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宗保被楚韵当成丫头使唤,在背后叉着腿给小姑奶奶们送水、和牛粪、说笑话解乏。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山,他跳上李叔的车累得满头大汗地伸手拿茶拿糕,打盹儿,等到了石榴胡同,跳下来就要回去,想着明儿无论如何不能再去了,再去他小命休依矣。
楚韵也跟着跳下车,楚宗保还以为他姑是不放心他特意来送的,怪不好意思的,道:“侄儿应当先送姑,怎么好让姑送我,回了吧,晚了。”
楚韵看他诧异道:“我就回楚家住,最近这些日子我都和你一起住,咱姑侄两个,好好养养感情,难不成,你爹没跟你说?”
楚宗保干笑两声,他这几日累得上眼皮打下眼皮,回家翻个身便睡了,哪知道外边洪水滔天,他想了会儿道:“他今早又给我炖了个猪蹄,说让我补补。”
他就说他爹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慈父!
天杀的狗才!
这么想着,楚东陵已经在门口迎过来了,口里亲热地叫着妹妹,告诉她嫂子做了她爱吃的东坡肘子、蘑菇菜心,还特意给她买了两个一掐就流油的羊肉馅儿包子。
从前为这个羊肉馅儿包子,还闹出过不少事。楚韵不是任人磋磨的姑娘,所以柯氏让她干什么她都得自己找补回来,尤其知道这嫂子爱吃羊肉包子后,她更是每天鸡不叫就爬起来钻到厨房偷柯氏的羊肉包子吃。
这羊肉包子捏得很大个儿,跟烤包子差不多,即便有葱姜蒜和剁碎加了猪肉的羊肉,还有萝卜块儿和红薯块儿,一口下去满嘴咸香。
楚家也不是日日能吃肉的人家,柯氏这羊肉包子,都是头晚趁人家店铺关门前去讲价买回来,留到第二天早上做早饭慢慢享受。
这样一周也就能吃两天。
柯氏连房梁上的老鼠洞都藏过,不知怎么,还是能被楚韵寻了去,但又不能真的打骂这个妹妹,白日便更用力地使唤她。
楚韵本来在楚家就过得不痛快,被为难得够呛也乐意。
——她看着大家都鸡飞狗跳地不痛快,心里就平衡了。
两人打了半年多擂台,为着这羊肉包子,楚东陵经常身无分文,因为楚韵吃了一个,柯氏必然要锤他三拳,不拿到私房钱不算完!
这次她竟然肯主动买羊肉包子!
楚东陵放心地想,可见这次楚韵回来,柯氏与小姑子重修旧好的决心有多大。
楚韵听得啧啧称奇,一点儿也没客气,两个热乎乎的包子都让她吃得一干二净,还拉着嗓子柔弱道:“我天天都要吃这个,不吃就睡不好觉!”
柯氏穿着绸子小袄儿和桃红色马面裙,头上还多了个百婴戏的银顶心,暗骂一声狐媚子,真恨不得一拳捶死这乡下丫头,嘴里却道:别说两只包子,就是一头养,你兄弟也舍得!这不,你一回来嫂子就给你炖了只老母鸡,打天不亮便热着了。
你侄儿想偷只鸡翅膀险没让我打死,但他也有孝心,早把他那间屋子腾出来了,还在耳房隔了半间屋子说要在那悬梁刺股学习,我还跟他说了,你有这姑她有这侄儿,都是楚家祖坟哐哐冒青烟。”
楚宗保很震撼,很心碎,那耳房只有小老鼠般苍白瘦弱的人能住在里边,他怎么能睡那个?再说,他何曾说了要在里头悬梁刺股了?
他宁愿睡真耗子洞也不愿意悬梁刺股!
楚韵看这嫂子舌灿莲花,只能说古代妇女节甭管是谁,当真铁骨铮铮一条好娘子,这进退自如得,王八看了都摇头说自己比不上。
柯氏说完想是自己也觉着恶心,风一般进厨房端了碗鸡汤出来让她先尝。
楚宗保也想吃,柯氏没让,还骂他:“馋嘴的东西”,给你姑的孝敬也是你配沾的?还不滚回屋里看书,晚间吃你的剩肘子混一日得了!”
