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也就是一两秒钟的事。她很快就理解了你的意思,她开始仔细地,负责地为你着想,直到确认你真的把一切事宜都搞定而不需要她的帮衬。
这是友谊的考验。
你们照常地开开彼此的玩笑,该吐槽时就吐槽,不似要离别。旋即,有那么一会儿你没有说话,她也没再开口。友寄新奈微微蹙着眉头。
她貌似在思考什么,你能瞧见她有点困惑的表情,看上去像个怎么也让人放不下心的笨蛋。
或许是你成功了。你亲自证明,同在一个屋檐下,不可能把“你来我接受,你走我随意”这种无聊的关系分得那么清。你证明了世上很难有那么心甘情愿的好聚好散。你证明了她控制不住地正在越来越在乎你。你不再仅仅是个神奇的保镖,甚至不再仅仅是个普通的朋友。
你证明了你无法真的放心地离开。
你一步步循序渐进,反证出自己的欲望与不舍得。
友寄新奈即将关上门之前看过来,她倒是好像很舍得地朝他一笑,小小地挥挥手。她说好好休息,又说谢谢。按理说,里包恩应该点点头,接着就离开。但他只是站在原地,研读般地盯着她。
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只在表情上有所松懈。如果没有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甚至都看不出她的不对劲。
然而杀手这点微妙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打破。
他的老板原先似乎打算关门了,此时却又停下。她抿着嘴唇,只从欲要阖上的几指宽的门缝里露出小半张脸,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倔强而警惕。
紧接着,门扉再稍微拉开了一点。
“你干嘛凶我。”她闷声说。
“……”
里包恩下意识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是的,他维持着小婴儿的外表太多年——俗话说得好,当你长得太可爱的时候连生气都吓不到人。所以他曾经靠杀气和眼神就能吓退很多不自量力的对手,变成小孩后,即使摆出冷脸也构不成像样的警告,反而要多用暴力的手段。
现在他长大一些,五官也长开不少,也许真有点可怕。
可他又不是故意的。里包恩心想着,不快的情绪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适合说出口的好心情。爱撒娇的家伙总是让人没辙。
他平常地与她吵两下嘴。只听她丢下一句等着瞧,便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里包恩仍是一副酒店服务生的打扮。
他看着紧闭的套房门扉,抬了抬鸭舌帽的帽檐。脚下是厚软的静音地毯。整条走廊阒静无声,针掉在地上都发不出动静。
他等着。
静了片刻,面前的门忽而再次被打开。
那个让他自发地留在原地的人推开一条门缝,补充似的,如他所愿地道了一声晚安。
里包恩这才转身离开。他要准备的事情还有很多,其中围绕的只有一个简单明了的重点:
他等到了他想要的。并且他也会让她等到他。
有时候, 某位保镖会心想,他的老板真是个比黑手党还无情的家伙。
确定科技可以实现异世界穿越后,他在海上折返, 踏上归途。一到有信号的地方,恢复正常运行的手机便陆陆续续弹出软件的推送以及新消息, 其中的一条来自于未接电话的留言语音。
那时里包恩站在船舷旁,白天,天高海阔, 他所在的大西洋一角风平浪静。水手问他打不打牌,他拒绝了。杀手将手机贴到耳边。他听到留言条里漫长的沉默。
盘旋在上空的海鸥叫声清脆, 让他不由得把听筒的出音孔再贴紧几分。过了一会儿, 他放眼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听见最后微弱的、挂念的、几不可察的小声抽泣。
留言语音结束。
自来熟的船员经过, 用意大利语胡诌调侃道:“在和家里人打电话吗?但你现在看起来像刚接到小女友的分手通知,孩子。老实说,你才那么小, 应该想开点……”
里包恩踹了他一脚。后者惨叫着喊为什么动手。他压了压帽檐, 平静地说, 因为听了很不爽。
船员嘀嘀咕咕地走远。
杀手低头再看了眼手机。
友寄新奈这几天只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文字,一条配图,还是她去打球的场馆照片。这是她一贯的作风。而那条但凡没有听到底,或是没听仔细, 就发现不了有人在哭鼻子的留言才称得上反常。
