帝位便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
少女眯起眼睛:“太祖驾崩距今多少年了?”
燕儿不知道,太祖驾崩时她还没有出生,哪里知道?
不过,她想起一件事:“太皇太后还健在呢,她老人家去年才过了七十大寿。”
见大小姐一脸茫然,燕儿更放心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皇太后的事,可这位大小姐显然就是不知道,看来没有说谎,她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娘家姓闵,不过闵家早就败落了,这两年才渐渐好起来……”燕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凑到少女耳边,“太皇太后被太祖皇帝囚禁了四十多年,圣上登基才放她出来。”
少女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神采,眼睛里甚至还有了一丝兴奋。
果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燕儿更加得意:“咱家大太太的表妹,嫁的就是闵家,新过门的晋王妃,就是她家的姑娘,不过……”
少女心中一动:“你说晋王妃,晋王封地在哪里?”
燕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晋王的封地,当然是在晋康城啊,不然还能在哪儿?”
晋王当然是在晋地,而晋康,是晋地最大的城池,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眼前这位看来是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你家大太太的表妹家的姑娘,嫁得还怪好的。”少女一脸艳羡,晋王妃啊,能不好吗?
燕儿原本得意的小脸黯淡下去:“可惜晋王妃是个短命的,大婚当日就死了,据说啊,还是被她陪嫁带来的丫鬟杀死的呢,你说说,多倒霉啊。”
“啊?”少女大惊小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杀人啊,好可怕,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那凶手呢,抓到了吗?”
燕儿冷哼一声,扬起下巴:“晋王妃是为了保护晋王爷才……晋王爷能不为她报仇?凶手当场就被杀死了!”
少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有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全都有茧,她就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吧,这双手,杀过人,或许在此之前,便杀过很多人。
她是晋王的人,可却又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她要杀晋王,可晋王妃却为了保护晋王死在她手中,而最后,她又被灭口,所以她真正要杀的人,其实不是晋王,而是晋王妃!
少女嘴角牵起一抹笑容,万幸,她的脑袋没被浪头打坏,还是挺聪明的。
燕儿仍在喋喋不休,说晋王妃有多么贞烈多么伟大,可那口气不似是在赞美,而是遗憾。
原本大太太的外甥女能做晋王妃的,现在虽然也是,可毕竟是死了,死了的晋王妃和活着的晋王妃,那能一样吗?
看看那位死去的大太太和现在的大太太就知道了,不一样!
少女看了燕儿一眼:“你家大太太的表妹是姨娘?”
燕儿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太太的那位表妹,可不就是闵家的姨娘吗?
“你说是她家的姑娘,却没说是她家的女儿。”
燕儿有些没面子,立刻说起现在的闵家多么富贵,除了那位短命的晋王妃,还有哪位姑娘嫁入了高门大户。
燕儿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噪音,少女闭上了眼睛,周池早就死了,而闵氏却还活着,她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庶子,又熬死了孙子,终于重新走到了人前。
十日之后,刘妈妈便到了。
刘妈妈到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少女的病情,得知外伤都已结痂,接下来只要补气血好生调养便好,刘妈妈便做了决定。
她当天便要护送大小姐动身回真定,武安侯夫人虽然回京城了,可却派了一位心腹嬷嬷留在真定,每隔两日便会打发人到府里询问,那是询问吗?那就是催促,这谁受得住?
刘妈妈对眼前这位大小姐非常满意,虽说长相标致,可是没有见识,又失忆了,燕儿说她不懂礼数,甚至直呼太祖名讳,加之手上有茧子,一看就是个粗生粗养的,和府里那位没法比。
刘妈妈神情倨傲,目下无尘,对燕儿说道:“收拾一下,咱们这就动身。”
燕儿高兴地答应着,便去收拾东西,其实她们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位大小姐除了身上那件被黄河水泡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裳,就什么都没有了。
刘妈妈上下打量着炕上的少女,眼神凌厉:“大小姐,养大你的人就是草台班子里唱戏的下九流,想来你也是没有学过规矩的,回去的路上,就要把规矩学起来,免得回到府里让人笑话。”
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挑,这个出身蛮好的,草台班子里唱戏的,不是正经的戏班子,演一场就换一处地方,说不定连户籍身份都没有,想查也查不到。
再说,这种草台班子里长大的姑娘,在世人眼里与花娘一般无二。
她那位没有见过面的继母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什么都想到,什么都计划好了。
少女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不走,我这副样子,这身衣裳,配不上何家的门庭,我哪里也不去。”
刘妈妈一怔,这是什么意思?还想和她讲条件吗?