楚宗保让骂得,拔腿就开溜,半天没敢探脑袋。
柯氏在外劝楚韵吃东西,自己陪了会儿便回厨房了。
楚韵自己跟人没话说也这样,一个劲儿劝人吃饭喝茶用水果。这时楚宗保又钻出来,口水直流地盯着楚韵手里的碗。
楚韵喝完了汤,一咬那个鸡,险些没把牙崩了。以她吃鸡多年的经验,这老母鸡绝对刚下锅不到半个时辰。难怪这人刚刚死活不让自己儿子吃!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浪费食物!
楚韵黑着脸骂奸诈的嫂子,看看鸡又看看眼睛发亮的楚宗保,眼珠子一转,把鸡肉递过去道:“好侄儿,姑疼你,你拿回去躲着你娘吃。”
楚宗保抱着碗嗷一声窜回了屋,柯氏在里边看见了刚想问怎么跑这么快,就听他儿子鬼一样在屋子里带着漏风的嘴尖叫:“额低娘~额地门牙没了!”
柯氏跑过去一看,顿时急得满地找牙,又盯着吱哇乱叫的儿子道:“你娘这鸡也炖了个把时辰,哪能有这么硬?难不成你骨头是软的不说,竟然连牙也是软的?”
想到这个,她都有些为自己心酸了。
楚宗保看他娘始终不承认是自己炖的硬,又说他上辈子吃软萝卜噎死所以这辈子软虫转世,又给气哭了。
楚东陵很欢迎楚韵,他还盼着妹子把姑爷带过来住住,这妹子可是离开楚家一年了,除了回门那日再也没来过,让外人看了都得说他们不亲热。
看见儿子吃了亲娘炖给楚韵的鸡肉便崩了牙,脸色刷一下就变了,他先掰开楚宗保嘴看了看,伸手进去摸了一阵,道:“不妨事,十岁出头的小子正该换牙。”又对楚韵道:“你嫂子没做过几顿肉,乍然买了只鸡从早弄到晚都不知道要怎么下手,也怪我没本事,不能让你们日日杀鸡吃。如今日子好了,过两日我领个丫头过来,以后你过来有下人伺候,总比你嫂子笨手笨脚的好。”
这话一说,楚韵便不好怪这奸诈嫂子了
只是柯氏怂货,不等楚韵如何,她自个儿做了坏事事发便开始打哆嗦,丈夫一过来便跟拔了牙的老虎似的,缩在旁边半天都不敢吱声。
她怕楚东陵发火,又怕她买个新鲜水嫩的少女回来,所以不管家里多了多少钱她都不愿意挪屋子,更不愿意买下人。
楚东陵说买人是认真的,他行走在外,好些人一听他家里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便不愿意过来,只是一直没看好人。买小姑娘怕柯氏闹,买小子他自己要闹,买一家子吧,楚家还养不起。
但让这鸡肉一闹,楚东陵便下定决心要买个粗使丫头回来,——买年纪大的不经用,买小丫头买卖才划算,不仅还能生,还能生许多个,等过个三五年再买个小子回来,楚家岂不是奴子奴孙无穷尽了?
