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哗啦啦地响起水声。里包恩动作轻盈地跳到了台子上。
“你打算自己做饭?”他脆生生问。
我瞥他一眼。重新安顿了一下后,小朋友软嫩嫩的脸颊泛起的红晕似乎更萌了点,我于是用带着水珠的指尖,逗小孩似的,不轻不重地刮了刮他的脸蛋。
里包恩一顿,嘴角不着痕迹地抿起,注视着我。我感到心情好多了,把洗好的菜择到干净的盆里,语气带笑道:“是啊。”
他又理智地问:“为什么?”
经过几天相处,他也知道这可是我难得亲自下厨。前两天工作忙,还要考虑前任的事,和他吃饭都是随便吃的。
“我本来今晚就打算吃点自己做的东西,不会因为一点变故就不做了,”我说,“再说,我才不想我的生活节奏被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打乱呢。”
拆开意面包装,一转头,只见里包恩直接盘腿坐下了。他即使长得小,坐姿也有模有样,板板正正地把手放在膝盖上。
我觉得可爱,忍不住边开着火,边多说一句。
“而且虽然我自己一个人挺懒的,但现在有你在了啊。”
就像养了一只猫一样,总会想要带着小猫一起过更有人情味的生活。我可不是那种养了猫,还每天让猫跟我一起吃泡面,正规打疫苗的钱都不肯花还非要去找便宜黑心兽医的人。
里包恩没接话。我把意面放下去煮,四周除了手机传来的综艺夸张笑声、主持声、开水咕噜咕噜冒泡的闷响外,没人聊天还挺无聊的。
我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小孩正低头盯着我的小锅看,我福至心灵地开口。
“你们正宗意大利人是不是不乐意吃日式意面啊,我还想放点菠萝当配餐呢,不过这也不是披萨就是了。你该不会半夜拿十字架处刑我吧?”
“……”
吃晚饭时,里包恩问我周日要不要去我前男友留言的地方,我舒舒服服地盘坐在刚换的新地毯上,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要是没有保镖,我可能真的会为了自身安全,周旋久一点而赴约。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没有必要给前任任何面子了。
竹田大概也是从混混那里听说了我好像有帮手的事,才特意表示要让我一个人去。我看他也是缺根筋,就算我真去了,他都搞出了这些人身威胁的手段,还以为我能放心孤身一人见他么。
那必然是要偷偷带人的啊。
不论如何,我是再见到对方一眼都会不爽,别说水族馆这种一看就是约会的地方,打死我也不会去的。
里包恩很懂我:“在周日之前,你就打算把事情曝光,再利用舆论把他告上法庭了。”
“没错。今天才周四,我还有一点时间。”我满意地嗦了口沾满奶油酱的意面,“赶紧让这小子给我赔钱,我要买电视呢。”
小绅士已经把自己那份吃完了,正坐在他的真皮小沙发里,依然跷着二郎腿,端着杯红茶细细品鉴。他闻言向我瞧过来,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这回嘴边倒是没有笑意。
他说:“直接拜托我出手会省掉很多麻烦哦。”
孩童般天真的语气与咬字使这句话显得颇为俏皮,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意思,而非故意炫耀自己的强大,不如说,这家伙就算说自己强也只不过是陈述事实。因此,我嗦完面后,也一本正经地跟他讲我的心路历程:
“我知道,可以说请你帮忙是最快、最有效率的方法。但这样一来,对方只是吃了你的教训,而不是我的——等你哪天离职了,他那样自尊心强、死要面子又偏执的人,一旦发现你不在,总会有新的麻烦接踵而至地找上我。
“所以,我必须让我亲自给他吃的教训占大头,才能让他知道我不好惹,并且知道我有的是方法治他,不是他爱的想象中的乖乖女。而在这个纠纷里,我需要你的帮忙,则是因为对方也会利用暴力手段牵制我;我有了实力完全足以信赖的贴身保镖,就能直接打消这层顾虑,不再会一边顾忌走在路上被拖到哪里殴打,一边还要战战兢兢地维权,而是可以放心地做我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最重要的是,他老爹虽然对他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一旦危及到他家的颜面,谁能耐得住啊,还不得管管!我保存的证据都够竹田京助到局子喝一壶了。他就是觉得我会被吓得不敢反抗才如此放肆。这也是家暴男经典思路嘛。加上他爹到最后还是会捞他,换我我也有恃无恐。”
