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东陵看着这个黑咕隆咚的灵位,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愧疚、恼怒……还有一点欣慰。
一个在夫家站稳脚跟的媳妇才敢这么跟娘家说话不是吗?
他也没往穿越上想,而是想着楚韵是记恨他这个哥哥,决心要同从前一刀两断才给自己改了个名儿。
妇道人家便是如此,今儿心情不好买朵花戴,明儿心情不好,梳个新头显摆。改名是有些出格,但楚东陵也懒得管,只要她好好的嫁到杜家去就行。
这个灵位在他看来,也跟撒娇差不多。
楚东陵忌惮杜容和的身份,他站着上下打量这个新生的妹妹笑:“你想把这个灵位怎么办呢?难道要我随身带着不成?”
柯氏听了便尖叫起来,道:“带个王八!人家金子都不日日带着,你把牌位随身带着干什么,也不怕真克死你妹子!”
楚东陵便为难地看着楚韵,表示:是你嫂子不许啊,不是哥哥不许。
楚韵翻了个白眼道:“不许也得许,你不同意,我马上就回家找杜老爷去,你还不知道吧,杜老爷如今可喜欢我这三媳妇了,前些日子我送他上马车出门遛遛,他为这个都欢喜差点儿蹬腿儿了,你不听我说,等会儿就听他说,如何?”
楚东陵心里觉着不是这么个事,但他还真赌不起。
最后,兄妹两人各退了一步,楚东陵答应楚韵:“以后我住在哪里,爹娘老太太老太爷和这块牌位,我便带到哪里,你要家里留一间闺房,我也依你,以后,西厢第一间,只要我活着,便摆了楚芸之位,不许旁人进门。”
楚韵要的也就是这个而已。
两兄妹说好这事,楚韵便寻思找个黄道吉日把牌位摆进去好好把楚姑娘安葬了,包括老太太给楚姑娘留的嫁妆,她也带了过来,想着一并布置好,宛如楚姑娘生前最爱的那个家。
柯氏气得心窝子疼,一眼不错地看小姑子忙里忙外地折腾。
一会儿要把床挪到西边,一会儿要把崭新的石榴帐子换成过时十年的青葱色吉祥如意帐,四个角儿还挂了个香包。
她越看越不像十几岁的姑娘闺房,反而像七八岁娃娃住的屋子,就连窗户上贴的也是各种鸟的窗花。
柯氏越看越眼熟,慢慢的,她想起来了。
楚芸回乡下时可不是只有五六岁吗?她当时住的屋子似乎就是这个样子!
那孩子以前娇滴滴的,整天靠着大哥身上要糖吃,她的衣箱子、小板凳小床,许多都是她爹做的。
柯氏记得这个,木匠家的姑娘不会忘记自家辛苦做出来的家具,尤其小姑子当时的木料选得那样好,即使后来楚家又落魄了,那些东西也买了不少钱。
“我之前还以为她胡闹呢。”她打了个哆嗦,问楚东陵:“这两日一看,小姑子怎么真要葬什么人似的啊?你们家难道真死过一个姑娘?”
“胡说什么呢?我家就这一个妹妹,无非惯得骄纵了些。但爹娘没了,我是她亲哥,多少事咱们都依了她吧。”楚东陵嘴里这么说这,心里想的是。
楚芸七八岁上在乡下死了一次,他又何尝不是在那一年死了一次?
再狼心狗肺的人,送走自己的亲妹妹亲老太太,能好受吗?
楚韵原来想的是找个黄道吉日,把牌子迎进去就行,但这么做遭到了杜容和的拒绝。
虽然她有意不让杜容和知道,但杜容和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这个早让上边一脚踹到爪哇国去了。
楚韵给以前的楚芸立了个牌位的事他不到午饭时便一清二楚。
杜容和确实很忌讳这个牌位,他也知道楚韵心里憋了口恶气不得不出。
但他不知道原来楚韵真要出气时用的竟然是这么激烈的方式。
她竟然不肯认作为楚东陵妹妹的自己了,而且她还要楚东陵知道这个。
放在杜容和身上,他也不想认做为杜淳风儿子的自己,但让他亲自告诉杜老爷这个,他还做不到。
杜容和想起去年楚韵打自己的一个巴掌,再看着灵位,笑:“小韵,你果真是一个不会变的人。”
楚韵惊讶道:“你不反对?”
“我想反对,但我的反对是没用的,对吗?”杜容和对这点认知很清楚,他道:“而且我只要一想如果连我也反对你,那么你就会一个人孤立无援,那样太可怜了。……我当时离开杜家做监工,你不是也二话不说跟着我走了吗?”