柯氏一听这个,急了,抬手便挠了他一爪子。
楚韵看得肠子险些笑破。
晚上鸡肉便炖烂了,楚宗保捂着牙眼泪汪汪地喝粥,柯氏找着机会便跟楚东陵闹不许他买丫头。
楚韵边吃饭边看戏,想——小荷老师诚不欺我,果然饭桌才是看戏的场地。
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吃着饭,外边李叔道:“奶奶,爷来了。”
楚韵一怔,又惊又喜,掀开帘子对外瞧。
杜容和穿着雪白的大衣裳清风朗月地阔步进来。
楚东陵眼睛笑得只剩一条缝,转眼吩咐妻子:“多拿双碗筷出来”,又推楚韵:“给姑爷接衣裳。”
楚韵伸手接过来放回她的屋子里,回来就听见楚东陵在招呼杜容和吃酒。
杜容和陪了两杯,桌下握着楚韵的手笑:“娘让我来接你,我知道你这几日不好回来,所以我来陪你说会儿话就回去。”
楚韵有点结巴了,因为杜容和这话是当着满桌子人说的。
楚东陵没在意这个,他皱眉道:“亲妹子在自家住几日,怎么还劳烦姑爷来接了?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便是那间屋子,以后也一辈子给她留着,便是姑爷一并住下,也只当在自家一般痛快。”说着便死活不让楚韵走。
郎氏确实不乐意出来,知道楚韵晚上不回来,险没把家里点了,闹得小花都不敢呵呵哒地喘气。
她说‘嫁进杜家就是杜家的了,怎么还能回哥嫂屋子里住着?’又忧心忡忡道‘楚家闹屎大的地方,又好茶吃又好被子睡吗?’
郎氏格外嫌楚家穷,黄米胡同不知道楚家底细,只当楚韵是乡下大地主的女儿,在外城人眼里,地主女儿的身份差是差了点儿,但怎么也是丰衣足食的富裕出身,然而这等身份在旗人眼里仍然与暴发户土包子无二,楚韵刚进来时,背地里明面上不少人都在看杜家笑话。
实际上呢,楚韵身份远远比郎氏吹牛吹出去的贫困得多,她刚进门时这个婆婆老觉得浑身发痒,认为是儿媳妇从娘家把虱子啊老鼠啊之类的害虫带了回来。
虽然在楚韵打了田氏以后,郎氏已经从——这个媳妇带来了毒虫改观成——这个媳妇带来了保家仙,但她对楚家仍是用鼻孔看的。
杜容和被娘闹得一个头两个大,加上也想媳妇了,便故意推辞了一下才松快地跑出来。
他来之前已经陪郎氏用过饭,所以桌上略沾了几筷子便不动了,坐下陪着楚韵吃了一会儿茶以后,杜容和又去楚宗保屋子里搜刮了一圈。
他也嫌楚家起居太简陋,即便楚韵过来住不了几天,他还是从家里给她带了铺盖卷儿、茶碗、澡豆,本来何妈还想给楚韵做饭每天使唤个丫头送过来,后来看着这么做太下楚家的脸子才算了。
楚韵坐在椅子上看杜容和铺床,在杜家这少爷绝没动过一指头!
杜容和:“包衣家的孩子陪太子念书的日子多了去了,做奴才谁能做过我们?”
接着他告诉楚韵,他不仅会铺床叠被,烧火做饭也很好。
说到这个,楚韵告诉他:“我哥今儿说要买个丫头回来,我嫂子气得要挠他。”
杜容和对楚家的事关心得少,听到这里,他便反思了一下,谁家说起爱妻子的丈夫都要说这个男人对妻子娘家如何好。他厌恶归厌恶楚家,但该给楚韵的脸面还是要给,他不想大姑娘小媳妇说楚韵闲话。
于是道:“过几日我给他们送一房人过来,两口子带着孩子便齐全了。”
养人如养马,有了下人日子也未必能松快,首先他们要有住的地方,其次还要有工钱和一日三餐。
以楚家如今的条件,楚东陵是完全不考虑买一家四口的,没那么多活儿不说,他也实在养不起啊。
杜容和很乐意看他为难的样子。
楚韵还不高兴呢,道:“一家四口得多少钱,他一个王八羔子配吗?我哥这人,你给他再多他也不记你好!”
杜容和靠过去看着小楚妹妹道:“你记着我的好就够了,再或者,你心疼钱,便把我当做是使唤丫头用个够本,如何?”
楚韵哼一声:“你这丫头有什么好的,会梳头不会?会绣花不会?丢在外头看有没有人要捡的!”
杜容和指着叠得整齐的鱼戏莲叶被道:“可暖床铺床这个奴家是拿手的。”
楚韵睁大眼睛:“你学坏了!”