当然我才不会像前任这样发癫。
我说着,有点渴了,便给自己倒了杯水。里包恩坐在茶几斜对面听我叨叨,老神在在的,偶尔也喝口茶,吃点茶糕,相当享受。我觉得他根本是在惬意地听八卦。
但话说回来,也确实是八卦。
温水润了润喉咙,我思路一换,又道:“不过我也不能打包票他不会恼羞成怒,最后真干出什么严重的事就麻烦了。以防你离职后他还是破罐子破摔来找我……我倒是有考虑这阵子去学自由搏击,可想想就累,我还要上班呢。”
报课还要交课时费,我有点舍不得这钱;上课时间甚至可能也会冲突。我平时上班就累得不行,加班更是一具活尸,再学搏击干脆要我半条命。
如果有方便一点的教学……对了。
我把吃完的碗碟收拾一下,暂且放到一旁,旋即稍微俯着上身,手肘支在茶几桌面上,朝里包恩压近了些。
“杀手的搏击技术也很厉害吧,你有空的时候能教我两招吗?我请你吃好吃的。”我认真做交易。
里包恩正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他拿手帕优雅地擦了擦嘴,随即看着我凑近,颇为不怀好意地翘起唇角。这人即使笑得很可爱,说起话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可以,不过当我的学生可要做好觉悟。”
我于是又认真地罢休了,默默收回拉近的距离。
“听你之前提起你学生的语气,还是不要和你成为师生关系好了。”我当面议论道。
里包恩并不介意这种类型的吐槽,就像现在我说完,他也不过是似笑非笑地多看了我一眼。我背靠着沙发坐垫,心里打着算盘。以后的事还没发生,我也不一定真要用武力的方式自保,便暂时把学武这个问题闲置,免得内耗半天,这才忽地想起先前的话题:
“差点忘了,之前在办公室被打断了一下,你待在这,学生不要紧吗?”我说。
里包恩轻轻哼了一声。
“他早该学会独当一面了,你不用替他担心。”
还真有老师的架子啊。
或许是我从来没见过黑手党或杀手,但见过很多老师,当了很多年学生,我忽地莫名有种奇妙的亲近感,就好像这个奇怪的空降小保镖神秘的一角被揭开了似的,在我面前展现出更多的、我还没见过的生活化的气息。我不禁多关心道:“他多大了?”
“差不多十五。”里包恩答。
“国中生?!”
“不小了。”
“超小,分明还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吧。”
“我在他这个时候已经是意大利数一数二的杀手了。”
“你这和一个无聊的爸爸对孩子挑刺说我们那时上学路都要走几个小时你现在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什么区别!”
这位严师对我的控诉岿然不动,“他未来将成为号召整个彭格列的领头羊,自然该严格一点。”
好吧,他都这样说了,我这个外行人只能在心里为那位国中年纪的孩子加个油。
“说起来,那你多大了?”我觉得我俩熟了不少,既然聊到年龄便好奇道,“总不可能真是小孩吧。”
里包恩:“我三岁。”
我:“都说了不可能吧!”忽悠我倒也认真点啊!
不想说就不说!我猜他肯定也是年纪大了,不好意思说,不然显得他现在各种举动都像在装可爱。
但他倒是也的确可爱。
我用死鱼眼注视了西装小朋友一会儿,懒得多想了,便叹了口气。乱七八糟的想法歇停后,不到九点,我就开始早早地感觉到困意了。瘫靠在柔软的沙发边,我颇为疲累地使唤人:“不肯回答就帮我把碗洗了。”
然而,没等里包恩回应,我飞快瞥了眼他的小短手小短腿,又认命地闭上了眼。
“算了,我自己来。”
“……”
他肯定发自内心想问我是不是想去三途川观光,但我马上如旋风般拿起碗碟就走,留他一个人坐在茶几边,和手机发出的嘻嘻哈哈的综艺声相伴。里包恩估计也不想跟我多废话了。我挤了点新买的洗洁精,唰唰搓碗,只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微响,是有人喝完茶,将瓷质茶杯轻轻地放在了杯碟上。
没过一会儿,里包恩去洗澡了。我刷完碗,一边心想以后有钱了一定要雇家政洗碗打扫,一边擦干手,拿起手机,点开搜索引擎。
几秒后,我看着屏幕上搜索“彭格列”出来的相关资讯,摸了摸下巴。
难道说里包恩是从蛤蜊魔法世界穿越来的蛤蜊杀手?