那样被人肯定、关心、支持的心情,他体会过,知道滋味有多好,所以,也想让楚韵尝一尝。
即使她做的事自己也不能赞同,但他依然想要她感受一些没有立场和理由的爱护。
楚韵:“你说得不对。”
杜容和:“哪里不对?”
楚韵:“即使你不支持我,还有何妈、李叔、小花、德胜儿支持我,怎么能说我是孤立无援的呢?”
总之,楚韵不让他给自己脸上贴金!
杜容和拿起她的手轻轻地打自己的脸道:“对,是我说错了,你打死我吧。”
楚韵缩回手,道:“想得美!”起来,一溜烟儿跑了。
楚宗保在走廊看着这两人从屋子里追到屋子里在,一会儿站着说话一会儿坐着发火,啧啧道:“奶奶的,这还没请牌位回来,怎么都鬼上身了啊?”
杜容和这回过来,转头柯氏就亲自端了几样菜出来。
头一个是鲜肉饺子,做得有小半个巴掌大,楚东陵一个人盘子里装了十二个,杜容和这边就是二十个。
楚韵看得咋舌,就是乡下喂猪也不这么喂。
而且饺子压根就不合他们的胃口,楚家人都爱吃面,一天三顿都不带换的。
第二道是老火炖的萝卜鸡汤,翅膀都炖烂了,里头白萝卜煮得半透明,筷子一夹就成了两半儿。
接下来是一道大菜,一个用棕色大粗陶瓷碗装着的砂锅白肉,整锅肉还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味儿格外诱人。
楚韵在进杜家门前倒是听喜娘说过旗人老爷都爱吃这个,可真进了杜家门楚韵发现这些都是误会,这白肉顶多算个偶尔出现的小家常菜,甚至大多时候出现都是给家里下人分到肚皮里去了。
没为什么,肉多顶饱!
楚东陵当然不知道这个,他防备着楚韵告状说嫂子故意给她吃没炖软的老母鸡下的是血本,锅里装了一大锅清亮的汤,白嘟嘟的肉都冒了尖儿。
楚韵闻着肉香就着芝麻酱、酱豆腐和韭菜花调出来的蘸料吃了一小碗,鲜肉饺子也吃了五六个。
这些菜眼看着吃不完,她就让打包装上等会儿给秦好女送过去。
杜容和给她盛了好几次菜自己没动筷子,他倒不是不喜欢吃,而是想故意给楚东陵一个下马威。
这下马威也有讲究,要让人舔着巴着,时不时给一棍子再时不时给个甜枣。
以往楚东陵在外打着自己旗号四处钻营,就是他给的甜枣,这回杜容和是专门来给大棍子的,神情就冷了许多。
楚韵边吃饭边看着小荷老师的下颚线想,大暖男冰块脸,真是各有各的好,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让他再当个冷冰冰只会说好的机器人什么的呢?
杜容和让楚韵看得有些发毛,深深地看她一眼后脸色更冷了。
这边当妹妹的心头一喜,那边楚东陵好哥哥看着妹夫这眼神一顿饭吃得胃里发痛,好弟弟地喊了两句始终不见这小妹夫搭腔,讨了个没趣儿,自己就有些忐忑。
楚东陵琢磨着无论如何也要跟姓杜的修好,不然以后他还怎么从宫里出来转悠的太监身上化缘顺好东西卖呢?
杜容和看得好笑,等着楚韵吃饱喝足,把楚宗保打发回去悬梁刺股,便当着楚东陵和柯氏的面淡淡道:“我和小韵夫妻一体,她要葬六岁的楚芸自然也要把六岁的我带走,一下走了两个人,多少有些不吉利。
我找大师算了算,大师说最好家里开了祠堂,让人哭丧守灵,请人三跪九叩地把这块牌位放在屋子里去,完全把以前那个魂送走,不然家里迟早得被前头两只鬼一窝送走。
我想着这宝地又不是乱葬岗,哪能住一窝鬼呢?于是敲锣打鼓地找了人,既安葬那两只鬼也给哥哥嫂嫂积些德,趁着大家都在,东陵兄,咱们挑个好日子把喜事儿一起做了吧。”
什么喜事?楚东陵让杜容和阴阳得脸色难看,但还不等他搭话,屋子外李叔就带进来一房人。
女人梳着往后勾的大勺发髻,穿着灰扑扑的粗布短衣,看着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一左边拉着十三岁的儿子,右边拉着十二岁的女儿。她男人只有三十多,一根大辫子盘在头上,也穿得灰扑扑的,大肥裤腿卷了好几层堆在脚边跟着李叔走在前边,妻小都在后边。
杜容和道:“这一户人家都是内城罪官家流出来的,洗衣做饭、打扫屋子、摔盆打碗都能做,要是家里不幸走了什么老人,再不必花冤枉钱。”
楚韵差点听笑了,楚家现在名义上就两个人,楚东陵和楚宗保,楚宗保还小啊,这能走的老菜帮子可不是只剩一个了吗?