她喝酒了, 他知道。同时他也知道他的雇主已经顺利摆脱竹田家的骚扰——开庭和宣判的新闻第一时间就推送给了他——并且回归平常的生活。
而工作的压力也不会让这个人花时间买醉。
排除不可能的选项, 剩下的就是答案。
湿润而温暖的海风拂过肩头, 仿佛能卷走长途行程的疲惫。里包恩的心情不错。他用了比预计更少的时间赶回陆地,买最近的机票前往东京。连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对这位杀手而言谈不上累, 更何况他坐的还是头等舱。
直到下飞机,正好是东八区的晚上,他给小别数日的老板拨去第一通电话。
里包恩本以为她要么在家,要么在公司;也许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她会非常高兴,急着放下手头的事要来接他。
那么他会拿她没办法地留在机场,多等一等。
结果等拨号的嘟嘟声停下,对方接起电话,却是一片热闹嘈杂的背景音。人声与餐具碰撞声紧密地混杂着。友寄新奈在接通时貌似还在和哪个男人说话。她在笑。那含着轻松笑意的嗓音钻入他耳朵里,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喂,你好。”
“……”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几天赶路累得想杀人。
他坐在机场贵宾休息室的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间里的时钟。他学她打招呼:“你好,新奈。”
对方不说话了。
估计是接电话时不注意看来电显示,此时正匆忙地去确认。杀手这才稍微扬起唇角,扳回一局似的,补充一声意大利语的你好,随后等待老板的反应。
然而,她只在短暂的怔愣后叫了他的名字,很快又被别人搅和打断。
她在聚餐。这不必多想都能猜到。上班族聚会多少肯定会喝酒,不过她酒量好,反倒是同事喝醉了。
醉鬼的声音离听筒非常近,显然正明目张胆地缠在友寄新奈身上又搂又摸。
里包恩听见他老板似乎紧急地捂住了别人的嘴。
她问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他说还没。
她说那到了再打电话,先挂了。
通话掐断。
休息室一片死寂。
没错。里包恩看着挂断的界面心想,她比黑手党还无情。
于是真正的黑手党收起手机,站起身。刚才随口说还有三个小时才上飞机,因此新奈吃完饭一定会先回家。他打算也先填饱肚子,再突然出现,吓一吓许久未见的房东。
可事情总是没那么顺利。
杀手一手插兜,身在暗处,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堵在楼道口讲话的两个人。
晚风渐郁。大都市的夜晚徒留皎月,星辰寥寥无几。
那悠远静谧的月光勾勒着友寄新奈的侧影。她的站姿挺拔,修身的白衬衫总是把她的肩背约束成一道单薄、伶俐而流畅的弧线,滑到腰身又收窄。她提着公文包,他看到夜色在她手臂与侧腰游刃有余的空隙间蔓延。
站在她旁边的,则是一个先前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
友寄新奈的个头才到对方的肩膀,因而要抬头看他,而后者的肩宽几乎是她的一倍。身高差的视觉对比让她看起来很适合被完完全全搂在怀里。但在这时候想到这一点只会叫人更烦躁。
里包恩听见她开口,语气熟稔。
怎么不打我电话,她问。
另一人说只是刚好路过顺便打招呼,免得她又喝多。听起来像他已经照顾过一次喝得烂醉的某人一样。
她反驳,遭到敷衍,便假装不快地要踹人。男人躲避的动作很夸张,以至于还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里包恩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要知道他才离开了一个礼拜。他没那么大方,更没有再等下去的耐心。就在友寄新奈还要继续跟别人闲扯之际,杀手第二次拨通她的电话。
“吃完了?”他明知故问。
“吃完了。”她说。
友寄新奈望向走廊外的夜景,问他是否需要接机。里包恩没有回答。他只是又问她现在在不在家。
只听这个无情的家伙回答,在。
她不算骗他,本来就是差不多等于到家的状态。只是谁料得到可能正要路上的人此时就站在附近。而这个答案也让里包恩感到微妙的不爽。