以防万一,我再搜索了一下现在知名的意大利黑手党家族。不像彭格列,它们都有词条,连老大或者家族成员的照片都能搜到,因为或多或少都坐过牢。甚至还有相关电影的推荐。
我删除了搜索记录与历史浏览,放下手机,重新坐回沙发打开笔记本电脑。
工作工作。
周五当天,只要是闲着没事刷手机的,无论是临近周末摸鱼的上班族、学生族,还是悠闲的居家人员,都多多少少吃到了一口关于富二代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死缠烂打还人身威胁的瓜。
网络传播的速度相当惊人。无数小红点消息轰炸的截图、能够证明竹田买黑威胁的录音,与触目惊心的被入室打劫过一般的狼藉照片,在做了保护当事人隐私的处理后,都一并展现在正无聊的大众面前。
首发的营销号在推上很快就被转疯了,接连着一些嗅到流量气息的花边新闻号也偷图发表,短短一个早上,甚至有人立刻翻译转发到外国吃瓜,毕竟最令人共情的,是配图里受害者的小作文——
“……这些,都是他滥用钱权,打破我平凡的、安静的生活,并让我深陷恐惧与惊慌中,成日殚精竭虑、夜夜失眠反胃的证据。
“即使如此,我不能说我没爱过他。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家,打开门,却一脚踩到碎裂的玻璃渣时,我在绝望与崩溃之中,却仍有一个闪回的念头,令我想起两年前那场炎热的、分不清脸上的濡湿是汗水还是泪水的夏天,我在冷饮店打工时中暑跌倒,托盘上的玻璃杯在一位客人的脚边狼狈地碎了一地。可他不介意我的失职,体谅我的疲惫,弯下腰帮我收拾好了玻璃的残渣。被太阳爱怜地笼罩的他笑着问我叫什么。我无不珍惜他为我拾起碎片的那一瞬间,到死也想不到他会成为亲手打碎一切的凶手。
“我深知自己配不上他,龟缩了两年,他也花了两年时间敲开我的心门。我以为时间能证明他爱我,却不曾想自己早已是陷阱里的困兽。两年。对我而言,这两年里我不止一次以为这就是我真正对的人;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游戏,把我当作注定会得到的情场得意的奖品。如果我想逃走,下场便是无尽的、让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梦魇。甚至,即使我并非想要离开,他也会把所有人当作假想敌,想要我永远待在牢笼里,不能出去,不能见人。
“可每当他假爱意之名命令我成为他的囚徒,我又会想到还没有在一起前,我在流星雨下许愿,想要在这个满是污泥的世界里当一只飞鸟,想要做一个自由的人,而他信誓旦旦地说,我的世界将会广阔而缤纷,因为他就是我的流星。
“……我为之爱戴的一切的瞬间,竟然都是他为了实现控制欲与扭曲的偏执心精巧编织的谎言。”
“……”
“……”
此瓜之所以好吃,正是因为不仅有引人动容的自述,还有如山的铁证。散文有的人不爱看,但客观的证据也随之附上。富二代男逼得人在公司被排挤,不得不跳槽,还严重影响当事人的人际关系等等,和部分小说一样畸形的爱,可谓叫人大饱眼福。
看客不同,观点自然碰撞得激烈。
有的人高呼让法律赶紧制裁富二代,有的仇富带节奏说老子跟你们这些有钱人拼了,热情的网友还在营销号下留言,教当事人怎么联系律师维权;
