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一个还算过关的决定。
里包恩用以往的姿势抱着她。他的鼻尖几乎能蹭在她的颈侧。他嗅到香气,轻微的,曾经在梦里缠绕着他的香气,裹挟着家里洗衣液与沐浴露的味道。但他和她都用同一款洗衣液和沐浴露。因而一时也辨不清是谁的气息包拢着谁。
友寄新奈毫无威胁感地放任了这一个晚上,这说明还会有无数个相同的晚上在未来耐心地等待着。
那么他也会等待。
而目标达成的那一天来得并不迟。
里包恩擅长解读人类的微表情,以至于让人时常怀疑他是不是会读心术,但异世界再玄幻也没有这种超能力般的特异功能。他不过是比一般人更懂得察言观色。
只是友寄新奈此人有时不吝啬于表现情绪,有时又收敛得很好,不那么好猜。
如果真要问她是什么时候对他动心的,杀手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他没有问过老板这个问题,而她也没有提起过。这对之后的二人而言并不重要。
但,就在他第一次乔装成公司后辈,出现在她眼前的当天,或者说当晚,友寄新奈貌似有一些变化。
她不再那么坚持要跟他分床睡,也没再提起不需要送她上下班的话题;乍一看是不错的趋势,可虽说如此,她的态度也和以往没什么差别。
友寄新奈对他好,依旧如平时一样具有上对下的照顾的性质。她该吐槽时还是丝毫没有留情,懒得做一些事的时候也同样会没精打采地动用甲方权利使唤保镖。
于是这有充分的可以解释的空间,而不仅限于是她动了心。比方说,她完全有可能是被任性惯了,懒得管,所以才干脆随他去(偶尔里包恩会看见她望了一眼他的脸后面无表情地叹气)。
杀手并不完全知道她的想法,直到要去和她同事们聚餐的那天傍晚。
彼时,办公室只剩下两个人。他尊敬的友寄前辈坐在工位上,专心地埋头处理没搞定的工作。里包恩等她待会儿一起走。他没别的事,便只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小憩。
天色愈发稠暗,室内开了一盏灯。
里包恩起初没打算睡着,不过人在足够安逸的环境里闭目养神,总会很容易睡过去。
他任由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做杀手的工作让人对目光的踪迹相当敏感。他在感觉到视线之际睁开眼。那时余晖将尽,他在黄昏的边缘侧过头,望见坐在斜对面的人。
整个办公室垂暮般黯淡而闲寂,只有那个人附近的灯开着。
昏朦朦的光影切割着他与她之间的界限。
里包恩望见那柔和细腻的光线倾倒而下,滴落在友寄新奈的头发、侧脸与肩头,令人无端地想到“年轻”时矫揉做作的梦。他看见她托着下颔,四平八稳地注视着身在暗处的他。分明似是无聊所致的举动,她的目光却像是要永远记住什么似的,专注,认真,又叫人忽而感到闷热。
四周暗沉,被笼在唯一的光晕中的人连注视都仿佛离得万分遥远。
或许是刚睡醒,他在那一刻说不出话。友寄新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闲聊,问他午休是不是没有睡着。
他说算是吧。
她说那等会儿不要喝太多。
里包恩从来不介意被她这样管,相反,他乐在其中。但那时候他反而感到几分别扭,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时间不早。
保镖跟着老板前往居酒屋。他那天别着她送的银灰色的领带夹。
平心而论,里包恩的酒量还可以。他平日里也喜欢在晚上小酌几杯,不过需要冷静头脑的人不会让自己深陷醉酒的情境。
有的社畜喜欢劝新人喝酒,好在有体贴的友寄前辈为他挡一挡。喝得差不多,里包恩就放下了酒杯。
他接下来的任务是看着雇主不要醉倒在酒桌上。
酒精是个有利有弊的东西,更多时候它也有必要的功劳。友寄新奈后来去异世界旅游,不出所料地和沢田家光成了酒友。可惜交友不慎,被家光所谓珍藏的、度数不高的、很清甜的酒阴了一把——那天不过才下午,里包恩就准备带醉酒的雇主回酒店,而也是从下午开始她始终握着他的手,昏昏沉沉地到酒店也不想松开。
你知道吗。她肯定会断片的,因为那会儿她实在醉得不轻地拉着他叨叨念,说,你知道吗。里包恩要给她脱掉酒气熏熏的外套,后者却还是没有松手。顺利脱了一半的外套挂在她一边手臂上。友寄新奈揪着他的西装袖口,说其实她有话没有跟他说。