第118章 她想去的地方
杜容和在楚家待了足足小半个时辰还不想回去,本来楚杜两家离得也不远,都在一个城里,骑马坐车都跟吃饭喝水似的简单,只是这年头夫妻相见仍要先想许多理由,不然外头就得说女人缠男人,这是很下流的话,杜容和不能日日都来,想着楚韵要在这待几天他就舍不得走了。
楚韵对这个不理解,还问他:“那男人喜欢一个人,就得忍着了?然后去碰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人才算尊重自己心上人?”
她真挺好奇古代男人这个的。
长此以往,即便两情相悦,又能维持多久呢?总不会爱上甲的时候跟乙疯狂做恨,爱上乙之后又回头跟甲疯狂做恨吧?
这不是脑子有病吗?
杜容和仔细一想这个场面笑得人都有点哆嗦,道:“出门在外忍一忍,在自己家里想怎么来怎么来,谁敢多嘴就撵出去,真沦落到你说得那样,说明这男人就是个连家里都说不上话的窝囊废,大孬种,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孙子!”
楚韵道:“要是上边那个这么做呢?当然,我说的不是咱们这一个啊。”
是平行时空里的另一些水灵灵卖身安国的老麻子。
杜容和哈哈大笑,道:“他应该找一根绳子吊死,这么白白被占便宜,还不如八大胡同的伎!”
楚韵眨巴眨巴眼,想以杜容和这么大的反应看,这个时空没有这样的乐子看了……
两个人乐了一阵,杜容和更不愿意走了,看楚家哪哪都不舒服,屋子小、人也刁钻,但楚韵说要住在这,他还真不好顶回去硬拖着人走。
送走杜容和以后,楚韵就在楚家院子里转悠,她这一转才发现,楚家这一年当真鸟枪换炮,屋子大了不少。
她记得自己刚来时这院子就三间半房,半间灶台,两间卧室,一间陶屋用来放祖宗牌位。至于茅房,城里人不兴这个,大家都用马桶,每日交给收粪的拉到郊外填埋。
楚韵之前是把楚老太爷的屋子隔了半间出来住着。
现在楚家大多了,慢慢一数竟然有了五间半的屋子带两个小耳房,院子里也多了两株榆钱树。
楚韵走来走去,柯氏在屋子里看着她笑,楚东陵个王八羔子脸上让挠了几道也笑得出来,还跑过来问她明早要吃什么?
楚韵哼一声,笑:“我要吃香蜡纸钱,你给吗?!”
楚东陵对这妹子也是面子情,今时不同往日,他愿意对这妹子好,但楚韵这张嘴真真气人,即使鸡贼油滑如楚东陵也难免忍不住会呛两句,故意温柔体贴道:“妹妹别说要吃死人菜,就是要吃死人,为兄也少不得带着你连夜挖上新鲜坟,就是不知妹妹爱吃死了几时的。”
楚韵知道楚东陵在京里过多了富贵日子,压根不知乡下是什么样了,故意露出嘴馋模样,道:“兄长别说,你一说这个我当真馋了,——你知道腊肉吗?春节前把山猪家猪放香料盐巴腌制起来吊在风口到了春节嘴馋了便切一节下来吃。”
楚东陵哪能不知道这个,这东西蜀地爱吃,他们胡同里做死人生意的香蜡郑就是蜀地人,年年冬日都要想方设法吊一些腊肉香肠,楚家得过他好几次肉菜。
腊肉蒸得透明滴油拌在饭里和着腌白菜吃或者下面都香得让人吞舌头。
楚韵一说这个,楚宗保就开始流口水。
楚东陵看她主动要东西,还挺高兴,道:“妹妹想吃这个?明早就你嫂子去买回来。”
“我不要这个,这个味道一般。”楚韵摇头,说:“我以前也以为腊肉香肠是最好吃的,后来一比较才知一点儿不如三吱。
我们里正说刚出生的三吱吃着跟小鸡崽子似的嫩滑,吊起来晒干了配着菜煮汤,也晶莹剔透哩!