有的人则将重点放在爱情的辩论上,分为几波人,一波喜欢畸形的爱,表示当事人你不谈我来谈,一波表示女孩们千万引以为鉴,不要掉入甜蜜的陷阱,一波觉得男主角其实很深情,看当事人的回忆看哭了,还有一波则趁机经营起心理学账号,分析男主角是自恋型人格障碍、女主角是回避型人格障碍,并且开始科普。
甚至还有一些二次元在趁乱吃代餐。
从这场短爆发的舆论里攫取利益的人很多,但最终的受益人当然是我。
里包恩当然有关注网上的动向。在我上班之前,他一大早还抢先看了我精心撰写的小作文。我即使知道他肯定不会把这些堆叠的辞藻往心里去,也仍是不好意思地解释了一番。
“这你就别看了,”我挠挠头,有种写了擦边小说还被朋友当场阅读的羞耻感,“为了引起重视,我这只能说是一点夸大的小手段啦。不过我可没撒谎,这都是发生过的事。”
我靠在玄关旁穿鞋。里包恩就站在电视柜上,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我的手机。
“我知道,”他说,“当时你一进门,我还以为我身旁站着的是同行。”
小孩的嘴角颇为调侃地翘起,“没想到还想起了两年前的夏天。”
够了!我肯定脸红得不行,一把夺回手机放进包里。“都说了是夸大手法!走了,跟我去上班。”
趁着事件发酵,我也早早联系了律师,全权委托她帮我处理案件,诉求就是赔我钱,加上竹田不许再影响我的生活,至于尾随骚扰、人身威胁这些,该怎么定罪就交给专业人士。
这几个步骤都是线上就能搞定的,于是我只需要规规矩矩地通勤打卡,坐在工位上,悠闲自在地喝咖啡,处理工作。唯一要忙的,就是下班后约了律师进行一次面谈。
我的同事们一摸鱼,自然也了解到这个情感八卦,有人去茶水间打水,路过我的工位还朝我竖了个大拇指。隔壁部门的大好人野末前辈(他也算是竹田的受害人之一了)还专门发消息关心了我一下。
嗯,毕竟我之前被骚扰也不是秘密,大家都知道当事人是我。
“但是热度好像被压下来了诶……”
临近下班时,旁边工位的同事提醒我道,“也不出意料呢,估计到了明天热度就完全降下来了。”
我点点头,一切尽在掌握:“让他吃个教训就行,这样一来,他家里人也不会乐意他继续和我这种麻烦鬼纠缠,免得被我勒索。”
“你也太坚强了,小新奈,要是我可能都不敢跟他这样起冲突。”同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另一手提起包预备回家,“或者干脆绝望了直接顺从也说不定。”
“不说这些,大家最好是别遇到这种人了。”
里包恩全程陪同我搞定了约见律师的流程。等一切结束,天早已黑了。
城市的夜晚被店铺、广告牌的霓虹灯照得亮堂,星星都埋着头,只见一弯皎月乘着烟雾般的云。我揉着酸胀的肩颈,慢吞吞走在街上,贴身小保镖正跟在我脚跟后面。如今正是夏末,晚风倒算不上凉。
我想了想,也懒得回家搞吃的了,干脆低下头看向里包恩的礼帽顶。
“今晚我们下馆子去,你想吃什么?”
圆礼帽一晃,里包恩抬起头,我的目光对上他帽檐下乌黑的眼睛,不知是即将解决麻烦的兴奋,还是单纯对他的陪伴的信任,我几乎按捺不住开心,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来:“就当犒劳我和你——在上次被堵在楼下之后,明明也算得罪了流氓,我最后却没再见到他们来报私仇,其实是你解决掉了吧。”
街区店面明黄色的灯打在小小的身影上,也令里包恩的帽檐投下一片暧昧的阴影,使人看不清神色。但我听见了他含着笑意的可爱声音。
“顺手的工作罢了,我可没有大肆宣扬的打算。”
“那就决定了!我们偷偷宣扬。吃点啥好?”