然后她踮起脚,抱住他的脖颈。为了让她不那么辛苦,杀手托起年轻人的腿侧,向上掂一掂,她也就顺利地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他。
里包恩听见她在耳边瓮声瓮气地讲,我爱你。意大利语我也知道怎么说,Ti amo。对吗?她又换了一种说法,Amo te。
而在此之前,在她的世界的秋天。里包恩记得他换了身衣服再回来接人,他的老板正孤零零地蹲在晚风里。友寄新奈一时没有认出他,却还是被他牵着走了一段路。直到她不肯走,说家里有人会担心她。直到她认出这个会担心她的人。他的手被她握着贴上脸颊,掌心抚摸到谁的心意的炙热。
她问他是不是想亲她。
他低下头。这是越界的默许,正如他在轮船上被两个小孩问到是不是喜欢她,他微笑着没有回答一样。
在兢兢业业工作, 干到次长(副部长)后的第三年,我拒绝了上级的提拔。
部长高木浑水摸鱼多年,倒也单方面和我们混出了一点感情。他在我递交辞呈的当天表示心如刀割, 愁容满面,最后为我举办了一次聚会, 赖在居酒屋喝了个烂醉。
但我觉得他伤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又失去了一个好用的牛马。
攒够启动资金,我经过严密谨慎的计划与选址,决定在接近中学的路段开一家咖啡馆。
由于是好地段, 租金昂贵,我捏着预算, 眼一闭心一狠, 直接在相较偏僻的巷弄盘下一间二层店面。
这当然在我的考虑中:我希望我的咖啡馆最好有一个清净的环境。舍弃热闹的流量,一方面是赌一把, 另一方面也是抱着“既然要开就努力按照自己心意做到理想的状态”的想法。
辞职前,我先跟不少认识的自己创业的朋友取过经,也听过不少缺乏天时地利人和, 经营不善而破产倒闭的经历。
不过对于失败的可能, 我倒没有特别担心。
只要有死磕到底的决心, 人生可以有很多重头再来的机会。世界的容错率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因此最重要的是迈出第一步。
于是,我的,主卖咖啡饮品、兼卖果腹小食、兼可为成年顾客提供调酒服务的清吧功能、兼可自习读书的日咖夜酒小店的蓝图, 正在缓缓展开。
这个店面在此之前是一家准备搬离的家庭餐厅。
该拆的拆完, 该搬的搬走。刚盘下来之际, 一二楼都是亟待装修的毛坯模样。
同时, 正逢异世界的彭格列真正开始改朝换代。
阿纲同学原本对上大学这件事抱有肯定考不上之类的消极思想,结果被里包恩的“要让别人知道彭格列十代目考不上大学你想笑死谁”之铁拳狠狠制裁——他非常争气地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高校, 但后来才知道,不少友方黑手党继承人都在那所大学里待业。
发现认识的大学好朋友有些竟是未来同盟,纲吉君吓得给我打了好几个跨界电话。毕竟这个可怜的年轻人遭受了世上最可怕的道德绑架:
“他们说自己的家族没有那么强大,很多时候都要依靠彭格列的帮扶。”
被预定的十代目郁郁寡欢道,“还说他们只期待有我在的彭格列什么的……现在看到他们我都莫名有些愧疚……究竟是为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期待!”
“毕竟期待也是一种隐形的暴力啊。”我坐在矮桌边,一边拿笔规划预算的增减,一边说,“遭受暴力就要暴力回去。”
纲吉君虚心请教:“这种事情要怎么暴力回去……”
我说:“你就难过地跟他们说,‘原来你们接近我都是有目的的,我以为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你们甚至不期待我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请他们吃一顿饭,说感谢一直以来的关照,祝各位前途似锦,这是你作为朋友最后能给的祝福。”
纲吉:“……”
我:“接着不主动联系,等着轮到他们愧疚地找你解释并道歉。这叫抢占道德高地,真诚当武器,以退为进。你要是真当黑手党了,以后估计也用得上这个公式。”
纲吉:“根本不希望有用上的那一天啊!”