紧接着,他看见她旁边的男人朝她招手。
原本还算是正常的社交距离倏尔拉近。友寄新奈就如其所愿地靠近他,对方也微微弯腰。他伸手理了理她的额发,换来一个不轻不重的、关系好才会有的瞪视。
真是够了。杀手心道,他倒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好朋友。
里包恩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为什么烦得够呛。一切问题都并非出自于平常地和朋友谈笑的雇主,而是他。
哪怕他的行为举止多像一个大人,友寄新奈也从头到尾都只把他当成小孩看待。这也有好处,毕竟要是从一开始他就是成年人的模样,这个冷酷无情的老板不仅不会答应一起住,甚至可能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而他顺利地住进来,和她睡一张床,被她带着玩,能飞快地变得亲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畜无害的外表。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在身体彻底恢复之前他永远只能站在这个位置。他注定要看着那个人被别人逗笑,看着那个人光是跟别人站在一起都显得般配得烦人。
杀手一手拿着手机,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自下而上地对上友寄新奈愕然的目光。他不由露出一个微笑。
无论如何,他没有理由甘愿只待在这里。
长大的需求相当迫切。
这是急不来的, 不过里包恩依然会每天时不时量一量身高。他发现在异世界长大的流速并不规律,有时两周才长高五毫米,有时两天就能拔高一厘米。虽说比正常的速度要快, 但如果没有排异反应也得等个好几年。
家里买了身高尺:卡通款式,画着一条长颈鹿, 由黑田家倾情推荐。友寄新奈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看见他站在前面抱臂思索的样子,偶尔经过还会调侃一声“怎么了,一米四也很可爱”。
被他逮着用塑料玩具锤(列恩版)哐哐两下后才安分下来。
在这种时候, 她反而很会装可怜,捂着脑袋控诉他是暴力男, 口吻低落又委屈。纵使里包恩觉得自己根本没用上力气, 有时也难免会怀疑一下到底是雇主太脆皮了,还是他如今对手劲没有自知之明。
只是后来他可以确认是她装的。
友寄新奈会把一些小聪明放在他身上。她逐渐会预判到保镖手起刀落的时刻, 在故意得罪他之后自知理亏,提前笑着要躲。
她知道这位世界第一杀手不会用力,便只是做样子地往边上挪一挪, 或者缩缩脑袋。不幸被敲到, 就会一点也不认真地说很痛, 一边闷笑,一边伸手抱他的腰。像是深知他吃这套一样,晃悠悠地赖进怀里要他道歉。
这是她一贯的犯错先告状的怀柔政策,但通常里包恩的道歉从来不落实处, 都是低下头, 接几个不依不饶的吻。动不动又会上升到不必要的高度。老板的背后有桌子, 就会被他端到桌上。身后是沙发, 占地方的抱枕就会被抽走。
升得多了,某个玩不起的人会在下次调戏良家男友的时候保持安全距离, 然而也基本以失败告终。亡羊补牢仍然需要付出代价,这是人生重要的一课。
但只要没有长大,这些都是后话的后话。
最初解除诅咒那会儿,杀手还会因为不习惯而做了一个假奶嘴别在衣领。而时间一长,习惯与否的问题便抵不过想要尽快恢复正常的心情。
当小孩有当小孩的好处,可这些好处他早已经尝腻了。
里包恩慢慢等着。他很擅长找乐子,打发时间的办法数不胜数:拿舍友收藏的漫画和小说看,看到限制级内容,被她以严格管控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理由夺走(很遗憾的是她没什么表情,态度非常平静);担任睡觉监督员,检举报复性熬夜聊天、刷手机、打游戏、看书的舍友,进行强制关机;用各种神出鬼没的方式探班等等。
甚至有一段时间,友寄新奈吐槽说她简直可以剪一个视频,取名叫《每天回家都会看到我保镖在cosplay》,投放到油管上一定会大受欢迎。
里包恩不介意。他就算当网红也只会是现象级网红。但这个计划止步于口嗨,他问她为什么有拍素材却不落实,友寄新奈只说bgm不太合适。
他去听了,原曲唱的是“每天回家都会看见我的妻子在装死”。