吃这个最能养人的是刚出生的三吱,三个月便是大母吱了,吊起来咬着也嘎嘣脆,比腊肉香肠好吃不知道哪里去,我只吃过三个月大的,还没吃过刚出生的。
哥,我看着外边似乎有一窝小三吱在满地爬,妹妹来了许久没吃这个味儿,倒是想了,你若疼我便给我捉来炸了吧。”
这话是她胡扯的,老太太和她都没吃过,还都怕得很,里正年轻时候吃过不少苦,他吃过这个,还落成一毛病,看着三吱就咽口水,楚韵和老太太在家一尖叫,他就流着口水蹿进来眼冒绿光地问在哪。
这个话一出来,楚东陵就有点儿想吐,他惨白着脸问:“你在乡下当真吃这个?”
楚韵真诚地看着他:“这个好吃啊。你不信待会儿试试!”
楚东陵已是要晕厥了,他在城里再困苦也不至于吃不饱饭,更别说吃三吱!
那大尾巴他想起来就想吐!
楚东陵推辞了两下,捂着胃脚步蹒跚地走了。
这边门牙漏风的楚宗保还在流口水,拉着楚韵回他磕碜狗窝乐呵呵地凑过来问什么叫三吱。
楚韵嘿嘿一笑,道:“三吱,就是吱吱吱,是耗子是老鼠,是令人尊敬的鸭子块羊肉串和风味鸡块儿,你吃不吃?”
楚宗保特别怕耗子,三四岁时柯氏赶着出去说闲话老爱给他几文钱让他在家待着。
楚宗保这个钱都是撒手没,老找不见,柯氏还骗他是老鼠叼走了。
他那会儿就想,这它奶奶的得多少耗子在他们家打窝儿啊,这么些钱嫁十八回老鼠女儿都够了。
他翻来覆去地找老鼠窝,后来找着一窝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耗子冒着红眼睛站着盯着他。
楚宗保从此就怕了耗大爷耗大娘,乍闻楚韵吃了耗儿,他尖叫得直接用门牙吹了声口哨出来。
柯氏在屋子里听了还以为水开了,跑出来站在院子里骂:“倒霉催的,水开了也不知道吱一声!”
楚宗保听到“吱”,又用门牙吹了两声口哨,婀婀娜娜地倒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
楚韵摸着这小怂货的脸,道:“听见吃三吱肉这么高兴啊?跟你爹一个样!放心,姑姑会对你好的,更高兴的还在后头。”
她说的不是玩笑话,次日一早楚韵就往往生堂跑,买了块二两银子的楠木牌位赊在楚东陵账上。
胡同里听了都咋舌,二两银子都够发丧老娘了,这小妮儿怎么只买块牌位啊?石榴胡同不是这等浪费的人家!
因着这块没名的牌位,整个胡同都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本来楚家出了个嫁到内城去的姑娘就让胡同从春天念到冬天,又从冬天念到春天。
好些人逢人便说“楚大爷的妹子戴旗头享福去了”,卖酱油的看见楚宗保偷嘴,都忍不住打趣他,“楚小爷,念不好书不怕啊,实在不行还可以进宫,当太监老爷也是条出路”,遇见柯氏也得好奇地问两句,“柯氏,你是奶奶啦,你家准儿是餐餐老米吧?怎么也没去看个大夫啥的。”
汉人对老米稀奇,但真不一定狠得下心吃这个。石榴胡同的大部分街坊都是油滑爱凑热闹的小市民就怕自己吃死了,所以,知道谁家有了老米都一个劲儿劝着别人吃,自己得了反而回去就供起来,说是对老主子的孝心,若以后上达天听,可能也能混个真奴才当当。
总之,楚韵作为旗人奶□□晚大包小包地回来,次日就买了牌位,大伙儿一一致认为是老米忒毒,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楚韵成婚一年内将楚东陵药死了。
其实以郎氏对老米的抠门劲儿,楚东陵就是真亲自死了,这太太也未必肯拿一粒米给他做陪葬。
柯氏比楚韵起得更早,她要出去买早饭,买菜做午饭,回来时冷不丁听见楚东陵被药死了,整个人都吓得一哆嗦,包子肉菜洒了一地,连滚带爬地回屋跳着、哭着叫楚东陵的名字。
楚东陵这会儿还没走呢,正在院子里打五禽戏养身体,刚摆了个鸟起飞的姿势。
柯氏看着楚东陵,惊道:“你怎么还没死啊?”