“说实话,”我把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双手整理资料,“你在那边读了快四年,心里已经有大致的偏向了吧?”
阿纲同学沉默半晌。
青年的声线早已褪去年少的稚气。
他嗓音成熟,因苦恼的语气而更显低沉。我猜他正皱着眉,“我不确定。”他说,“我从来都不觉得我能承担得起这个责任,也始终不喜欢黑手党。但是,我的确有在考虑继承,狱寺君他们已经在彭格列学习处理事务了……那都是些很危险的工作。
“九代说只有我能改变这些。虽然我还是感到很为难,可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让他们不需要再做那些事。而里昂听我说了我的想法之后,却很严肃地警告我,说这不是游戏什么的……不用他说我当然也知道啊。”
他继而气馁几分,嘀咕着跟我抱怨明明是那些人想让他继承,现在反倒说他不认真。
这件事我也有了解。里包恩其实挺高兴,也挺欣慰的。不过是想让年轻人把利弊都考虑清楚,学会冷静地看待大局。
人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向别人倾诉,有时候并不是想要一个具体的到底要不要的建议。何况沢田纲吉已经是成年人了。他考虑到的东西比中学时更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人生底色,有自己必须要坚持的立场。
在面对一条好像永远无法回头,如今又实在没有孤注一掷的必要的前路时,人的底气是退路。
“继承也可以,为了朋友而做事业是常有的事,没什么不好的。世界上还有人为了素未谋面的群体奔走一生呢。”
我闲扯着说,“要是最后没继承也不错,人各有命,没人有资格怪你。要是当黑手党之后觉得不好,想辞职,又怕在那个世界待不下去,就拖家带口过来给我打工。我很缺人的。不会亏待你们。”
除了前期投入,最奢侈的是用人成本。要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我都打算自己兼顾调酒师了。
听筒另一边传来纲吉君稍显放松的笑声。
他嗯了一声。安静一两秒,才开口。
“谢谢你,新奈姐。”年轻人温声道,随即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话题一转,“你那边进展还顺利吗?”
我答:“还行,经管证已经到手了。我在挑装修,约了过几天去签店面的合同。”
纲吉君的口吻有些不好意思:“里昂说如果我下定决心了,你会过来彭格列帮忙,是真的么?”
我放下资料,重新腾出手拿手机。
“我会帮忙。”
“嗯。”
“我会帮忙?”
“嗯……”
“我能帮什么?”
“……大、大概,像出谋划策那种……”
“不可能。不会。不要。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良民,你别听他那嘴一张就叭叭胡说。”我毫不犹豫地三连拒绝并吐槽,“我不会当黑手党,临时的也不,阿纲你应该是最懂我的人啊!而且你们彭格列家大业大不缺人,我的店缺我。”
最懂我的阿纲同学最后以一副“新奈姐都不干那我干脆也还是不干算了”的灰暗语气挂了电话。
我不清楚他在那边都有经历过什么思想波折。但在即将毕业的时候,纵使到最后一秒都还在犹豫,阿纲同学还是冷静地做了自己的决定。
彭格列要举办继承式。
里包恩身为重要人员,早在纲吉刚上大四的时候就受命回去正式复工。
那一年,他总算从退休的家里蹲保镖再次变成人人畏惧的黑手党杀手,过得和我一样忙。
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异界联络,偶尔好几天也没打一次电话。
起初我还有点不习惯。但众所周知,本人的适应能力很好,那会儿为了辞职交接工作更是忙得昏天黑地。有时也难免会意念回复,导致真的忘记回消息。
结果就在深更半夜被异界男朋友的夺命连环call摇醒了一次。
我对恋人的关心自然没有起床气,便只打着哈欠跟他汇报近日行程,再顺嘴哄一哄这位刚结束继承人培训课程、累了半天打开手机、发现我已读未回于是不爽到极点的资深教师。
第二天醒来感觉没哄好,遂趁周末闲一点,带点探望的伴手礼去了一趟异世界。
以斯帕纳、入江正一为主的新兴科技之星奋力追赶威尔帝的科研进度,两界穿越的方法越来越方便——唯三的门槛,则是需要提供穿越与定位功能的机器;
需要点燃的死气火焰;
以及为了保证世界平衡,互不干扰,尤尼一族扛起了监管员的职责。因此还需要通过尤尼的许可。
威尔帝在我家留了一台装置。白色的圆柱体,玻璃门,认证身份就能进去启动。
尤尼听说我要过去,很开心地表示可以帮我直接连接到彭格列总部的时空装置。
我反正也懒得到了再找人,就恭敬不如从命。而由于那算是我第一次主动地、一个人前往异界(以前基本是带着保镖行动,而且每个人都要忙着过自己的生活,我也不会有事没事就跑过去),怎料还体验到了一把乌龙事件。
抵达彭格列的时候,置放穿越机器的偌大的房间居然没人。
二月份,哪个世界都还很冷。我套着一件厚实的深咖色毛呢高领风衣,一手拎着礼品袋走下装置的阶梯。推开大门,外头的走廊铺着华美的丙纶地毯,复古精致的壁灯一盏盏都明亮。四通八达,空空荡荡。
还以为能顺利给个惊喜,看来计划果然还是不如变化。
我掏出手机,正要给保镖打个电话,原本鸦雀无声的空寂的走廊尽头却突然间跳出几个穿黑西装的年轻人。
都是生面孔,像实习生。
实习生们无比紧张,有的甚至把手伸进西服外套里,一看就在准备掏枪。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这里?领头的青年问。
我的意大利语已经能流畅交流。我说我来找人。
找里包恩。
找里包恩先生干嘛?