楚东陵已经快让气死了,他就说自己乡下土妹子怎么变得这么坏了,感情都是这老米养的孩的。
他憋了一肚皮的脏话,转头看到杜容和雪白的衣裳又把话咽回去了,默默道:还是银子要紧。
银子要紧就更不能要这么多人!
内城出来的奴才能有吃素的吗?人家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大酒喝着大肉吃着绸缎衣裳穿着,就是烧火丫头也多半比外头小户千金过得好。
楚东陵张口回绝,道:“三爷的心意我领了,但楚家门第小,养不起这么多人,再说人家前头主子是做什么的我是做什么的?没得辱没了人才,还是像三爷才配得上他们。”
杜容和笑道:“咱们一家子兄弟何必说两家话,我还能让大爷操心买人的钱?”说着把身契拍在楚韵手上,楚韵一溜烟儿就拿给柯氏了。
柯氏也不想要什么丫头,但看杜容带回来的这个是个满脸雀斑皮肤黄黄的丫头她就有些打退堂鼓,谁不愿意过当家奶奶的日子?
别人送到手上还不要,那是何等贱货,这人要是死那都是活活贱死的。
她都没看一眼丈夫,就溜到李叔那头跟这一家子东问西问。
楚东陵看得眼珠子直愣愣的,暗骂一声傻子,回头再对上杜容和腰杆子也没那么硬了,谁让他媳妇就差流口水了呢?
但他还是不肯收,还道:“这么大的礼,做兄长的怎么好收?要是让外头听了,还以为我们楚家卖女儿,楚老太爷泉下有知,也等不到两只鬼进来闹,今晚咱家就成义庄了。”
楚韵想,怎么就不是卖女儿了?杜家的给得聘礼她何曾看过一指头?
于是走过去挽着小荷对着哥哥,学着郎氏做派嘟着嘴笑得甜甜儿的,道:“唉,哥,咱们骨肉相连,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你的仆人不也是我的仆人吗?三爷留几个人下来,也好替我给尽些孝心。
长兄如父,我想着我在那边呼奴唤婢,兄弟这头吃糠咽菜就掉眼泪。你实在疼我,不如让我和三爷隔三差五把人带走使唤两三回,外头听了还能说什么?”
楚东陵都不知道自家如今三天一小肉七天一肘子的究竟哪里吃糠咽菜了,再说,什么他的仆人就是她的仆人,还隔三差五送过去给她使唤,呸!天下姑娘有这么不要脸的没有?
他还是说什么都不答应,自己是真养不起啊。
杜容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直接笑问柯氏:“后宅的事,男人说了不算,你怎么不问问嫂子呢?”
话一下就甩到柯氏这边。
柯氏在旁边拉着人说了半天,问出来这个妇人叫桂兰,丈夫叫米贵,大儿子叫米筹,小姑娘叫米花。
桂兰一家前头的主子最后做的是远地方的县令老爷。
这个老爷五十岁中举之后很快一路飞升,不到十年就做了考官,在任地一直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家里鸡鸭鱼肉川流不息地抬进门,丫头婆子也穿金戴银,全家上家一百多号人就伺候四个主子。
好景不长,这老爷太贪了,贪得往秀才、举人上头塞大字不识一个的土财主,东窗事发后慢慢被贬成了县令,后来干脆直接下了京牢人头都不保了。
桂兰一家子被拉到菜市口任人挑选,她最怕的就是一家子分开,第二是怕再找个官家做奴才。
她简直被这些贪官污吏吓破了胆子,所以来了石榴胡同后,桂花就认定这儿了,不大不小刚好能过日子。
桂兰事无巨细地跟柯氏说自己以前做过烧火丫头,但后来是凭借梳头的手艺爬上去的,甚至当场给柯氏修了两下头发。
简单两挽,整个人气质都不一样了,柯氏对镜一照便问:“这个是县令夫人梳的?”