“走不走,那可由不得你。”
燕儿说她当时伤得很重,又在河里泡了许久,差点就死了,现在外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可就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还想和她讲条件?不怕把她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少女又叹了口气:“无妨,等我见到武安侯夫人,就告诉她,继母苛待我,继母派来的妈妈串通贼人刺杀我,还把我推下船,想要害我性命。”
刘妈妈脸色大变:“你敢!”
“我是武安侯夫人的准儿媳,你说我敢不敢?”少女重伤未愈,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可却能气死人。
刘妈妈想说,你就不怕我把你扔进河里,就说你淹死了?
可转念一想,还真不行,捞尸人就是人证,当时她被捞起来时很多人都看到了。
“你究竟想怎样?”刘妈妈咬牙切齿。
少女的目光落在刘妈妈的衣袖上,刚刚刘妈妈抬手时,她看到了藏在衣袖里的大金镯子,又抬头去看刘妈妈耳垂上的金丁香、头上的银簪子:“我连件首饰都没有。”
刘妈妈气得半死,咬着牙说道:“大太太已经给你准备了,回去就有了。”
“我要你的金镯子,否则……”少女怯生生,还缩了缩身子,像是怕被刘妈妈打骂一样。
刘妈妈想要撕碎她的脸,可还是忍下来了,当务之急是哄着她回去,至于回去以后嘛,哼哼,大太太有的是办法收拾她。
刘妈妈褪下腕上的金镯子,这对金镯子是出来时大太太赏给她的,她信不过两个儿媳,没敢把镯子留在家里,随身戴着,没想到却被人给盯上了。
不要脸,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臭要饭的!
刘妈妈在心里把那少女骂得狗血喷头,可还是脱下手上的镯子放在少女面前:“拿去,拿去!”
这东西且让你先替我保管,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到真定,到时你就是案板上的面团儿,是搓是揉可就由不得你了。
少女拿起金镯子掂了掂,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看在刘妈妈眼里,要多辣眼就有多辣眼。
“现在能走了吗?”刘妈妈想要咬人了。
少女看看自己身上:“还缺三身新衣裳,是里外三新,不是驴粪蛋儿外面光。”
何家大小姐,无论是真是假,总不能穿得像个乞丐吧。
刘妈妈咬牙,果真是个下贱坯子,连驴粪蛋儿外面光这种话,她也能说得出口,丢人现眼。
“好,我这就让燕儿去买。”
刘妈妈说完,拽着燕儿出去,燕儿给她带信,说是救上来的是个傻子,有这样的傻子吗?
“她的脑子真的不好使,是真的,她连现在是哪一年也不知道,还有她那双手,手上有茧子的,一看就是做惯粗活的,您看她要这要那,依我看,她就是小人乍富,没见过世面。”
燕儿真的试探过了,这位大小姐是真的不聪明,而且也是真的没见过世面。
刘妈妈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反正也不是真的让她回去做大小姐,不过就是做做样子罢了。
正在这时,黑妹冷不丁跳了出来:“给钱,一千五百两,你们何家不能说话不算数吧,快点拿来!”
刘妈妈咬牙切齿,悬赏的时候,当然是赏银越多越好,声势越大越好,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何家千辛万苦找回的姑娘掉进河里淹死了。
谁能想到,还真就找到人了呢,当时为了做给武安侯府看,她还特意在悬赏启事上写了脚上有红痣。
听燕儿说了,这个叫黑妹的野丫头把人救上来就去看脚,看到红痣就大呼小叫,燕儿闻讯赶来时,这位“大小姐”的玉足,已经不知道让多少人看过了。
年龄、性别,连同红痣全都吻合,所以还能怎样,只能咬牙认下了。
“给钱,快给钱!”黑妹大喊大叫,活脱就是个讨债鬼。
刘妈妈差点给气得背过气去,她身上哪来的一千五百两,总共也只有二百两。
“去去去,一边去,这么大嗓门,冲撞了大小姐你担当得起吗?”
黑妹摸摸鼻子:“有啥担当不起的,她的小命都是我救的,给钱,快给钱,一千五百两!”