送东西。
太可疑了!实习生祭出经典台词:里包恩先生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现在可以打个电话给他。
更可疑了!实习生大喊不许动,谁知道你要掏出什么东西!里包恩先生都有未婚妻了,人家感情好得很!束手就擒!
黑西装们警惕地围到我四周。我只好任由他们严密看守,一边听着年轻的实习生们说我这么冷静又无动于衷肯定有问题,一边听着领头人向上级汇报,说抓到了一个非常可疑的疑似敌对家族趁准备继承式大家都忙得自顾不暇而派来试探的刺客。
尽职尽责的青年一边说明,一边冷酷地盯着我,“……是的,我们刚好巡逻经过。是。这就把她关到……啊?呃,她说要找里包恩先生……是,她是这么说的……好、好的。”
我于是面无表情地瘫着脸,被押送到一个房间前。
半拱形的房门厚重肃穆,木纹精细,流动着价值不菲的神秘性的色泽。
领头人敲门。门被从里面拉开。
“带到了,就是她。”
实习生沉声汇报道。接着让开一步,我得以看见房间里的景象。
这就是一间敞亮的欧式办公室。开门映入眼帘的即是一张宽厚的深棕色办公桌,雕着极为精美庄重的彭格列纹章。在其身后,巨大的落地窗采光优良,半掩着暗红色的巴洛克式窗幔。
办公桌没人用,倒是一旁的会客沙发上坐了一圈人。
负责开门的是一身正装的巴吉尔。
我与他对上目光。后者两眼一亮,以他一贯的用词微笑着打招呼:“新奈殿下,果然是您!来了怎么不先跟我们说一声?”
“抱歉,”我说,“因为只是抽空过来,本来想吓你们一下。”
巴吉尔笑道:“有人会很高兴的。”
余光里,实习生们的身形纷纷石化般僵硬。坐在沙发里的几人也早就转头望来。蒂莫特奥温和地眯着眼,向我点头;纲吉君惊喜地喊新奈姐,狱寺隼人和山本武坐在他两侧,脸上流露出各异的惊讶神情。
他们都长大了,穿着非常职场的西装。
我颔首,看向戴着黑礼帽的男人。后者原本半靠在沙发上翘着腿,此时正放下手头的茶杯,站起身。
走近一步,实习生们就惊恐地后退一步。
走到我跟前,实习生们已然背靠走廊墙壁,紧黏着不动弹。
里包恩不轻不重地瞥去一眼,旋即微微低头,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瞧见他帽檐下的黑眼睛闪烁着不加掩饰的笑意。“拿着什么?”此人伸出手。
我让他接过礼品袋。杀手看也没看袋子就先弯下腰。
“巧克力。刚好快十四号了,”我稍仰起脑袋看着他,被贴面亲了一口脸颊之际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就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在不高兴。”
“我没那么幼稚。”幼稚鬼如是说,“你过来待多久?”
我:“最迟晚上就走。”
里包恩轻哼一声,“明天不是周日么。”
“我要加班。”
“早上就要去?”