桂兰听多了大太太小媳妇打机锋,一嗅就闻出味儿了,温柔地笑:“太太,许多夫人都梳,你梳起来跟她们一样尊贵,奴才见了观音似的,都不敢抬多看。”
柯氏心里吃了蜜一般,她舒心地想着,自己这辈子终归还是有官太太的福气,即使她做不了官太太,有个伺候过官太太的仆人也跟那些人不差什么了。
至少不差她大姐什么了!
柯氏看着两个老鼠样瘦弱的孩子,伸手盛了四五个饺子送过去,道:“好孩子,吃吧。”
米筹米花嘴里口水泛滥,愣是不敢伸手接。
娘教过,有规矩的孩子再饿也不能做恶鬼像。
桂花面露喜意,趁着机会,鼓着脸道:“还不给太太道谢?太太疼你们了!”
米筹米花赶紧跪下来把两个小饺碟端在头上跪下狠狠磕了两个头,脆生生道:“奴才谢太太垂怜。”
这一跪跪得楚东陵脸色铁青,赏了东西跪了人认了主,这仆人就甩不掉了。
就是他想卖也得考虑下这个是杜容和送过来“孝敬”自己的,妹妹妹夫的孝敬随便提出去买了,这像什么事?
楚东陵无力地摆摆手,道:“既磕了头就在家好好住下吧。”
说着跟杜容和告辞进门挑黄道吉日请牌位,结果回屋就歇着去了。
这一家子穿的是脏衣服,被拉在外边几个月人都臭了,过来也只洗了手脸。
柯氏怕有虱子进来,足足烧了三桶水用了半盒澡豆才把一家子洗刷干净。
这一下柴水就去了二十文钱。
外边的衣裳也不能穿,谁知道有没有沾上屎尿?
柯氏正在兴头上,转头回屋又掏了四套旧衣裳出来让这家子换。
米家兄妹没洗澡时还能扛一扛,洗了澡后身体立刻就虚了,出了门就跌跌撞撞地要倒,那个肚子响得跟打鼓似的。
楚韵跑到厨房蒸了二十个馒头,一锅稠粥。
一家四口就着咸菜吃得也香喷喷得,不到一刻钟就吃完了。
楚韵看得目瞪口呆,溜出屋子问小荷,道:“你故意找的大胃王来?”
杜容和凑过去,小声道:“谁家粗使丫头都是这个胃口,干体力活的人不吃饱还怎么活?况且做了奴才的人样样由不得自己,只剩这张嘴能做主,谁还想戒口呢?”
楚韵唔了一声,道:“那我哥可有苦头吃了,楚宗保也还在长身体呢。”
杜容和笑了,道:“他最大的苦头可不是这个,是给你磕头。”
他说这个楚韵就愣住了,道:“我没让他磕头。”
杜容和:“我让了,我说要三跪九叩把牌位迎进去,楚芸的牌子和老太太的牌子都在,他即便不跪你难道能不跪老太太?”
楚韵:“还能这样?”
她觉着,自己在宅斗上拍马比不上这些有钱人!
杜容和:“我活到这么大,十分清楚跪人的艰难,尤其像楚东陵这样的人,更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让他跪父母跪君跪师跪比他地位高身份高的人,容易。让他跪曾经被自己臭老鼠似的丢到乡下自生自灭的妹妹和老太太,难了。”
人的骨头说重容易说轻也容易,只要这么放了灵位,让楚东陵一个头磕下去,他就再也不敢做楚韵的主,动不动就算计她。
他会一直记着这个头,直到他死,都会记得。
说完这个,杜容和还有点忐忑,道:“会不会觉得我太坏了?”