“日本拉面。”
“不要。你是第一次来日本旅游的外国人吗。吃牛排吧。”
“嘁。”
“别用小婴儿的脸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友寄小姐,请你过目。”
萦绕着轻音乐的咖啡馆装潢大气而敞亮,在这儿喝咖啡或洽谈,只需稍一侧头,擦拭得干净透明的大落地玻璃便能展现出户外繁荣的街景。
在最隐蔽的角落的卡座里,最多只能听到不远处其它客人轻微的交谈,与服务员接待顾客的声音。
正逢周末的白天,生意倒是不错。
我抱着手臂,跷着二郎腿,坐靠在圆形沙发上。面前的实木方桌偏矮,因此我得稍微垂下眼来看被放到桌上的一包信封:棕色,有点厚,装了不少东西。
我之所以坐在这家高档咖啡馆里,正是因为我的计划奏效了。
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一名中年老大叔,大叉着腿,梳着油头,眉毛与胡茬又黑又浓,衬衫最顶端的两颗扣子闲适地松开。他左手边是身高体壮的男助手,右边是与他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年轻人——也是我无比熟悉且厌烦的人——让男助手把信封推到我面前后,他便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伸出,向我示意。
“这里是两百万円。”
竹田他爹说,“足够弥补你的损失了,友寄小姐,希望你能撤掉对犬子的控诉。至于网上的事,如果你愿意出面解释有误会在其中,那再好不过,毕竟是京助有错在先,我们也会多加一百万円以表感激。”
打发狗啊?还以为他能放出什么好屁呢。
我面无表情地听完他啰嗦,懒得多废话,开口道:“道歉。”
老竹田叹了口气,接着按着他儿子的后脑勺,狠狠往下摁了摁。竹田京助自始至终都像个神经病一样盯着我,被老爹尅了一下,才低下他高贵的脑袋。
“对不起,阿新。”他说。
“闭嘴。真对不起我就自己滚去吃牢饭,”我没分给他一点余光,只盯着他老爹,“我要的是你的道歉。”
“友寄小姐……”
“你的管教不力给我造成了非常大的麻烦,有什么问题?”
老竹田与我对视两秒,慢条斯理地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臂放了下来,向我低头道:“很抱歉,回去我必定会好好教育他。事已至此,也希望小姐你能收下我们这一点心意。”
我冷笑一声。
“请你搞清楚,你的道歉是我应得的,而不是作为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交换。你的儿子只值三百万円与我无关,但我这段时间蒙受的迫害远远不是三百万能弥补的,这点钱我自己就能赚到。”
老竹田听我说话时垂着眼睛。待我说完,他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慢悠悠一摊,抬眼瞧着我道。
“五百万。”
“我要他坐牢。”
“友寄小姐,人要知足。”
“自己儿子管成这鸟样你还有脸管教上我了。”
“哐!”
男助手猛地拍了下桌子:“我劝你放尊重点!”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瞬间,我用跷着的腿当即踹了桌子一脚,发出更刺耳的、砸场般的巨大声响:“我跟你说话了?”
桌上的信封被震得移位,两杯没动过的咖啡都洒出了几滴,堂而皇之地溅在桌面。
咖啡馆霎时陷入死寂。
男助手大概也没料到我不仅没被吓傻,还硬茬成这样,尤其是在这种讲究体面和礼仪的地方。出乎意料的事态让他想找补,却又下意识震惊地定在原地。我仍然抱着臂,倚靠在沙发背上,在紧拧着的凝重气氛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有唯一话语权的老竹田。
他从一开始就试图颠倒黑白,说得好像我才是加害者一样,没把我当回事的同时其实一直在护着儿子;老大需要面子,助手则是愤怒翻译机,刚才想要威吓我的控场自然也是他默认授意的。
他们仍然觉得我好拿捏,而我不如他意。事情就是如此简单。
彼时,坐在一旁,全程只说了一句话的竹田京助忽然率先打破沉默。他两手成拳,置于膝盖,两眼发红地凝视着我:“阿新,你变了……”
“你住口。”
这次打断倒不是我了。而是他老爹语气沉沉地、不容置喙地开了金口。竹田京助顺从地闭嘴,扭头撞见他爹的眼神,便再次低下了脑袋。
老竹田接着看向我,我也看着他。良久,他从鼻腔里松出一股气,抬起手示意。助手立刻拿出另一包更厚的信封,连着原先的一起推到我眼前。
“一共一千万円。”他说,“希望友寄小姐能给我个面子,撤诉便好。其它诸如面对大众批评的责任,让犬子自行承担就行。”
我看也没看信封一眼,“我也不想再说第三次,这是他本来就该承担的后果,不用说成是你的让步。”
老竹田笑了笑。
“那么友寄小姐的意思是?”
“我不撤诉。”我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里,也回他一个笑,“竹田先生,今天答应和你见一面,就已经是我给你的面子了。钱你留着,走程序该赔多少赔多少,多的我不要。”
“年纪轻轻,何必把路走得那么死呢?”