“中午。不过我早上想在家睡……干什么,说话,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了好了明早走。这位先生请你收了神通。”
第148章 后续(二)
等彭格列继承的预备工作逐渐稳定下来, 某位保镖闲了些,时不时会抽空回来。
只是他穿越过来的时机总是略显阴间。
第一次不打招呼就出现时,我刚好起夜想上厕所。那时大约凌晨三点半。我懒得开灯, 眯着眼摸黑推开卧室门,没走两步就撞上谁的胸膛。
一抬头, 里包恩十分丝滑地开启手机的手电筒,自下而上照着脸。
他本就五官轮廓深邃,彼时四下幽暗, 这么一束诡异惨白的光线便直接将其变成从上世纪漂泊而来的意大利幽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述说一通悲惨的二战往事, 赞赏半小时意大利面的伟大之处再阴阳怪气地损美国人一顿, 最后顺手把我这条无辜的现代小命索走。
鬼说:“ciao。”
我面无表情,眼皮直跳。
翘个鬼啊!
这和以前在厕所门口撞见婴儿小鬼不可同日而语。
我硬是花了六七秒才缓过神, 被迫清醒得困意全无。于是单方面对这只大鬼进行两下不带力气的拳击,接着用肩膀把他挤开,保持冷酷地去如厕。
此后, 里包恩就像当上穿越装置质检员, 每周都会突如其来地空降几次又离开, 并且都卡着晚上的点:
刚好下班回家看见保镖在喝咖啡,这算是相较善良,也堪称偶然的情况。更经常发生的是大半夜睡到一半在梦里感到鬼压床。我挣扎着醒来,才发现原本独享的大床被抢掉半张, 身上压着男人的手臂, 颈边被温热的呼吸剐蹭得泛痒;
或是忽然睡不安稳, 总感觉旁边有人, 睁眼看见床头边正好站着一抹漆黑而颀长的人影。形似黑化版长腿叔叔。
我觉得我的心脏已然强大到能速通所有恐怖游戏。
所幸发现时至今日这种手段还是吓不到我,甚至我的吐槽也逐渐犯懒后, 知难而退的杀手便不再执着于悬疑剧本。
但他就算换了个路子也没多和善。
某个半夜,我昏昏沉沉地陷在梦境里。一会儿梦到和客户喝酒,喝得浑身发热,一会儿梦到形象模糊的客户摇身一变,变成清晰无比的里包恩。我喝多了。不仅被人扶着肩膀送回房间,还莫名其妙就和看过的本子剧情一样双双滚到床上。
梦里的我摸到温热而柔韧的肌肉,上方的阴影一幢幢摇晃,抬头连天花板都看不清。
结果现实也在密密麻麻的堵滞与酸涩感里醒来。
这种梦想成真的手法只让人第一反应心想为什么不是梦到一夜暴富。
我只来得及在初醒之际缓一口气,又感到握在侧腰的力道倏地收紧。下意识地,我伸手抓住夜闯民宅的黑手党的手腕,偏头躲开压下来的人影、稍显粗重的喘息与细吻。那冰冷柔软的触感却十分耐心,摩挲在脸颊,耳朵,脖颈皮肤下攒动的脉搏。
我隐约嗅到几缕未散的硝烟味。凛冽的气息在凉夜里辗转,但更多还是那个人独有的,暖和的被窝般的味道。
颈窝纠缠着炙热的呼吸,我半醒不醒地发出几声闷哼,眼睛还困得想闭上,耳边尽是厚实的床垫不停挤动的闷响。
夜色阒静地流溢又搅乱,碾撞又温存。
我伸手抱住他的肩膀,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声音,“不是说好要回来的话,会。……提前说一声吗。”
埋在颈侧的嗓音颇显喑哑,能让人清晰地察觉到声带的振动。
“你睡太早了。”杀手恰好沉到底之际停下,一边推卸责任,“我给你发了短信。”
我的手指揪紧他颈后粗硬的发根,“我一点半才睡好不好。”
里包恩:“我一点半还在工作呢。”
我讲道理:“那是你太晚了不是我太早了。”
里包恩:“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太早。”
我骇然。
“小学生都不这么强词夺理了!”