“我可不想被当成打擦边球的恋-童-癖。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这位原则十分坚定的上班族这么说道。
就这样,日子慢腾腾地,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期间莫名其妙空降了一个不重要的家伙,并不值得着墨。
十月中旬,某位体恤下属的老板开始偷偷准备给他过生日。
里包恩自然知道。身为可以任性的寿星,他也有假装不知道的权利。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从确定要去的那天晚上就开始隐约地期待。
也许是因为友寄新奈忽然翻身撑在他耳旁,长发垂落,他的脸颊被发尾轻轻扫过的时候正好望见她黑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坦然地问要不要陪他去游轮玩,那种过于直白的、明快的好意让人想不到任何拒绝的办法。
里包恩在那几天瞥见镜子,镜面里的人长着尚且稚嫩的面孔。他偶尔也会自嘲般想着,这副不正常的身体好像真的让他的时间倒流到十几岁,以至于一个普通的生日也令他忍不住盼望能早点到来。
不过这总归是人之常情。正如某个人坦诚地询问他的意见一样,他也无比坦诚地面对这份心情。
这是他解咒后的第一个生日。
在某些意义层面,也是新人生的第一年。
友寄新奈为了拿到假期而在公司里燃烧生命之际,里包恩悠闲地心想,他其实应该跟老板说自己只有一岁才对。
里包恩睁开眼。
在他适应落入满目的深夜之前, 先一步到来的是轮船的汽笛鸣声:悠远、绵长、醇厚,伴随海潮翻涌的滚滚轻响。但套房隔音很好。
室内的幽静无尽地伸张着,碾过了户外跌宕的杂音。
他感到口渴, 头也有点痛。高烧的余温却荡然无存。他无言地与天花板打着照面,抬起手, 想要摁一摁泛酸的眉头,又在此时注意到不同。
人最经常看见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手。
夜色昏暗,紧裹着贴附一层凉意的皮肤。里包恩看着自己的手。那是正常的, 健康的,宽厚而修长的手。他在往日的无数瞬间都在设想这个时刻。如今真正实现, 他的心情反而异常平静。
杀手动了动手指。另一只手隐约被什么压着。
里包恩这才稍微支起身, 身下是轮船客房柔软的床。他的衣服基本上都是用列恩特殊的丝做成的,即使忽然抽条长大, 睡衣也只会随之变成最合身的码数。但他在发烧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从脖颈到后背都紧贴着几分黏腻的不爽利。
该去洗个澡。他想着,目光却落向身侧。
前一天才为他唱过生日歌的人正坐在一把凳子上。她趴在床沿,像守着守着就睡着了。里包恩看见她从臂弯里露出的小半张侧脸, 熟睡的眉眼舒展着, 毫无防备, 任由黑夜温顺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它们乌黑如瀑,窝在肩膀又伏至脊背。
她的掌心搭着他的手腕,很轻,但足以令人察觉到温热细腻的触感。
或许是不断下沉的海夜给予人类别样的错觉, 里包恩忽然觉得这个视角无比熟悉。只是有哪里不一样了。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腕抽出几寸, 便意识到答案。
曾经很多时候, 他整个手掌都没有友寄新奈的一半宽。成年人要和小孩握手都只伸出一点指尖, 婴儿的手自然也只能抓住手指。
再长大一点,可以握住掌心, 但真要被她裹在手里也还是绰绰有余。
里包恩再次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他摊开的掌心,上面搭着的友寄新奈的手。
他的视线停泊在她的手背上,像是第一次发现它没有印象里那样宽大,反而被晦暗的夜色衬得薄薄的,冰凉地、纤细地泛着白。他想起最开始隔着雨幕望见她握着酒罐的模样。
沉睡中的人浑然不觉地阖着眼,均匀的呼吸令人感到安定地缓缓起落。
杀手听见海浪声逐而低伏,空气发出细微的嗡嗡震荡,形成一阵孱弱的耳鸣。这个偌大的房间霎时沉溺在深邃而寂寞的空旷之中。
他只是稍微屈起手指,就能把她的手完全拢在掌心。
人常常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真实。在这之前,则会反复地意识到变化。
身为优秀的保镖,他当然不能放任老板傻傻地趴在床沿睡。放在以往,里包恩会用列恩变成一些工具帮他把人搬起来,但现在蜥蜴小伙伴也受到异世界影响,蔫蔫地不知隐身窝到哪里去休息。他大可以亲自效劳。