楚韵深恨楚东陵,怎会觉得小荷坏,她想到楚东陵要受罪,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
她道:“不坏,日行一善罢了。”
日行一善的杜容和把黄道吉日定在四月二十五,头天下午楚韵刚好在乡下把十亩地的树都嫁接完。
到了四月二十五这天,楚家一早就开始烧香拜佛做斋饭。
第121章 崭新的日子
桂花穿着素净的衣裳腰上扎一条小汗巾像迎亲似的,喜气洋洋地在门口道:“吉时到——”
接着米家姐弟两双小手打开房门,示意楚家人进去。
老太太和老太爷婚后感情一般,至少楚韵跟她在一起的几天从没听过老太太说老太爷一起一声好,走了之后也没说要合葬的话,她唯一提过的异性只有一个陆沉川。
楚韵就擅自做主把她的坟埋在陆沉川被沉塘的那条河附近,上京后带的也只是块牌位。
楚东陵、柯氏走在前头,楚宗保走在父母身后,楚韵是个旁观者,她和杜容和在楚东陵心里就是对活煞,所以就站在看着。
楚家愿意打扰得很干净整洁,一点儿霉味也没有,更没有什么阴暗潮湿腐朽的衰败味,甚至没有尸体,还有一群人被光照着点儿暖洋洋的,就跟去新房看新娘子似的。
但今天其实是迎接两个久居乡下的故人回家的日子。
楚东陵亲自把老太太的牌位捧在胸前,楚姑娘那个是楚宗保捧着。
楚东陵进去后楚韵就领着他,让他把老太太的牌位放在太师椅旁的桌子上。
她说:“老太太在时,最爱坐在太师椅上吃南瓜子,教我念书,哥哥把她老人家放在这儿吧。”接着又要楚宗保把楚芸的牌位放在榻上的小炕桌上。
楚姑娘最爱坐在炕桌上晒太阳、吃果子、看闲书,回乡下后也是在炕上没的,只是乡下楚家没有京里这么好的景色,打开窗就能看到院子里的石榴树。
她交代完以后,桂花男人米贵就拿了个蒲团放在楚东陵和楚宗保膝盖下头。
楚宗保年纪小,虽然觉得事态诡异,但也没有多想,只当做姑姑学了黄米胡同做派,回家疯起来了。
他还想着,说着姑姑就是自己的孝顺呢。
所以这个头磕得老老实实,一下去就一声脆响动。
楚东陵进来后看见熟悉的布置人就懵了,听见儿子的磕头声才喘了口热气出来。
他看着这个灵位久久地难以低头。
尽管楚韵嫁了好人家,尽管楚韵对他这个哥哥颇有微词,楚东陵都觉得这个女孩子翻不起什么风浪,他眼里心里想起这个妹妹还是小时候那个柔弱得要人抱着哄着喂饭买糖的小姑娘。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站起来反对自己的亲兄弟呢?
楚东陵这么想着,心里当真认为,他们两兄妹能这么不明不白将就着过一辈子。
所以楚韵布置的这间屋子他从来没进来看过,一点儿也不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他听柯氏说着还以为真是小孩子闺房。
这时一看才发现——这是老太太教他们念书的小书房。
楚东陵到了这个时候才真的意识到,楚韵不是撒娇跟自己闹着玩的,想要自己认个错,认完以后还跟奶娃娃似的缠着他。
她说来真的!
柯氏就是那种猫儿般撒娇挠人的姑娘,所以他慢慢也就忘了,其实这个妹妹是老太太带大的。
老太太……
老太太不是猫,是只不叫的狗。
这也是个很久远的称呼,楚东陵都快记不得老太爷长什么样了,不过他回想一下竟然立刻就想起来老太太的模样。
毕竟楚家在楚老太爷手上就败了,楚父楚母包括他都是在老太太手上长大的。
当时老太爷不愿意教家里男孩子四书五经,说这个学了没用,学了就卖国,还学了干什么呢?
老太太说,不学以后反了都只能做点儿大头兵。这才把老太爷说通了。
但楚家没什么钱了,最后是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子四处求学,别人不收他们,她就亲自教,一直教到外边的先生肯收徒才住手。
楚父被老太太拉着去仍然富贵的旧友家求学,他看见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能说会道心里既羡慕又愧疚,回来就发誓也要做那样能说得清楚话的人。
楚东陵跟父亲不一样,他出生时楚家的情况比楚父当时更坏,一家人只能在猫屎大的地方窝着过日子。
他经常问乡里人楚家祖上阔过是不是真的。
老太爷倒是挺喜欢这个孙子,所以经常说:“要是没阔过家里怎么会有藏书呢?”
楚东陵听了以后就开始留心富贵人家是怎么生活的。
这种观察一直在他五六岁开蒙时才慢慢看见——老太太开始带楚东陵去拜访先生了。
这些先生都住在有钱人家里,隔三差五有个肥肥的鸡翅膀嚼,小胡子油光水滑地留到胸口上,看着不像先生,倒像个什么仙人。
楚东陵也看见了富家子弟是怎么过日子的,他们从小就有伺候的丫头,乡下丫头模样一般,可也是跪着伺候主子的。
这些有钱人躺在银子上过日子,不用四处低头求先生收,更不用苦恼以后能不能娶上媳妇。
楚东陵头一回过去就欣喜若狂,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
老太太还问他:“怎么不吃呢?”