楚东陵满头雾水,听她说了事之后就跑屋子里找楚韵。
楚韵让楚宗保在牌位上又砍又切又磨砂,完了自己在上头写了楚芸两个字。
是的,这个楚姑娘原来叫楚芸,但因为姑娘不上族谱,也不取大名儿,婚书也写的是楚大妞。
她穿来后说自己是楚韵也没人说个一二三四五。
可活过来的是楚韵,不是楚芸。
那个姑娘永远死在了陕西乡下,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记得她的人了。
不过楚韵觉得老太太最后是认出来了的,因为老太太从来不叫她乖孙,只叫她丫头,闭眼前还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老太太便是世间唯二记得楚芸姑娘的人,如果楚韵也忘了她,那楚姑娘就真正消失了。
她来之前就琢磨着要在楚家这间被挪做楚姑娘闺房的卧室里放上楚姑娘的灵位,这个,才是她来这一趟真正的目的。
这个楚韵有点不敢跟杜容和说,这人再温和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即使没信多少鬼神,只要说着鬼神之事,该有的忌讳他仍然有。
自己还活着就立了生祠,楚韵想想都知道他不会答应。
但这件事又是必须要做的,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穿越也好借尸还魂也好,总要把楚姑娘好好安葬的。
安葬她最好的地方就是楚家,楚芸死前心心念念都是要回到城里那个有父母、有大宅院,出门有许多石榴树、葡萄架,还有疼她的兄长、老太太身边。
楚韵要把楚芸葬在楚东陵身边,让她安息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长廊中。
爱恨也好,那里都是她想去的地方。
第119章 没有立场的人
楚宗保出生在京城,柯氏娘家有间小木匠铺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兄弟姐妹们幼时生活辛苦,但大哥二姐七八岁就到大户人家做奴才去了,出来后嫁的也是姑娘少爷的仆人,名义上是半个贱民了,但日子过得真不错,连带着她在京里生活还算过得去。
起码在柯家这样很普通的汉人门户中能一日两餐饭,一年两身新衣裳,偶尔还能买串儿糖葫芦。她能嫁给楚东陵便是因为两个姐姐心疼她,能给得起嫁妆,但嫁给楚家这样的贫困的读书人仍是高攀。
柯氏花了很多功夫在楚东陵倒卖木材时给他做饭、端茶才让这个男人看上她。
楚父楚母不是以身份定儿媳的人,看柯氏勤快肯吃苦,柯家人也老实,儿子又喜欢,很快同意了这门亲。
柯氏从小就不识字,那些先生都狗眼看人低,柯大姐就拿银子砸过老秀才,想让京里落魄得胡子都稀疏了的酸儒过来教儿子兄弟们认几个字。她说,在大户人家,做管事做账房都得认几个字,这个挣得比院子里窝着、吃好饭斗嘴的婆子赚得多多了。
柯氏本来还不信这个。
但她很快就亲眼看着那些衣裳上都是补丁的秀才是怎么羞辱她眼里贵妇人般的大姐的。
老先生随身揣了个柚子皮进门,鸡翅膀鸭翅膀唏哩呼噜啃了一堆,柯大姐两口子站在一边话都不敢说,伺候主子似的端菜、递帕子。
老先生两个鼻孔高高挂在天上,吃菜汤都是往鼻孔里流,他在柯家团团转转看了两遍,闹清楚不是柯大姐的主家请他而是柯家请他后,当场就摔了筷子碗,指着柯大姐骂:“贱妇之子,也妄想玷污孔圣。”
柯大姐脸色通红,要是对底下两个妹妹,早就扬起巴掌打过来了,但对这个老头子,她忍住了!还拉着丈夫和全家人跪了下来!求求这个七十岁才得了秀才功名的死人教她的兄弟儿子们认字!