“我可是黑手党啊,”男人从颈边抬起头,我不得不松开手臂。紧随衣料摩挲的声响——他还穿着相当讲究的黑西装,只是领带被胡乱丢到床底下,衬衫的纽扣也解至胸膛——稍直起身。我的视野适应了黑暗,足以看见他挑起眉毛的神情。“……Cuoricino mio(我的心肝宝贝)。”他说,语气暧昧不明地含着笑,换成意大利语道,“还这么有力气反驳,看来你已经不困了。”
“……”
我确实清醒很多,但那时还没到离职日,隔天依然得上班。虽说长久以来都习惯了有这种情况,也不免慢吞吞地耍耍赖,哼笑一声,拖延着去牵他的手。
“听不懂外国话哦。”我说。
掌心相贴的重量沉甸甸的。另一人的手指挤进指缝间,紧扣着压在耳边。在天花板边缘盘旋的月色再度漾起柔和的波光,动摇得悬然欲坠。
里包恩老师并不气馁,“我不介意带你复习一遍。”
“学不会。”我的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西装外套,呼吸又是一场动乱。时轻时重的滚烫热意涌上耳尖,闷得后颈发汗,我别开脸,忍不住稍微蹙起眉心,“有很多不明白的问题,要问。”
杀手俯身。一个奖励性的吻落在唇角,我顺势勾住他后肩,抓住后衣领。
“哪里不懂?”这位家庭教师问道。
“有一个发音……”
“喔,说说看。”
遏制不住的低喘令大脑沉沉浮浮地发昏。我正想开口,身下推搡的闷响骤然加快,刚到嘴边的话语又忽地滑成无意义的收紧的音节。
这人明显没打算让人好好说话!
凌晨深远的黑夜在极短促的时间里天旋地转,令人乏力地松开相扣的五指,而罪魁祸首紧压着掌心的手却还是岿然不动。我感到后腰被牢牢地托高。难忍地仰起脖颈,抬眼只见窗沿边角的月色攀附着墙面,化成一汪颤抖的,淅淅沥沥的,支离破碎的鱼肚白。
纵使如此,还要听人在空隙里追问:为什么不回答了,刚才想说的是什么。
我只好花了点时间找回力气,歪歪脑袋,几乎与他耳鬓相抵。再侧过头,嘴唇若即若离地触碰到一小片柔软的炙热。是里包恩的耳垂。
“Per favore,sii gentile(温柔一点)。”我低阖着眼睑,在热带雨林般的黑暗里回答,“Il mio tesoro(我心爱的宝贝)。”
然而本以为这个刚结束工作、自身也没休息多久的杀手闹腾不了多久,事实却又是失算。早上七点半被闹钟摇醒,我坐起身,绷着脸放空两秒,因睡没几个小时而异常、相当、万分不爽。
于是抄起枕头,压到一旁还在呼呼大睡的家伙的脸上,再扯起被子给人蒙头一盖。
最好把他闷晕三天。
老实说,我觉得我们的倦怠期也该到来了。现在我看他睡得比我香就不是很乐意,有时候也渐渐开始没以前那么宽容(比如为了开店实验而尝试学做烤曲奇,端一盘出来之时某人从背后伸出魔爪试图偷拿,我手比脑子快地就抽了他手背一下,最后为了守护曲奇完整性而缠斗大半天),这都是证据。
但在此之前,我还有很多东西想给他看。
由于从我准备辞职到投入创业前期准备的日子也是里包恩最忙的时候,这位亲属顾问基本是以远程建议的形式进行支持,并不在现场。
因此我捏着单子,有条不紊地走完程序,有一些筹划好的项目也作为秘密留存着。
等里包恩的本职工作收尾,他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待得也越久(后来我才知道是后续的事务被直接丢给了同盟家族加百罗涅的首领,专门让有经验的迪诺给师弟充当临时家教),我才在空闲时间带他出门。
那是一个半面天空都在燃烧的傍晚。
日落时分,红彤彤的霞云汹涌翻滚,在公园的人工湖面里倒映出低纬度的橙红色极光。
我和保镖兼饭搭子吃完晚饭,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并肩沿路散步过去。
忙里偷闲是世上最自由的事情。与另一个人一起忙里偷闲的光阴则好像能把一切未知的危险与难关都抛之脑后。放风筝的小孩嬉闹着跑跳,经过拄拐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结伴骑单车的少年的谈笑声逐而远去。我抬起头,望见街灯陆陆续续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