中年男人浓黑的眉毛一扬,慨叹道,眼看就要继续跟我说废话。我索性将交叠的腿放下,径自站起身,主动终止对方这场巨大的浪费时间的表演:“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这次被私下约谈,我连包也没带,直接便要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望着眼前被清场过一般,空荡荡的、只有一两个服务员在柜台眼观鼻鼻观心的咖啡馆,心下了然之际,身后果不其然传来一声脆响。
是枪上膛的声音。
“小姐,依我看,还是留步为好。”
你个老登,真是给我气笑了。竹田京助能那么自然地勾结地痞流氓,他爹看起来也并不怕我曝光他买黑的破事,果然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混一口黑-道的饭吃啊。
但他们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出这个“普通人无法拒绝的条件”呢。
稍微一思索,我倒是能换位思考地想到大概答案。
老竹田本来并不觉得有用上这招的必要。
不如说,我前任必然会在他面前说一些“阿新明明很爱我”、“阿新一直都很听我话”之类的屁话,这种感情纠纷,在老竹田眼里本来就不是个大事,甚至不需要他出面,只是被烦得不行了,干脆顺便替自己的窝囊儿子找个场子回来。
他认定,我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只要面对了他的亲自约谈,开局就会自然而然地妥协一半。
如果我性子犟,或者被伤害得实在深,一时不愿意接受他们的条件,他就多加钱,再施压,用颠倒黑白的话术PUA我一下,我撤诉甚至解释有误会,公众的舆论发生转向,不仅公司股市不会受到影响,说不定还会提高名声。达成目的不过手到擒来的功夫。甚至于,他儿子还能继续再骚扰我,不再烦他。
而之所以掏出最终手段,我猜也有他想要挽尊的原因。
不只是没达成目的,还被驳了好几次面子,想必老竹田也有点小破防。
可惜他又算漏了一卦。
我侧过身,再次看向三人。老竹田没看我,仍旧懒散闲适地靠着沙发,此时清场了,他便拿了根烟抽,刚点上火,惬意地深深吸吐一口,烟雾登时缭绕在周身;他儿子则祈求般注视过来,这眼神我觉得实在是恶心;至于拿枪的,毫无悬念是男助手。
他已经随我一起站起了身,黑黝黝的枪口直冲着我。
老竹田又叹出一口烟,眼皮子抬也不抬,口吻随意道:“请坐吧,我想我们还有交流的机会——”
但就在他胜券在握般的话语还未落定之际,蓦地,一声击碎玻璃的清响猛然炸开!他身旁持枪的男助手瞬时发出惨叫,枪身从他脱力的掌心里甩了出去,一走火,子弹险险地打进竹田京助腿边的沙发皮里。
紧接着,捂着抽筋疼痛的手的男助手还没来得及收腔,又是一声闷响,惨叫声生生戛然而止。
高大的青年男人睁着双眼,在老竹田后知后觉的错愕目光里,他僵直地向后倒下,先摔在了沙发扶手上,再滚向了地板。
随之蔓延开来的,则是比上一次更可怖的死寂。
老竹田夹在指间的烟都不知觉地掉了,他儿子更是慢半拍地意识到腿边惊险的弹孔,整张脸骤然惨白一片。
而我抬头看了眼只缺了一个孔的玻璃,心里也忍不住咋舌。
虽然在看影视剧的时候我也见识过这种枪法,理论上也能做到,但实在没想到能亲眼目睹啊!
“你……!”
老竹田陡然惊回神,匆匆望了一眼窗外,便连忙边瞪着我边站起身。手往后一掏,估计也是要拔枪。
我只好委婉地提醒他:“他没死。竹田先生,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轻举妄动了。”
中年男人的动作一顿,显然是听进了我的话。由于他一头油发往后梳,我能看见他发着冷汗的满是横纹的额头。老竹田虽是惊魂未定,嘴唇微微抖了抖,但好歹见识过场面,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愈来愈复杂,接着想通了似的,慢慢地坐回原位,手也从身后挪了回来。
我相当满意,嘴角都快压不住了,不过为了让我不好惹的信号更进一步传递给他们,我还是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的臭脸。
“这是你盘下来的店面吧,赔玻璃的钱从这一千万里扣就好。至于剩下的事,”我说,“和我的律师法庭见。”