他想的是,原来人还可以这么过日子!他一直觉得自己不该老太爷和爹的日子,到要他想一种自己能过的楚东陵也想不出来。
在地主家见了一趟先生后,楚东陵活过来了,他老老实实地告诉老太太:“念书的吃鸡翅膀做老爷的吃一只鸡……我不想念书,我想做老爷。以后我也要像这个老爷一样呼奴唤婢做主子,远离如今灰老鼠似的日子!”
老太爷认为为前朝挨饿受冻就是尊贵的体现,楚父楚母认为为实现抱负即使死了也值得。
楚后来他们果真被一个姓朱的大夫框去做什么牛痘,最后都嘎嘣死了。
太傻了!自己又没天花,做这个干什么呢?!
爹娘就不说了,子不言父之过。
但老太爷的话楚东陵今天想来都想笑,一个为前朝挨饿,一个吃今朝老米,难怪大明要亡,这不是活该吗?
看过了地主的生活后,楚东陵觉得自己迟早要离开乡下地方,对听过他真话老太太,既尊敬又厌恶。
老太太当时就很震惊,看楚东陵的眼神跟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只是她马上就收回去了,而且之后教孙子教得也更用心,总是让他看一些蠢到死的故事,但那个眼神太吓人了,刺得楚东陵现在都还记得。
楚东陵慢慢长大了,楚父又做了县令,他也知道当年说的话不太好了,所以对妹妹就格外的好,好到楚家父母都以为这个孩子改邪归正了,只是仍然不会念书而已。
等到爹娘死了,他才敢露出真面目。
人过的日子是要有新衣服穿有新米吃有娇美娘暖被窝,更要有花不完的钱。
有老太太和妹妹在,这种好日子只会越来越远,楚东陵犹豫了一下就把人送到乡下去了。
这么多年他每年送几两银子下去就当买了个心安,那祖孙两个过的是什么日子,楚东陵一点也不关心。
送两祖孙走那天,老太太还穿的绸衣,楚芸带着个银丁香甜甜地对他说:“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呢?”
楚东陵看着两个人想的是。
她们知道这一次回去就要面对骨肉分离的一生了,面对粗衣麻布老死乡下的一辈子了吗?
那个时候他都想不起楚芸还有个未婚夫。
杜家人眼睛吊得老高,自从爹娘嘎嘣死了,人家除了吊唁就再也没过问过楚芸。
他还以为杜家就不要这媳妇了呢,谁知道没几年人家又心回意转说起这桩婚事了?
要是早知道这个,吃什么苦他都不会把人赶走啊。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没用。
身份就是一切,楚东陵认为自己比楚家任何一个人都看看得更清楚。
所以在下人又轻轻叫了一声:“老爷?”后,楚东陵慢慢地跪在了蒲团上。
他的头垂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心里凉幽幽的一片,想,这一个头磕下来,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主子了——只有下人才会认错。
自己再也做不成主子了吗?
楚东陵眼泪掉了下来,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
桂花站在一旁喜道:“老爷是大孝子啊,还没到哭丧的时候呢就想老太太了,连姜帕子都用不上!”
柯氏在旁边哪哭得出来,闻言赶紧抢了儿子的姜帕按在眼角呜呜呜地叫起来。
楚宗保一看爹娘都哭了还挺逗乐,死了人是要哭啊,他也跟着一起嚎,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楚韵看楚东陵的神色不是装的,心里暖暖的,恨不得仰天长啸!
她抓着小荷老师的手轻轻地说:“报复一个人,原来也可以很痛快。”
杜容和道:“报复人本来就是痛快事,道咱们要少尝,尝多了人就乐坏了。”
楚韵自然知道,但这件事她无论如何要为楚姑娘做,谁让她顶了人家的身份呢?
她笑着点点头,在心底小声地对楚芸说了声:再见。
说完这句话以后,楚韵似乎感受到一点轻轻的东西从自己身体上走开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对楚东陵那样经常会浮现出的恨意也淡了许多。
是楚姑娘吗?
楚韵深深地吐了口气,对杜容和道:“我们回去吧。”
她知道,从今天起,自己再也不用抗拒杜容和的亲密的举动,因为她做完了能为楚姑娘做的最后一件事。
未来,是属于她自己的崭新人生。
楚韵了结了一段共生的缘分,出门都是哼着歌的。
桂花中午做了不少家常菜,都是素净清雅之物。她下了决心在楚家做仆人,眼珠子也放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