他下床,走到友寄新奈身旁。房间没有开灯。骤然拔高的视角或多或少让人有点不习惯,不过他很快就能适应。
里包恩微微弯下腰。
他的手掌伸到她肩侧,又在触碰前蓦地一停。
她是不是变瘦了?杀手没来由地想着,发觉自己需要重新审视她。他俯视着趴坐在凳子上的年轻人,目光估测性地下落。
友寄新奈仍然穿着衬衫,但不似平时一本正经地扎进裤腰。西装外套与领带早就挂在衣帽架上。她的衣摆轻飘飘地松散着。那洁白的、柔和的衣料吸食着室内微弱的月光,在肩膀与手臂绷紧,往下却轻盈地搭垂。
里包恩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脊背与腰线的轮廓。他掌心碰到她的肩头,发现居然不堪一握。
还是小婴儿那些日子里,他不乏跳上她肩膀的时刻。但他老板的肩没有一米八的运动系男生山本武好坐,相对更窄也更软。
所以他偶尔只是趴在她肩膀上。后者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气息,又不同于洗衣液的清香。
友寄新奈不介意他这么趴,一般都会像没感觉到似的继续做自己的事。下班路上,她一边慢慢回家,一边拿手机回着同事的消息。里包恩那会儿就待在她的肩头,不时叫人看路。
视角受限,在矮小的孩子眼里所有人都很高大,世界常常是巨人的丛林,放眼望去全是来来往往的双腿与鞋子。
纵使里包恩不是真正的小孩,身处相同的情境里也难免有这样的感觉。
可某位高大的、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处境没那么好了。
他的手掌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肩,简简单单就能让睡熟的家伙躺在他臂弯里;他的另一只手托住她的膝弯,用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极为稳当地抱起来。
里包恩想到第一次帮雇主搞狙击行动的那天。
和老油条对峙成功的友寄新奈凯旋归来,起初还刻意地绷着面无表情的脸,却在地铁口看到他的一刹那就笑得非常开心。里包恩不知为何就收住本打算转身先走的脚步。他站在原地,她向他跑来。
太阳追逐着她的步伐。从那之后他看到她的笑容总会想起白昼和夏天。
这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年轻人一把抱起他,转了两个圈。而这就像某种无形的信号,后来他也经常坐在她的怀抱里。
但睡在他怀里的老板看起来可比平时更亲切一些。这时候里包恩会稍微理解一点以前那些提出想要用力抱住他的要求的国中生。
他把她塞进被窝,脱下拖鞋。自己才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
夜半三更的乌云四散。客房装潢复古的窗棂一片清冷,月光愁愁。那柔软的光线被海浪洗出飘渺的深蓝色,倾泻在花瓶里,变成小玫瑰的露水。
高挑的杀手站到窗边,他捻着削去尖刺的细茎,将这朵被人用来逗他开心的鲜花拿到眼前。
放了快两天,已经有点枯萎了。
里包恩垂眼注视着几乎熟烂的暗红色的花瓣,想到某人蹩脚的魔术。他不由稍稍扬起唇角。或许现在还有一个让他更开心一点的机会,那就是她能早点醒来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些让人觉得可亲而可爱的神情。
关于这段拉拉扯扯的关系, 这里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在第一次亲吻她之前,里包恩实在怀疑过他雇主究竟是真的木头脑袋还是装作看不懂他的暗示。
之所以是怀疑, 则是因为杀手看得出来:这个人确实是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她甚至觉得是他对自身不再是小孩这件事没有概念,才会在长大后做出一些在成年人之间显得出格越线的事。
但他个人认为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
然而即使连外人都不约而同地默认他和她关系匪浅, 默认他是她的追求者;他的每一个乔装身份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友寄新奈此人也还是一意孤行地当成自家保镖在和平的世界里闲得没事干的恶作剧。