柯氏想抬头看看这个人,孔圣是什么比主子更了不得的东西吗?认这个字她觉得还不如以后也去府里当奴才。大姐穿金戴银的日子过得满胡同都说他们柯家发了。
但她的头被爹娘压得低低的,柯老爹怕闺女惹怒了老先生,用胳膊肘压得她后脑勺都青了一片。
叫花子似的老先生最后定了个规矩。
他说女人不能学字,念书要有一间空屋,屋子不让姑娘进去,柯氏的娘也不行!
除此之外,每个月给他二两银子每日管两餐饭,最重要的是,他的学生在饭桌上要是除了天地君亲师之外第一个动筷子的。
柯氏立时就想跳起来药死这老杂毛,但是慢慢的,她发现略念了两年书只学完三字经的的二哥比家里人多了很多收入——他可以写春联、写信,而读了十年书的侄儿,直接脱了奴籍做了大老爷的管事,最后陪嫁给大姑娘带去夫家了,大姐一家也跟着过去独自买了个小院子住着,还有两个小丫头伺候起居。
虽然给那老先生倒了十年痰盂夜壶,但这结果完全不亏!
柯氏想着,她不想做奴才了。
她要嫁人也要嫁给读书人。
费尽心思嫁给楚东陵后,她还以为自己能做个官太太什么的,嫁过来才发现,楚东陵虽然长得端正,但心思从小就不在念书上,开始两年防着岳家说嘴还老实念了会儿书,等柯氏生了孩子,媳妇彻底跑不掉了,人立刻就说不念书要做生意去了。
柯氏转头便把希望寄托在楚宗保身上,从小就告诉他:“你的祖父做过县令,你生下来就是读书的种子跟泥腿子、走卒贩夫都不一样!”
奈何,楚宗保也不是个读书种子,逼急了他就说自己要效仿先师父,化缘到七十多再中秀才。
要是让他知道楚家祖训不让做官,这官太太更是没个盼头。
所以,楚家乡下什么情况,柯氏是一点儿也不跟楚宗保说,更不愿意让他知道家里还有个乡下血亲。
以前乡下有顺带着捎过来的黑馒头、干巴巴的白薯,楚宗保也好奇过问爹娘这个是谁送的。
娘都跟他说:“一个熟人送的,想求你爹办事。”
但街坊邻居不这么说,有人会偷偷笑他:“那个是你姑种的地吗?你知道你还有个姑吗?”
楚宗保知道楚芸的事后就跑过来问:“娘,小姑什么时候回来呢?”
柯氏希望她永远不回来!嫁女儿的嫁妆,绝对能拖垮她好不容易维持的家!
接着楚家就搬离了原来的家。
楚东陵看在眼里也只字不提,他是个冷情的人,要是乡下的妹妹爬得起来,多少错误兄妹间都能弥补,要是她爬不起来,自己也没损失不是吗?
楚宗保长得更像祖父,薄薄的单眼皮,整日吊儿郎当的,但也绝说不上是什么大坏蛋。他知道楚韵是要给自己刻一个灵位之后,还觉得这事挺好玩。
他对这个灵位刻的是楚芸也没有异议,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姑姑全名叫什么,他连亲娘叫什么都不清楚,这个事只能丈夫和父母知道。
但楚东陵作为楚芸的亲兄长,抱着楚芸长到五六岁的半个爹,他知道楚韵和楚芸是不一样的。
他憋了半天话走过去,皱眉问道:“你刻这个做什么?你不是自己改名叫楚韵了吗?”
楚韵道:“因为楚芸已经死了,楚芸死前很想再看你一眼,如今我沾点儿小荷的光,得了势就把她送来陪你,哥哥,你说你喜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