刘妈妈向西,黑妹也向西,刘妈妈向东,黑妹也向东。
“你这个死丫头跟着我做什么?”
“你才是死丫头,你们全家都是死丫头!”
刘妈妈恨不能掐死这个野丫头,可是不敢,能在河里捞尸的,哪有好惹的。
无奈之下,刘妈妈只好许诺回到真定就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黑妹嘿嘿干笑:“你当我是傻子啊。”
刘妈妈不想理了,转身进屋,黑妹立刻跟了进来,刘妈妈怒视,正要开骂,身后传来一个娇娇弱弱的声音:“你若是不信,就跟着去真定吧,到了真定就有银子了。”
刘妈妈脸色一白,让个捞尸的跟去真定?大太太还不骂死她啊。
黑妹却咧开嘴笑了:“好啊,我还没有去过真定府呢……白狗,叫上黄豆和红豆,咱们要去逛真定府喽!”
次日,刘妈妈在镖局里雇了两名镖师,又返回来,推搡着少女上了马车。
马车是刘妈妈从真定府带过来的,里里外外都很陈旧,内置的小桌子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漆面是什么颜色。
少女坐在马车里,撩起窗帘,好奇地看向窗外。
她听黑妹说过,这里叫岗头村,属于万春县管辖,何家的悬赏启事便是贴在了万春县最热闹的地方,不到半个时辰,整个万春县的百姓便全都知道,真定府何家那个脚上有红痣的大小姐,掉进河里生死未卜了。
少女想到黑妹,便听到了黑妹的喊声:“别走啊,等等我们!”
何家的马车自是不会等的,车把式甩起马鞭,将马车驶向了官道。
燕儿探出头看了看,又把脑袋缩回来:“他们还真的跟着咱们呢,小驴车,赶车的是白狗,他们还带着被褥,还带着锅呢!”
刘妈妈啐了一口:“没见过世面的东西!”
少女依然看着车外,她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她去过平阳,去过三次,平阳离这里应该也不太远。
那时还是乱世,诸侯纷争,正是四月天,草长莺飞,她在晋康饮过汾阳春,便动身去了平阳。
到平阳那日,是四月二十八,平阳城里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她是专程来平阳看威风锣鼓的,哪里热闹便往哪里钻。
八岁的周池也在人群里,他东躲西藏好不可怜,他叔父派来杀他的人正在找他。
于是她便多管了一件闲事,带走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很好养活,给口饭吃就行,她带着他四处闲逛,高兴了会教他打军体拳,给他讲飞机大炮潜水艇,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渐渐的她就明白了,她收养这个孩子,真不是做善事,其实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饭搭子、酒搭子、话搭子。
一个人虽好,可有时也很寂寞。
周池十五岁那年,她觉得周池已经长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玩了,于是她便带着他回到位于平阳的周家堡,从叔父手中夺回了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从此,周池成为天下诸侯中最年轻的一位。
第三次则是途经平阳,那时周池已经登基为帝,而她也已经有五年没有见过周池了,那五年里,她带着她的姐妹们住在青苍山,练练兵,唱唱歌,打打猎,日子惬意。
忽有一日,她收到周池的血书,死对头的余孽联同内奸里应外合,已是皇帝的周池和皇后闵兰被困于行宫之中。
她没有迟疑,带着姐妹们千里奔袭,驰援而来,那一役她杀了很多人,行宫外血流成河。
她踏着一地鲜血将周池和闵兰救了出来。
从那以后,也或许以前便是,闵兰越发惧怕她,于是这女人做了一件蠢事,让弟弟闵青给她下毒,被她发现后,她闯了皇后寝宫,将闵青的人头扔在闵兰面前。
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周池将闵兰幽禁时她没有回来;周池封她为秦国夫人时,她没有回来;周池封她为镇国长公主时,她仍然没有回来。
在这里,她只是过客,她坚信自己不知哪一天就会回到来时的地方,狗子都知道在树坑里撒泡尿留记号,她也要。
她又过起了以前的日子,在这个时空中四处游历,在每一个她走过的城池留下属于她的标记。
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直到有一天,她得了一坛二十年的桃花酿,兴致来了躺在竹笺上喝酒,竹笺顺着索陵河飘飘荡荡,她喝多了,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意识到自己要走了,可是醒来时她却没能回到她来时的地方,而是又回到了这里,她被活埋了,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小姑娘。
不对,她现在是何家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