这家伙真是漫才看多了,总以为什么都是他刻意创造的槽点。
而好消息几乎可以令人忽略坏消息的影响。
她并不排斥他的越线。
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从豪华游轮回到家的那天晚上他就对此心知肚明。那时卧室没开灯, 清寂的夜色绵延。里包恩把这个想要划分界限的雇主拖回被窝,他的手臂箍着她的后腰, 同时又一次体会到变化。
正如他先前所预料的, 友寄新奈很适合被完全拢在怀抱里。他想到早些时候。还是小婴儿的杀手第一次从吊床搬迁到房东的大床,他的老板, 一位合格的负责任的大人,以为他失眠(事实上也确实有一点),便好心地、慢慢地拍一拍他的背, 哄小孩入睡。
虽然那一晚哄睡的家伙反而先睡着了, 但里包恩也同样睡了个好觉。她的臂弯笼在他身侧, 气息轻浅而和缓。他近乎窝在她身前,仿佛躲在一个安神的温室里。夏夜,被褥很薄。他一点也没觉得热。
再后来,一个小别重逢的夜。杀手以是她想要拥抱的理由去讨要一个久违的怀抱。
那会儿他可以用两只手臂环紧雇主的腰, 不过也只能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被搂在怀里。里包恩记得友寄新奈揽着他的肩膀, 宽慰一般, 掌心带着关怀的力道, 安抚他名存实亡的舟车劳顿。
他埋在她颈窝里。真的累了,睡得很快。可那晚睡得并不算安稳。因为有某些无可避免的东西如约而至。
青春期。
正是要发育长高的年纪, 欲望比成年之后更纯粹的年纪。
这个时期独有的冲动向来是丰沛的、滚烫的、不受理智掌控的。前半夜,男孩的梦境在接连不断地变迁:一下是在太阳下暴汗的沙滩。烈阳灼灼,他浑身都热,睫毛沾染潮湿的水汽。热气彷徨地扭曲着视野。正当要错以为中暑之前,他在西西里小镇斑驳的老墙上看见一张海报,里面是一名年轻的亚裔杂志明星。
她长着和某人一模一样的脸,站在海边,穿着一条过分贴身的白裙子。吊带的。两条纤细的布料松垮地支撑着它。他看见其中一条细白的吊带乏力而煽情地打滑,从肩膀跌落到她的手臂。她鬓边的头发被海水打湿,发丝一绺绺蜿蜒,黏在赤-裸的脖颈、锁骨与圆润的肩头上。这种不规则的图形给人一种脆弱又烂漫的想象。
他瞧见她手臂和大腿的皮肤被太阳笼络,透出柔软的汗津津的色泽与曲线;他冷静地注视这一切,却被晒得干渴又燥热,于是梦一下又变成湿润的深夜。
不求实际的梦境让黑夜真正地变成水。年少的杀手察觉到一丝溺水感,因此他又真的被人从水里捞起来。他和救他的人一起在辽阔的漆黑的水面沉浮。她的额发在不停地向下滴水,又被她随性地捋到脑后。
里包恩得以看见她湿漉漉的眉眼,她的鼻尖与嘴唇都敷着一层晃眼的、晶莹饱满的、摇摇欲坠的水光。
救星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接着水浪涌动,她被压向他。他能感觉到胸膛里的心跳不分彼此地紧贴着那个人的身体。被浪潮再次拍入水里的一瞬间她亲吻他。嘴唇是比水还软的冰冷的生物。四面八方的水压挤着人类的情感,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什么东西百无顾忌地溢出。
里包恩在无法呼吸的几个刹那稍微张开嘴。
他尝到氧气。
他尝到她的唇舌。
湿软的,温热的。
潮湿的呼吸。纠缠不休的呼吸。
紧接着,他毫无预兆地醒来。
身下是正常的床,夜是平静而平常的夜。
身上则好端端地盖着被子。
里包恩不在谁的怀里。他转头看去,友寄新奈留给他一个冷酷的后背,侧躺在床沿。
估计抱着睡太热了,她于是在迷迷糊糊间滚到边上继续睡。他看见她的黑发铺散在枕头与床单上,露出几寸白皙的后颈,肩膀安静地随着呼吸缓慢起伏。他收回目光。
里包恩没有出汗,那时的天气早就入秋了,只是有一种令他难得对自己感到无语至极的黏腻感。
他不是小孩了,但身体是,没办法。
世界第一杀手只好翻身起床。洗了个澡,再回去睡。后半夜总算没怎么做梦,却还是睡得不长久。他老是断断续续地醒,仿佛这副身体心事重重。
欲望成了无法掌握的烦恼之一,青春无非如此。
这烦恼等长大后自然迎刃而解。
这位各方面都终于恢复成年人水平的黑手党将他的雇主禁锢在怀里。她确实变瘦了——里包恩一只手按紧她的腰背都富有余裕,而这个人如果要揽住他的肩膀得轮她用上两只手臂。他能察觉到她的僵硬。但不出片刻,发现保镖的任性雷打不动,友寄新奈的身体又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